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
1
翻騰了很久,于露才睡著。睡得也很淺,夢里依稀有風的聲音,小時候平房窗外楊樹葉子舞動的聲音,十幾歲時的嘆息,在紫玫瑰歌舞廳里揮舞身段的聲音,送她去北京時列車的汽笛長鳴聲……時光奔赴夢里,一一聚齊,正當他對于露綻開他那什么時候都無所謂又迷人的笑時,老李噗地放了一個響屁,很響亮地磨磨牙,所有形成隧道的時光忽然之間崩塌解體又四散逃離,彌漫的臭氣和體味仿佛在提醒著生活的庸俗和污濁。于露氣得踹他一腳。
李義廉咕噥一句,大半夜的,干啥?
夢見你升官發(fā)財遇美女了,給你說聲,于露揶揄道。
真的!
李義廉翻身抱住她,爬將上來,濕淋淋地結實親了她一口,帶著隔夜的口臭。于露扭過頭,任他折騰一番。他愛死這個各個地方都翹翹的、媚媚的小女子了。像是一匹死心眼的牛,他夜夜按著這一小塊汁液肥美的水田,又是耕又是耙。熱情高漲。
這樣一來,家里的陳金花是顧不上了,就只有任她荒著。
實際上自打李義廉進城里瞎混后就沒再把她放在眼里。李義廉人高馬大,各個零件好像都比別人大一號似的,卻偏偏喜歡嬌小型的,嫌她陳金花型號大,想想真他媽的想捅他幾刀子??墒顷惤鸹ㄋ孢€有些怯他,李義廉錢沒見他往家弄回多少。狐朋狗友倒都是黑道白道的。之前她剛和靠著石材廠的“順河酒家”小老板說笑了幾句,熱乎乎剛想有一點想法,小酒店夜里就被人把玻璃墻給砸了,小老板一看不是個善茬,過幾天就搬走了。陳金花那個氣啊,渾身亂抖,委屈,憤怒,空虛,都發(fā)酵在一起,她喘口氣都嗞嗞地上火,咬牙切齒地把李義廉八輩祖宗都翻檢問候個遍。
原先她還在李義廉開的名為“石來運轉”的石材廠像個男人婆一樣地指點著裝卸沙子、石頭、空心磚之類的,操著心管著每天的財務進出。酒店小老板一走,金花一氣之下,老娘天天在這里費心打點著,你狗日的倒好,到處尋花惹草,不干了!
不干了,她就閑著。
可閑著更難受,大把大把的無聊和空虛,跟著她,像一個個逼債的債主,窮兇惡極地跟著她。白天還好過些,去鎮(zhèn)子上女伴家打打麻將說說閑話,一咬牙也就過去了??梢估锬兀莻€漫長啊,秒針就像河水,滴滴答答,一點一點流向天亮,那個漫長就像河水流向大海一樣。翻來覆去睡不著。輾轉得恨不得掉一層皮,她感覺自己像是一條魚,掙扎在炙熱的荒漠里。床,空空蕩蕩,就是無邊的沙漠;心里的野草瘋長,枝枝葉葉呼喊的,都是荒涼。
有月光的夜里。她在樓上??粗咨脑鹿馓柿艘坏?。摸摸臉上,濕乎乎的,轉過身把遙控器狠力摜在電視機屏幕上,歇斯底里地哭出聲來,罵,李義廉,你狗日的不得好死!罵完了,又得想他,他連個別的男人都不許她想。
罵完了李義廉,就罵自己,罵自己還有這么豐富的感覺,她渴……她到底是一個女人。這個年紀,還無可救藥的這么飽滿。卻干旱。
連哭都沒個人回應。只有無垠的哭聲在空曠的屋子里回蕩著,像是斷線的風箏,盤旋在身旁,一臉破碎的眼淚。掛在慘白的臉上,卻怎么也拼湊不出一張完整的凄涼。
2
這一場飯局李義廉實在是費了心,從環(huán)境布局、現(xiàn)場氣氛、陪酒女子,到每一道菜、每一瓶酒,李義廉都親自過問了一遍。地址當然選在這個縣級市最豪華的酒店最尊貴的一間。席上主要有退下來的教體局副局長,城管所所長,派出所所長……在李義廉心里最重要的當然是西城區(qū)土地管理局的局長趙仲銘。這次飯局本來是李義廉為了答謝教體局副局長接受春蕾名譽校長的聘請,他邀來另外幾個人。當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是有頭臉的人物,僧借佛面。來捧個場,顯得飯局上都好看:還有一個原因是,李義廉想試探一下趙仲銘的口風。
