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菲
相思樹的花盛開于暮春時節(jié),像是專為挽留春天的尾巴而舉行的鮮花盛典,然后在空中劃上一道時光的弧線,緩緩滑翔,直至夏的來臨。
一
在詔安懸鐘古城的果老山上,是長滿相思樹的地方。
那是陽光薄金,春風(fēng)微涼之際,踟躕于相思樹間,一陣馨香輕輕飄送入懷里的剎那間,風(fēng)卷殘云般掏空了思緒。
看似與浪漫無關(guān)的相思樹,在鄉(xiāng)間譜寫著最為經(jīng)典的生命秘笈?!段倪x?左思〈吳都賦〉》:“楠榴之木,相思之樹。”劉逵注:“相思,大樹也。材理堅,斜(邪)斫之則文可做器。其實如珊瑚,歷年不變,東冶有之。”
它生于南國,生長快得有點傻大個,枝干不大樹冠卻繁茂如小山。在熱滾滾的陽光下蒼翠依然,仿佛專為抵抗太陽而存在。在貧瘠的土地,也能瘋長,在山林、在原野、在溪邊、在海濱、在人跡罕至的懸崖邊上在山間只要有一棵樹,就有了一片相思樹林的母本,落地的相思子會破土而出,浸潤在時光中蔓延成一片樹林??耧L(fēng)驟雨頂多把它的頭扭一扭,卻奈何不了它的堅韌與頑強。
在閩南,我的故鄉(xiāng),曾經(jīng)隨處可遇見相思樹,撇開相思樹的爛漫花季,只識得它的實惠,記住它的奉獻。在純農(nóng)耕時代,時常看見鄉(xiāng)間池塘的岸邊,偶爾有幾株相思樹迎風(fēng)而立,牧童偷懶把牛繩繞在樹上,然后自個兒爬到樹上掏鳥窩,或者雙手緊緊抓著樹干蕩秋千,然后砰的一聲溜到池塘里,在水里嬉鬧一會兒,這才渾身濕漉漉地上了岸,扯著牛繩子繼續(xù)到山間放牛去了。而今,遺憾的是通常腳力所及,車馬所致、目之所見,滿眼的是速生桉搶眼的狂傲之姿。為什么有漫山遍野的速生桉,偏偏就不是相思樹呢?我常常這樣嘆惋。
這實在是平凡又可貴的樹。走近它,感知它的淡淡花香,仔細(xì)凝視它的花姿,細(xì)碎的花瓣渺小又謙卑,好在整棵樹,卻不卑不亢地生出一樹繁花來,誰的花有它們?nèi)茄叟c風(fēng)情?那是一棵金黃為主色調(diào)扎染成的花樹,小小的綠葉謙遜襯托著花蕊,成片花海蕩漾的金色波浪,覆蓋了視覺的方向,風(fēng)過處,柔韌的樹枝扭著、飄著,花雨陣陣……
這樣的堅強、這樣的芳香,偏偏越來越少在視野間招搖。
好像它的名字,浪漫而詩意,會招蜂引蝶招惹無盡的麻煩似的。
二
長在風(fēng)景秀麗的梅嶺果老山上的相思樹,一下子成了我心中的寵兒,無比眷念的樹。它和海風(fēng)、海浪、藍(lán)天、松樹、摩崖石刻、關(guān)帝廟、懸鐘古城成了組合音響,或者山水畫長卷。
繞過關(guān)帝廟,拾級而上果老山。山并不高,臨海,海拔幾百米而已,相思樹長長的葉子在微風(fēng)中優(yōu)雅地舞蹈,空氣中的味道經(jīng)過葉子的過濾與風(fēng)的飄送,夾雜著花的清香與樹體的氣息沁入心脾。山上的樹和山上的摩崖石刻相依相隨,日夜相依、四季相伴、榮辱與共、風(fēng)情萬端。大小不一的摩崖石刻掩映在花與樹之間,松樹、相思樹相依相隨,長滿山坡。模糊了字跡的摩崖石刻依稀可見其氣勢磅礴的意蘊,小心地?fù)荛_葳蕤的雜樹枝,以手指摸著筆畫,慢慢猜度詩的內(nèi)容。山上怪石嵯峨,八峰環(huán)拱,有“青蓮聳秀”“山城出色”“水繞懸城”“海國開文”等明代衛(wèi)戌城堡和抗倭將士題鐫的碑刻三十七方。時光慢慢流淌,手表的滴答聲幾乎停滯,獨有相思樹的花姿在那里招搖。
