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香港是個公認的世俗社會,人們“馬照跑、舞照跳、生意照做”,似乎并不太講究精神的慰藉。但這僅僅是硬幣的一面:在整個南中國,香港是個“非世俗”色彩最濃厚的大城市。
在香港,“信仰場所”之多、香火之盛,是周邊任何城市所無法比擬的。這里有其他華南城市普遍供奉的天后媽祖,也有別處罕見的黃大仙;有氣勢恢弘的大嶼山寶蓮寺天壇大佛,也有山邊村角連一個人都鉆不進去的土地小廟。這里既有天主教、新教、圣公會教和禪宗、律宗佛教等“正統(tǒng)宗教”,也有大榕樹崇拜這種說不清源流的祭祀崇拜——但無一例外都有很高人氣。
這里的“信仰與寄托”并非僅僅被供在廟堂,而是和世俗生活緊密融合在一起:香港的茶樓酒肆甚至辦公樓普遍供奉財神,而警察局、消防隊又清一色供奉武神——其實財神和武神是同一位關(guān)老爺。財神不過設(shè)香上供,也還罷了,武神攸關(guān)性命,許多供奉的單位可是要“早請示、晚匯報”的。
正所謂“越俗好鬼神”,香港社會這種熱衷供奉、祭拜神明的傳統(tǒng),和南中國的民俗、歷史息息相關(guān)。進入近代,香港成為港英當局“因俗而治”的殖民地,其上中層社會廣泛接受基督教文化(尤其是基督教系統(tǒng)的教育),力圖獲得“上進之機”,市井階層則紛紛將精神寄托給各路熟悉或陌生的神明。
正因如此,香港人的“非世俗世界”說到底還是世俗的:一個普通香港人可能會既拜佛,也求仙,又讓孩子進教會學校,他們也會把1993年才落成的天壇大佛和1789年便開光的長山古寺佛像都當成圣物來供奉。
“一花一世界”
許多稍稍熟悉香港的朋友都知道,歷史上香港是分三次成為英國殖民地的,因此最早被英國吞并的香港島“英味”最濃,稍晚被吞并的九龍尖沙咀次之,最晚被吞并、且自始至終僅僅是英國租借地的新界則“華味”鮮明,許多地方若非交通規(guī)則、語言習慣等有差異,和華南城鎮(zhèn)、農(nóng)村幾無分別。
這僅僅是最粗略的劃分,實際情況則要細得多:寶寧任香港總督時代所劃“四環(huán)九約”地區(qū),即香港島的北岸,是英國開發(fā)最充分的地帶,“維多利亞味”最足,也曾被認為是最能代表香港世俗社會風情的一片;筲箕灣是舊港島開發(fā)最早、香港被割讓時人口最多的地方,但這里漁民、蛋戶聚集,因此帶有濃郁的漁人碼頭風味;赤柱地勢險要,山水錯落,曾是香港首府所在地,隨著英國統(tǒng)治的年深日久,這里成了著名的西人居住區(qū)、軍事要塞區(qū)和水上人家區(qū),風情迥異于港島其他地方;而與赤柱相鄰、同樣被“四環(huán)九約”排斥在外的香港仔,則曾是廠房林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興盛一時的工業(yè)區(qū),這里曾經(jīng)的文化,被香港老電影《巴士奇遇結(jié)良緣》勾勒得十分生動,發(fā)展“遲到一步”的臺灣人當年曾形容這里的文化是“便當文化”——匆忙,但迥異于中環(huán)CBD地區(qū)那種富于寫字樓氣息的匆忙,而是一種“藍領(lǐng)的匆忙”,中國大陸改革開放拉開序幕,香港仔的工業(yè)率先北移,這里人去樓空,又逐漸成為老齡化社區(qū)。
中環(huán)式的匆忙則成為香港世俗社會的招牌,曾有人認為老港劇《流氓大亨》里那首徐小鳳演唱的主題歌《城市足跡》——“留心,街中每個人,彼此匆匆過,皺著眉心。重疊的足印細踏了干遍,多千遍看落也不要緊。留心,身邊每個人,冷冷的雙眼,試問何因?人在匆匆里,哪曾會知道,今天你我是遠還是近……”,生動形象、言簡意賅地勾勒出“中環(huán)節(jié)奏”中香港既擁擠又孤獨、人們既彼此緊密關(guān)聯(lián)又相互隔閡陌生,每個人忙忙碌碌“在樓上”,卻無暇多想多看的獨特風情。
