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感子雨
原諒我17 歲才讀懂你
文◎感子雨
從小我就不喜歡這個人,媽媽也總是和他生悶氣,直到九歲的時候,媽媽忍無可忍離開了我和他去追求她自己的幸福,我卻一點兒都不恨她,真的。因為我和媽媽一樣,一直想離開這個天天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讓我叫他“爸爸”的男人。我幼小的心里就無數(shù)次冒出要遠離家出走的念頭,所以當(dāng)媽媽和他離婚另嫁,我甚至有點羨慕媽媽可以有自由了,覺得自己是不幸的,因為還是沒有力量擺脫他。
媽媽原本是準備帶我一塊兒走的,但據(jù)說爸爸當(dāng)時說什么也不同意,在法庭上爭執(zhí)不下時,他第一次有了智商和辯解能力,最后竟然拿出了“跟著他留在廣州有利于我讀書”的殺手锏,成功地從媽媽手里贏得了我。我非常失望傷心,還有些恨自己干嘛非得讀書。在我年幼無知的眼里,跟著溫柔體貼的媽媽是一定比跟著這個蒼老木訥的父親強的。眼淚汪汪可憐巴巴地送走媽媽,我越發(fā)看著他氣不打一處來,總是找茬兒和他頂撞,每日都不太痛快。
不是我虛榮,看不上他并不全是因為他窮,還因為他窩囊,至少我當(dāng)時是這樣認為的,他早出晚歸,每次出門都說是為了養(yǎng)活我去上班了,可是除了上班他還能為我做些什么呢?他的單位在偌大的廣州城里一個最不起眼兒的電機廠,他又是那里的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十幾年如一日,每天都是拖著一身油污低垂著頭一臉疲憊的樣子回家,并且回家也不會馬上去洗澡換上清爽的衣服。小的時候我常想:為什么就不能在離開單位時換好衣服再回來呢?雖說沒有能力體面,干凈總還可以做到吧?我想媽媽一定是聞不慣那些油污味才離開我們的。
他生性沉默寡言,連帶著在他的面前我似乎也變得安靜了許多,其實我骨子里繼承了媽媽活潑好動的外向性格,在學(xué)校里活躍著呢。特別是上了中學(xué)以后,我在學(xué)生會身兼數(shù)職,多多少少也算得上是學(xué)校里的風(fēng)云人物,可這一切似乎都與這個天天出現(xiàn)在我身旁的人無關(guān)。我常常想我是不是抱錯了的孩子,或者干脆就是媽媽“從娘家?guī)淼摹薄D菚r候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像是冰火兩重天的生活:在學(xué)校我笑逐顏開;一回到家便啞然失色。我不用任何人督促便會早起,因為我需要快點離開那間讓我窒息的屋子,快點與那個叫做爸爸的人劃清界限。
中學(xué)的第一學(xué)年結(jié)束時,我以名列前茅的成績及在學(xué)生會的出色表現(xiàn)贏得了學(xué)校的嘉獎,懷揣著幾張鮮紅的獎狀,我滿心歡喜地哼著歌往家趕,內(nèi)心迫切地希望有人也能分享我成功的喜悅。雖然我清楚,這根本不可能。
父親給我的家是小巷深處一間僅有12平方米的小屋,他的工廠近兩三年來不景氣,他幾乎處于半下崗的狀態(tài),時常都待在家里。
遠遠地,還沒踏進家門,我就看見他像往常一樣坐在那張破舊的小木床上,神情永遠都是那樣的呆滯、沮喪……剎那間,我的那份喜悅蕩然無存,同時心中涌起一種莫名的悲哀,并迅速地蔓延開來,一點一點地吞失掉那前幾秒鐘還溢滿心懷的無限歡愉……我發(fā)狠地將獎狀塞進書包深處,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地邁進家門。父親并未看出異樣,又像往常一樣忙端出早已準備好的飯菜招呼我吃飯。
