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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的西班牙

2017-11-11 18:49嚴英秀
湖南文學 2017年11期

嚴英秀

這是一周中的第五次了,他進去時,她以同樣的姿勢聽著同一支樂曲。沒錯,同一支。

例行的詢問,意料中的作答。一切如常,正常。他可以離去了,但沒有。她想,他是不是有點繁冗?接近于事無巨細的望聞問切。音樂還在繼續(xù)著。一支曲子到底有多長,她走神了。但同時,驀地悟過來,這中間已有兩次,樂聲中止,復又再起,還是一樣的旋律。自己開啟的是單曲循環(huán)模式。無窮無盡的回環(huán)往復。

她的脖頸在他點到為止的觸摸下,起了細小的汗粒。微微的黏濕傳導著沁人的涼,使她感覺到他的指尖一陣燙熱。他說,就這樣吧。記得仰睡,堅持仰睡。

窗外,突然起了巨大的嘩啦聲。法國梧桐遮天蔽日的寬大樹葉以極其夸張的動作上下抖索著。她扭頭看一眼隨著樹葉聲迅即暗下來的天空,輕聲說,又變天了。他答,是啊,起風刮沙了。

在玫城,變天,起風,刮沙,是在任何一個季節(jié)都會說來就來的節(jié)目。沒有人對此大驚小怪。他和她,一樣平淡的聲調(diào)。可她還是發(fā)現(xiàn),當風把梧桐樹的呼嘯聲更兇猛地砸在玻璃窗上時,他再次停住了已經(jīng)挪開的腳步,他回頭看她。她欠身,有點慌亂地擰小了手機的音量。漲滿一屋子的音樂,猝然退去,成了一場午后颶風的伴奏曲,似近還遠。

他走了。但門外雜沓的腳步聲中,并沒有他。她注意到了,他今天穿的是一雙系帶的軟牛皮鞋。其實,他走動時一貫不發(fā)出聲響。那種有了年齡的男人常有的聽似篤定有力卻臃累負拽的腳步聲。他每次來,都是門響了,人便無聲地站到了床前。

玻璃窗的震響越來越小,風在梧桐樹上的動作已由宏闊走向細節(jié)。躁動的天氣經(jīng)過一下午的奔騰翻轉(zhuǎn),復歸平靜了。她從枝葉婆娑間打量著重新變藍,藍到通透的天幕,不禁憶起一句:懸浮在各種形式之間,除了風,別無他求。

人聲漸稀,音樂再起,國醫(yī)館的黃昏有著最適宜打量夕陽的靜謐。

電話響,是何琦。她說,黛,你出來,咱們吃火鍋。我快到醫(yī)院樓下了。

她匆匆洗了把臉,換上衣服。一樓大廳里立著一個鮮艷的女人,她沖口喊,何琦!然而,不是。原來認錯了人。又不是近視眼,怎么會這樣?情急中搜索何琦的面容,大腦竟是一片模糊。一個越過了萬千車流,人流,從城市的西頭來到東頭陪你吃火鍋的人,一個死纏爛打了幾十年的人,卻突然成了沒有辨識度的存在。這個發(fā)現(xiàn)令她駭然,她在穿梭的人群中停下步子,心里無比頹喪。

何琦站到她面前時,她幾乎是百感交集地盯著她。然后賭氣似的說,我不吃火鍋,就去這家必勝客吃一碗面。

終究為自己莫名的情緒感到抱歉,她問,真的,嘗一口都不行嗎?這番茄牛腩面還行哦。何琦啜著檸檬水冷笑,就這食,還想動搖我的革命意志?你自個填吧!

何琦不吃晚飯已有些日子了。她減肥。雖然,她全身上下實在找不出可供削減的一處肥了,但她從不善罷甘休。一個早已作別了青春韶華但還能穿火辣露臍裝的女人,向來對自己心狠手辣。當然,除了火鍋。只有在火鍋店活色生香的氛圍里,何琦日夜緊繃的警惕才會呼啦松懈下來,一顆女人心立馬柔情蕩漾,如一鍋沸騰的紅油。

在何琦的減肥史上,黛諾沒少當破壞分子。她經(jīng)常把何琦騙到火鍋店,何琦總是哇哇大叫,黛,你這是羨慕嫉妒恨,是陷害!我與你不共戴天!嚴重抗議完了,便坐下來大快朵頤。

今天,卻是她,夭折了愛美人主動提議的饕餮之約。何琦沉默了一陣,到底忍不住了,黛,怎么了,連火鍋都提不起興致吃?她答,沒怎么,就是不想你為了陪我吃一頓飯滋生罪惡感,明后天連白開水都不敢喝。何琦罵,騙誰呢,你會有這等覺悟?過一陣,又問,是治療不舒服嗎?前幾天電話里你還說享受高干病房滋潤著呢,今兒怎么蔫蔫的?見黛諾還是搖頭說沒什么,何琦一揮手,行了,趕緊出來算了,住院都住傻了!現(xiàn)在的醫(yī)生,心狠手辣,他們惦記的還不就是病人的錢袋子?尤其你這種病,平時保健是關(guān)鍵,住到醫(yī)院來,看似這樣那樣的理療,其實都是燒錢的花架子,我就不信中醫(yī)院這些名堂能治病。

她悶悶地聽著,開口插一句,不是,醫(yī)生也不都是你說的那樣。

眼前飄過一個白大褂的身影,后頸上頓然起了一層涼。每次,在他的手指觸摸下,她都感覺到自己的肩頸一片寒涼。之前,她不會想到自己是這么涼。他的手,每一個指頭都是熱的。起初,就像一團灼人的火星,吱,吱——冒著汽推過一片僵硬的寒地,后來,慢慢的,那指頭像冬日的暖陽,游弋到背陰的窗臺上。她感覺到她的身體,有一面窗帷正在徐徐地打開,熱和光線一格子一格子地滲進來。

百病皆因寒侵,你的身體太涼了,頸椎自然會出毛病。他說。

這么說,這回是碰到好醫(yī)生了?何琦湊過來,這一細瞧吧,氣色倒真是好多了。問題是,我怎么覺著幾天不見你,你變得恍恍惚惚的?不會是那天摔地上把腦子摔壞了吧?我可求你了,你要是非得得病,也別再得那種傻病了,活不利索也罷了,死總要死個明白吧?

哪怕是在去年,這樣的話都不會出自何琦之口。何琦不像生活中的許多女人那樣,絮絮叨叨的盡是負能量。她橫行霸道了半輩子,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自帶女主光環(huán)。她想象的人生終點,是漂漂亮亮地躺在鮮花和男人們的不舍中,像瑪麗蘇劇里的女一號那樣唯美地死去。可現(xiàn)在,她說這樣的誑話時,稍不留神就底氣不足露了餡,消沉落寞伺機而動,說來就來。黛諾慢慢地也習慣了。生活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它讓人不經(jīng)賭就服了輸,一下子低到了塵埃里。那么多不屑的,卑微的,不可接受的,之前甚至都難以想象的安排,突然就登堂入室,侵入了自己的日常中。

十個月前的某個清晨,阿潘從自家小區(qū)走丟了。三天后,老普從郊區(qū)的派出所領(lǐng)到了人,可她已是面目全非。在醫(yī)院的長廊,她突然抓住何琦的手說,你是哪一屆的學生,你來找我借參考書嗎?何琦一下?lián)湓诎⑴说募缟戏怕暣罂蘖?。阿潘認不出任何一個人了,可她還記得自己是老師。這樣,或許還有救?

何琦黛諾很少叫阿潘老師,雖然從第一次見她,她們便開始崇拜她。她們根本沒辦法不崇拜她。何琦說,如今流行說什么男神女神的,那些破明星還叫成女神,真是白白糟蹋了好詞,什么叫女神,就咱阿潘那樣的!但現(xiàn)在,女神不認識別人,也幾乎讓別人認不出來了。亦師亦友了幾十年,黛諾第一次看見阿潘的頭發(fā)披著頭皮屑,糾結(jié)在油垢中。她見黛諾拿起梳子洗發(fā)水,便乖乖地卷起了自己的衣領(lǐng),那神情像極了再次被認領(lǐng)的流浪狗。是的,淚水糊住了眼睛的那一刻,黛諾想到的就是這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什么?什么?endprint

仿佛只是昨天的事,阿潘一襲白裙一肩黑發(fā),像仙女一樣飄然走進了大一新生的教室。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輔導員潘老師。黛諾何琦都承認仙女這個比喻有點俗濫,可她們遺憾找不出更恰當?shù)谋磉_。如果讀的是中文系,情況就會大為不同。古今中外該有多少美麗的詩篇,是為阿潘這種人配置的。

整整十個月了,阿潘不認識路,不認識家,不認識人。這十個月里,黛諾何琦借著阿潘一雙寵物般清澈無助的眼睛,突然看見了之前看不見的人和事。她們就像有了第三只眼。當何琦告訴黛諾,老普開始跳交誼舞了,黛諾淡淡地應一句,我知道了。其實,不該那么快就看見的,她倆的家,一個在西,一個在東,而阿潘在城中心。那里的綠色廣場上,清晨和黃昏,老頭老太太們就像一鍋鍋餃子翻騰在喧天的聲響中。唱戲的一鍋,太極拳一鍋,耍槍舞棒的一鍋,廣場舞一鍋,交誼舞一鍋,一鍋鍋各自為陣,相映成災。阿潘和老普是從不加入到這些隊伍中的。他們散步。他們從結(jié)婚的第一年就養(yǎng)成了晚飯后散步的好習慣,二十九年,風雨無阻。之前是說著話,賞著景,慢慢地溜達,后來聽人說快走有益健康,他們便快走。去年,手機里下載了計步器,他們走得更像上了癮似的。

何琦說,老普簡直換了個人,他竟然那么喜歡跳舞。跳快三、慢四也就罷了,連探戈倫巴也學,真是笑死人了!何琦說,老普的舞伴是個健壯的老太太,染著葡萄紫的頭發(fā),大紅唇,她有時穿白色的拖地紗裙,有時穿寶藍色的天鵝絨。老普拖著她緩緩轉(zhuǎn)圈時,她的裙子就大大地撐開,把老普的下半身裹進去。何琦說,為什么老普就不散步了呢,阿潘是腦子生病又不是腿腳失靈,他帶著她天天去老路上散步,不是更利于恢復記憶嗎?他憑什么?

一個人突然發(fā)現(xiàn),他原是可以跳舞的,就不太甘心日復一日的走路了。散步,不如跳舞。黛諾答。

何琦哭了??伤ヌ瑁前寻⑴朔存i在家里的。電閘,水閘,都關(guān)掉了,怕阿潘闖禍。家里沒有電,黑咕隆咚,不能看電視不能看書,沒有水,連洗手間都不能用,這不是監(jiān)禁嗎?阿潘太可憐了,黛,你說說,老普怎么能這樣虐待阿潘,這他媽也太不公平了吧!現(xiàn)在想想,阿潘的腦子還不是大前年救老普落下的病根兒?要是那摩托車撞倒的是老普,撞傻的是老普,阿潘會這樣對他嗎?