一水之隔的尖沙咀充滿著商業(yè)氣息,而與尖沙咀僅隔幾條街的九龍?zhí)痢⑸钏ぜ袄笾堑葏^(qū)雖也以商業(yè)著稱,卻散發(fā)著和尖沙咀“水貨/行貨街”不同的本埠鋪戶的“地氣”,而原屬北約理民府的大埔、西貢等區(qū)和離島,則保留著更多華南農(nóng)村社區(qū)的古樸——甚至比中英街以北的大陸農(nóng)村還要原汁原味一些,因為相對于后者百年間滄海桑田的幾度社會巨變,這里頗有些“不知有漢何論魏晉”的凝滯感。
而離本島和尖沙咀直線距離很近的九龍城則完全是另一個光景:由于這里根據(jù)清、英各條約都仍由中國行政官員管轄,卻又孤懸在英屬香港腹地,因此成為風格面貌迥異于其他香港社區(qū)的“城中之城”,“三不管”情況下治安狀況的惡劣和商業(yè)秩序的混亂,全香港最高的住宅建造密度(雖然按內(nèi)地的標準,整個香港的住宅密度都高得嚇人),和某些“這邊獨有”的特殊行業(yè),都讓這個區(qū)一度顯得神秘而獨特。盡管九龍城寨在回歸前被拆,這里隨著中英關(guān)系的理順,在共識和默契下變成了一片公園,但許多老香港人都認為“城寨文化”依然活在香港世俗社會的許多層面里。
從鐵塔凌云到東方之珠
曾有香港朋友表示,香港世俗文化中最積極進取、最富生氣的一面,可以用兩首產(chǎn)生于不同時代的歌曲來概括:上世紀70年代的《鐵塔凌云》,和90年代的《東方之珠》。
《鐵塔凌云》誕生于香港經(jīng)濟、社會迅速崛起的早期,是八方薈萃的各地精英初步凝聚成“港人意識”,戮力同心為香港繁榮忙碌、奮斗的“勵志歌曲”;而《東方之珠》則是90年代初香港成功完成從“有煙工業(yè)”到“無煙產(chǎn)業(yè)”的轉(zhuǎn)型,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社會各方面都發(fā)展到巔峰時,社會面貌和“群像”的生動概括,如果說《鐵塔凌云》的香港是香港人世俗社區(qū)的“畢業(yè)歌”和“成年宣言”,《東方之珠》則是其功成名就后自豪感的充分流溢。
有趣的是,香港世俗文化中最“熱鬧”的一環(huán)——文化娛樂業(yè),也走過了相似的軌跡:《鐵塔凌云》時代之前,香港流行樂、影視節(jié)目充斥著“生吞活剝”的英語元素,和黃梅調(diào)、越劇調(diào)等“移民腔”,自《鐵塔凌云》時代起,則開啟了粵語流行文化的全盛期,和香港流行產(chǎn)業(yè)持續(xù)20多年的火爆繁榮;到了《東方明珠》時代,一切都已經(jīng)變得那樣繁榮,那樣流光溢彩,仿佛前途一片光明。endprint
然而《東方之珠》旋律成為明日黃花之后,一切并非都那么如意:不經(jīng)意間,中環(huán)式或香港仔式的匆忙,仿佛不再那么司空見慣,《鐵塔凌云》的旋律變得有些陌生,而《東方之珠》則越來越成了香港版的《昔日重來》式懷舊歌曲。
一些社會學家指出,隨著回歸、大陸的開放和發(fā)展,香港昔日“獨一無二”和“窗口”的地位不復,卻又并未能抓住《中英聯(lián)合聲明》達成后和回歸前后的良機,完成角色和定位的轉(zhuǎn)型,他們中有的仍沉浸在對“過去的好時光”的美好回憶中不能自拔,有的卻在彷徨迷惘中怨天尤人,更多人則發(fā)出“香港接下來該唱什么歌”的疑問。
是啊,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今天的香港仔已成為退休耆英的天下,今天的中環(huán)也不似當年那般忙碌匆匆和快節(jié)奏,今天的香港電影、香港流行音樂和香港“俗文化”依然繁榮,卻似沒有了全盛時期的那股銳氣和自信?;蛟S這一切都要等到香港和香港人重新找準自己的定位,等到繼《鐵塔凌云》和《東方之珠》后第三首足以概括香港社會面貌的“主旋律”奏響時,才會發(fā)生又一次根本性的變化。
“英產(chǎn)”還是“港產(chǎn)”