按說李義廉他一個名兒也寫不周正的混子,縱然在這小城里也算呼風喚雨,很吃得開,但也和教育牽扯不到一起去。那還得從春蕾學校說起。
這是一個浙商投資的私立學校,因為此地人口多,生源良好,剛開始的幾年學校非常紅火,一度成為此城的貴族學校??梢膊恢涝趺椿厥拢降谒膫€年頭,學生接二連三地出事,不是在校外不遠處被搶了,就是女學生周末回來路上被猥褻,等等,總是這樣上不了臺面的齷齪事,生源于是一學期一學期地直線遞減,好好的一個學校眼看要瀕臨倒閉。
在學校陷入困境的時候,李義廉黑白兼施,逼著幾個股東借了他一百多萬的貸款,不到兩年的時間,他私自漲到三百多萬,高利貸也沒有這樣高的。他漲到五百萬的時候。在此地法院動了手腳,校方敗訴,李義廉就帶著兄弟們接管了學校,股東被趕跑,不服氣的當然人身、家庭都被嚴重威脅。
他看上的是學校占著的這塊地。這塊地市值一個多億,并且還在繼續(xù)往上漲。
李義廉對兄弟們說,這塊地弄到手了,兄弟們以后就不用愁了。
但他雖然占領了學校,股東們也被他整跑了,可所有權卻不屬于他。還是校方股東們的。按照當?shù)卣猩桃Y的條例,這塊地若不用于發(fā)展本地的教育事業(yè),就還由政府收回去。
這就是李義廉今天之所以請退休的老局長擔任名譽校長的原因,他還得讓學校存在,有那么幾個年級幾個班虛掩著,當個幌子,就這么一學期一學期地拖下去,直到把這塊地拖到手里。
所以最近幾年李義廉愛撮著牙花子,打著酒嗝,炫耀地說,哥哥在做教育哪,懂不?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氣。
他無賴的地方還在于,股東開始愿意還他錢,當然是一百萬那個數(shù)。他不要,故意漫天漲利息。過了這四五年了,股東們也是分崩離析,各人有自己的事業(yè),心也不像剛一開始那么齊。他就仗著地頭蛇,一個字,拖。因為如果過了十年,校方仍沒有還他的錢,他李義廉就可以享有對學校所屬土地的使用權。說來說去。就是要吞下這塊地。
飯局上,李義廉左右逢源,從點到面,再具體到某件事上,馬屁在各個局長身上均攤。然后話題在當前的政治、軍事、現(xiàn)實之間云來霧去地穿梭,稍微有點冷場就嘮國際形勢或者關于拆遷之類的,再不濟還可以談談女人,氣氛一直保持得不錯。幾個陪酒的川妹子,膚如凝脂,很會來事。所以一直笑聲不斷,干,干,酒就又走了一圈。endprint
一個個領導,他談著教育,他說著城市形象管理,他談著目前小區(qū)里發(fā)生的鮮活犯罪案例。李義廉都聽著。很乖,弄得一頓飯下來,領導們都說原來李義廉并不像人說的只知道砍砍殺殺么。只趙仲銘很少言語。他當然再清楚不過李義廉的把戲。
李義廉時不時不忘穿插一句關于學校的事,抱怨著經(jīng)營這學校就是公益事業(yè)啊,不盈利還往里頭貼錢。并且還真像那回事似地嘆氣連連。說得多了,趙仲銘喝杯酒,輕巧地回他一句,那老兄你別辦不就是了。
他趕忙給趙仲銘斟上酒。拍拍趙肥瘦相宜的左肩,趙局,不,我得辦,為了這些個學生,我也要一直辦下去。
說得很大義凜然。對視一眼,就心照不宣地笑。卻各有所想。
3
爺爺給小院子里的桃花剪枝,把小枝上的桃花剪下來,因為它們還承受不住果實的重量。爺爺把剪下的桃花插在廣口瓶里。一屋子立時都有了喜氣。爺爺說,小志。你可又長了一歲了,比你爸爸還高了,過來,幫爺爺把桌子放好。
杜小志就過來幫爺爺抬桌子,放在屋子中央,一邊聽爺爺嘮叨,你說你爹,這個龜孫兒過年也不回來。去年倒是回來了,可滿打滿算也就待了三天。三天啊,一眨眼就又走了,狗日的還不夠把人閃得慌呢……爺爺上了年紀,話也絮叨。他知道,爺爺是想兒子了,他何嘗不想爸爸呢?