別說是老普,對待任何人,阿潘都不會這樣。阿潘最見不得人落難,最不忍直視別人的窘境??涩F(xiàn)在,落到她自己頭上了。黛諾不愿去想阿潘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瑟瑟發(fā)抖的樣子,可那情景隨著洶涌的淚水一遍一遍涌上來,堵著眼睛。

終于約見了老普的那天下午,黛諾回到家便栽倒在衛(wèi)生間里。120急救,但檢查結(jié)果卻只是頸椎問題。原來,只是頸椎病引起的眩暈。知道了這個情況,她放松下來,開始回味那一刻突如其來的靈魂出竅。也許,在某些時刻,讓自己以眩暈的方式躲進某種遁逃,某種遠離,真的沒什么不好。

但從此,摔倒一發(fā)不可收。到底,住進了醫(yī)院。

何琦說,我沒在電話里說,你住院后,我決定把阿潘接我家里去,可老普不同意,他都翻臉了。咱們以前怎么一點也沒看出他是個這樣可惡的人呢!

他怎么會同意,你想得太簡單了。黛諾說。老普要面子,這也正常。你有時間也別去偷窺他了,多照看一下阿潘是正事。

可他要面子,別人怕是連命也要不起了。何琦漂亮的鼻翼皺出了兩行細紋,她撩手把長波浪卷發(fā)狠狠甩到了肩后。就在那萬千涌動的青絲中,黛諾捕捉到銀光一閃。定睛細看,果然,連何琦都有白發(fā)了。不止一根。

晚上,醫(yī)院里不好過吧,悶?何琦打量著國醫(yī)館住院部里高大的假山,夜色里黑漆漆一片的樹木。環(huán)境倒是不錯。黛諾點頭,沒事,不悶。有音樂,有書。時不時還有微信紅包搶。何琦做驚訝狀,你也玩那個?我只知道你現(xiàn)在成文藝中年了,動不動音樂詩歌的,年輕時候才是顯擺這些玩意兒的時候啊,哈哈,你那會子干嗎去了?

黛諾笑而不語。何琦百密一疏,她不懂得,現(xiàn)在才開始熱愛詩和歌,是因為終于明了日子離詩和歌有多么遠。世間任何事總是恰逢其時地發(fā)生。不會早一點,也不會晚一點。非如此不可嗎?托馬斯用貝多芬的曲調(diào)問自己。然后,他聽到自己的回答,上帝一般決絕:非如此不可。

老公的電話總是在每天晚上近十點的時候響起。黛諾知道那是兩集黃金檔電視劇之后的廣告時間。今天感覺好些嗎?做了哪些項目,吃的什么飯?末了總是一句,我周末來接你吃飯。她一一作答,然后回問,今天公司沒什么大事吧?累不累?那幾個董事再沒私下做什么手腳吧?她通常的結(jié)束語是,給阿姨說,貓要喂飽,但別老往魚缸里撒食,淘米水也別天天澆幸福樹,五天一次就夠了。

她不用像大多數(shù)同樣身份的妻子那樣,重中之重永遠是勸誡老公早點回家,她的老公用不著勸,他一直以來是商界的另類。除非特別需要,永遠按時回家。不喝酒,不唱歌,不洗腳。

他看電視。黛諾不記得除了睡覺,他在家里,還有過不看電視的時候。一部接一部的肥皂劇,沒完沒了的真人秀節(jié)目。他以前也看動物世界,看新聞節(jié)目,現(xiàn)在基本鎖定到娛樂節(jié)目上了。這樣才夠放松,滿屏的美女鮮肉,滿耳的插科打諢。徹底的放松。黛諾確實認為他比太多人的老公,更需要放松。只是,當他放下飯碗就開始對著電視里的人會心微笑,她就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她常常在臥室陽臺上坐著發(fā)愣,玻璃窗下是小區(qū)花園,跳舞的,健步走的,個個生龍活虎。有時她覺得加入他們是一件應該的同時是刻不容緩的事,但下得樓來,卻往往意興闌珊,一邊跳著走著,一邊感到一種徹底的荒誕,荒蕪,就像她許多次努力地陪老公坐在電視機前微笑時所感受到的那樣。事實上,很多事都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做到。

這年頭再沒有比你家老公更省心的男人了。何琦常這樣說。是啊,他一年四季從早到晚忙到頭,回到家無非是歪在沙發(fā)上看個電視。黛諾甚至從來不用擔心會有什么言語不和的事發(fā)生,他總是同意她的任何家庭決策,而她很少過問他公司的林林總總。至于她的工作,和他的圈子相去甚遠,對此他更是沒話。倒是住院這十來天,他們在電話里三言兩語地聊起來。她知道了他前一陣子遇到棘手的事,董事會里有些人在挖他的墻腳,好在,都處理停當了。她也對他講了老普跳舞阿潘如何等等的瑣碎。他聽完了說,不用太煩心,給阿潘找個住家保姆吧,咱們付工資。黛諾的眼睛一下子濕了。endprint

好像,隔著人為設(shè)置的空間,看不見彼此的表情,反倒更好說話,更適宜溝通了似的。十幾年的夫妻了,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這樣的相敬如賓。身邊不少人羨慕他們的相敬如賓??慎熘Z一直想要回憶起來,剛結(jié)婚那會兒,他也是這么愛看電視嗎?如果是,他那會兒看什么?看的最多的是什么?

記不起來了。不只這個。多少事,都模糊了。何琦說,阿潘這種病,畢竟是概率很低的,黛,你在擔心什么,我看你有點強迫癥。

何琦總是嘴太快。什么事都說到人前面,什么話都喜歡說破。她這副德行,黛諾可是件件樁樁都記著。大四開始戀愛,黛諾和男朋友好得分分鐘都好像是世界末日,偏何琦大嘴巴一撇,兜頭一盆涼水:他還不是看你能幫他畢業(yè)分配才追你的!黛諾氣得和何琦大吵。自己的男朋友當然要幫他留城,幫他物色好單位,可這能反推出他是不愛她的嗎?吵歸吵,但何琦那么一說,事情就開始慢慢變味。后來,萬事俱備,只欠領(lǐng)結(jié)婚證了,黛諾自己提出分手。就那么分了。再后來,一位海歸博士,雙方都滿意,約會了三個多月了。何琦說,黛,你別硬撐著,咱又不是嫁不出去,別委屈自己。連續(xù)九十天天天穿襯衣打領(lǐng)帶的男人,難道你忍得了?再后來,一個檢察官,何琦說,你肯定受不了他吃飯吧唧嘴。再后來,就是現(xiàn)在的老公,何琦說,商人重利輕別離。這一回,黛諾沒理她,日子便順順當當過下來了。

阿潘老早就擔心何琦太過完美主義。何琦說,完美主義有什么不好,最狠不過自己一個人孤獨終老唄。果真,大半生就一個人過來了。身邊愛她的男人前赴后繼,一個個被她棄置在婚姻之外?;橐霾荒軠惡?,因為婚姻里不可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何琦如是說。她的理論總是與現(xiàn)下流行的那些心靈雞湯背道而馳。黛諾和阿潘拿她沒辦法,只好由著她去。好在,她的日子看上去并不比她們欠缺,至今尚無孤獨終老的趨勢?;蛘哂盟约旱脑捳f,抽不出時間孤獨。除了上班,她跳舞,健身,減肥,茶道,瑜伽,開趴,旅行,還有,約會。依然還有源源不斷的男人為她的妖嬈買單。

黛諾一直以為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大概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美麗的阿潘緊挨著老普右邊,穿過每一天的黃昏。即便是暴走,她也保持著優(yōu)雅的身姿。何琦,總時不時作出一些新花樣,就讓她那么作著吧。而自己,當老公把臉對向電視機,便悄然回到臥室,拿起一本書,或者看窗外漸漸沉下來的夜幕。沒有沙塵也沒有霧霾的晚上,星星就會亮起來。有時,女兒從大洋彼岸發(fā)來微信。那邊已是白天了。媽媽干嗎呢?她回,看星星。女兒就不說話了。間隔好一會兒,又問,媽媽是不是寂寞了?她緊攥著手機,女兒貼心貼肺的沉默和問話瞬間使整個人崩潰。深呼吸,她再回,沒有,不是寂寞,是情趣,哈哈!你在外面吃好,睡好,學習不要太有壓力。家里一切都好。

是的,一切都好。原本都好的。

你會彈吉他嗎?他問。她不假思索,幾乎機械地作答,不會。他說,我會一點,年輕時彈過。她這才醒過神來。吉他?好奇怪哦,他為什么突然說吉他,這也太漫無邊際,不著調(diào)吧?就像從她的后腦勺讀出了她的訝異,他說,你每天聽的那支曲子,是吉他曲。

原來,是因為那支曲子。其實,她只是聽,甚至沒留心過它是吉他演奏的。她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的脖頸,和肩膀,此刻在他的手里。她的身體和他的指尖,似乎不再是寒熱兩重天。某種莫名的溫度,正在慢慢將它們?nèi)诤稀K蛱煺f,癥狀有緩解,頸椎沒那么僵硬了。

她說,看不出來柏大夫年輕時還是個彈吉他的潮人啊。開口的同時,她覺察到自己僅僅是出于禮貌。是的,她一點都不好奇他的過去。明明,連現(xiàn)在,都是毫無交集的空白。雖然,她知道他來這里確乎比別的病房更多些,逗留的時間更長些,手上的揉捏推拿也格外用心些,但她想,這也算不上什么吧?況且,剛住院那天,老公到主管醫(yī)生的辦公室都走了一趟,一些特殊的關(guān)照,應該也是正常的吧?

