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李羊 汪代明
(西南民族大學 藝術學院,四川 成都 610225)
略論休溪羌寨羌繡的審美特征
王李羊 汪代明
(西南民族大學 藝術學院,四川 成都 610225)
羌繡被譽為“民族藝術中的一朵奇葩”,具有極強的民族性。繡者如同畫家詩人“游心之所在”,憑借獨特靈境,繪織藝術形象,是羌繡藝術的魅力所在。外實內靜、氣韻生動,詩意濃郁、富有樂感,自然質樸、麗而不俗,是休溪羌寨羌繡作品的美學內涵。從生理、心理和精神三個角度對羌繡進行深入研究,探討觀賞者的審美體驗過程,突顯羌繡的審美文化滲透力,是羌族刺繡研究的切入點之一。
休溪羌繡;民間文化;審美價值
羌族主要聚居地在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理縣休溪羌寨是羌文化保護得最原始最完整的村寨之一,有著較強的文化保護意識。即使在現(xiàn)代化的今天,整個休溪羌寨都保持著穿本民族手工刺繡服裝的習慣,休溪婦女基本上都會羌族刺繡,這是羌繡這門古老藝術得以很好地傳承的中堅力量。筆者通過對羌繡作品內部組織結構及審美意蘊互動關系的梳理,發(fā)掘休溪羌繡中所呈現(xiàn)的民間信仰,并對羌繡內在的審美內驅力作了思考。
藝術表現(xiàn)就是對自我內在的情感進行清理和認識,就是某種內在情感的“明朗化”的過程,所謂“明朗化”,也就是“意象化”。[1](P475)英國現(xiàn)代美學家柯林伍德在《藝術原理》中說:“藝術家企圖做的,就是表現(xiàn)某種特定的情緒……我們每個人發(fā)出的每個聲音,做每一個姿勢都是一件藝術品。”羌繡以針、線、布為媒介,繡者通過尋找布紋的規(guī)律以針引線,有計劃、有目的地將植物、動物以及民間傳說故事等各類圖案繡制在紡織物上,色澤艷麗、古意盎然。羌繡作為羌民族特有文化的載體,富有不同的寓意,即其藝術語言有意和無意將他們的內心世界向我們娓娓道來。休溪羌寨民俗博物館主人孟老師認為:“繡”是一種情感的抒發(fā),人們常說的欣賞刺繡作品能看出繡者的手巧不巧,此處“巧”指的是繡者的繡制過程中的“心緒”要平靜,否則,在漫長繁瑣單調的繡制過程中無法達到“巧”之效果。王朝聞先生在《似曾相識》中寫道:“民間美術作為情感交流的一種手段,它是敢于變形和虛構,敢于排斥丑的的因素,對事物美的因素作相對意義的抽象。在這樣的美術創(chuàng)作中,單純的模仿只能是美感的遲鈍表現(xiàn)。”[2]的確,刺繡作為民間文化的一個分支,以針、線、布作為手段織繪出她們眼中的“世界”,但并非對生活物象的簡單摹寫,而是在一針一線中飽含著繡者豐富的情感,是繡者對現(xiàn)實生活美的升華,是對日常生活觀察、體驗、思考、創(chuàng)造的結果,并以抽象的圖案形式表現(xiàn)出來,是羌族民間文化的瑰寶。
在休溪羌民大家庭中,人們把刺繡看作是勞動的一部分,也是羌民日常生活的內容,寨子里的人從小就耳濡目染,對羌繡有著強烈的熱愛之情?!耙粋€民族人民千百年來群體生活流程中孕育的一種共同感及行為模式,即民俗對人性的滲透,對人類生活的概灌,是潛移默化,無時不在。”[3](P33)羌區(qū)地處高寒地帶,冬季天氣寒冷,寨子的人一般不外出勞作,女性大多會選擇呆在家里做刺繡,給家人繡一些衣服、帽子、鞋、圍腰等生活日用品,同時也是為即將到來的春節(jié)做準備。冬季的羌寨,暖洋洋的陽光下,公共場所隨處可見三五成群邊聊天邊刺繡的繡者,也有好靜者在各家的小院和屋頂上獨享陽光與刺繡的愜意。
