薛芃
2017年9月15日,故宮午門展廳里,《千里江山圖》終于如約展開在觀眾眼前。在開展之前的一段時間里,這件作品已經(jīng)在微信朋友圈里刷了屏。只是通過手機屏幕,就可以感受到濃烈的青綠設(shè)色和磅礴氣勢帶來的視覺震撼。然而,細膩的色彩變化、山巒的起伏律動以及隱藏其中的亭臺樓閣、山野生活,似乎很難透過屏幕完全傳達。看到原作的震撼,將遠遠超出想象?!肚Ю锝綀D》是北宋宮廷畫師王希孟的作品,絹本大青綠設(shè)色,長11.9米,故宮博物院藏,是青綠山水的巔峰之作。老熟的畫家多喜歡做減法,正所謂取舍和概括,而18歲的王希孟卻在《千里江山圖》中忙著做加法,畫面中每一個局部的細節(jié)都很豐富,充滿了自成格局的景別,這是年輕氣盛之人的雄心和細心。由于是長卷卷軸,觀看的最佳方式是隨著卷軸緩緩打開,畫面空間逐漸推移,一點一點將形色收入眼中,所有的細節(jié)起伏最終匯成一個壯觀的場面。
由于這是一次特殊的展覽,故宮為《千里江山圖》定制了新的展柜,使作品得以全卷打開。在以往的幾次展覽中,由于展陳條件有限,作品都只是部分展出。如此巨大的尺幅,站在繪畫者的角度來看,也是難以駕馭的。找一件參照物對比,比《千里江山圖》略早數(shù)年的《清明上河圖》長約5.28米,不到《千里江山圖》的一半。王希孟要作此畫,就要做到胸中有丘壑,所有山水的走勢、屋舍人物的分布如何連貫統(tǒng)一,大概是對一個經(jīng)驗并不豐富的年輕畫師最大的考驗?!?8歲的天才畫家”成了王希孟的標簽,因為除此之外,人們并不知道其他什么,而這個標簽又如此驚艷。他就像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很特殊,“只是通過一張畫流傳下來,而不是通過畫史流傳下來的”。故宮博物院書畫部副研究員,也是本次“千里江山—歷代青綠山水畫特展”策展組組長王中旭,如是解釋王希孟的特殊性。根據(jù)蔡京的題跋可推斷,王希孟作此畫時尚不滿18歲,關(guān)于他的記載極少,這段不滿百字的題跋應(yīng)是最早的可靠記述:“政和三年閏四月一日賜。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xué)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shù)以畫獻,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諭之,親授其法。逾半歲,乃以此圖進。上嘉之,因以賜臣京,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薄肚Ю锝綀D》上沒有題款,蔡京也只是寫到“希孟”,甚至直到清代,我們才從其他記載中了解到希孟為“王希孟”。在重重謎團中,可以確定的是,這件巨制是宋徽宗親自調(diào)教出來的,是王希孟按照宮廷趣味和徽宗喜好創(chuàng)作的。王希孟初入畫學(xué)(徽宗時期培養(yǎng)宮廷繪畫人才的機構(gòu)),后入文書庫(整理中央賦稅檔案的庫房),他起初的作品徽宗并不滿意,但又從中看出其天賦,便親自“誨諭之”。從《千里江山圖》的顏料和絹本材料來看,應(yīng)該都是御賜的,半年繪此圖的時間也并不寬裕,所以這可能是徽宗交代的一個“命題作業(yè)”?!肚Ю锝綀D》完成之后,徽宗非常喜歡,石青、石綠用色大氣典雅,正是皇家偏愛的面貌。而王希孟畫出《千里江山圖》的1112年,也是宮廷繪畫的黃金時代,李唐、朱銳、胡舜臣正當(dāng)年,張擇端剛畫完《清明上河圖》,宋徽宗自己也畫出了著名的《瑞鶴圖》。然而,本可以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大有作為的王希孟,英年早逝又成了另一個謎。在青綠山水畫史乃至中國藝術(shù)史上,《千里江山圖》無疑是一座豐碑。故宮的工作人員說,不希望大家像來看一個明星一樣來看《千里江山圖》,而更希望借由這件巔峰之作,讓更多人了解到青綠山水畫的脈絡(luò)與成就,看到不同于水墨山水畫的另一種面貌。這也是此次大展的初衷。與人們熟知的水墨山水和淺絳山水相比,青綠山水顯得有些冷門,在學(xué)界的研究也相對薄弱。現(xiàn)在定義青綠山水,通常以材料作為分野,以礦物質(zhì)或植物性的石青、石綠為主要設(shè)色顏料,在中國古代繪畫史中,對這種繪畫方式的品論往往與“匠氣”有所關(guān)聯(lián),不同于文人畫的那般雅趣和自在。如今,這種誤解隨著研究和展覽的增多也在慢慢減退。在王中旭看來,青綠山水在中國繪畫史發(fā)展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明顯的“缺位”現(xiàn)象,不像水墨山水一樣有一個嚴密的系統(tǒng),畫家一直都有延續(xù),有很明確的師承關(guān)系,基本沒有間斷過。青綠山水經(jīng)常是隔一段時間冒出幾個大家,隔一段時間再冒出幾個大家,它的延續(xù)性不如水墨畫,這種“缺位”現(xiàn)象與文人畫興起后的話語主導(dǎo)權(quán)有關(guān),也使青綠山水的脈絡(luò)不夠清晰可尋。在展覽中,幾幅敦煌壁畫中的4幅青綠山水摹本格外搶眼,并非紙本或絹本,也非出自名家之手,但在整個青綠山水的體系中,可以更好地指向其源頭。通常認為最早的一幅青綠山水,或者說也是最早的一幅能夠稱為山水畫的是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但它又是怎么發(fā)展而來的呢?敦煌壁畫提供了早期最可靠的山水形態(tài)的圖式。從十六國到魏晉、隋唐,洞窟里的山水壁畫變化,可以映射出早期青綠山水的雛形。從這里開始,到展子虔,唐代李昭道、李思訓(xùn),宋代的王詵、趙令穰、趙伯駒、趙伯骕,元初的錢選、趙孟頫,明代中期的沈周、文徵明、仇英,到晚明的董其昌、清初的四王,都在展覽中一一體現(xiàn),青綠山水畫的發(fā)展脈絡(luò)也更加明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