許多人都把香港商業(yè)社會重法制、守契約,把香港社會的良好治理,歸功于“英國的遺產(chǎn)”,其實這是個“美麗的誤會”。
英國和法國都是老牌殖民國家,但手法和思路完全不同。
法國是所謂“新法蘭西式”,即在其統(tǒng)治的地方按照法國本土的政治、法律模式進行管理和經(jīng)營,一切照搬照抄,如西非的塞內(nèi)加爾,很早就有了議會、勞動法和醫(yī)保制度,各級行政官員也大多受過法國式的教育,按照法國幫忙制訂的成文法來管理。這樣的體制,優(yōu)點是行政效率高,社會較有秩序和活力,在社會矛盾不尖銳時治安較好,缺點是消耗太大,久而久之法國負擔不起,且治理好了殖民者不會被感恩,一旦治理出問題都會積怨于宗主國。
英國則是“代理人制”,即英國只設(shè)總督府管理上層事務,抓住軍權(quán)、財權(quán)、稅權(quán)等幾個大頭,下層則委任當?shù)卮砣恕耙磺姓张f”,只要對方服從,基本不去觸動,也不試圖強加英國的法律或制度,甚至為了便于管理會刻意扶植幾個代理人,使之相互牽制。以香港為例,港人在港英時期,華裔普遍保留中國國籍,接受中國習慣法的約束。
具體到香港,還有更復雜的問題,就是它是由港島、九龍、新界三部分組成,這三部分的管理法規(guī)并不相同,而在三部分之外還有個更特殊的九龍城寨,這里一直是中國領(lǐng)土,拒絕接受港英當局的管理,而城寨中的居民卻又實際上融入香港社會生活工作……這一切都讓香港的社會治理十分復雜,而“代理人制”下又必然會造成基層社區(qū)的“太平紳士包打天下”,和執(zhí)法隊伍的買辦化,英國當局對此是不會過問的,因為對他們并無不利,且在從尼日利亞到印度的幾乎所有英國殖民地,也都是這么一副嘴臉和畫面。
但托大陸閉關(guān)鎖國的福,香港利用“中國窗口”的特殊地位開始發(fā)展,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逐漸成為發(fā)展和引資的掣肘、障礙,不但港英當局不能容忍,新興的香港社會也無法接受,這才有了后來的警隊整肅、行政規(guī)條和廉政公署體制。可以說,香港的這種良好治理歷史并不悠久,且得以落實的原因,一是英國政府發(fā)現(xiàn)這只“丑水鳥”突然長成了天天下金蛋的金雞,不希望它因禽流感暴斃,二是新興的香港市民階層為自身利益而積極爭取。
一言以蔽之,香港社會治理最出色、最為人稱許的一面,實際上是地道的“港產(chǎn)”,而不是什么“英產(chǎn)”,是拜香港天時、地利、人和特殊性所賜,而不是英國老爺?shù)亩鞯洌旱湫偷摹坝a(chǎn)”在殖民地是怎樣的表現(xiàn)?去號稱“貪腐之都”的尼日利亞經(jīng)濟首都拉各斯走一個來回,保證您體會得既真切又深刻。
太平紳士與“社團”
說到“港產(chǎn)”,就不能不提一下太平紳士和“社團”了。
如前所述,港英時代在香港實行的是“因俗而治”,港英當局和西人主要掌控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命脈,基層社區(qū)治理則仍沿用清代華南社會的一套。近代中國的百年經(jīng)歷了社會的幾度天翻地覆,基層社會的面貌也已有滄海桑田之變,而香港卻不僅保留了許多舊時風貌,且在香港獨特的“籠民氛圍”里有所發(fā)展。
香港華人社區(qū)的上層,是所謂“太平紳士”,他們亦紳亦商,和主要由西人掌控的政治、司法圈關(guān)系密切,擔負著溝通中西社區(qū)、階層意見,暢通上令下達和下令上達,以及確保華人社會穩(wěn)定、繁榮的關(guān)鍵角色,同時也因為扮演了這樣的角色,在香港社會里獲得一定特殊地位。
推崇“鄉(xiāng)紳治國”者認為香港“太平紳士”是其典范,其實并不然:中國古代的鄉(xiāng)紳是“亦紳亦官”、“紳而優(yōu)則官”,紳和官構(gòu)成一種“旋轉(zhuǎn)門”關(guān)系,而香港是殖民社會,