“氣韻生動”是南齊謝赫所著的《古畫品錄》“六法”中最重要的一法,是中國美學追求的最高目標和最高境界。羌繡不僅是羌族人民智慧的結晶,而且折射出民族的審美追求和價值觀念。圖1是孟子成家的云云鞋,都是由孟老師的妻子一針一線繡出來的。羌繡男鞋較之女鞋在顏色上略顯單調,云云圖案元素更為明顯,男鞋主要用素線繡制,也有少量的色線運用;女鞋均用彩線勾勒云圖案,同時配有各種“花”飾。羌族女孩都有愛花、愛美之心,線色會更艷麗豐富,老年女性鞋素雅一些,以黑白色為主。上圖中的云云鞋有的鞋頭是黑色豎條狀的裝飾,有的用橘黃色的毛線點綴,有的只是牡丹花覆滿鞋頭……在羌族的傳統(tǒng)觀念中,鞋相當于人們的身體,長條的黑色豎條相當于人的鼻子形狀,橘黃色的毛線點綴如同頭發(fā),不同的樣式有著不同的喻示,妙趣橫生。這些抽象化的寓意與鞋子融合得天衣無縫,有著極強的表現(xiàn)力,其內涵和神韻彰顯了羌繡是極具生活情調的民間手工藝,需要鑒賞者去探尋繡者巧妙、無形地隱藏在繡品中的“氣”,是繡品的靈魂所在。云云鞋不論男女都形似小船,鞋尖微翹,羌語稱為“達堅”, 羌人視“云云鞋”為吉祥鞋,也是青年男女愛情的信物,羌族民歌唱到:“送哥一雙云云鞋,情哥穿上愛不愛?鞋是情妹妹親手做,金錢銀錢換不來……”
羌繡以點線面的方式將簡化、概括的圖案與絢麗多彩的線交融在一起,表達羌民心中的情感與理想,傳遞出羌族文化信息及審美情趣,詩情畫意,耐人尋味。圖2是孟子成家祖?zhèn)飨聛淼脑圃埔?,很多地方已經破損,但它的局部仍顯示出繡飾的大體輪廓,即“云”元素,相比圖3(羌寨里繡娘們正在刺繡的云云衣),它的圖案和刺繡手法更為復雜,運用了多種材料且過渡極其細致,十幾種顏色、四五種材料分布在小小的區(qū)域,不仔細看很難辨別,加上錯綜復雜的圖案交織著彩線,鑲有金絲,給這件云云衣錦上添花,獨運匠心、精致絕倫,非常的唯美,表明這是富貴人家享用或特殊場合的著裝。
圖1 云云鞋(休溪羌寨孟子成家)
圖2 老式云云衣(休溪羌寨孟子成家)
圖3 新式云云衣(休溪羌寨)
“卍”字紋一般出現(xiàn)在衣邊收口處,字體有較強的連貫性,它可以作為整個衣裳或其他紋飾的起點,同時還寓含著和諧、仁愛等多層哲理。圖3就是先繡好卍字紋,依次云紋,再后面還會增添其他裝飾,依此類推,根據繡者不同的審美情趣會配有不同的色線、紋式。類似于作畫過程,框中作畫、經營位置。圖3以黑、白、紅色系進行繡制,古羌人常以黑色為貴,服飾中的黑色穩(wěn)定、莊重、樸實,代表崇高、堅實、剛健、嚴肅;黃為尊;白色象征白石神,與崇拜信仰有關;藍色是生命永恒的象征,給人清爽,恬靜之感,猶如蔚藍廣闊的天空和湛藍純凈的湖泊,令人感到深邃和神秘。這些色彩觀念在羌民心中根深蒂固,使羌族衣飾具有濃厚的民族特色和地域特色。圖2、圖3都是以“云”為題材,但卻以不同材料、不同色線、不同針法將“云”元素以多樣形式呈現(xiàn)出來,如同自然中有飛碟一樣的莢狀云、波狀層積云、花朵一樣的卷云……變化多端、出奇制勝,這正是羌繡的民族文化特色和生命力所在。
馬克思認為:“動物只能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構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怎樣處處都把內在的尺度運用到對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建造。”[4](P97)羌繡是繡者將自己主觀內在情感根據祖輩積累下來的刺繡手法,選用一些具有原形意義的圖案,按照羌民族長期積淀的審美經驗創(chuàng)造出來的手工藝品?!