不是趕潮,我那時候,還真的是喜歡。他的回答卻是認真的,聲音里有一絲羞赧,手指也在她的肩上停了一下。成天抱著吉他,根本就放不下來。當然,我們練的不是你聽的這類古典樂,我們彈齊秦的《狼》和Beyond的《光輝歲月》。

搖滾青年。她嘆一聲。搖滾青年。他跟著笑了一聲。

每個搖滾青年的身后,都跟著一個長發(fā)飄飄的女孩。她說。你也有吧?話已出口,但她并不喜歡自己的提問,似乎有點突兀,甚或,顯得輕佻?臉頰不禁起了一層熱。他的聲音卻在身后平靜地響起,是的,我也有過。

和太多的愛情故事一樣,他的往昔也無非是那種遍地開花的情節(jié)。女孩很漂亮,女孩喜歡他彈吉他唱歌,但女孩反對他畢業(yè)后從醫(yī),她說醫(yī)生是最不浪漫的職業(yè)。后來,女孩嫁給了一個建材老板。他砸爛了久已不彈的吉他。然后,和醫(yī)院的一個護士同事戀愛,結(jié)婚,生子。

那現(xiàn)在過得幸福嗎?她在他的講述結(jié)束之后,覺得應該這么問一句,就問了。他踱到窗戶邊,望著濃重的樹影不出聲了。今天是個好天氣,天高遠得看不見一縷云彩,陽光明晃晃地撲打下來,隔著玻璃窗都能感覺到那種灼人的熱浪。很多人說,冬病夏治最能見效,可最熱的伏天,也就快要過去了。

幸福?你是問她,還是問我?其實,她也好,我也罷,左不過和你一樣。他說。我們每個人的幸福不多不少,剛剛好。

干嗎扯上我?她似乎有點羞惱,但卻是淡淡的。你又不了解我。他一笑,走出病房。他的襯衫是斜裁的下擺,走動時扇著小小的風。今天,他沒穿白大褂。

夜里九點,她收到了他的問候:晚安。后面是萌萌的笑臉表情。下午,他們才剛加了微信。她不知道是否回他一個微笑。表情包里搜索了半天,手下突然滑出了一行字:想問你,老年癡呆可以治好嗎,你們醫(yī)生稱為阿茲海默癥的?

很快,他回:治愈率很低。又問,誰,多大年紀?

她不再說話。

她出院的那天,他的辦公室一直緊閉著門。他是知道她今天出院的。主管醫(yī)生拿來的單子上,有他的醫(yī)囑,并不是那種龍飛鳳舞的醫(yī)生體,她認出了那些好看的字所標注的病和藥。主管醫(yī)生說,柏主任說了,讓你半個月回來復查。她差點就問柏主任今天去哪里了。但終是忍住。endprint

阿潘笑瞇瞇地問,你是哪一屆學生?是不是談戀愛了?黛諾顧不上陪她玩,只急著把所有的事宜一一地交代給保姆秋姐。秋姐說,我是聽你們的,還是聽普大哥的?昨天見面時,他跟我說的和你們不太一樣。何琦一下跳起來,他跟你咋說的?黛諾按住她,笑笑地把秋姐領(lǐng)進廚房。你當然聽我們的,我們給你發(fā)工資。普大哥,除非阿潘有特殊情況,不然就不要打擾他跳舞了。他現(xiàn)在跳的,都是高難度動作,得花時間練。

綠色廣場上還是滿眼稠密的綠,但震天的動靜似乎少了些盛夏時的陣勢。白露已降,秋風將至,一些老人開始腿腳臃腫了,一些老人開始身形佝僂了。永遠歌舞升平的是老普那樣臉上還閃著油光的新老人。想到他,黛諾拉著何琦急急避開了熱鬧處,音樂的鼓點在身后一錘一錘,敲擊著人鈍痛的神經(jīng)。何琦罵,倒像是咱們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怕他撞見似的!黛諾趕緊止住,不說這個,說點開心的事。何琦的聲音一下大了,有嗎?有開心的事嗎?本人最近可是霉透了!不等黛諾發(fā)問,她卻又嘻嘻地笑起來,美女,你是哪一屆的學生,你是不是戀愛了?黛諾嗔道,別學了,阿潘都這樣了,你還取笑她。何琦說,不準轉(zhuǎn)移目標,我哪里是取笑她,你不覺得她有點特異功能嗎?你還真像是談戀愛了!黛諾無奈,不語。何琦又笑,我也納悶啊,阿潘她認不出咱倆,但她每回見你,都問的是,哪一屆的學生啊,是不是談戀愛了?見我,哪一屆的學生啊,是不是來借參考書的?黛諾恨得咬牙,阿潘真的是癡呆了,她忘了借參考書的好學生永遠是我,談戀愛的壞女孩才是你?。『午f,我那些戀愛就不提了,滔滔不絕,有始無終,關(guān)鍵是她覺得你現(xiàn)在戀愛了。黛,我怎么覺著阿潘的感覺并不超現(xiàn)實,你身上真有愛情的味道呢。黛諾罵,行了!多大的人了,有點正形吧。

這時候,手機響了。黛諾說了一聲柏大夫好,便不知說什么了。要求出院半個月去復查,她沒去。四十多天后,主管醫(yī)生打來電話詢問過康復情況,她想,醫(yī)院斷不會有這么好的跟蹤服務,那肯定是他讓打的??伤约?,從來也沒聯(lián)系過她。她也只是僅僅想過一次這個問題,他為什么要聯(lián)系她呢?

你出院后有過眩暈惡心嗎?他沒做什么寒暄,開口便問。她說,有過,但比以前輕。摔倒過嗎?他問。她答,沒有?;顒邮茏鑶幔窟€行。

似乎再沒有話了。黛諾無法忍受令人心悸的沉默,柏大夫,那您忙吧。而他卻猛地抬高了聲音,我有了一把新吉他,我想給你彈一次那首曲子!黛諾腦袋嗡的一聲,太陽穴嘣嘣地跳起來。她趕緊用手機托住了額頭,眼睛警覺地掃到了何琦身上。何琦假裝看著大榕樹下打太極的老人,鼻子里卻得意地嗤嗤著。黛諾心一橫,哪首曲子?他答,《悲傷的西班牙》。

哈哈,你剛還抵賴呢,這下讓我抓了個現(xiàn)行!何琦張牙舞爪起來,姑娘,你是哪一屆學生?快帶我去見你那個吉他少年!黛諾只怔怔地往前走。何琦笑,喲,這是怎么了,人還沒給你彈呢,你這先醉過去了。黛諾這才開口,你別鬧了,沒聽見我拒絕了嗎?根本是一點都不熟的人!何琦還是嬉皮笑臉的,你拒絕了嗎?就是拒絕也是口是心非!愛情到來了,就要張開雙臂,這才是打開它的正確方式,懂不懂?半推半就,欲迎還拒,現(xiàn)如今不時興那一套了!黛諾停下來,認真地看著何琦的眼睛。親愛的,別再愛情愛情了,我的情況和你不一樣,你認為我開得起這樣的玩笑嗎?何琦訥訥的,那他怎么回事?這次住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黛諾搖頭,什么都沒發(fā)生。什么都不會發(fā)生。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何琦說,好,好!就這么著吧,他用音樂勾引你,你用詩歌搪塞我,我這個和音樂詩歌都不沾邊的人,就不打探你的隱私了!

但事情竟會那么不湊巧,只隔幾天,她便遇見了他。這么大的城市,偏家政公司的大門口,她剛剛出來,他正要進去。他不是一個人,身旁穿著半長風衣的女子見他碰見了熟人,便招招手說,我先進去了,便徑自進去。他把臉轉(zhuǎn)向黛諾。不見兩個多月了,你看上去挺好的,沒再犯?她說,多虧了您,沒再犯。他笑了,我倒是希望你時不時犯一下,過來治療一下。停了停,又說,天氣轉(zhuǎn)涼了,秋冬容易復發(fā),保暖是關(guān)鍵。你身體涼。黛諾感到后頸隨著他說“涼”倏忽間起了一陣涼。他總是一次次讓她感知著自己的涼。她不由得緊了緊衣領(lǐng)。您今天不上班嗎?他答,今天夜班,出來辦點事。黛諾說,那趕緊忙去吧,夫人都進去好半天了。他笑了,夫人?不是的。黛諾只好問一句,那是誰?他說,搖滾青年身后那個長發(fā)飄飄的女孩啊。

黛諾腦子一時短路,待反應過來,她憋出一句,她,回來找你了?舊情復燃了?你們?他盯著她,眉宇間兀地添了一種惆悵。他說,你必須聽我彈一次那支曲子。黛諾的心一顫,眼里不知怎么的,浮上淚意。這猝不及防的軟弱使她加倍羞恥。她幾乎是喊出來,為什么?為什么必須?你是誰,我是誰?你以為自己還是扛著一把吉他招搖撞騙的校園歌手嗎?就算你是,可我從來都不是長發(fā)飄飄的文藝女青年!他把眼望向別處,我知道,我知道這很冒昧,很唐突,可我非常希望讓你聽。黛諾冷笑,你看清了,現(xiàn)在,你眼前是一個正在走向更年期的婦女,她脾胃失調(diào),三高俱全,頸椎腰腿沒一處合適,她不過是你曾經(jīng)的患者,讓一個女病人去聽男醫(yī)生彈吉他,這種醫(yī)患關(guān)系你不覺得很另類?再說了,到哪里去聽你彈吉他?你能光明正大帶她到哪里?你的家里,還是你的辦公室?或者,你以為,她的家里?

你別生氣,你等我信。他說。突然下了決心似的,不容置疑的口氣。然后,他抬腳就消失在她酸澀的視線里。他的步子是在醫(yī)院里不曾有過的迅疾。他穿著一件灰色的條絨外套,背影比夏天時更瘦高了一些。

銀杏開始落葉了。先是一片一片,輕飏一地。很快,便一簇一簇,嘩啦嘩啦地堆積到了道旁。這些葉子,它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還沒長到應該的樣子,那獵獵作響的炫目的金黃尚未實現(xiàn),便在猝然而起的冷風中萎然落地,淪落為污跡斑斑的焦黃。黛諾想,這黃和那黃之間,該有多少不甘心的安排?

何琦說,其實去聽一下又何妨,人和人之間,太過戒備有必要嗎?也許他真的只是想彈一支曲子給你聽。黛諾笑,我不是戒備,我一個年老色衰的中年婦女,有什么好戒備的?不是一個段子說,到咱們這個年齡,有賊心也有賊膽了,可回頭看,賊沒了。我不過是覺得沒必要。何琦搖頭,什么叫必要?你多少年把自己包得太緊了,一些事,面對一下,經(jīng)歷一下,也是對自己的豐富。譬如,你這半輩子沒有過一個感覺不錯的男人專為你彈一曲的經(jīng)驗吧?黛諾說,專為我彈一曲,為什么?伯牙鐘子期???我沒有這樣的浪漫奢求。我只知道,很多事情的收尾,都對不起開頭。既如此,最好不開頭。endprint

茶樓里飄著淡淡的樂曲,起初是鋼琴,后來是薩克斯,等她倆都不說話了,便流出了一支歌,粵語的,“愁看殘紅亂舞,憶花底初度逢”。黛諾說,陳百強。何琦點頭,嗯,陳百強。黛,這家老板肯定也是咱們七○后人,從裝修風格,到各種飾品,你看連音樂,都是懷舊的。黛諾說,陳百強,他的聲音,還是這么好聽。何琦說,當然,他的聲音沒機會變老了。她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茶桌左側(cè)的阿潘。阿潘徑自玩著,她把座椅上的圓靠墊小心地抱在胸前,全神貫注地研究著那上面的一縷線頭。感覺到她們在看她,她警覺地抬起頭,眼光四處巡視一番,復又沉浸到了手中的靠墊上。何琦說,黛,我感覺她還是認識咱們的,只是表達障礙。黛諾無語。阿潘,她的腦子里,現(xiàn)在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她的樣子像極了一個抱著布娃娃的幼女。是不是,她現(xiàn)在連自己當過老師這點記憶也徹底喪失了?她已經(jīng)有好一陣子沒問過她們是哪一屆學生了。是不是,她直接退回到了自己的童年?那么,她有過一個怎樣的童年?

