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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滴忍耐的甘露

2017-11-01 13:48創(chuàng)
中外文摘 2017年22期
關(guān)鍵詞:丈夫妻子

□ 劉 創(chuàng)

那一滴忍耐的甘露

□ 劉 創(chuàng)

王元化及夫人張可

張偉如,美國斯坦福大學(xué)化學(xué)工程博士,歸國后任河海大學(xué)教授,曾與蔡元培之子蔡無忌共事于上海商品檢驗局。他祖上世代豐厚殷實,但這份富庶在其女張可身上并沒體現(xiàn)出來。她常穿淡藍(lán)色布袍子,像安靜的貓,樸素平和,從不驚擾任何人。唯有她清秀的臉龐、清澈的眼神,透出大家閨秀的儒雅溫婉。

她19歲時正值抗戰(zhàn)爆發(fā)。作為暨南大學(xué)演劇隊的主力成員,張可常隨團(tuán)去各地演出抗戰(zhàn)劇目。就在這時,她遇到了王元化。

青澀少女

王元化是家中獨(dú)子,小時頑皮淘氣,被清華大學(xué)校長梅貽琦的夫人韓詠華稱為“老天爺”。他少年得志,恃才而驕。18歲時,他已加入地下黨,在平津流亡學(xué)生會做編劇。一天,他到一個黃姓同學(xué)家商量劇本的事,聽說暨南大學(xué)演劇隊來到清華園,于是急著要見識一下。

張可就在這名同學(xué)家的后花園排戲,聽說才子到訪,也很有興致地與其交流抗日心得。

“她剪不長不短的齊肩發(fā),穿一件旗袍,也不是很考究的布料。從我認(rèn)識她到結(jié)婚到后來,她都不喜歡修飾。偶爾把頭發(fā)梳個辮子盤到頭上,就算很時髦了。”年老時的王元化回憶起初見,還滿臉笑容,記憶猶新。

王元化當(dāng)時穿著中西結(jié)合的西褲,中間沒有褲縫,大大的一雙皮鞋。張可笑說:“你怎么穿了一條卓別林的褲子就出來了?”

王元化怔怔地看了她好久,然后說:“我要約你談?wù)劇!彼f:“好?!眲”拘薷耐曛螅麄?nèi)?/p>

了雁蕩路的復(fù)興公園。王元化沒帶錢,讓張可買兩張票。張可抿嘴笑了:“你約女朋友談話,倒要人家買門票,怎會這樣摳門?”然后就西方和中國傳統(tǒng)的兩性關(guān)系理念,她一連問了三個問題,弄得清華才子啞口無言。初見就這樣興沖沖開始,卻不歡而散。

張可的哥哥張滿濤與王元化關(guān)系很好,兩人總在一起討論話劇。身為劇組成員,張可也總是隨從哥哥在場。所以開頭雖糟糕,他們的感情還是漸漸深厚起來。哥哥察覺出端倪,追問妹妹,妹妹坦然答:“王元化是一個很真誠的人?!?/p>

患難之日

1948年,上海慕爾堂,王元化與張可舉行婚禮。第二年新中國成立,兒子出生了。

張可轉(zhuǎn)到上海實驗戲劇學(xué)校,做了老師。當(dāng)時上海的所有地下黨員要重新登記,張可沒這樣做,自動放棄了黨籍。

張可的淡雅不爭獲得了丈夫的支持。王元化欣賞并為之自豪:“她對世事的態(tài)度永遠(yuǎn)輕描淡寫,似乎只是個看花人,并不負(fù)責(zé)花枝招展搶眼光?!?/p>

一切家務(wù)都落到張可頭上。她洗衣煮飯,安排大小事務(wù),每天往丈夫口袋里放幾個零錢,然后提醒:“這錢可不許請別的女人逛公園哦。”王元化嬉笑著揉她的頭。

突然一天夜里,王元化被人從上海武康路的家里帶走,幾天沒消息。張可帶著兒子找到單位,被告知不能見丈夫。兒子一邊喊著父親的名字,一邊爬上單位的矮墻四下張望。王元化透過隔離室的窗戶,看著兒子在院墻上搖搖欲墜,擔(dān)心他會不小心掉下來,但又無能為力。

王元化每天早上在墻上劃一道線,劃了四個月,“過去長期養(yǎng)成的被我信奉為美好以至神圣的東西,轉(zhuǎn)瞬之間被轟毀了。我感到恐懼,好像被拋棄到無際的荒野中”。