奶奶往桌子上擺飯菜,接過來一句話,老東西,桌子放歪了,老想著鐵柱回家,回家,誰給你買藥的錢?看看墻上的黑白照片,嘆一口氣,你說他一個人在外面連個熱乎飯都吃不上,容易嗎?他能不想回家?奶奶撩起圍裙擦擦眼角,就又進廚房忙活去了。
爺爺也就悶著頭抽著煙袋鍋,在腳底磕一磕,接著苦藍的煙氣吐出一片辛辣的嘆息。把桃花在相片下擺放好,回頭喊,小志,來,給你娘也說句話,讓她也看看你長多高了。
小志就遲緩近前。抬頭看著相片上的母親。有些陌生的疑懼,低聲喊了一句。媽……就不再說話,把掩映的桃花撥開。眼淚隨即漫了上來,迷住了眼。視線里墻上的母親就有些虛幻,他反過手背擦了一把。再看著照片,雖然他心里并沒有儲藏多少關于母親的印象,似乎母親是遙遠的一個人,但看著照片,就立刻感覺血脈連在那里,在照片面前,他的眼淚也有溫暖的歸屬感。那是生了他的母親。他看著她時。“媽媽”就不再是一個遙遠的名詞。
小志的眼里又有水汽彌漫。
爺爺只告訴他說媽媽是得病走的。
小志磕了頭,爺爺就把照片又收起來。包著布,放在抽屜里,一邊還說,喜眉我的孩子啊,你也看到了,小志都長得比他老子還高了。你不在,俺們也沒有虧著他,你就放心吧……爺爺把抽屜關好,吃飯吧,小志,記住,你十四歲了,好好學習,對得起你爹媽。
小志點頭,答應,嗯。
吃飯的時候小志覺得母親的眼睛一直在抽屜里注視著他。這種想法讓他感到有點害怕。又有點想流淚。每一年,爺爺或者父親都要當著照片上母親的面,嚴肅地告誡他,小志,你要好好學習,給你媽媽爭口氣。
好好學習才能走出這村子,才能揚眉吐氣,才能對得起爸爸在遙遠的城市站在腳手架上的風吹雨打。這是爺爺對他說的最多的話。
他都知道的,所以他在學習上格外努力,而他的成績也一直不差。老師們反映的也是杜小志很沉默、不愛說話,唯一摸不透他的是,上課的時候有時候人坐在那里。眼睛會被窗外一只小鳥或是一朵云帶出門。老師說,旁人難以走近他的內(nèi)心,他呢,把心隱在自己那一片蔥蘢寂靜里,也難出來。
吃了飯,他出門去前村找同學杜頂。入秋他就要升初三了。面臨的是中考。要是考不上市里的重點高中公費生,不知道爸爸的皺紋又得多出來幾層,爺爺蒼老的嘆息又該多出來幾聲??赡悄苁呛每嫉膯??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怎么,每年就收那一兩百個公費生,其余上千人都是自費。什么概念,就是入校就要繳納少者五六千多者上萬元的所謂“建校費”。何況還不一定考得上呢。
想一想,都頭疼啊。杜頂?shù)母绺缯f話口才活潑,曾這樣潑辣地形容,天天從學校到家忙得屬不粘蛋,兩個卵像鈴鐺一樣滴溜滴溜地亂轉,忙活了一年,到頭來呢,他奶奶的,沒考上!
杜頂?shù)母绺邕@樣說的時候,把他倆笑得不行,可仔細想想還真是這樣。
杜頂?shù)母绺鐩]考上,做了個小瓦匠,一天掙幾百塊,也得意洋洋。他說,去他媽的,老子還省得上了個賴高中再考上個賴大學找不到工作耽誤時間,還白搭六七年的錢呢。杜頂就順著他哥哥的話說,那我也下來去打工吧,你看咱村有幾個上到頭的?他哥哥把正抽著的煙摔在地上,上去就給了杜頂一腳,氣呼呼地罵道,就算只剩下你一個,你狗日的也得好好上!還轉向小志連帶教訓道,你倆都要好好學,打工眼前看著能掙點兒錢,不長遠,知道不?