捌鸶濉睍r繡者已在心中初定好“意象”,所謂“意”在“筆”先,并不是對具體實物或畫好的圖案進行摹寫,而是將記憶中的事物加以主觀抽象化處理過后,再通過數“底布”紋的方式進行構思,這樣的創(chuàng)作過程保證了作品的審美性,也正是高效率整齊劃一的現(xiàn)代機繡無法取代傳統(tǒng)羌繡的奧秘。因此,我們欣賞羌繡作品時,正如感受音樂一樣,每種線色構成的圖案如同一個個音節(jié),有秩序、規(guī)律地排列在織布“樂譜”上,具有極強的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
羌繡蝴蝶花圍裙(圖4)構圖飽滿,畫面對稱,圖中的每個圖案元素也是對稱的。如南唐后主李煜的畫院待詔周文矩《重屏會棋圖》的“屏風中又畫屏風”的構圖方式,一隱一顯,不顯單調的同時又體現(xiàn)出畫中有畫的境界,打破了固有的空間限制,“猶抱琵琶半遮面”,具有傳統(tǒng)的意境美,給讀者足夠的遐想空間,體現(xiàn)出繡者善于巧思和別出心意的藝術才智。該作品線色多姿,乍看色彩艷麗,讓人眼花繚亂,仔細品讀,“畫”中主體僅僅采用了(羊角花、八角花)兩種圖案元素,以不同的排列方式,加上不同的顏色穿插,輔之有規(guī)律的形狀變換,再通過簡單純色線條串連,讓作品異彩紛呈,給人濃郁的生活氣息和真實感。作品用“筆”巧妙,中央框內團花將整個腰帕的圖案元素歸總在一起。下面共八橫排,1、3、5、7為配圖,以區(qū)分不同圖案,圖案之間有區(qū)分但沒有隔離,成為“滿”的“圖形”(2、4、6、8排)的“基底”元素,通過顏色的區(qū)分形成主次圖案之間的呼應,過渡自然,如同歌曲中連接音符的調節(jié)作用,體現(xiàn)了羌繡的和諧美。2、4、6、8排分別是蝴蝶花、青蛙花、牙千花、梯子花,前兩種花紋與羌人們圖騰信仰有一定的聯(lián)系,寓意雋永。后兩種取之于自然生活環(huán)境,蝴蝶花代表天上的動物,五顏六色,有向往美好的寓意;牙千花標志著羌繡的起止點,也是繡者繡制其他圖案的基準參考點,所以一般位于整幅圖的邊緣位置;梯子花指生活中的樓梯,意味著步步高升……各種圖案“移步換景”,異彩紛呈。這些圖案都由單個元素的二方連續(xù)構成新的圖案,伴隨著顏色的變化。如果圖案中的“留白”部分“被忽視”(與黑色底布相互依存),無論是單個圖案元素,還是整幅圖案,采用了三角形、矩形和梯形體塊之間的節(jié)奏變化,顏色的強弱對比,潛伏著音樂感,時而平緩優(yōu)美,時而跌宕起伏,流露出繡者的主觀想象,寄寓了人們的理想,體現(xiàn)了羌民特有的審美趣味。
宗白華先生說:“中國向來把‘玉’作為美的理想。玉的美,即‘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美??梢哉f一切藝術的美,以至于人格的美,都趨向玉的美:內部有光采,這種光采是極絢爛,又及其平淡。蘇軾又說‘無窮出清新’?!逍隆c‘清真’也是同樣的境界。這就是中國意境美的一個特點:自然之美?!盵5](P383)羌繡圖案題材都是來自人們對現(xiàn)實生活的感悟,或是對生活的記憶,或是對大自然事物形象的提取……羌繡除了日用的裝飾以外,還衍生出一些藝術品,以滿足人們精神上的審美需求。休溪羌寨每家都會掛上幾幅羌繡作為室內裝飾品,只是與原始繡法程式不同,而且內容和題材上都有所創(chuàng)新。圖5、6、7如同中國傳統(tǒng)繪畫,有“花鳥”圖和“人物”圖,但圖類之間的界限并不是很清晰,大多是相互借用與融合的。它們的題材都是生活場景的記憶,選用人、樹、花、蝴蝶、云朵等進行構圖,給人的感覺是“滿”而不塞、“簡”而不少。