他的家里也再三被洗劫,一向隱忍的妻子被人用莊子的書打臉,要她供出丈夫的罪證,但她一言不發(fā)。她被迫搬家,與別人合租一套房子。

她終歸努力著把一個被磨難摧殘得支離破碎的家,保護(hù)得溫馨舒適。

治病偏方

1957年2月,王元化終于回到家。他被確診為心因性精神病,幻聽幻覺十分嚴(yán)重,每晚需要服用大劑量安眠藥,才能勉強(qiáng)睡幾個小時。

王元化經(jīng)常會跑出去,在大街上亂嚷亂鬧。張可總是一聲不響地帶他回來,給他洗涮,然后拍著他睡一會兒。

張可知道丈夫是以精神生活為重的士子,內(nèi)心的豐富和高雅是他最渴望的,也是他的病根。她找來一服偏方:莎士比亞。一閑下來,她就為丈夫誦讀莎士比亞的作品。病情好轉(zhuǎn)一些之后,王元化開始在妻子的幫助下,翻譯研究莎士比亞作品。

有時,王元化會一言獨(dú)大,批評莎翁的作品這里不好,那里欠佳。張可淺笑,也不爭論,只淡淡地說:“你看這一段(《奧賽羅》第四幕)——‘要是上天的意思,讓我受盡種種折磨,要是他用諸般痛苦和恥辱在我毫無防衛(wèi)的頭上,把我浸沒在貧困的泥沼里,剝奪我的一切自由和希望,我也可以在我靈魂的一隅之中,找到一滴忍耐的甘露?!?/p>

她的引用瞬間讓王元化產(chǎn)生共鳴,他寫了一組十萬字的莎翁作品論文。張可用小楷規(guī)規(guī)矩矩地謄到稿箋上,做好封面,裝訂成精美的線裝書。

張可負(fù)責(zé)翻譯,王元化負(fù)責(zé)潤色和校對整理,再由張可裝訂成冊。夫妻二人手工寫出數(shù)十萬字的書稿。人生里的無趣和冷酷,如夜色一樣包圍著,但他們精神充沛,滿面紅光。

精神的豐盈仍無法讓生活安穩(wěn),王元化得了肝病。張可賣掉首飾,給他買來黃豆、雞蛋增加營養(yǎng)。隨后王元化右眼失明,張可請來上海最好的眼科醫(yī)生。

屋漏偏逢連夜雨。王元化的“舊案”被重新翻出,他被下放到農(nóng)場,每天歇斯底里地在田壟上砸碎一切他見到的東西。張可也受到牽連,失去工作,拿不到工資,甚至高血壓暈厥也不許看醫(yī)生。

即便如此,張可依然無微不至地照顧丈夫。她知道,丈夫近乎天真的性情不能沒有支柱。王元化后來回憶說:“當(dāng)時四周一片冰冷,唯一可靠的就是家庭。如果張可想與我劃清界限,我肯定早就完了。”

那些年里,王元化兩次精神失常,兩次奇跡般康復(fù)。在張可無微不至的呵護(hù)下,王元化逢兇化吉。張可自己卻撐不住了,1979年6月,她突然中風(fēng),昏迷八天之久。醒來后,她智力嚴(yán)重受損,只能進(jìn)行簡單對話。王元化手足無措,孩子般號啕大哭。

哭了兩天,王元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這一次,他和妻子的位置要調(diào)換。

最后期待

王元化去哪里都帶著妻子。她失去平衡能力,只能坐輪椅,他就推著她四處講學(xué)。晚年,他借住在慶余別墅寫作,那里全天有熱水,他就每晚把妻子從家里接來,泡個熱水澡,再用輪椅推回去。

張可喜歡吃蹄髈,但太多油膩影響消化,王元化不準(zhǔn)她吃,實在捱不過,才給她吃一小塊。過不多久,張可就孩子一樣拉他的袖子,央求再吃一塊,王元化一邊喂妻子一邊搖頭落淚。

他照顧了張可27年。與張可得同樣病的人大多去世了,但張可從小就有種“萬事不緊張”的松弛,反有助于病情緩解。張可的日常生活依賴于王元化,王元化則因張可的存在而感到溫暖和踏實。

2006年8月,上海衡山路國際禮拜堂,王元化送別了張可。學(xué)生們稱贊師母:“她以堅韌、仁愛、悲憫與苦難擔(dān)當(dāng)?shù)木瘢沃粋€弱小家庭,支持著一個學(xué)者的堅守,支援著文明與文化的基本價值?!蓖踉瘎t說,她幾乎不懂得恨。

兩年后,王元化也去了。不愿忍受臨死渾身插著管子的狼狽,他清醒時就嚴(yán)命家人不準(zhǔn)搶救,一旦陷入昏迷就自然來去?!拔矣行┢炔患按?,我最后一個期待就是去那里看她。”他說。肺癌晚期,王元化每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認(rèn)真梳洗,穿戴整齊,然后安靜地坐一會兒,等學(xué)生來,或者等死神來。

晚年的王元化,學(xué)會了妻子的安靜淡然。

她比他早兩年來世上,等他。他則比她晚兩年走,去找她。

(摘自《智慧女性》2017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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