父親的廚藝并不好,而且每天都是一成不變的一葷一素。他自己也是草草地吃飯,胡亂地收拾。我每頓飯都吃得如同嚼蠟,這天當(dāng)他再一次木偶一樣將飯碗遞到我面前時,我突然間非常討厭這個對我表示關(guān)切的舉動,“啪”地一下將碗打翻在地,然后對著他咆哮起來:“你除了每天讓我吃這樣難吃的飯菜,還能給我什么?”父親呆住了。那晚我一直賭氣地躺在床上,聽見他將飯菜拿到廚房里熱了一遍又一遍,恨鐵不成鋼這樣大逆不道的詞語一下子從我腦海里蹦出來,我默默地委屈默默地流淚。
也許他真是從沒想過除了為女兒準備一餐飯,他還能為女兒做些什么,他永遠不會明白,除了他的封閉他的卑微,我還恨他連一個擁抱都不曾給我。
這年冬天,廣州出奇地冷。一天夜里,我突然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燒得滾燙,喉嚨干澀得幾乎發(fā)不出聲來。我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找藥,打翻了水杯,也驚醒了原本在外間鼾聲如雷的父親。
他還是飛快地奔進來,看見燒得滿面通紅的我,即刻明白我病得不輕,連忙催促我穿衣去醫(yī)院。我家附近就有一間大醫(yī)院,步行只需十來分鐘,可我拖著軟綿綿的身子走在一陣兒猛過一陣兒的寒風(fēng)中,每一步都是那樣地艱難。我多想讓在身旁的父親伸開他有力的臂膀,摟著我前行呀!或者像那些高大威猛的父親一樣,抱起他們的女兒奔走在寒夜里??筛赣H總是木訥的,他除了將身上的大衣脫下來給我披上,就不會做出任何可以讓我感受溫暖的親昵舉動了!我一邊發(fā)燒到神志恍惚,一邊用殘存的意志去怨恨他,并且用這份怨恨為力量,竟然自己硬生生走到了醫(yī)院,進了門我便頭暈眼花,看見醫(yī)生的一剎那我便暈倒了。
我在醫(yī)院輸了一夜的液,父親也守了我一夜,還凍得眼淚鼻涕直流。那時我發(fā)現(xiàn)我不可救藥地秉承了他的特質(zhì):明明很感激他這樣對我,卻打死都不愿說出來,因為我還怨他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欠了我一個永遠也無法彌補的擁抱!想到自己的矯情就更加生他的氣,我覺得這一切都是他給的。
這天,一個要好的同學(xué)過生日,我在同學(xué)家里玩著便忘了時間,直到晚上11點多才記起回家。我自嘲地壓下他會不會在門外等我的念頭,硬著頭皮往家走。通往我家的那條巷子很長很黑,我從未這么晚單獨走過,想著下水道里時常會躥出的大老鼠,或許兩邊會竄出夜貓,我就害怕得發(fā)抖。此時我非常后悔沒有和那個平時被我忽視的父親聯(lián)絡(luò)好,沒有讓他來接我回家,更是無比地恨他不知道惦記女兒,竟然沒有主動來找我。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壯著膽踏進那條巷子,卻沒有預(yù)想中的恐懼,奇怪的是越往里走,就越感到眼前的明亮。走到離家約200米的地方,我赫然看到一道耀眼的光束從前方直射過來,“難道是巷子里新裝了路燈?”我尋思著快步向前走去……50米,30米,10米……我的大腦有一刻的停滯:天啊,那個耀眼的光源居然就在我家門口,是他——我那個不起眼兒的父親將屋里的燈泡拉出來,用右手高高地舉著為我照明……
金黃而耀眼的光束陽光般灑在他的身上,照得他那張皺紋密布的臉滿是慈愛與安詳,我第一次感到矮小瘦弱的父親是那樣高大與強壯,他舉著的哪里只是一個小小的燈泡,那分明是“父愛”這兩個金燦燦的大字!我感動得眼睛有些發(fā)酸,一堆感性的話在我的嘴邊呼之欲出,我迫不及待地想和他冰釋前嫌,從此和和美美??墒且晦D(zhuǎn)眼現(xiàn)實又一次打碎了我的心頭的琉璃盞。父親看見我沒有任何焦灼和喜色,只是待我進門后即刻不聲不響地將燈拉進屋,然后用一句淡淡的“早些睡吧”,就讓我將那已到嘴邊的千言萬語又給咽了下去。我的感激我的興奮霎時又變成了怨恨,我站在那里冷眼相對,牙根有些癢癢,多恨他連一個讓我對他的愛說聲“謝謝”的機會都不給我!
