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梅邊 圖/嫵 酥
劍光飛雪,不見當時少年
文/在梅邊 圖/嫵 酥
那是個下著大雪的冬日,在長安城一條并不熱鬧的街道上,小酒館的胖老板點頭哈腰地迎進了幾個腰懸長劍的客人。
世道艱難,生意不好做,這些武林中人倒是出手闊綽。老板大聲吆喝著,讓店小二為客官們牽馬,又抖著肥胖的身子為最先進店的錦衣男子撣雪。老板并不知這錦衣男子是慕容山莊的莊主,所以見他轉身牽過罩在毛皮斗篷下的孩子,斗膽調笑道:“是府上的小姐吧,看這模樣兒,真是賽過了畫上的天仙?!?/p>
那孩子白玉般的面皮漲得通紅,狠狠地剜了胖老板一眼,老板這才在兩個武師的善意笑聲中明白過來,這是位小公子。
八年前,籍籍無名的慕容成以一柄折花劍打敗了天下第一神劍葉展,從此慕容山莊享譽武林。武林中人皆知慕容成愛劍成癡,卻不知他最愛的是他年方十歲的獨子慕容青。
慕容青脫下斗篷喝茶時,店門前突然響起一陣喧嘩聲。
老板一腳將一個小乞丐踢出幾步遠,喝罵道:“臭要飯的,手腳這么不干凈,敢偷你爺爺的包子!”
小乞丐蜷縮在雪里,滿是凍瘡的手捧著一個包子正往嘴里塞。老板氣憤地趕過去,舉起巴掌正要甩在小乞丐臉上,卻被一個少年攔住。
“你不能打他!他沒偷你的包子!”細弱卻異常堅定的聲音,清凌凌如屋檐下的碎冰。
“我說偷了就是偷了,你這個臭要飯的,還敢替同伙狡辯?”“啪”的一聲,清晰的五個指印拓在那少年臉上。
少年攥緊了拳頭,挺著瘦弱的胸脯,這般不自量力不過換來一頓拳腳。最后他只能護著自己的頭,卻堅持喊道:“小五沒有偷!”跌倒在雪里的小乞丐,在老板教訓為他出頭的少年時已悄悄溜走,冰天雪地里只有那少年一人,在拳打腳踢下力證別人的清白。
一根筷子從酒館里飛出來,打在老板渾厚有力的手上。
然后傳來小公子好聽的聲音,“我看見了,是一個大人偷了你的包子,逃走時有一個滾到那小孩身邊,他從地上撿起來吃,才被你誤會了。”頓了頓,他望著老板豬肝一樣的臉,冷冷地說:“你要多少錢才能放了他?”
老板連連訕笑,“不敢不敢?!?/p>
挨了打的少年從雪地里爬起來,擦掉鼻子上的血,慢慢轉身向冰雪長街走去。慕容莊主擋在他身前時,他有些詫異,茫然地看著對方手上的幾錠銀子。
他愣了片刻才明白,這人要將銀子給他。
“你要我做什么?”他語氣謙卑,但瘦弱的脊背挺得筆直,像風雪里的一棵小白楊。
慕容莊主搖了搖頭,將銀子伸到他面前,“賞你的?!?/p>
少年禮貌地道一聲“多謝”,轉過身去,并沒有接銀子。
慕容小公子來到他身前時,他恍惚以為是街角綻放了一樹白梅花。白色的狐貍毛襯著一張白凈的臉,小公子一笑,少年仿佛聞到了清幽的梅香。
“剛才你為什么要替人挨打?”小公子偏著頭的模樣無比狡黠。
“你剛剛不是看見了嗎?”他暗自腹誹,卻還是乖乖地答道:“小五是我的朋友?!?/p>
懵懂的小公子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來,里面是一個冒著熱氣的包子,香味氤氳,他把包子送到少年嘴邊。
少年艱難地吞咽著口水,嘆息著說:“你要什么?”
小公子微笑,伸手搭上他的肩膀,“不要什么,我只想做你的朋友?!?/p>
那是他們的初見,那年慕容青十歲,謝微然十二歲。
慕容成并不是一個單純的江湖人,不肯輕信來路不明的人。但慕容青纏著他,定要他將謝微然留下。
“微然已經是我的朋友了?!?/p>
“江湖險惡,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少陷阱。”
“微然不是這樣的人!”慕容青大聲辯解,“我不管,我就要微然留在山莊?!?/p>
慕容青自小獨立,文武兼修,是慕容成的驕傲,他從不曾為了什么人或事滾在他懷里無賴撒嬌。
想到這里,慕容成終于點頭。慕容青便高興地蹦起來,拉開父親的房門,門外站著沐浴更衣后的謝微然。慕容青一怔,大笑道:“微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說的就是你這樣的姑娘吧?!?/p>
郎朗風清、皎皎月明的謝微然迎著慕容青的目光笑言:“這是什么話,你才像姑娘呢?!?/p>
他們十分要好,日則同食,夜則同寢。白天,一塊兒練字習武;夜晚,話多的慕容青嘰嘰咕咕,好像要將十年來沒有兄弟的落寞都訴盡。
“再不睡,明天夫子打你手板心,我絕不幫你求情?!?/p>
“又踢被子了,你多大了,睡相這么難看,傳出去還有哪個姑娘會傾慕你?!?/p>
“是啊。慕容公子天下第一、文武雙全、倜儻風流、舉世無雙,不知被多少姑娘惦記著呢……你別撓我胳肢窩啊……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是如此美好的歲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這兩個明朗清澈的少年無憂無慮地成長著。
一晃五年過去了,兩人依然情同手足、日日相伴。
當慕容青因為一只老鼠尖叫著蹦到謝微然懷里時,已經十七歲的謝少俠忍了又忍,還是想笑,“不過是一只老鼠啊,阿青連這個也怕?”