松樹蒼勁翠綠,相思樹柔中有剛,隨風(fēng)搖曳。僵硬與柔軟膠合在一起,已經(jīng)分不清彼此。相思樹上凝聚的香味兒,自然的馨香與史跡的糅合,一點一滴能成為一幅畫里的墨寶。
高高的亭子間,周圍滿是相思樹,時時有小黃花紛飛而來。在這里,可以靜坐、下棋、玩撲克、閑聊、談心、聽曲、說古道今、家長里短,長待著不厭倦,可以獨處,可以結(jié)伴而聚。浪漫的思緒油然而生,悵惘之情驟然而至。如夢的情形是這樣,在山間小道上,兩個年輕人手牽著手奔跑著、歡笑著……頭上頂著恣意橫生的樹椏子,頭上沾著朵朵相思花,沒有大聲喧嘩,只聽風(fēng)聲鳥語,山間的一切都滿著、橫溢著一股氣息,久久不能散去。
抵達山頂,極目遠(yuǎn)眺?;ǖ牧α浚且环N收斂自如的光芒。滿山的相思花在這暮春時節(jié)簡直載歌載舞,它們不必盛妝,就在空中野餐、餐風(fēng)飲露,在曠野中高歌,在搖搖晃晃的醉態(tài)中嬉鬧。
它們何其瀟灑,但在人看來,并不解其意,更不會體會它們的喜怒哀樂。村野頑童,隨意攀上樹的枝椏間,雙手搖著枝椏,片刻間,繁花落英繽紛,站在樹底下的頑童則裝著怪臉,讓落花把自己點綴成大花臉,樹上的頑童則隨手採下幾小撮花,然后扔給大家。好在相思樹性情溫和、柔韌婀娜,可雕塑性極強,任憑孩童頑劣。在攝影家鏡頭下,相思花與果老山上的摩崖石刻交相輝映,以藍(lán)天襯底,一幅藍(lán)天白云下樹石相依的美圖便出浴了,比電腦PS的圖像更為精妙。
無論山中曲折的小徑,還是相思樹下的黃土地,這里,總像專為閑人設(shè)置的休閑去處。走在山崖間,恍惚覺得自己是山上的一塊石頭,與某棵相思樹,還有散漫開來的野花一道癡癡地等待人們的足音。在這里,倚在相思樹下,可以望海、聽濤、具有未鑿的天真、古樸、深邃、沉郁,具有蒼涼的古意。
三
在任何時候,最不辜負(fù)自然恩賜的莫過于“文人墨客”,特能感受自然的滴水之恩。平凡的東西需要不平凡的眼睛來發(fā)現(xiàn)它,相思樹在文人墨客眼里更像一世緣,幾生情,它的一片葉子、一朵小花、一樹紛繁、滿山芬芳。當(dāng)它升格為文化意義時,那就是一樹黃花一樹金,花謝花飛滿地錦了。
對于相思樹,歷來入詩入文者不少, 出自近代詩人梁啟超的《臺灣竹枝詞》印象深刻。
相思樹底說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
樹頭結(jié)得相思子,可是郎行思妾時?
手握柴刀入柴山,柴心未斷做柴攀。
郎自薄情出手易,柴枝離樹何時還?
相思樹底說相思,自古如是。風(fēng)中的相思樹,無奈西風(fēng)漸緊花紛飛,恰似點點離人淚。繁花落盡,修一顆云水禪心。綿延千年的情懷卻在當(dāng)下變得脆弱與無奈。
相思樹下,又有多少新人類愿意“ 惆悵彩云飛,碧落知何許? 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以“快”字當(dāng)頭的心情,用最飛速的便捷放縱發(fā)酵最原始的情感,留下一樹惆悵。
即將回返,無語癡立,一種無形的不舍悲涼的滋味在胸臆間上下?lián)u晃,地上柔柔的雜草分不清彼此。陣陣海風(fēng)飄送相思樹花兒的香味兒,有點兒醉醺醺的,不僅有點癡狂,不是武陵人,何似武陵人?山嵐照人,風(fēng)聲如濤,每一個心底的角落,都在向著這一片土地下跪,聚攏的是一份歲月磨損不了的情懷,以便在困厄之中汲取力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