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人

唯獨親人，我們知道，無論多久，都會等下去。

1

從小到大，跟親人說得最多的一個詞是“等我”。

小時候嘴甜，說得也好聽——“等我長大了，賺了錢，都給你?！薄暗任覍恚欢ㄕ覀€孝順的兒媳婦?！薄暗任业搅巳畾q，沒事兒就帶你出去旅游，想去哪兒去哪兒?！?/p>

那年夏天，奶奶買了西瓜，孫子孫女坐了一院子吃瓜。奶奶搖起扇子，暢想起許多年之后的事情，說：“等你們都長大了，還能齊齊地回來吃瓜，我就滿足嘍?！?/p>

我年紀(jì)小，說大話還不知道臉紅，回她：“等我們長大了，一人開一輛車回來，奶奶，你的小院兒停得下嗎？”說得一院子人都笑了。

后來，我們長大了，口頭禪還是“等我”，內(nèi)容卻變得實際了許多。

我們說：“等我忙完這一陣兒，就抽空去看看您?！薄暗任疫^年回去，再說相親的事兒?！薄暗任蚁麓位貋?，非得把家里這個舊沙發(fā)換了?！?/p>

等我，等我，等我……我們知道，最親的那個人，永遠(yuǎn)都會無怨無悔地等我。

和親人的等待相比，許多事顯得萬分緊急：老板要的資料，晚一刻鐘就可能挨訓(xùn)；客戶訂的方案，遲一小時就可能泡湯；朋友約的聚會，推脫一天就是“不夠意思”。

唯獨親人，我們知道，無論多久，都會等下去。

2

過年搶先一步回家，遠(yuǎn)在天邊的大姐發(fā)消息問我：“家里有什么變化？”

因為搬遷，家里變化挺大，大到我下火車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問我媽：“咱家在哪兒？”

作為路癡，我跟司機(jī)大哥怎么說也說不清楚，最后干脆把手機(jī)交給司機(jī)，我媽親自指點，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才見到熟悉的面孔在路口等著。

家已經(jīng)是認(rèn)不出了，可家里的人一開口，四鄰八舍，家長里短，還是原來的樣子。于是，我回復(fù)大姐：“家還待在原地等你，只是家里的人看起來老了一些?！?/p>

那一刻，我好希望生活是一部電視劇，無論歲月怎樣變遷，里面的人都不過是化了蒼老的妝容，只要卸妝水一洗，就還能笑靨如花。

得知大姐過幾日要回來，媽媽每天翻看日歷，明天后天大后天地算著。若非親眼所見，被等的人永遠(yuǎn)不知道“等”是這么一回事。

我打趣我媽：“怎么，你就指著這一件事過日子了嗎？”她說：“我等的人，少一個都不叫團(tuán)圓?！?/p>

可是，她總該知道，她千辛萬苦等的這幾個人，好不容易團(tuán)圓了，也不過幾天的功夫，就又要江湖路遠(yuǎn)。再等，又是一年。

要有多大耐心，才能一年一年等下去？

“快點兒啊，我等得花兒都謝了?！?/p>

“快點兒啊，我等得頭發(fā)都白了?！?/p>

3

姥爺從年輕時候就是出了名的急性子。據(jù)說，姥爺退休之前，每次下班一進(jìn)屋門，若沒見飯菜備好了擺在桌子上，就要鼻子一哼，大發(fā)雷霆。

更夸張的一次是，他買了需要組裝的風(fēng)扇，安了半天，發(fā)現(xiàn)扇翅安反了，急得滿頭大汗。卸了重裝，依然不順利，姥爺氣急敗壞，伸手去掰扇翅，要把它折斷。偏偏扇翅很有彈性，來來回回也不斷。姥爺氣哼哼地進(jìn)屋，拿了一把大剪刀，咔嚓咔嚓把三個扇翅挨著剪了，才長舒了一口氣。

到了晚年，姥爺依舊是急性子。小舅打電話說，臘月二十六回家。姥爺天天數(shù)著日子，不料小舅又打了電話過來，說公司臨時有事，可能當(dāng)天趕不回來。姥爺怒氣沖天：“二十六回不來，你就別回來了！”

臘月二十六，小舅沒回來；二十七，還是沒回來。姥爺像個孩子似的坐不住了，低眉順眼找小舅：“我跟你說氣話，你不會真不回來了吧？”

小舅說：“爸，我剛忙完，你等我，我在路上呢。”

脾氣暴躁的姥爺，好像也沒別的好辦法，只好乖乖等下去。他說，“我不生氣了。只要你回來，什么都好說?！?/p>

4

人到三十歲，最大的感覺是分身乏術(shù)。想做的事情太多，想要的東西也太多。

年幼的時候見媽媽不喜歡吃蘋果，只喜歡吃一枚一枚的棗子，于是小小的人兒拍著胸脯許諾：“你等著，等我長大了，一定要發(fā)明像蘋果一樣大的棗子，保證讓你吃個夠?！?/p>

等我長大了，蘋果已經(jīng)不單單是蘋果，而是一種品牌，和一種生活。只是，精彩的生活不會一直等我，而媽媽，會永遠(yuǎn)等我。于是，心里有了取舍。我們沒心沒肺，總是舍得讓最親的人等。

朋友因為長期熬夜加班，視網(wǎng)膜脫落住院，老母親全程陪護(hù)。好在手術(shù)很成功。待到康復(fù)，朋友拆掉纏繞在眼睛上的紗布，第一個發(fā)現(xiàn)就是母親老了很多。

回到公司，公司依舊運(yùn)轉(zhuǎn)，同事們?nèi)魺o其事，世界一派安寧。

只有他的母親難過，因為他這一回去，母親又難得能陪著他了。兒子留給母親的，是無窮無盡的牽掛。

經(jīng)此一劫，朋友大徹大悟。他以為萬分緊急的，原來離了他也不會崩盤。他相信會永遠(yuǎn)等他的，原來每一寸守候都是白發(fā)的渲染。

朋友辭了職，換了一份離家近一點的工作，為的是能夠常回家看看。

“等我……”我們這樣說的時候，心里蠻有把握，知道最親的人一定會等，別無選擇?？墒牵覀儏s不知道，他們青春已然不多，每一根白發(fā)都在等你。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

你在這一個冬天歸來，又在下一個冬天歸來，錯過了故鄉(xiāng)的春夏秋。冬日的故鄉(xiāng)看起來白發(fā)蒼蒼。而你的親人們，在春天夏天和秋天，都在等你。

“萬家燈火元宵鬧，一碗湯圓瑞氣盈?！痹压?jié)，寄托著中國人追求團(tuán)圓和美滿的愿望。而你，又怎么忍心讓最親的人等太久……

今天，回家吃頓團(tuán)圓飯吧，或者，給家里打個電話，報聲平安。愿人月兩團(tuán)圓！

滿金鳳摘自“人民日報”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