在那個狂風暴雨、電閃雷鳴的夜里,一向驕傲的慕容青瑟縮著,對謝微然說起他的童年。
現今威震武林的慕容山莊,在數年前不過是一所凋敝的老宅子。母親體弱,生下他便去世了。而身為劍客的父親,一次次出遠門挑戰(zhàn)成名的劍客。父親一走,他就和幾個老仆守在老宅。他知道父親是愛他的,但父親太忙了,總有那么多事務。他三歲那年,也是在這樣的雷雨夜,一群老鼠爬上他的小床,鉆進他的衣服里,在他耳邊“吱吱吱”地叫來叫去。他哭啞了嗓子、喊破了喉嚨,也沒有人聽見。
謝微然聽完,感受到慕容青從三歲綿延至今的恐懼,于是抱緊了他,低下頭對他說:“阿青,沒事了,以后有我在這里?!?/p>
慕容青十六歲時,一個從苗疆來的劍客執(zhí)意要挑戰(zhàn)慕容成。那劍客劍招詭異,揚言要奪天下第一劍的名頭。
苗疆劍客挑釁多次后,慕容成答應與他比武,他的折花劍早已練得出神入化,很快便打敗了那劍客。那人想拜入慕容山莊學習折花劍,被慕容成一口回絕。絕望之下,那人竟將一條吐著長信的銀環(huán)蛇丟向慕容青。憑慕容青的武功,那毒物并不能傷到他,但那人在放出毒蛇時,手中幽藍的劍卻向閃身撲來欲護慕容青的謝微然刺去。
謝微然在慕容山莊習武多年,雖已是劍客,但那人劍招詭異,謝微然不會折花劍,自然難以抵擋。慕容青見此驟然扭身,腰中折花劍以雷霆之勢向那淬毒的長劍攻去。
兩劍相擊,錚錚作響,慕容青聽見父親的怒吼,看見謝微然撲過來的身影,感覺到腿上被銀環(huán)蛇咬中的劇痛,然后便陷入無盡的黑暗。
慕容青后來才知道那蛇毒的兇險。引劍自裁的苗疆劍客怪笑著詛咒,“這蛇毒無藥可解,你就等著替兒子收尸吧?!?/p>
但昏睡了三天三夜的慕容青還是悠悠醒來,為他診治的老神醫(yī)說這是一個奇跡。
慕容青在床畔找尋謝微然的身影,被那臉色頹敗的人嚇到。他此刻還不忘逗謝微然一笑,“你這個樣子,外人會以為中毒的是你?!?/p>
可謝微然沒有笑,只是溫柔地撫過他消瘦的臉頰,“下次你再這樣,我絕不原諒你。”
從那以后,慕容成才徹底放下了疑心,將慕容家只傳給子嗣的折花劍法盡數傳給了謝微然。這少年根骨奇佳、領悟透徹,不過一年便將劍法融會貫通,幾乎是青出于藍。
慕容青十八歲生日這天,山莊張燈結彩,大宴賓客。慕容成看著風神俊秀的兒子,甚覺快慰,舉杯豪飲。
他敏銳的洞察力與數十年的江湖經驗,沒能幫他躲過身旁刺來的一劍。謝微然手持秋水劍,神光湛然。慕容成的橫死震驚了所有賓客,也震蕩了江湖。
慕容青手中的折花劍指向謝微然時不住顫抖。當年,那清俊無雙的小公子舉著一個熱騰騰的包子,問那少年的名字。彼時歡笑,此時慘然。
慕容青問道:“為什么?”
謝微然凝視他的目光坦蕩而凄然,“我并不姓謝,我叫葉微然,是劍神葉展的兒子。”
“當年有人用一柄折花劍殺了天下第一劍客葉展。我母親因思念父親,郁郁而終。”
“在那之前,我生活得很幸福,母親溫柔美麗,父親武功高強,他們都很疼愛我,如果不是慕容成要來挑戰(zhàn)父親……”
“那時,早已歸隱的父親情愿將天下第一的名號拱手相讓,但他不依不饒。他抓住我和母親相要挾,要求父親答應他的挑戰(zhàn),他說只有打敗父親,天下第一的名號才會被武林承認?!?/p>
“我母親臨終時說,我若不殺了他,便不配做劍神的兒子……”葉微然茫然又凄涼地笑著,對將劍抵到他胸口的慕容青說:“我這一生,最開心、最快樂、最想做的卻是阿青的朋友。”
慕容青沒有將劍刺進葉微然的胸膛,他反手揮劍,斬斷了一截白色的袍袖。折花劍“咣當”墜地,如他們割袍斷義、永無回還的友誼。
這兩個少年,一個英俊,一個秀雅,一個如水中明月,一個如陌上春花,他們最終辜負了彼此,也辜負了美好的青春年華。
慕容青再沒見過葉微然,也沒人再提起葉微然。風姿倜儻的慕容公子成為一代宗師,門下弟子無數,樽前滿座賓朋,只是再無人喚他一聲“阿青”,也無人告訴他,葉微然早已死在江南。
葉微然死于蛇毒復發(fā)。當年為慕容青醫(yī)治的老神醫(yī)說此毒無解,他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他不知道,還有一種方法,就是有一個人甘愿用自己的血替換慕容青的血,將蛇毒引到自己身上。
葉微然慶幸慕容青不知情,他不愿讓慕容青抱著歉疚,慕容青最好是為報殺父之仇而一劍殺死他,卻還是放他走了。
慕容青不知道葉微然曾留下這樣的遺言,“來生,我還愿與你相遇,還要做你的微然哥,叫你一聲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