“太平紳士”在港英時代很難真正躋身決策層核心,他們的“治理”限于商、社兩界,而在政治上開始發(fā)揮更多作用,實際上反倒是《中英聯(lián)合聲明》發(fā)表之后,及香港回歸后的事。
但“太平紳士”并不能輻射香港世俗社會的所有層面、角落,尤其底層,在港英當局遵循英國殖民傳統(tǒng)、不愿過多介入殖民地基層社會事務的背景下,“社團”即包括黑社會在內(nèi)的秘密社會,就填補了其中空白。在“社團”最活躍的年代,他們把持了部分產(chǎn)業(yè)、社區(qū),甚至滲透入香港流行文化,左右了“市場的聲音”。許多內(nèi)地人都是從香港“黑幫電影”中了解香港“社團文化”的,有人甚至混淆了電影中“黑道明星”和其扮演者的定位,認為后者“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如今事過境遷,人們才恍然大悟,他們中不少人也飽受“社團”的操控、欺凌,甚至被迫集體上街請愿示威。
和回歸前后“揚眉吐氣”的“太平紳士”相反,隨著香港社會節(jié)奏、旋律的變遷,“社團”最活躍的日子已經(jīng)遠去,且似乎一去不復返。endprint
真的不關(guān)心政治?
許多人都有“香港社會是商業(yè)社會,香港人不關(guān)心政治”的印象。
真的嗎?
其實這恐怕又是一個錯誤:香港人其實是很關(guān)心政治的。
早在殖民時代早期,香港就是各種思潮的集散地,和革命者活動的大本營,孫中山先生興中會的總部一度設(shè)在這里,第一次和此后多次重要武裝起義的中樞也在香港;抗戰(zhàn)前期(香港未遭占領(lǐng)時),這里是海外支援抗戰(zhàn)的跳板,和中國各黨各派對外宣傳抗戰(zhàn)的“播音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這里成為“紅、白、左、右”激烈交鋒的平臺,爆發(fā)過一次又一次尖銳、轟動的社會性政治事件;香港回歸后,這里更是一天也少不了各種政治思潮的碰撞。
這里的確是商業(yè)社會,人們在商言商,但不論“太平紳士”或“社團”也都“有紅有白”,當著名的“紅色太平紳士”霍氏父子為幫助被封鎖的新中國互通有無殫精竭慮、親力親為之際,“白色太平紳士”卻在給他“抹紅”,覬覦他志在必得的一號貨柜碼頭。
這里的報紙分左右,影業(yè)公司分“紅白”,甚至足球俱樂部也有“紅色”和“白色”之分,如今早成歷史的鳳凰影業(yè)公司和仍然存在的香港愉園足球會,就是著名的“紅色團體”。在特殊的年代,“左、右、紅、白”在香港這個當時華人世界里唯一可以允許不同色彩、聲音并存的大舞臺,熱鬧非凡地博弈、碰撞。
今天的香港人同樣并非“真的不關(guān)心政治”,立法會直選的高投票率、社區(qū)政治的活躍,是認真觀察香港世俗社會的每個人都看得到的。
但毋庸諱言,香港人的“關(guān)心政治”更多具有“香港特色”——更多關(guān)心身邊的、社區(qū)的、與自己利益息息相關(guān)的政治,而對“不相干的政治”則意興闌珊。
失落的一代
看到香港校園、街頭的一幕,許多人都在問“今天香港的年輕人怎么了,為什么他們中有些人會那樣偏激,甚至暴戾”?
其實香港人自己也在問這個問題。許多人認為,這些新一代年輕人是所謂“失落的一代”,他們出生于“東方之珠”的全盛期,耳濡目染著“成功一代”的輝煌,卻親身感受到“迷失一代”的彷徨無助,他們像父母一輩那樣讀書、升學,卻找不到父母輩那么光明的前途,未來對他們而言仿佛一切都那么黯淡和未可知。他們中不少人覺得灰心、失落,認為社會對他們不公,希望“博一把”卻又找不到出路,渴望傾訴、宣泄,卻又找不到對象。
或許,當香港世俗社會度過轉(zhuǎn)型的陣痛,年輕一代重新普遍看到前途的光明之際,就是“失落的一代”不再失落的開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