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生
“快黃快割”“各個快活”——幾聲布谷鳥的泣血吟唱,喚醒了山河深處的活力,那片幾天前還墨綠著的土地,頃刻間便滿目金黃,一個個頷首低頭,面帶微笑,仿佛成了謙謙君子,飽學之士。那神農(nóng)氏留下的麥粒啊,走過千年萬年,此刻已經(jīng)是嘣嘣香,正呼爹喊娘地要來到人世間。
這里叫周口,我國的小麥之倉。
我曾流連于京廣線上的火車,從南往北,再從北回到南??靹t五六個小時,長則朝發(fā)夕至,然而,步移景換,一路上,江南的山奇峰秀,北方的一馬平川,還有花叢中粉墻的民居,綠蔭里黛青的瓦脊,一幅連著一幅的美景,全都鑲嵌在車窗的鏡框里,走一路便是一路的享受。最令人難忘的還是那小麥和油菜,相伴而生,交相輝映,從冬至夏,執(zhí)手偕老。它們是土地的主角,可隨著山坡上,生活在半天云里;也可逶迤河流下,隱居于峽谷之中,一生一世地把翠綠和金黃奉獻給農(nóng)民。列車駛出北方的車站時,油菜那青翠欲滴的花骨朵還待字閨房。接著,花開了,豆大的黃點,稍不留神,眼前便是金黃的海洋;然后,稀稀落落,枝頭褪盡了脂粉,取而代之的是密密的籽角……當火車??吭谀戏降脑屡_時,油菜已完成了青澀少女向半老徐娘的轉(zhuǎn)身。小麥也有如此的季節(jié)差,單說五月,洞庭湖周邊,湖北人唱起了“立夏三日梿枷響,小滿三日麥粑香”的歌謠,湖南人吟誦著“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的詩句。 而黃河的兩岸,河南平原才剛進入“麥出火來燒”的時節(jié),莊稼人磨刀霍霍,也只能行走在地頭嗅一嗅麥香。
一趟行走,便可遇見一場季節(jié)的更替,一次歷史的向前,鐵路兩邊盡是時光流淌的痕跡。更為深刻的是,把從生到死,從幼小到成熟,從以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過程裝進黑匣子里回放。好似站在天宮看人間,一眼看穿數(shù)百年,真乃可遇不可求的幸事。
我索性合上手中的書,閉上雙眼,開始不著邊際地遐想。我把自己想成偉大的科學家,把這遼闊寬廣的大地當作實驗室,在五月的陽光里研究小麥。我戴上高倍放大鏡,近距離地觀察小麥的一生,觀察每一株的長相,還有骨骼和靈魂;認真地聞辨它們的體香——從嬰兒到老年,從子時到亥時;最重要的是查清這神奇物種的來龍去脈,它究竟是不是伏羲女媧的子孫?它與人類結(jié)下了多少世紀的因緣?還有,怎么有那么多人愛吃白面饃?可是,還沒有開始研究,火車就到站了,嘹亮的汽笛聲吵醒了我的美夢,我只好期待下一年的北行。
五月,麥子成熟的時節(jié),隨著《海外文摘》筆會的一行作家,我如愿以償?shù)卮┬性谠|大地的麥林中。
眼前是一片浩瀚的海洋,直達遙遠的天際,深色的墨綠在太陽的照射下泛出斑駁的光亮。一陣風起,一排浪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撲向遙遠的小島,那里有農(nóng)家房舍,有疲憊的航船和棲息的港灣。我們的車隊像幾只露出背殼的海龜,在海洋上劈波前行,不時傳出一陣陣爽朗的談笑聲。這車上,有說普通話的講解員,有操河南腔的區(qū)委書記,還有來自四面八方的知名作家譚仲池、葉延濱、蔣建偉、巴根等。當然,我也混跡其中,就坐在后排的犄角旮旯里。
“你好,老哥,今年的麥子收成咋樣?”麥地里有一個年近六旬的莊稼漢,戴著草帽,扛著鋤頭,采風的隊伍就停在他的跟前。
“中!中!”老漢連說了兩個中字,那黝黑的面龐滾動豆大的汗珠,額頭的皺紋溝里流淌著滿滿的喜悅。 “你看這麥穗又長又壯實,麥粒多多?!?/p>
“今天的太陽有點毒吧?”
“太陽好,麥子一天一變樣,再有十個太陽就可開鐮。你聞聞,都有麥香味了。”
我彎下腰,鼻子抵近麥穗,使勁地深呼吸。
“我香溜溜的麥子?。?一聞我就想得慌,/白面饃、湯面條,/比啥都香喲……”是誰在歌唱?如此深情,如此貼切。是他,蔣建偉,這首歌——《大地麥浪》的作詞人。蔣建偉就是周口農(nóng)家的兒子,他對著一望無垠的麥地,喊了一千句爹,喊了一萬聲娘,唱出了永遠也表達不完的感激!
大家安靜下來,唯有麥浪翻滾的風聲。
我的老家在大別山南麓的農(nóng)村,人平幾分田地,自然條件較差。生產(chǎn)隊的年月,糧食自給自足,農(nóng)家從春干到秋,難混肚兒圓??俊肮喜舜Z食”的莊稼人,撐過了春荒,便盼著麥子快快長。進入五月,就有人站在田埂上發(fā)呆,望梅止渴地嗅幾口油菜小麥的味道。老家還流行一句俗語:“插田的,好辛苦,吃了年飯望端午。”端午節(jié)是五月的恩賜,農(nóng)家收了油菜,磨了新麥粉,雞窩里下了雞蛋,端午那天插艾蒲、吃粽子,更多的人家是煮雞蛋,蒸包子,炸油條。姑娘大了的農(nóng)戶等女婿上門提親,早早地準備好“回節(jié)禮”,很有講究,雞蛋殼要染紅,包子上也要蓋紅章,寓意著吉祥紅火。吃了端午這一餐,農(nóng)家便要田里地里兩頭忙,舍下身子干農(nóng)活。我記得麥粑的恩情,那年讀高中,不到十六歲,農(nóng)忙假回隊里干活,像男勞力一樣挑草頭,一擔百余斤。挑到下午四點多,肚子餓得咕咕叫,兩只腳千斤重,但隊長沒叫收工,田里的草頭還得挑。就在這時,一根筷子拄著一只帶著硬殼的麥粑,連同一陣香味,送到了我的嘴邊,白白的、泡泡的,入口即化,敏銳的味蕾激起了我無法言表的欲望,勝過雪中送炭。我毫不客氣地從伙伴手中接過麥粑,猛地吞進一口,頓時溢滿兩眶淚水。以后的幾天,他天天回到家里,兩根筷子拄著兩只粑,我倆一人一只。四十年后,麥粑成了酒店的特色主食,那天,我把仍生活在農(nóng)村的伙計接進城,特意點了農(nóng)家麥粑,像當年一樣,用兩根筷子拄起,他一個我一個,并恭恭敬敬地站在這位仁兄的跟前……
耳邊,響起《大地麥浪》的旋律:“我嘩啦啦啦的麥浪啊/一撇一捺長呦/讓咱在地里種出了金/把一個家來扛……”我們揮動手掌,打起了節(jié)奏,放飛歌聲,盡情感恩著生長麥子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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