黛諾和何琦,曾經(jīng)努力地幫阿潘做過康復訓練。運動活血,填字游戲,數(shù)字記憶,舊事刺激,從醫(yī)生處咨詢的,從網(wǎng)上查到的,從電影里看來的,各種方法,她們都曾心存希望。但,幾乎是,很快都放棄了。沒有誰可以堅持。愧疚,沮喪,挫敗感,徹底的無能為力。黛諾甚至慢慢原諒了老普。阿潘自始至終盯著忙亂的他們,依舊美麗的大眼睛有時空洞無物,有時又盈盈地笑著,裝滿了不計前嫌的信任。每回看阿潘回來,黛諾便失眠。她不愿常去了。她暗暗感激何琦,何琦照顧阿潘更多,做什么總是更積極。

何琦問,黛,你家那口子,還是那樣一回家就抱著電視?黛諾說,不然呢?難道有了什么改變的理由?何琦又問,他連床上活動也沒熱情嗎?黛諾懶懶的,熱情也是有的,但總歸耽誤不了他多長時間。何琦哈哈大笑,耽誤他的時間?這倒是耽誤了他的時間了,簡直太諷刺了!黛諾說,這種事看淡一點也沒什么不好,就算再怎么如火如荼,總歸還不就那樣?關(guān)鍵是心。何琦的聲音簡直憤怒起來了,心?你是說你們的心在一起?快別鬧了!我不是早就說過嗎,你家老公最省心了。省心,懂不懂?根本用不著心。黛諾不理她的抨擊,只靜靜打量手中的茶杯。這茶清亮中蕩漾著若有似無的一抹黃綠,看上去就覺得沁人心脾。服務員剛說了,泡茶用的是山泉水??墒牵@城里,還有純天然無污染的山泉水嗎?如果有,也該是經(jīng)過種種莫名的工序才來到這杯中的吧?茶非那最初的葳蕤之綠,泉也已是塵世之水,但它們不一樣泡制出了這又有賣相又有味道的茗品?省心,有什么不好?

一個男人捎話給一個女人,說他在臨街的咖啡館等她。他說他會天天在那里等,直到等夠八天時間。女人知道他是一個水性楊花的男人,一個迷人的男人。女人不想見他。她整整抗拒了七天。第八天,她走向咖啡館,無異于走向斷頭臺。

你在說什么?聽不大明白啊。他斜倚在藤椅上的身子坐正了,他的神情漸漸由迷惘轉(zhuǎn)為自嘲。水性楊花的男人,迷人的男人,這總不會是說我吧?我有這么好嗎?哈哈!還有,咖啡館,咖啡館在哪?這不太像咱們這個情況啊。對了,你是在背書吧?有才啊,開口即誦,出口成章!

黛諾在他開懷的笑聲中也笑了。離開了醫(yī)院那個環(huán)境,他的樣子顯得豁朗多了。是的,我是在背書。杜拉斯的《說謊的男人》。她打量著他的手,他的手交叉著停在一把吉他上,在燈光下形成了一角優(yōu)美的陰影。他知道嗎,其實他真的是一個迷人的男人。

說謊的男人?杜拉斯?這我都根本不知道哪國人呢。他搖搖頭,由衷地贊嘆,你可真是博覽群書啊,住院時見你成天捧著書讀,我們同事都議論,就從沒見過你這樣的病人。可是,此刻你背這么一段話有什么寓意嗎?這樣一段貌似挺嚴重的話。他的眼深深地看過來,好像她一下子退到了某種距離之外。

她低下頭,她自己也不知為什么嘴里突然冒出了這一段話。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記著這段話。杜拉斯有許多經(jīng)典語錄,《說謊的男人》并不是顯眼的篇什。她咬著嘴唇,幾乎是艱難地整理著思路,然后決絕地和盤托出:沒有,沒有什么特別的寓意。關(guān)于那個男人那些語句,一點也沒有所指。我念這段話,或許只是因為最后那一句——第八天,她走向咖啡館,無異于走向斷頭臺。

就是這樣。你看,我們到底還是見面了。前幾天,我還在何琦面前凜然不動的樣子??磥碇皇亲煊病6?,不是第八天,你叫我的第三天,我就來了。

原來這樣?。∷趾呛切ζ饋?。你是說,你赴我之邀,也無異于走向斷頭臺?

她不說話。她把手伸向吉他。她的手和他的手只隔著兩根琴弦。終于,兩只手撞在了一起,撞出了一串胡亂的音符。他的聲音低下去,呻吟一般,我真的是想給你彈這支曲子,我已經(jīng)了了心愿了。就這樣,嗯,事情沒那么復雜。

你彈得真好,我很喜歡。我知道你是想要給我彈吉他聽。你真的只是想要給我彈吉他聽嗎?可我不一樣,我來是為了告訴你,你的手讓我知道了自己身體的冷,你的人,讓我知道了自己心靈的冷。一個人活在自己的冷里面,活得也好好的,可偏偏出現(xiàn)了一個人,讓你更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冷。柏主任,你就是這個人。你不是彈琴給我聽,你是在告訴我,我的生命有多么寒冷。從認識你的第二個星期,我就知道這個了。

別叫我主任,別叫我大夫!他猛地甩開吉他,站起來。他盯著她,好像涌到嘴邊的話一下子又被堵回去了似的。突然,他拉起她,把她摟到了胸前。他的動作猛烈而突兀,幾乎是包裹了她。然后,似乎是為了彌補自己的粗魯,他的臉溫柔地埋進她的發(fā),久久不動,不語。

她也不語。他靜默的身體散發(fā)出一種孩子般的依戀,使她一陣心酸。是的,只是心酸。并沒有所謂的血脈賁張的沖動,和通常的想象中此情此景必定出現(xiàn)的那種迷失。她的手輕輕拍打著他的后背,真的像是在安撫一個委屈的孩子。

不是第二個星期,是第四天,知道嗎?他說,第四天,我到你的病房,你正做著牽引,那樣子自然一點都不好看,呵呵,我問你話,你一句一句答著,但你的眼神,根本不在自己的病情上,不在我的治療上,你整個人好像根本不在那里。奇怪的是,我似乎也被你帶離了,我第一次在治療中不由自主地走神,心里一直念叨,這個女人,她的頸椎病這么嚴重,可還有什么,一定是比這個更嚴重的。瞧她的眼神,瞧她的眼神。endprint

你一貫這么擅長捕捉女病人的眼神嗎?黛諾說。話出口的同時,她覺出自己的語氣里竟然有一絲嬌嗔,和吃醋的味道。為了掩飾,她愈發(fā)換作玩笑的聲音,老實交代你的勾引史!

別說勾引了,我甚至從來沒把女病人當成女人!當然,你可以不信,說我是說謊的男人,哈哈!他的笑聲在她的耳邊震蕩,有一種落花流水的熟稔。多少年,我只遇到你這么一個人,真的。當時,我不停地想,她是什么情況?除了病,還有什么?還有什么事情是她正在面對著的?我見過你老公了,知道你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闊太太,那么,你的問題也逃不出那些狗血劇嗎?老公養(yǎng)情人,包二奶,老婆有錢,卻寂寞,憤怒?

不是那樣的。他沒有。黛諾淡淡地應。他說,是的,我后來也知道了。你老公,他挺好一個人。再說了,你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事業(yè)。你不是依賴男人的臉色打點生活的女人。你別怪我,關(guān)于你,我還是做了點功課的。我承認,我非常動心。為此我糾結(jié)了不少日子。你看,在這次下定決心約你之前,我連一個微信都沒發(fā)過。我一遍遍給自己打氣,一輩子這么長,這么無聊,遇見過無數(shù)不情愿遇見的是是非非,真正吸引你,牽扯你,你渴望去探究的人和事卻并沒有多少,甚至,是唯一的,比如你。

她離開了他的臂膀?,F(xiàn)在,她又坐回到了那把吉他的旁邊。她打量著他的臉,他的眼。在她的眼里,它們從來都是沉靜的,憂郁的,就連憂郁也是溫潤的。此刻,卻硬生生地添了苦痛和掙扎。她清楚,一旦出現(xiàn)這兩樣東西,事情便會朝著庸常的情節(jié)往下蔓延,而她卻并不想看到后面的故事。她細細看著他的臉,她承認自己是喜歡的,就像他剛才承認動心一樣??墒?,喜歡與否,動心與否,在她接下來的生命中,還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意義嗎?

也許,你覺得被我吸引,被我牽扯,事實上這不過是你想要探究我的好奇心使然,好奇心。她說。不是這樣的!他急急辯解。她用一個微笑制止了他。你不是從來沒遇見過我這樣的病人嗎?你不是覺得我的眼神特別嗎?那么,我現(xiàn)在告訴你答案,我沒有什么事情,我的事情就是我很,孤獨。

孤獨。知道嗎?沒來由的,要人命的孤獨。好像好多年前就有句話,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我覺得自己,尤其可恥。我的孤獨簡直是卑鄙,難道不是嗎?此時此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人辛苦奔波,只為了最低最基本的生存條件。醫(yī)院門口那個賣腎的女人,天天在大太陽下舉著牌子,可那么長日子過去了,沒有人買她的腎。沒有人買她的腎,她就掏不出給兒子繼續(xù)治療的費用。我一個犯頸椎病就住進單人病房的人,在這樣的母親面前有臉說自己很孤獨?因為孤獨,也很痛苦嗎?

話不是這樣說,這兩碼事。他沉吟著搖頭。況且,頸椎病引起的并發(fā)癥也是致命的,簡單孤立地判斷身體某種病痛的輕重緩急,這是外行常犯的錯誤。你一個文化人,不能犯糊涂,你的頸椎病可不輕哦!

好的,我當心。她說。他頓了一下,又開口,其實,那個賣腎女人腳邊撿到的五萬塊錢我知道是你給的。接下來的話,被她又一個微笑的眼神止住了,他只好沉默下來。沉默像一種流動的溫度,灼熱了他的皮膚,然后徐徐傳遞到她疼痛寒涼的肩頸上。她抬起手,拂了一下后頸,她確信摸到了一把不應該的溫度。就是這樣,柏大夫,你讓我看見了自己,確知了自己,你喚醒了我。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尤其,今天,當我知道你的心意。事實上,也不能說今天,應該早就感應到了。那么,我是不是該像朋友圈里那些美麗的文章所寫的,要說一聲感謝命運安排這樣獨一無二的相遇呢?萬千人海,偏偏你認識了我,我發(fā)現(xiàn)了你,這樣偶然,卻又必然。對于一個心靈和肉體都走向枯槁的中年女人,這真的是一份美好的禮物,不是嗎?