小志就點點頭。他明白得很,如果考不上下了學,爹肯定會說,你小子又重蹈你爹的覆轍,整天掂著個瓦刀看小包工頭的臉色,弄不好哪天就一閃腳就把命摔下來了。你愿意這樣?
他不愿意這樣。他沒有選擇。
那就只有按著書本再拼命地好好學。
可是這一年開始學幾何。他有些偏科,數(shù)學一直是他薄弱的學科,那些立體線條之間的邏輯推理、證明,他總是學得很吃力。杜頂正好擅長此科,他正是要找他一起做題。
剛出了巷口,看見對面陳金花散著頭發(fā)氣鼓鼓地一路走過來。她穿得很簡約,還沒到夏天呢,就都隱隱約約地露出來了,再加上她左一腳右一腳開叉很大,氣沖沖的,走路都有點火藥味。
小志想要躲開她。爺爺曾對他說過,李義廉不是個好貨,他家女人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要和她說話,記住了。爺爺說告誡的話總愛用近似于命令的“記住了”做結尾。他就點頭,嗯。
爺爺扛過槍,打過仗,年輕的時候也是條說一不二的漢子,老了,提不起那些當年的英勇,但心氣還在??墒秦撨^傷,一走路渾身骨頭都響,渾身積攢的那些陳年病和痛,靠著民政局那點兒層層過手的補貼,實在是杯水車薪。爺爺說,我要是再年輕二十歲,老子一刀劈了李義廉這狗日的!好像和他有深仇大恨似的,又罵,你爹這個兔崽子哪點兒像我,忒懦弱!這年頭,怕事就不找你了?小志也不當回事。知道他愛嘮叨。endprint
這會兒,小志看躲是躲不過,巷口就那么點兒地方。就硬著頭皮低著頭往前走。剛要走過金花跟前的時候,她回過頭叫住他,嘴里還罵罵咧咧地嘀咕道,今兒是咋了,你一個小破孩見了我也躲躲閃閃鬼鬼祟祟的?
她今天特別不順,去鎮(zhèn)上買衣服,試衣服的時候。她看中的是比較花哨的一款。那個銷售的女孩子也沒有眼色,明明看見陳金花手里摸著鮮艷暴露的那一款,非得用專業(yè)化的口氣過來推薦說,您這個年齡,比較適合這一款,優(yōu)雅大方……陳金花聞之頂過來一句,大方你娘,我還沒到你娘的年紀呢!把服務員還沒脫口的“這一款比較符合您的氣質”給活活噎在嘴里,她什么氣質,她泥沙俱下的潑辣氣質。
非得買了她看上的那一款,并且一下子買了三件。老娘就是要穿。喜歡!
結果她穿了去四朵家打麻將,見了她,一屋子人嘴里忽然像含了個茄子,眼睛里憋住笑意。接連幾圈,她的手氣也不順,旁邊的人似乎躲閃著什么,都不往她身上看,她越打越氣惱,最后手一撒,不玩了!出去上廁所。前腳剛走,不一會后面就聽見有人把憋著的笑彎腰倒出來,竊竊私語,嘖嘖,金花今天穿得,像個小閨女……另一個人說,怎么也比不穿強一點。四朵一語中的,想男人了唄,你看那臉上的暗黃粉紅的斑點,缺少滋潤哈。另一個人調(diào)戲旁邊的同伴,哥們,晚上你去給人家金花滋潤滋潤去,呵……旁邊人說,李義廉那貨不整死你。又說,不怕穿得像個小閨女,怕的是臉上皺紋像塊老樹皮,哥哥可上不來這個興趣,還是讓給你吧……他們正一邊壘著麻將一邊隨口說笑,不提防陳金花一腳邁進來,叉著腰挨個兒地看他們一張張目瞪口呆、尷尬得恨不得夾在褲襠里的頭臉。誰知道這女人這么陰,躲在門前沒走呢。金花也不說話,上去一把掀翻了桌子,在他們面面相覷的寂靜里甩著胳膊大步走開。
陳金花喊住他,嗨,小志,杜小志,喊你個兔崽子呢!
