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1998年,我上初二。有一天,我離家出走了。
這是一次預(yù)謀已久的出走,原因是:我厭倦了當一個好孩子。
我對著鏡子,憂傷,沮喪,無可奈何。鏡子里的自己,長著一張平庸無奇的臉:瘦弱,白凈,還戴一副金絲眼鏡,標準“小紅花少年”的模樣。我無數(shù)次比畫,這里,對,就是這里,斜下來,有一條刀疤該多好。
更要命的是,因為成績好,加上管教嚴,我一直是“別人家的小孩”——走路中規(guī)中矩,放屁細聲細氣。只是,沒人知道,在我內(nèi)心深處,燃燒著怎樣的火焰。
十三歲的少年,兩點一線,寫不完的作業(yè),卻渴望像草莽英雄那樣揭竿而起,像江湖豪俠那樣仗劍行天下。
那天的早飯是稀飯和白煮蛋。我喝完稀飯,把白煮蛋放進書包里,又從廚房拿了一個冷粽子。然后背上書包,右手插在褲兜里,緊緊攥著兩張皺巴巴的鈔票,一張五塊的、一張十塊的。錢是昨天問爺爺要的,理由是買學(xué)習(xí)資料。
出門,沿老街一直走,前方有一座石橋,過了橋就是我所在的中學(xué)。我走過橋邊,賣鹵豆干的阿婆抬頭看了我一眼。帶著做賊心虛的快感,快速穿過一片舊街巷,我來到了小鎮(zhèn)的盡頭。
鎮(zhèn)北邊是村莊,大地在我眼前徐徐打開。春天,油菜花盛開,三兩農(nóng)人在田里勞作。我走在田埂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一股悲壯感油然而生。你看,我自由了。我將浪跡天涯,永不回頭。像格瓦拉走向叢林,像貝吉塔走向那美克星,像小小的十二月黨人走向他的流放地。世界如此遼闊,而我是孤獨的。意識到這一點,真是讓人又心酸又驕傲。我不由得想起了高爾基的《童年》、狄更斯的《霧都孤兒》和日本動畫片《咪咪流浪記》。我情不自禁地唱起來:
落雨不怕
落雪也不怕
就算寒冷大風(fēng)雪落下……
接下來的歌詞我不好意思唱出來,什么“我的好爸爸”“我要我要找我爸”,一律用“啦啦啦啦”代替了。
我沒去找爸爸,我爸爸來找我了。
中午的太陽白晃晃,我坐在田埂上,吃完了白煮蛋,正在剝粽子。我爸騎著自行車,悄無聲息地靠近。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我再想逃跑已絕無可能。我爸是高中部的老師,對于我的動向從來都是了如指掌。一定是班主任跟他講我沒去上課,然后鹵豆干阿婆泄露了我的行蹤。
我爸停了車,倒也不著急。他摸出打火機,半靠半坐在后座上,點了一支煙,抽了幾口之后,他摁掉煙頭,說,走。
我要我要找我爸爸
去到哪里也要找我爸爸
我的好爸爸沒找到
若你見到他就勸他回家……
我爸推著車走在前邊,我垂頭喪氣地跟在后面。一路上,誰也不說話。到校門口,他開口了:我跟你的班主任打過招呼了,說你身體不舒服,請半天假。
我說嗯,低著頭往大門里走。他叫住了我:錢交出來。
什么?
跟你爺爺要的錢。
十五塊錢,相當于三十根雪糕,五十個游戲幣,一百五十只甩炮,說沒就沒了。我欲哭無淚。
我爸有點兒得意,這點小花招,哼哼,還能瞞過我……期中考到年級前三,我就不告訴你媽。
他抽出那張五塊的扔給我,把那張十塊的塞進自己上衣內(nèi)兜,一甩腿,騎上車走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