可是,我要說的是,我并不需要這樣的一份禮物。它,太奢侈了。

黛諾一口氣說下去。她不容許自己有停頓的間隙。她不去看他的臉,他的眼,他突然委頓的雙臂。所以,我并不感謝你的出現(xiàn),因為,你治愈不了我的痛。你的醫(yī)術(shù)做到的,你的人會一樣樣毀掉。我得到你,我只會在往后的日子更寒冷,更孤獨,你懂不懂?

當然,你是懂的。她自問自答。在你我這個年紀,關(guān)于男女,還有什么是不懂的呢?愛情很強大,但也沒用。它沒用。你身后那張床,就算我們走向它,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就不必了。

她覺得自己好像耗盡了全身的氣力,她低下頭把臉埋進了一瀉而下的發(fā)叢中。燈光下,她的發(fā)依然有著蔥蘢的黑。但她是知道的,這貌似青春的潤澤下,一根一根前赴后繼的斷發(fā),和蠢蠢欲出的白發(fā),呈現(xiàn)的真相。沒有什么手段可以掩蓋的脆弱,枯焦,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喚回的再生長。那么,就這樣吧??伤氖衷俅斡|到了吉他。吉他躺在手邊,琴弦之間仿佛還繚繞著剛才的唇齒生香。他頹然坐在眼前,表情是她不忍直視的痛楚,和空茫。她再次開口,那么,我走之前,你講講這把吉他的故事吧。我料定它是有故事的。

你和他見面了?何琦問。見了,黛諾答。上床了?上了。何琦哐地把球拍扔到臺階上,你什么態(tài)度?。亏熘Z笑,一問一答,有問必答,這態(tài)度還不好嗎?何琦氣喘吁吁的,拜托,你這叫有問必答嗎!為治你這該死的頸椎病,我起早貪黑陪你打羽毛球,我容易嗎?你倒好,盡想著忽悠我,果真是城市套路深,交不得朋友。黛諾說,就陪練這么點小恩,時刻惦記著要人回報,你這樣不好,出不了境界。何琦佯怒,兩人笑作一團。何琦說,我一聽你口氣,就知道沒戲。我說過多少回了,你呀,這些年把自己禁錮得太厲害了,根本就沒那個膽兒。黛諾輕嘆,也不是有膽沒膽的事。何琦說,我知道,你怕自己陷進去。也是,你沒有我這副百毒不侵的硬心腸,就別去沾那撇不清的事。男人嘛,但凡有機會,出軌一下下還不就是順手一劃拉的小動作?到時候,人家提褲子走人,你哭都沒臉哭呢。黛諾搖頭,你這張嘴啊!對了,現(xiàn)在我問你答,你閱人無數(shù),難道沒有遇到一個不以上床為目的的?何琦不屑道,遇到過,哼,本小姐什么沒遇到過!可是,不上床又怎么樣?不上床就高大上了?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談戀愛是耍流氓,不以上床為目的的談戀愛更他媽耍流氓!黛諾囁喏,可是,上床也許自然順勢發(fā)生了,但重要的不是這個,重要的是他想傾訴什么,譬如一段往事,一樁秘密,一個人,擱在心里久了,他好想講出來,但講給誰?其實,生活中,看似親密無間的人,都并不是適合的對象。父母,孩子,丈夫妻子,兄弟姐妹,你會把自己埋得最深的心事告訴他們嗎?同事,搭檔?更不可能了。朋友?女人還行,男人有朋友嗎?男人就算有朋友,也是危難之際才見真情,平時嘛,不過喝酒吹牛,聊那些不著邊際的話題。所以,也許,一個男人認識了一個女人,雖然之前他們素昧平生,但他突然之間就覺得她是懂自己的那個人,就有了那種對她傾訴的愿望。難道這種情況能和現(xiàn)在鋪天蓋地的出軌啊艷遇啊什么的相提并論嗎?endprint

當然,不能夠。這得多珍貴,多高尚,一見鐘情,精神戀愛,高山流水?。『午鶉K嘖的贊嘆聲全是諷刺。黛,你繞這么多彎,不就想告訴我你遇到了一個大知己,他約你是為了給你講故事,訴心聲!

難道不可以嗎?黛諾最氣何琦這種腔調(diào)了。什么話都是你說,是你自己勸我不要太戒備,說人家可能真的只是想給我彈一支曲子,現(xiàn)在又來陰陽怪氣!

何琦不說話,她失神地盯著遠處灰蒙蒙的山。幾個月前,她們還曾在那里喝茶消暑,倚紅偎翠,但此刻看去,萬木凋敝,只剩下一片灰蒙。山下的大河也是一樣的顏色。記憶中,先前的冬天斷沒有這樣的寒磣。那時候,天冷,但清冽,敞亮,太陽幾乎天天都有的,黃昏時便降下雪來。早晨推開門窗,外面白白厚厚干干凈凈的雪,像是簌簌地落了一夜的童話。不知從何時起,在玫城,再也看不到那樣的景象了。長冬無雪,冷空氣像硬邦邦的舊雨衣,箍在人的肌膚上。而天空,硬是每天都難看出新高度來。何琦記得黛諾有雙大紅色的低腰靴,雪地里俏生生地走過來,是那種賞心悅目的漂亮。此刻猛地想起,白雪紅靴像一幅畫,突然就掛到了眼前,何琦一陣恍如隔世。她不由得往黛諾腳上看去,墨綠的大裙角下,精巧別致的黑牛皮裸靴,自上而下款款流瀉著知性內(nèi)斂的風情。是的,黛諾依舊漂亮,而且,更加優(yōu)雅。但今日之美,已不適宜那小紅靴的畫風了。它終究是逝去了,和那些再也不回來的靜謐的雪。

何琦抽了一下鼻子,努力使思緒回到談話中,努力使自己的聲音一以貫之的輕松,調(diào)侃。我哪敢陰陽怪氣啊,你這么純潔偉大的愛情,我只有頂禮膜拜的份兒呢!見黛諾還是氣哼哼的,何琦挽起她的胳膊。黛,你知道嗎,我就服你這點,說到做到!這事情,你老早就看得清楚,說得透徹,到頭來果然不越雷池半步。黛諾的臉色松弛下來,突然又紅了雙頰。她訥訥的,其實,其實也不是沒越雷池半步,他,他擁抱我,我沒拒絕。何琦哈哈大笑,好,這算半步,難得你沒有拒絕!光是擁抱?沒有后戲?黛諾一臉坦蕩,沒有,只是擁抱了那么三五秒時間。僅此而已。何琦問,這就完了?約定以后再不相見?黛諾點頭,完了。不再見。這還用約嗎?何琦點頭,黛,我還真是信了,你遇到了靈犀相通的人。你很理智,好,有理智就不自尋煩惱了。有些感情像天籟之音,有多珍稀,就有多脆弱,易碎,而且不可復制,它經(jīng)不起躺到床上去把玩,也不耐生活的磨蝕。說白了吧,就是它不適合偷情。如今這年頭,拿它去申報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還差不多。

黛諾心里發(fā)虛。她累了,覺得何琦聒噪得緊。她并不喜歡自己每每遇事,都要對何琦說起。尤其這件事。既然做不到坦白全部的真相,又何必炫耀它局部的彌足珍貴?也許她和何琦,只是幾十年的慣性罷了。不管什么事,深深淺淺說出來,就卸載了不少,彼此笑一下,罵一下,心里的塊壘就慢慢澆釋了似的。

是的,誰能做到不傾訴呢?這么多的日子,這么空的人來人往。黛諾你知道嗎,我憋太久了,要不是遇見你,我以為這些事就爛在我的喉嚨里,長在我的身體里,再也吐不出來了。年深月久,它們已成瘤了,開膛破腹也無法剔除的那種。他說。

開膛破腹也無法剔除的毒瘤,探照燈都打不亮的內(nèi)心的黑。這是那把吉他的故事。他的已然過去和正在進行的生命。黛諾永遠都不會與人分享的秘密。如果有選擇性遺忘癥,那么,若今生再度路過國醫(yī)館,黛諾寧愿自己變成阿潘。她不會讓自己再見到他了。訴說,和傾聽,是他和她僅有的緣。說完了,聽完了,便是緣盡了。如果他的毒瘤因著這說和聽,轉(zhuǎn)移到了她的身體中,她也沒有怨恨。有什么辦法呢,既然注定要攜帶著這個不明注入體去面對從此后更加斑駁的孤獨,那就只能企望夜空的星輝能更燦爛一點了。

又是一集熱播劇之后的廣告段,老公伸著懶腰踱進臥室,他發(fā)現(xiàn)陽臺窗下的靠墊抱枕又添了品種花色,便隨口問,這玩意兒也用不著這么多吧?黛諾正色回答,怎么用不著?每個姿勢都得有相配的道具。老公納悶,什么姿勢?黛諾說,仰望星空。老公臉上頓時堆上了各種難以言說。黛諾看著他,響亮地笑出來。笑聲噼里啪啦,像一串莫名其妙的耳光。

黛諾想不起來那個女人的模樣。故事的女主角,她已在現(xiàn)實的街角偶遇。但那天她以為她是他的妻,她只是看清了她風衣的顏色?,F(xiàn)在想來,她的側(cè)影也是好看的,她說“我先進去了”的音調(diào)也是好聽的。是的,黛諾沒法想象她的不好看,不好聽。只有一個有色有韻的女人,才會是那樣一場罪責的緣由和原動力。

那時候,所謂“國學” “國醫(yī)”之類遠不像今天這般受到推崇。作為玫城著名的一家三甲醫(yī)院的心外科副主任,他決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從事針灸推拿這一套近乎是江湖郎中的野狐禪路線。沒錯,當年他和他的許多同事就是這么看待中醫(yī)的。他正處于人們常說的年輕有為,前途無量。雖然大學的女友棄他而去,但他沒過多久,也結(jié)束了單身,在同一所醫(yī)院當護士長的妻子能干且清麗,他的生活幸福安穩(wěn),除了忙碌,找不出明顯的缺憾——如果,她不回頭去找他。

如果,僅僅是她回頭去找他,也就罷了。事情也許節(jié)外生枝,但他堅信自己不會做出錯誤的選擇。是的,這里并沒有前女友幡然悔悟卷土重來的狗血劇。事情其實很簡單,她來找他,不過是看醫(yī)生。她的丈夫,那個建材老板必須立即要做手術(shù)了,她卻把他從另一家醫(yī)院推到他這里來。還是你做好。你做,我放心。她說。