“在靜態(tài)媒介中創(chuàng)作的藝術家可能希望含蓄地表現(xiàn)運動和變化,但對講故事毫無興趣。任何看似能在動態(tài)時刻讓運動戛然而止的藝術作品都會營造出一種靜止時間的印象。”[6](P129)圖5是女子刺繡的瞬間靜態(tài)場景,選用樹墩、樹枝和蝴蝶作為人物圖案的配圖;圖6是女子勞作的瞬間靜態(tài)場景,采用葡萄藤蔓巧妙地將場景框進“畫”中。這兩幅作品構圖完整、飽滿,以靜顯動,給人身臨其境之感。圖6左邊以蝴蝶點綴,實現(xiàn)了畫面的平衡,同時顏色上與主體相呼應,栩栩如生,言有盡而意無窮。羌族服飾上的蝴蝶花也有特殊的含義,蝴蝶身上的花紋五顏六色,正好與羌族刺繡的線色吻合,而且蝴蝶花的“蝴”在四川方言中與“富”諧音,有祈求富貴之意。因此一般羌族女性的服飾都會繡上蝴蝶花,而且有幾套顏色不一樣的衣服,在跳鍋莊舞的時候,五顏六色繡有蝴蝶花的服飾,不僅彰顯出年輕女子的美麗、活力,而且伴隨著鍋莊舞輕盈的動作、呈圓圈移動的隊伍,看上去猶如一群顏色鮮明的蝴蝶翩翩起舞,美麗之致,仿佛天上人間。
羌繡中,自然的云朵、樹枝花、牡丹花、女兒紅、八角花、蝴蝶花等圖案,是羌繡服飾常見的配圖。一般情況下,年輕婦女的服飾大多選擇大紅、深紅、水紅、天藍及草綠等,配黑、紅、黃、橙黃、青色;年輕及中年男子服飾則選擇天藍、深藍,配黑色及紅色;老年人都選用較暗沉的黑白配有深藍或天藍。羌繡用色特別大膽,赤、橙、黃、綠、青、藍、紫形成對比強烈、色澤艷麗的圖案,不僅麗而不俗,而且將大自然各種顏色匯集一起,以羌民特有的經驗、情感、夢想和目標作為創(chuàng)作的素材,借助于浩瀚廣大、豐富多彩的自然物象,恰到好處地強化了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風韻。
圖5 羌繡裝飾品(休溪羌寨王寶榮家)
圖4 蝴蝶花圍裙(休溪羌寨徐元成家)
圖6 羌繡裝飾品(休溪羌寨王寶榮家)
中華民族這個大家庭中,羌族服飾以鮮明獨特的民族風格占有一席之地;對各類形態(tài)的圖案和紋飾進行創(chuàng)意構想,形成了具有符號性的民族特色,羌族服裝以刺繡作為主要裝飾,有著極其深厚的文化內涵和審美意蘊。羌繡因地域和片區(qū)不同存在著極大的差異,休溪羌寨的傳統(tǒng)羌繡因為較為封閉的地理和人文環(huán)境,保存相對完好,在羌族地區(qū)具有一定代表性。行走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希望這門古老的傳統(tǒng)工藝,能夠引起政府和學界更廣泛的關注,使之得以更好地傳承與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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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523.6
A
1003-9481(2017)01-0046-04
王李羊(1991—),女,西南民族大學藝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學。
汪代明(1963—),男,西南民族大學藝術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藝術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