小志停下來,抬起臉,看她。他一抬頭,金花說,嗬,什么時候長的個,比我還高了。
小志細長的身體杵在那里,喊一聲,嬸。
見了嬸也不打個招呼,學是怎么上的。金花唬他。見他低頭不說話,嬸給你鬧著玩的,傻小子。食指點他額頭。
小志就順勢頭偏了一下,金花看著他的腦袋劃出的輕微弧線。襯著他初具規(guī)模眉目炯炯好看的臉,呵呵笑了,沒見過這么老實的傻小子,規(guī)矩得倒像個閨女。問他,小志,看著我啊,看著!
在她的命令下,他就看著,看一眼就不敢看了,低下頭,臉上紅了一大片。
金花笑出聲來,一天淤積的霉氣跑出去一大半,還不依不舍地逗他,嬸穿著這一身,好不好看?
小志拋下一句,好看。趁她笑的間隙,抱著課本匆匆抽身疾步跑遠。
4
于露喝多了愛追著姐妹們問,問她們,幸福,他媽的幸福有多長?一副迫切知道答案的焦急模樣。
姐妹們也都是女中收放自如的性格,說好聽點是霽月風光。說不好聽就是流氓,回答她,不就那十來厘米長唄。然后哄然大笑。
于露醉言醉語,推開手指,說,去。搖著頭,告訴你們,打完酒嗝接著說,告訴你,幸福的長度約等于眼淚再加上笑擱在一起的重量……
都當她喝醉了說胡話,最多也就是舊話重提,說她,喲,姐姐跟那個畫畫的小白臉睡了沒半年,倒染上些酸了吧唧的文采來了。
都知道她不能忘情于那個負心的人。平常不覺,沒心沒肺,喝醉了就管不住自己。夢里有時還幻想著重逢時擁抱的美好和甜蜜。那個時候會是邊流淚邊捶打他的胸膛,還傻笑著,該是多美的畫面……醒來往往看到的卻是李義廉那張大馬臉,于露頓覺人生真是他媽的無比荒誕。只想讓人沉淪,倒給人一種撕毀的快感。
姐妹們說你這是在暴殄天物,作踐自己的年華??墒窃捰终f回來,在乎的人都不在乎,不如拿著臉蛋趁著新鮮賣個好價錢。于露說。也他媽攢點兒以后上美容院的錢。
說這話的時候心里還是帶著怨恨,積攢的怨,她可是拿著最好的部分供養(yǎng)那個落拓不羈的小畫家。陪他吃陪他喝。他有著搞藝術的人慣有的特別發(fā)達幾近成癮的性欲,她也給他。到頭呢,我要離開這個破地方,于露,你等著我,我安頓下來就來接你。一句話她還當了真,想想真夠少女的。一等二等沒有回音,她追過去,人家早又溫香軟玉抱在懷里,一句對不起就結了。
于露有時惡狠狠地想,就是犯賤一場,荷爾蒙帶著一身腥騷把你摁倒在地上,落實的只是性,你他媽還傻乎乎地以為這就是愛情。怕破了相,就想象中扇自己一耳光,你真夠可以的??!