那是個并沒有十分的難度系數(shù)的手術(shù)。剛開始,他感到高興,為她的信任。他恨這個浪擲了他最好時光的女人,但她對他醫(yī)術(shù)無條件的信任,以及,在最緊要的時刻,她還是來找他,這很是安慰了他曾被她嚴重挫傷的男性自尊。但很快,他就被一種莫名的憤懣罩住了。他看著她在醫(yī)院忙碌,在一片白大褂和滿臉愁悶的病人中間,她顯得那么光亮。甚至,那讓別的家屬形神憔悴的焦灼到了她的眉目間,平添了一種凄清的美。相比校園時代,她依然美,而且確乎更美了。這擊垮了他聊以自慰的想象。是的,幾年的音訊隔絕中,他曾在偶爾的醉酒或失眠里放縱自己的思念。只有在那樣極少的時刻,他才承認自己是思念她的。他想象她嫁給那個商人后的種種不幸福,不如意,他斷定那就是她生活的真實。再富足的物質(zhì)都無法彌補精神的缺憾,任如何高檔的化妝臺也難以遮掩一個心靈枯槁的女人容顏的流逝。憑他對她的了解,他不認為一個有錢人就能安妥她。他甚至想過,如果有一天不期而遇,她一身俗氣的珠光寶氣,未老先衰,愧悔莫及,而他將淡淡地微笑著,淡淡地對她說:都是過去的事了,何必再提?endprint

現(xiàn)在,她來到了他面前,但一切卻是另外一副樣子。她倚在老公的肩頭喂他吃菠蘿,她伸手拍打老公的臉,死胖子,誰叫你不跟著我健身運動,得病活該!她細聲安慰老公,柏主任親自操刀,你還有什么擔心的,只當上手術(shù)臺睡一覺就是了。

她的老公,乖乖地聽著她的安排。她叫他死胖子時,他滿臉甜蜜安詳?shù)谋砬?。他其實根本不胖。他甚至不比他胖。雖然淪為病人,但他看上去依舊健康,清爽,神情謙和且沉穩(wěn),言談里透出自信和教養(yǎng)。怎么會是這樣?他以為,她的男人站在她和他跟前,更應該像一個一望而知的不和諧者。他肯定挺著圓滾的大肚腩,頭發(fā)油光,眼神傲慢,金燦燦的皮帶扣上掛著兩個大哥大,隔一會兒拿起一部,一陣急吼吼的指手畫腳,隔一會又拿起另一部,余音未絕的頤指氣使立馬換成不忍卒聽的諂媚巴結(jié),整個身體隨著卑賤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是的,這就是想象中她的男人的基本形象。

但現(xiàn)在,一切怎么成了完全不同的樣子。

他失眠了,連續(xù)好多天。

手術(shù)完成得順暢,用她的話說簡直完美。出院時,她老公送他一個意大利名牌皮包,和兩餅老普洱。他握著他的手說,柏主任,以后咱們就是朋友了。我有病來找你,你有事也記得第一個找我啊。他呵呵笑著把東西往外推,好像只是習慣性地拒絕病人的禮品,但其實是真槍實彈地拒絕她老公真誠的提議??伤蟮难凵裰浦沽怂?。是的,她的眼神完全是哀求了。他再不敢看她,他知道自己自此后再也不敢面對她的眼睛了。他幾乎是倉皇地接受了他們價格不菲的禮物,在那輛黑色的豪車前,他冰涼的右手又被那雙伸過來的感謝之手緊握。

他有事當然不會去找他,但他有病也不會來找他了——一年后,他因性功能障礙在國內(nèi)外廣泛求醫(yī)。當他聽到這個消息時,他以為這比自己預料的時間至少早了兩三個月。一般來說,得了這種病,病人往往要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精神困擾,才會出來尋醫(yī)問藥,而她和她的老公,從一開始就選擇了積極應對。當然,他們是恩愛夫妻,他們不能少了那個。他恨恨地想??墒?,恩愛抵得過一管藥劑嗎?只是五十毫升無色無味的液體罷了。

失眠一天重過一天。從此,白天黑夜嚴重混淆。終于,他徹底明白過來,那一管罪惡的藥劑,不只是注入到了那個男人的身體里,其實也注入到了自己的血液中。當前女友哭泣著倒在他懷里——原來,這么多年來,他一直等待著這一刻?,F(xiàn)在,他終于經(jīng)自己的手實現(xiàn)了它。是的,她面容憔悴,眼神哀怨。一年半前陪老公做手術(shù)時的神采蕩然無存,他要的就是她這個樣子,不,不對!他原意并非她受苦,他只是希望她來見他時是追悔不已的形象?,F(xiàn)在,她以他想象中的典型姿勢重新屬于了他,而他,驚悚地發(fā)現(xiàn),自己和她老公一樣,委頓不起了。

就好像胸口被她掘開的漏洞,再也無法補缺,就那樣一直嘶嘶地灌著冷氣。又好像泰山壓頂中偷偷吁了口氣,因為無意再接近她,對她男人的罪惡感便減輕了一些些似的。事實上,那是根本無法減輕的。作為一個曾經(jīng)德藝雙馨的醫(yī)生,一個守法公民,一個健全的男人,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黑暗無邊的夜里,他無數(shù)次地決定去投案。而清晨面對早餐桌上妻子盈盈的笑臉,卻只能咬牙忍住想解脫的沖動。他已經(jīng)毀了一個女人,一個家庭,他不能再毀掉另一個女人,毀掉她精心經(jīng)營的這個家。唯一慶幸的是,面對妻子,他還是一個完整的男人。而為著這慶幸,他又加倍地仇恨自己。

終于辭了職。無法再面對這個讓他夢魘不斷的職業(yè)。給妻子的解釋是,他想換一種方式證明自己是一個能讓老婆孩子生活得更好的男人。起初,他被自己的豪言壯語感動得熱血沸騰,幾乎忘了原來那只是謊言。滿世界瞎撞了一圈,慢慢他發(fā)現(xiàn)人近中年,其實可供重新開始的空間并不大。甚至,連前女友都跑來問他,要不,你來幫我老公做事?他現(xiàn)在身體成那樣了,意志消沉,脾氣也爆。跟前得有個自己人。

她現(xiàn)在確實把他看成自己人了。他們終于成了一對心平氣和的老友。經(jīng)過了盛極而衰的婚姻,和以尷尬不堪收場的舊情復燃,這個女人變得粗糙,馬虎了。她竟然看不出來自己的好心是多么不合時宜,令他拒斥。

出乎很多人的預料,他好馬吃了回頭草,折騰幾年后又回歸本行。但說是本行,不過是指醫(yī)生身份而已,專業(yè)領(lǐng)域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了。他告別了西醫(yī),攻讀了中醫(yī)博士,在最快的時間內(nèi)成為在傳統(tǒng)針灸推拿領(lǐng)域嶄露頭角的名中醫(yī)。生活似乎重新進入了按部就班的程序,他夜以繼日地工作,他以百倍的熱情、耐心和責任對待病人,他有時覺得自己在一天天救贖著自己,有時又覺得他付出得越多,虧欠的也越多。

他的前女友離婚了,并且得到了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一處花園別墅。恩怨糾結(jié)漸漸開始褪色,他強迫自己和她來往,強迫自己貌似平常地幫她一些忙,假裝忘了從她生活中退出的那個男人,假裝忘了自己曾經(jīng)對他們做過什么。

直到遇見黛諾。病人中出現(xiàn)了一個叫黛諾的女人,就好像一團簇簇作響的火星落到了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里。她是黑暗中猝然而至的光和暖,也是勢不可擋的災。宿命的傷。他從她的病房出來時,每一次,腳步都被那首似乎在無窮無盡流淌著的樂曲牽扯著。每一次,他都在她的眼中想起自己的吉他時代。事實上,那幾乎是上輩子的事情了?,F(xiàn)在,他的妻子,大學同學,就連與此記憶息息相關(guān)的前女友,也根本使他想不起過往。而黛諾,一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突然就使他跌進了莫名其妙的感傷中。感傷卻又振奮,走在路上情不自禁地微笑,仿佛許多事情還來得及,仿佛自己尚未愛過,傷過。

但明明,心如黑洞,身懷毒瘤。

一段漫長的掙扎,他還是壓抑不住地想要為她彈一支曲子。真的只是想要彈一支曲子。他原以為那只是老夫聊發(fā)的少年狂,但越來越發(fā)現(xiàn)愿望如此深切,并非可以自生自滅的沖動。為她彈一支吉他的愿望,在與她失去聯(lián)系之后,讓日子變成了苦海。他早已習慣了苦,但這種苦卻有著全然新鮮的破壞力。

現(xiàn)在,終于完成了。吉他曲,以及那萬劫不復的訴說。經(jīng)過了那樣的訴說,他們徹底分離。好吧,就是這樣,還能怎樣。像他這樣的人,難道還能向生活伸手要求什么?他想,如何才算彼此擁有,也許這也算。你為一個女人,買了一把已作別二十年的吉他。而她消失在人海中時,懷揣著你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輩子的劫。endprint

《李米的猜想》,一部幾年前的舊電影,黛諾并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把它收藏到了電腦里。這么多年來的國產(chǎn)片,她從來都不認為有收藏的必要。好像當年也沒看到過關(guān)于這部電影的什么炒作。帶阿潘到家來吃飯,飯后給她看照片,突然就翻到了。要不,我們看電影?她問。阿潘笑瞇瞇地點頭。

似乎有點出乎意料,節(jié)奏和力度撲面而來。劇情還沒展開,周迅的一顰一笑先抓住了人,一個呼呼生風的小女子。然后,當她哭出來,當她在假裝不認識她的男朋友面前終于哭喊出來,黛諾的眼濕了。她看到阿潘也哭了。阿潘靜靜的,幾乎還保留著笑瞇瞇的表情,但淚水一串串地滑過臉頰。她伸手替她拭去,但更迅猛的淚又下來了。黛諾伏在她的膝頭,急急地問,阿潘,你看懂了是吧?你傷心了是吧?阿潘不說話。淚自動地無意識地從眼里涌出來,仿若水。黛諾哭出來了,阿潘,你認認看,我是黛諾!你認識我,你想起我了,對吧!阿潘掛著一臉的淚笑了,小紅,紅,你媽媽,喊你回家吃飯呢。

