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平
王水按照父親的指點(diǎn),將車停在河邊。
這條河緊貼在王水老家北邊。他打開后備廂,先拎出一把輪椅,再將形如枯槁的父親抱下車,放在輪椅上。
王水這些年一直在城里忙著公司上市的事,極少回家。今年清明回家,他才知道父親病倒了,而且病入膏肓,是癌癥晚期。王水悲傷萬分,要將父親送往京城大醫(yī)院。可是,父親執(zhí)意不去,非要拽他先去找回一條河,說要看最后一眼。
王水問清哪條河后,十分納悶。那條河有啥找的?不就在家門口眼皮底下嗎?
王水對(duì)那條河最熟悉不過了,可以說,他的整個(gè)童年都是在那條河里度過的。他從小就顯示出對(duì)水的不尋常的親近。剛滿四歲那年,他在河邊戲耍,不慎掉進(jìn)了河里,四肢拼命撲通了一會(huì)兒,竟然在水中自如地游動(dòng)起來。當(dāng)時(shí),父親嚇壞了,將他拽上岸一頓好打,并連哄帶嚇地警告他不要再往河邊去了。但這并未阻止他對(duì)那條河的向往。
每天放學(xué),他就偷偷跑到河邊。河水清澈,游動(dòng)的魚蝦盡在眼底。他一猛子扎下河,很快,就摸到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或一些小蝦。他嘴饞,總是迫不及待地將一條條鮮活的小蝦吞到嘴里。
游累了,便上岸。茂密鮮嫩的草叢間的那些野草莓,東一把西一口,不一會(huì)兒就把肚子填得滿滿的??诳柿耍┥韺⒉弊犹降胶永?,張嘴咕嚕咕嚕盡情地喝了滿肚子涼爽的河水。最后,找一片柳樹蔭,頭枕一塊卵石,躺在松軟的草坪上。身邊各種鳥兒啼鳴著在河面和草叢中翔舞和雀躍。
后來,正是靠著游水的天分,他在商海中得手應(yīng)心,很快撈到第一桶金。他回老家開了一家化工廠,日夜打拼,再也沒有閑空往河邊跑了。雖說那條河就在廠子邊上,他也懶得看一眼。
終于,他成了聲名顯赫的企業(yè)家,并把總公司建到了城里。而且,他的廠子還帶著全村的生活都好了起來。
只是,這份榮耀感沒過幾年,他開始隱隱感到有人在背后戳自己的脊梁骨。
接著,他又清清楚楚地聽到,那條河變了,他人也變了。父親也不止一次憂心忡忡地跟他嘮叨那條河,說孩子在那條河里游泳后,就生了奇怪的病,再也沒有孩子敢下河游泳了。更嚴(yán)重的是,河兩岸的糧食和蔬菜也變壞了,許多人吃后都得了壞病。起初,他沒在意,只關(guān)注廠里的利潤。
上級(jí)幾次下來環(huán)保督查,他都用各種手段敷衍過去。村民們幾次圍堵在廠門前,強(qiáng)烈要求停產(chǎn),他只說了一句話:“你們手捧的飯碗里,哪家不都盛著俺公司的錢??!”人們便無語了,紛紛散去。
直到父親得了絕癥,他才意識(shí)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父親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最重要的。因?yàn)?,父親為了他終生未娶,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將他拉扯大。誰的話都可以不聽,但是,父親的話必須聽。
舉目望去,他驚呆了,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那條河竟會(huì)是這番景象。
河灘變黑了,岸邊到處是漂浮的死魚和死蛤蜊。滿河的泡沫覆蓋著水面,一陣風(fēng)刮起,泡沫亂舞,惡臭無比,令人作嘔。
王水不由得捂了一下鼻子。
父親有些心痛,拼力揮著手,連指了好幾個(gè)地方,最后,才確定下來,說當(dāng)年這兒有一棵大柳樹。只是,王水找了半天,岸邊光禿禿的,沒找到一棵大柳樹,卻看到四根井口粗的管道,正嘩嘩地排放著黑乎乎的污水。
父親又讓王水搬來一個(gè)木箱,用手拍了一下,語氣緩慢地說:“當(dāng)年,俺就在那棵柳樹下洗澡。天快擦黑了,瞧見上游漂來一個(gè)東西,漂到跟前發(fā)現(xiàn)是一只木箱子,木箱里躺著一個(gè)嬰兒……”
聽著父親的講述,王水如夢方醒。原來自己就是那個(gè)嬰兒??!怪不得,父親一直將那口木箱放在炕角。兒時(shí),他曾幾次問過父親:別人都有娘,俺娘哪去了?父親總是搖頭不語。
“你知道嗎?這條河就是你娘,看看現(xiàn)在被你作踐成啥樣子了!”父親情緒激動(dòng),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后,哆嗦著手,指著那條河,厲聲道:“跪下!”
王水愧疚難當(dāng),雙腿一軟,像個(gè)罪人一樣跪倒在河岸邊。
很快,河邊那些令人生厭的污水停止排放了。
河水漸漸變得清澈起來。
人們還發(fā)現(xiàn)河邊不起眼的地方,多了一個(gè)墳堆。王水跪在跟前,痛哭失聲:“爹,俺把娘找回來了,讓她好好陪伴您吧!”
(選自2017年第3期《娘子關(guān)》,本刊有改動(dòng))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