這樣糾結(jié)的我好在學(xué)習(xí)一直是極好的,高中我順理成章考上了一所重點中學(xué)。班里強手如云,在學(xué)業(yè)上我不比他們差,只是提到自己的父母與家庭,我就自卑極了。我知道不僅僅是我認為父親這個半下崗的修理工在社會上沒有地位,更重要的是我缺少一份父愛來安心。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水上的浮萍,一直那樣孤獨那樣可憐,始終渴望他有朝一日可以變得溫情強大,變得和我親密無間,哪怕是相依為命也好,至少不會讓我有背后空無一人的感覺。
父親卻從來沒有注意到我的心思,一如既往地邋遢、沉默寡言。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沒日沒夜地擺弄起一些自行車零件來。我也不問他想干什么,只是每當(dāng)回到家里,看到滿屋子散落在地上的零件和工具,就常常不屑地將它們踢得七零八落。父親倒也不介意,干笑著重新擺放好。半年后的一天,我突然吃驚地發(fā)現(xiàn)父親居然拼裝成了一部全手工的自行車,雖然樣式老土過時,但仍看得出有一些獨特與精致。父親第一次略帶自豪地在我面前嘮叨起來:“這叫無鏈自行車,我自己發(fā)明的,我還委托廠里申報了專利呢……”
我瞪大了眼睛,像打量一個怪物一樣盯著父親,我發(fā)誓我的內(nèi)心里除了驚訝之余是多了些許喜悅和崇拜的,可是許久不和他交流,我竟然真地不會和他好好說話了:“這樣的破玩意兒也能申請專利?”當(dāng)時父親臉上的光亮徒然黯淡下來,我深深記得他的嘴角艱難地蠕動了幾下,就再也沒有出聲了。我心底是深深懊悔的,卻怎么都說不出來道歉和安慰的話來,我有抽打自己的沖動。第二天臨出門時我用余光看了父親,似乎沒有什么異常,也就狐疑地上學(xué)了,漸漸地把這件事也忘記了。
幾個月后的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時,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父親那輛寶貝自行車支離破碎地散落在地上,父親抱著一個酒瓶爛醉般地呆坐在旁邊……
我心里一緊:父親雖然頹廢卻從來不喝酒的,這是怎么了?我本能地去扶他,卻被他一反常態(tài)地推開了,借著酒性,父親說出了幾年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話:“……小娜,我知道你一直怨恨我,瞧不起我……我就一直尋思著做出點什么事給你看看……搗騰了幾年終于弄成了那輛自行車……我知道你看不起它,可它的確申請到了專利,并有一個廠家答應(yīng)出十幾萬元買斷這個產(chǎn)品……我本準備用這筆錢供你上大學(xué),證明自己是個有用的父親……可沒想到人家突然嫌樣子老套而反悔了……”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流著淚將父親扶到床上躺下??粗@個皺紋縱橫不修邊幅的男人,我的內(nèi)心有某種柔軟的東西蠕動起來。父親漸漸平靜下來,靜靜睡去。我在床邊久久地握著他的手,沒有離開。父親的床我很久都沒有接近過了,給他掖被子時我發(fā)現(xiàn)枕邊有一個硬硬的筆記本,我好奇地打開,讓我震驚不已的是里面竟然平平整整地夾著一張張我從小到大獲得的各種獎狀!
我不知道這些獎狀父親是什么時候偷偷地從我抽屜里翻出來珍藏在他枕邊的,其中一些年代久遠的都已發(fā)黃了。但每一張都平整得連一條細微的折痕也沒有……我想象不出有多少個不眠之夜,父親就這樣坐在床頭愛惜地撫弄著這些他生命里最引以為榮的珍寶。
原來,盡管他從未開口說一句暖心的話,卻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著父女情分。弱小如他,草芥如他,可是他卻一直夢想可以讓女兒過得好一點。盡管他平凡到像一粒塵埃,那顆愛孩子的心卻是一樣飽滿。女兒一直都是他生命中最珍貴的寶貝,只是我們彼此都沒有深信過。
那時我淚奔了,壓抑了十幾年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我趴在他的手臂上喃喃自語:“爸爸,你可知道我一樣愛你,為什么我們都不肯說出這份愛呢?”
親情在那一刻終于戰(zhàn)勝了我的所有虛榮和抱怨,我從來沒有那樣自責(zé)那樣覺得自己不可饒恕。看著父親頭上不知什么時候生出來的白發(fā),我鄭重地對著他說:“請原諒我17歲時才讀懂你,對不起!爸爸!”
編輯/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