黛諾頹然坐回到椅子上。周迅還在哭??薜梦骞僮咝蔚闹苎福薜靡荒槧€漫的阿潘。生活像戲,像一種別有用心的隱喻。

老普的腳崴了。何琦說,你送阿潘回家的第三天,老普晚上出去跳舞就崴了腳。活該他!可是他腳崴了,秋姐就得又照顧阿潘又照顧他,這日子一長,還能沒怨氣?黛諾說,這不是怨不怨的問題,這是加薪的問題。老普的腳嚴重嗎?何琦說,右腳挨不了地了,輸了液,又冰敷貼膏地折騰了快兩禮拜了,不見起色,他都急得上火了。能不急嗎,那紫頭發(fā)老太太最近染了一頭紅毛,兩人跳得正起勁呢!黛諾我可告訴你,秋姐照顧老普這份工錢再怎么著也該他自己出吧,你不能因為有你老公那幾個臭錢撐腰,就以為自己可以兼濟天下,連老普這種人的事也去攬著,這叫助紂為虐,懂不懂!黛諾沉吟不語,何琦在電話那頭喊,聽見沒有,這回你要是再充大頭,我就去跟秋姐說,堅決不讓她管那個老不正經(jīng)的,有種他讓紅頭發(fā)去伺候他!黛諾這才開口,何琦,有件事我出差前沒來得及告訴你,老普上個月把秋姐以前的工資全部退還給了我,他說必須由他出這個錢,這是原則問題,沒得商量,所以我收下了。何琦好像也吃了一驚,好半天蹦出一句,那他早干嗎去了?黛諾說,也許我們倆剛開始態(tài)度過激,不該那樣介入人家的家事,那樣反倒把他推遠了。何琦又一下火了,你這叫什么話!他還你兩個臭錢,你就替他說話了?我倆不介入,誰介入?難道由著他把阿潘鎖在黑屋子里不問死活嗎?黛諾說,是,是,你說的沒錯,阿潘的事我倆不可能不管??衫掀找膊皇遣还?,要不他怎么死活不同意你把阿潘接你那兒呢?何琦恨恨道,那是他想早點整死阿潘!你自己也說了,他愛面子。黛諾說,他顧面子,那是因為他知道那是他的責任,他并沒有推卸。他剛開始那樣,或許也是一時無法面對,有點逃避罷了。他現(xiàn)在不是在慢慢轉(zhuǎn)變嗎?何琦冷笑,他現(xiàn)在自己也癱到床上了,當然要轉(zhuǎn)變了。

黛諾理解何琦的嫉惡如仇。何琦是一個沒經(jīng)過婚姻的女子,她不知道兩個人的日子里藏著多少皺褶,那些日復一日的損耗,那些冷漠空虛的消磨,那些瑣屑壅塞的博弈。哪怕再光鮮的婚姻,有些時候,也比一個單身的悲觀主義者的想象更悲觀一些。所以,婚姻中的男女,都變得強大了,或者,麻木了。所以,黛諾比何琦更容易做到心平氣和,她知道老普才是徹底面對所有不堪的那個人,他其實最不易。事實上,能與一個不孕不育的妻子相守終生的男人,本質(zhì)上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什么不孕不育,不要因果混淆好不好!何琦激烈地駁斥。阿潘不是不孕不育,阿潘是因為懷上孕才發(fā)現(xiàn)老普得了急性傳染病,怕孩子不健康就去流產(chǎn),誰知傷了子宮,一輩子再也懷不上。沒孩子能怪阿潘嗎?還不是因為老普,是老普害得阿潘這輩子沒做成母親!

當然。最初確實是因為老普。阿潘說過,老普愧疚得要死,為這事愧疚了一輩子。可老普的傳染病當年就治好,就除根了,接下來的二十多年里,是阿潘的身體讓老普為人父的愿望一次次地落空。到底誰是因,誰是果?誰是因,誰是果,于他們又有什么意義?一輩子這么長,同床共枕的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愧疚了一輩子,那愧疚還是愧疚嗎?黛諾這么想著,脖頸后面不禁起了一層寒。

很少有人知道老普對沒有孩子這事是怎么想的,他看上去永遠那么快樂,那么健談,開朗,而且勤快,而且始終以阿潘為榮。阿潘是學校的名師,以前他們住在教工樓上,出門散步總像是穿行在學生的鞠躬致意和同事的熱情問候中。老普總是比阿潘更高興地和他們寒暄。對阿潘的朋友,學生,老普從來都是笑臉相迎,笑臉相送。他有一手好廚藝,他常常說的是,潘教授是做學問的人,不能讓她浪費時間搞家務。后來他們換新房子到了城中心,后來他從銀行內(nèi)退了。每晚六點四十,他們準時下樓,不管是去外面的廣場,馬路,還是在小區(qū)里繞著花園鍛煉,老普總是把阿潘讓在右邊。不管是外面的廣場,馬路,還是小區(qū)院里,五顏六色的老太太們把日子過成了廣場舞的節(jié)奏。但老普的眼睛只在阿潘身上。一切鮮艷和熱鬧之外的阿潘,素凈,優(yōu)雅,她的頭發(fā)開始微微地白了。她的樣子不由得讓人憧憬起白發(fā)之美。

這一切戛然而止在那個清晨。那天七點多,老普在廚房磨豆?jié){,阿潘收拾垃圾。老普說,別出去了,早餐馬上就成。阿潘說,就下個樓,幾分鐘。然后便是三天后在派出所的相見。警察說,大媽你認認,他是不是你老伴?阿潘看著老普,嚇出了一臉的淚水,她扭身藏到了警察的后面。

再然后,老普就開始跳舞了。

黛諾打電話詢問老普的傷情。老普喟嘆不已,上年紀了,不中用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啊。但他的聲音聽上去倒也不很頹唐,似乎沒何琦說的那么嚴重。秋姐說,老爺子美著呢,人躺在床上,手和嘴可沒閑著,成天拿著手機又寫又說的,說高興了還唱幾句給人聽。黛諾問,給誰聽?秋姐壓低了聲音,還能給誰聽,就那個紅頭發(fā)老太太唄!普大哥這腳一崴,兩人是不能天天見面跳舞了,可見不了面反倒更熱乎了。貼膏敷藥發(fā)微信,吃個油條豆?jié){發(fā)微信,嗑把瓜子也發(fā)微信,小狗小貓花花草草,反正看見什么就發(fā)什么。普大哥的手機上全是那老太太的照片。黛諾的心沉沉的。她說,好吧,隨他去。最近阿潘怎么樣?秋姐答,潘教授老樣子,她你放心,我給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每天晚飯后領(lǐng)著去遛彎兒,她最近好像說話眼神都有點長進呢。黛諾說,秋姐,全虧你真心待她好。你也放心,不會虧待你。秋姐說,人心換人心嘛,你們哪曾虧待過我?別說你和何琦妹妹這么仁義,就潘教授自己這可憐的乖樣兒,誰忍心不好好照顧她!兩人說罷要掛時,秋姐卻又遲疑道,何琦常過來照應,但有件事我不敢和她說,她脾氣爆,我這正尋思著明后天跟你說呢,這普大哥,發(fā)微信也就發(fā)微信吧,有些事越做越過頭了。黛諾急問什么事。秋姐說,他這回一崴腳吧,我打量著潘教授的病有點見輕了,她喜歡坐到床邊對著他笑,看他換藥時緊張得只掉眼淚,她好像慢慢要認人的樣子呀,我高興得不得了,趕緊求著普大哥多教潘教授說話,多給說說過去的事,我還把他們以前的大影集也翻出來了??墒?,唉,作孽??!普大哥的心,根本只在手機上,他分不出時間陪潘教授。endprint

黛諾說,他的心冷了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剛不是告訴你了嗎,隨他去。秋姐陡地提高了音調(diào),隨他去可就收不了場了,潘教授怎么著也是個大活人吧,可普大哥趁我去買菜,直接就把紅頭發(fā)老太太叫家里來了,他倆當著潘教授的面膩歪呢,你說是不是太欺負人了!黛諾聽著秋姐哧哧的喘氣聲,想了又想,才開口,秋姐,老普也是老人了,多體諒他吧,他病了,朋友來家里探視也是正常的。秋姐憤然道,您可以打馬虎眼,可我咽不下這口氣!我要是能咽下這口氣,我能四十七八了還離掉那黑心男人,自己出來掙辛苦錢!

音樂逶迤,像流淌的清泉濺醒徑自回憶的石頭,像煙花在夜空兀然綻放又迅即消逝了璀璨。黛諾想,頂多是寂寞罷了,像夜雨一滴一滴敲打在玻璃窗上,何至于說悲傷?可《悲傷的西班牙》循環(huán)往復,一遍遍從手機流出。好像它永遠只是從手機里流出,好像它從不曾在一雙手的彈撥下,在一把嶄新的吉他琴弦上跳躍過。那旋律仿佛一個聲音在說,我承認我曾歷經(jīng)滄桑,另一個聲音和音般纏繞而出:遺忘是由灰燼織成的網(wǎng),難道還有更好的命運?黛諾拉開窗簾,仰頭不見異鄉(xiāng)的星空,霾是舊相識?!侗瘋奈靼嘌馈?,為什么是西班牙?西班牙她去過,浪漫,熱情的國度,有些破敗,有些空曠,但并不悲傷。

有些停頓,有些遲疑,但從不間斷,從此地到彼地,如影隨形的失眠。

黛諾出差回來顧不上去阿潘家,研究所來了外國專家,日程排得滿滿,實驗室里人頭攢動,觀點交鋒,論壇似的。晚餐后才回到家,老公說,最近辛苦啊,從你犯病就沒這么工作過了。黛諾躺到按摩椅上,她整個脖頸,肩膀,都是僵硬的,冰冷的。她正待開口,卻猛地忘了剛才涌到嘴邊的話。使勁回憶,怎么也記不起來。明明前一分鐘,那句話顯得那么重要,是她今晚對老公說的第一句話。是她這段日子來等著對老公說的一句必須的話??墒翘秩嘁幌潞箢i的當兒,這句話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了。

她幾乎是驚恐地坐起身,尋找老公的臉。老公的雙眼溢滿了笑,他緊緊盯著電視屏幕上飚高音的唱歌選手,和做著典范表情的各種導師,嘉賓。他的眼,并沒有旁逸斜出的視線,掃向近在咫尺的她。她在他事不關(guān)己的微笑中,漸漸平靜下來,起身去看幸福樹新發(fā)的一枝嫩芽。他是她的定心丸。多少年,他一點點地讓她明白了生活中并沒有什么刻不容緩的事,并沒有什么非說不可的話。是的,她和他有什么重要的話,無非就是,今晚吃什么?公司里忙嗎?你前幾天看的那部電視劇播完了?

今晚要說的那句話,應該約等于這些話,卻似乎,又不是。那么,它到底是什么話?老公的呼嚕聲鬧鐘般準時響起的時候,黛諾整個人還在問題中漂浮著。那句話好像一根魚刺,怎么咳都咳不出,但它一直在。尤其是在一個人的無邊夜里,它甚至有著鮮明的輪廓。

又一個夏天裹著熱浪滾滾而來時,黛諾的頸椎病一點也不見輕。后頸,肩背,胳臂,全都僵硬,麻木,好像不是自己的。高溫三十七度的大街上,長袖高領(lǐng)的她引得路人紛紛側(cè)目。她覺得自己快被蒸熟了,但風驅(qū)之不散。一種抽象的風,非常具象地在她的肩頸處刮著,那冰冷的呼呼聲以一種瘆人的加速度推搡著她的腳步——這天,黛諾又暈倒在單位樓梯口。

她堅決阻止同事送她去醫(yī)院,隨后她又否決了老公住院治療的提議。久病成醫(yī),我自己知道怎么治療。放心,不會再暈了。她一遍遍說。果然,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那奇異的眩暈沒有再降臨。黛諾不禁想,也許,有些事是可以用心力控制的?

接到了他的電話。他的手機號,和微信,黛諾是早就刪掉了的。這應該是辦公室座機。他說,你不來治療,是因為我嗎?黛諾笑答,柏主任,瞧你說的,玫城又不是你們一家醫(yī)院。我一直在治療著。他頓了一下,說,好,治療著就好。你的情況,不能掉以輕心。黛諾問,為什么給我電話,算好了我又病著?你送出院的病人到底有沒有徹底治好的?他說,不是算,是你老公的助理來找我開藥膏。至于病人嘛,當然有治好的??蓪δ?,我很失敗。兩人都沉默了。再開口,他說,你老公,對你很好。她說,是啊,他挺好的。你們也好吧?他說,我們也挺好。黛諾猶豫半天,還是問,她,你前女友,也好吧?他說,她今年又結(jié)婚了,她的新家不在這兒,去外地了。她也挺好的。黛諾說,那就好,都好了就好。他說,你保重。

笑死人!真正是笑死人了!何琦人未落座,聲先撲面。嘴上說笑死了,但整個人是憤怒的。隨著漂亮的坤包哐地摔到桌子上,話語四濺起來。還是因為阿潘。還是因為老普。老普不跳舞了,因為老普的舞伴,紅毛老太太不跳舞了。人家開始帶孫子了。

你要看見老普那賤樣兒,你不笑才怪呢。何琦說,人家老太太帶親孫子,他屁顛屁顛地跟著,一會兒遞奶瓶,一會兒換尿布。有不知道底細的老頭老太太跟他們打招呼,說你們這大孫子長得多結(jié)實啊,他就緊趕著點頭,比人家那老太太還笑得歡!臉上褶子里的巴結(jié)簡直往外溢呢。

黛諾想象著那情景,她一點也笑不出來,何琦自己也是。她越憤怒,越鄙夷,就越傷心了。是不是老普的腦子也壞掉了?搞個黃昏戀,也就罷了,這倒好,直接成人家不付錢的保姆了。黛諾你知道嗎,那老太太好多回把孫子直接給老普送過來,自己去超市逛去了。黛諾問,秋姐怎么說?何琦悻悻道,秋姐能怎么說,肯定生氣唄!有幾次她都不給老普做飯了,只給阿潘吃。她說有給人家抱孫子的力氣,還自個兒做不了飯嗎?老普也不好發(fā)作,想把孩子給送回去,可你猜怎么著?何琦的神情突然一變,漂亮的大眼睛水光盈盈,照亮了整張臉。只要是要抱走那孩子,阿潘就沖過去擋,死活不讓走。人家走了,她就坐在地上哇哇亂哭,秋姐喂飯也不肯吃。可憐的阿潘,她喜歡那孩子。秋姐說現(xiàn)在只有對那孩子,阿潘才有那樣劇烈的反應。平時,都是乖乖的,一點都不鬧。

黛諾難過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也許,阿潘一直都是喜歡孩子的。只是,她不好表達出來。黛諾記得自己女兒小時候,阿潘總是源源不斷地買來各種玩具布娃娃,和小裙子。但她從不將黛諾的女兒帶回自己家去。在老普面前,阿潘一貫表現(xiàn)得對孩子問題坦然,釋然,看得開。也許,她和老普一輩子都在以不在乎的灑脫安慰著對方?也許,這種刻意的諒解,從看不見的某個地方一點點拉開著他們?傷著他們?endprint

何琦看出了黛諾的心緒,她沉默半晌,喃喃開口,黛,講真的,我現(xiàn)在突然覺得我是羨慕你的,你有一個那么好的女兒。黛諾罵,你現(xiàn)在幡然醒悟了?想痛改前非了?告訴你,沒用,生不出來了!何琦笑,怎么就生不出來了?我有那么老嗎?人家七十歲老嫗還有勇敢懷孕的呢,關(guān)鍵是,懷誰的,和誰生?哈哈!黛諾正色道,別鬧了。用不著誰羨慕誰。每個人的人生都不一樣。何琦說,我懷疑我這一輩子過的是假的人生。黛諾怔怔盯過去,何琦的頭發(fā)是新做的波浪卷,滿肩的搖曳生姿遮住了低垂的眉目。她怎么了?雖然這兩年來已漸漸習慣了種種的不如意,但如此頹唐的言辭出自何琦之口,黛諾的心,還是被刺痛了。

但何琦卻抬起頭,恢復了一臉的漫不經(jīng)心。傻樣兒,我就知道你不知道這是句網(wǎng)絡(luò)流行語!

就是這樣,就算是習慣了彼此傾訴,但有些話永遠點到為止,從不泛濫。閨蜜至交,說了一輩子話了,但何琦最不愿意說的就是自己的苦。黛諾了解何琦的色厲內(nèi)荏,那是一道防線,一旦決堤,整個人便崩潰了,所有不堪的那一面便會傾巢而出。所以,因為互相懂得,便不說,不問。何琦寧死也不做怨婦,黛諾便小心維護著她萬人迷的形象。她假裝相信她真有那么忙,下班之后的活動排得滿滿,忙得沒時間寂寞,沒時間顧影自憐,沒時間和黛諾扯??墒?,許多個倚窗發(fā)呆的夜晚,聽著老公在客廳把電視聲開得震天響,黛諾總是忍不住牽掛何琦,她在做什么?真的還有男人在獻殷勤,晚餐,約會?真的有心力和一群年輕的男女K歌?跑步?瑜伽?如果她此刻病著,如果她剛好發(fā)燒了,誰給她遞一杯水?

黛諾忍不住要急急撥響電話??墒?,自己又在做什么?和她說什么?這世上,誰能真正安慰到誰?黛諾想告訴老公的那句話,那句重要的話,一直沒想起來。再也想不起來了。但家里好好的,沒有人告訴她忘了什么。還在忘著什么。電視機里笑語喧嘩,夜夜笙歌。孤獨的人真的是可恥的嗎?“我懷疑我過的是假的人生”,何琦偶露崢嶸的凄惶和軟弱??墒裁词钦娴?,什么是假的?也許無謂真假,冷暖甘苦都只是一個向度的問題。如果人生是不快樂的,那么,它至少也應該是值得的吧?為什么要在這么漫長的無意義中走到底?

這天上午,黛諾在單位接到秋姐的電話。你快來,快來,出事了!黛諾來不及問,秋姐便抽泣著掛斷了電話。一定是阿潘不好了!黛諾驚出了一身冷汗,下樓梯時踩住了自己的裙角。待敲開阿潘家門,迎面而來的卻是阿潘的笑聲。黛諾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阿潘這么開心地笑了,確切地說,黛諾從來沒看到過阿潘這么開心地笑過。得病失憶之前,阿潘是常常笑著的,但那種春風拂面般的溫柔笑容不是此刻的笑。此刻的笑是天真由衷,是恣肆爛漫,是純?nèi)粚儆谝粋€童稚女孩的開懷大笑。那清脆的咯咯聲,像是向日葵在艷陽下嘩啦啦綻開了所有的花瓣。

阿潘不是一個人在傻笑,阿潘一屋子的笑聲是對著另一個人的——她的懷里,是一個萌萌的胖寶寶。寶寶也很開心,寶寶也在笑。寶寶的小手指一下一下?lián)崤⑴说亩洹?/p>

黛諾的心快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現(xiàn)在,它慢慢沉落,送出了一聲驚魂未定的喘息。但秋姐的臉是慌張變形的。她說,不是潘教授,是普大哥出事了!

老普沉沉地躺在大臥室陽臺上的搖椅邊。他臉朝下,頭抵在墻角地板的踢腳線上。黛諾看不見老普的臉,但他的胳膊,和右腿,蜷曲著,耷拉著,似乎剛剛走過一場痛苦的掙扎。黛諾撲過去,又慌亂地收回手。這是怎么了秋姐!老普怎么了?你怎么讓他躺在地上?

秋姐的聲音是抖的。你們不來,我不敢動??!家政課上講過,萬一腦溢血中風發(fā)作了,不能亂扳病人的身體。黛諾急問,那你打120了嗎?怎么會突然成這樣啊,老普不是說他最近血壓穩(wěn)定嗎?秋姐說,我還沒打120,我讓你拿主意!黛諾氣得亂顫,秋姐,你平時是個靠譜的人,今天這是怎么了,人命關(guān)天的事,你不打120,你巴巴地等著我來!你說,我有什么主意可拿!

可老普不是自己暈倒的,他是被潘教授推下去的呀!秋姐捂著臉哭出來。小孩!就因為那個小孩。你看見了,就那個和普大哥跳舞的老太太的孫子。今天老太去買菜,又把孫子送到這兒來了,孩子一來潘教授可樂了,就想抱小孩,可普大哥不放心,不讓抱,潘教授就搶。我聽著他們鬧,我在廚房熬粥,普大哥喊我,讓我?guī)私淌诔鋈プ咦摺N蚁脒@不是要我們給他和那老太騰地兒嗎?我不,偏在家等那老太回來領(lǐng)孫子。潘教授想抱孩子,一直圍著普大哥轉(zhuǎn),我看她實在可憐,就把孩子從普大哥手里接過來,誰知孩子剛到我手上,普大哥那邊還沒坐穩(wěn),潘教授突然從后面使勁把他推出去了,潘教授,她,她哪里來那么大力氣!普大哥撲倒時,頭咚地撞到了墻角,剛開始手腳還抽了幾下,然后就癱那兒一動不動了!我嚇蒙了,想去外面喊人,可懷里還抱著個娃,又怕潘教授還會做什么,打120又不知道誰跟著去,怎么說合適,我只好先叫你來。我擔不了這個責任??!

我剛摸了摸普大哥的手,他的手好像都硬了,涼了!秋姐已泣不成聲了。

黛諾蹲下去,把手伸過去。她慢慢去觸老普在地上的手。那手從肩下伸過來,到肘窩處卻奇怪地扭轉(zhuǎn)了方向,糾結(jié)著伸向最近處的某個依傍。但它什么也沒抓住,除了死死握在一起的指節(jié)。它極不協(xié)調(diào)地擺放在身體的右側(cè),根本像是多出來的一個物件。

黛諾感覺到了巨大的眩暈。她伸向老普的手駭然彈回來,捧住了自己的頭。她適時地捧住了那種奔騰而來的騰空感,那種勢不可擋的離逝感,那種噬滅一切的飛翔感。她在一種迷夢般的墜落中聽見自己說,不,此刻,我不能暈倒,不能!

她聽見阿潘甜美的歌聲。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夸我好寶寶……

責任編輯:趙燕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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