可是這個混賬竟然還有臉給她發(fā)短息。說他要成立一個工作室,并且說有可能回來。最后還加了一句,最近常常喝醉,一喝醉就想你,我走了許多的彎路,犯了許多的錯誤,到最后終于知道你才是最美的風景,我想繼續(xù)做你一生的觀眾……
——太他媽會煽情了。擱在一年前她會感動得傻哭,但現(xiàn)在她不過冷笑一聲。男人不過是在大城市里一時混不下去,走投無路。想拿她再做一次賭注??墒撬难蹨I卻肆意流下來,心里潮濕起來。
身體里的這種老實的反應,總是讓她覺得憤怒又委屈。
二十六了,在風月場中摸爬滾打這么些年,就愛過這么一個人,還這么不堪。算了,不說也罷。
于露喝下一杯烈酒,想起李義廉那張長臉,搖頭晃腦地站不穩(wěn),對姐妹們說,干完這最后一票,姐姐我就閃了。
5
陳金花站在自家樓上,在稀落的星輝下四處眺望。李義廉愛顯擺自己的能耐,就在村子里最高的地勢上報復性地建了這座三層的小洋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就是不讓金花在城里住,堅持讓她住在鄉(xiāng)下,好像是讓她在家替自己在村子四處炫耀,好把他以前偷雞摸狗被人戳脊梁骨恥笑丟的面子都找補回來。人活一口氣,當年四處瞎逛的混子你們眼皮也不夾我一下,現(xiàn)在爺混出來了,住上風口了。
當初陳金花嫁給他就知道他沒安好心,圖的是她爹一輩子殺豬賣肉積下的那一點兒財產(chǎn),但看著他那兩年跟著爹殺豬賣肉時對她百依百順的模樣,處處巴結著聽話,恨不得匍匐著看她,陳金花想來結了婚他也不會對自己有所冷淡??赡腥艘坏┗斐隽艘稽c頭緒,還真不把她當盤子菜了,真把她冷在了那里。endprint
月亮升起來了,是一輪圓盤似的滿月,照得整個天地都一片皎白。冷風吹來,陳金花就一哆嗦,想,心都缺了,月圓又如何?
摸摸自己的臉,還真是如四朵所說,長滿了暗黃的斑點,乍一看不覺得,摸摸都刺手了。氣惱在肚子中間匯集,骨頭里都是寒意。寂寞的骨頭都快生銹了。把手里的茶杯狠狠地扔到樓下,罵一句李義廉我x你祖宗。
剛才冷,躺在床上,過了一會又覺得渾身燥熱,下了樓,來到馬路邊上吹風。也不是為了吹風,屋子里太空曠,太靜。靜得直讓人想發(fā)狂。
站了一會兒,聽著誰家的貓咪隱在夜幕里聲嘶力竭地叫春,一聲聲叫得很起勁,像撕裂某種上好的布匹。拉直了腔口,華麗又委屈,真像小孩在哭……金花不由得心頭火起。抓起一把石子漫無目的地擲去,卻不想回應過來一聲慘叫。
不是貓。
陳金花定睛細看,原來是小志。他剛從杜頂家補習數(shù)學回來,正低著頭默記那些公式、定理,冷不防她一把石子中有幾塊也砸在了他身上。
陳金花忙奔過去,拉住他,問,砸住哪兒了,疼嗎?
其實也沒有砸多么重,小石子罷了,驚嚇居多。小志揉揉臉上,就那里有一點疼,說,沒事,嬸,沒事。
陳金花一把拉著小志就往家里走,這孩子,砸住了什么叫沒事,來,到亮的地方嬸給你看看。
看看也不嚴重。就冰箱里拿出飲料、水果,盛在盤子里放他面前。小志有些局促,坐立不安的樣子,看看客廳,又看看自己的腳尖。
客廳富麗堂皇,家具、家電都一應俱全,還裝飾著好看的吊燈,明晃晃的。都知道李義廉家有錢,卻不知道有錢原來是這個明亮的樣子。
陳金花把盤旋成方形的燈關了一圈,只留下四角柔和的橘色小燈,照得燈下一切都柔軟又朦朧。她剝香蕉,吃啊。見他不說話。就挨近一點,坐在一個沙發(fā)上。
小志往一邊挪,說,嬸,我要回家了……他還沒說完,就被金花一把拉坐在沙發(fā)上,急什么,家又不會自己長腿跑了,坐下,陪嬸說會話。
說了一會。小志多是被動,嗯,嗯。
陳金花起身放了一張碟,有一瞬間她在猶豫,但就像沙漠上遇見了一泉水,有毒沒毒她已經(jīng)來不及考慮了。她坐下來,倒上兩杯紅褐色的液體,遞給小志,對他笑笑,這笑,連同她的衣著,都很輕薄。陳金花一按遙控器,等離子電視大屏幕上映現(xiàn)的是一對直逼眼目漸入佳境的赤身男女。
在這個時候陳金花其實還是有些不忍的疑慮,想著玩玩而已,別嚇了這傻小子才好。她看著小志紅彤彤的臉上第一茬柔軟的胡須,因為害怕,剛隆起的喉結一個勁地翻動,陳金花的身體里迅速燃起一團火??磥碇故侵共蛔×?。陳金花就像撫摸一朵花,把她猩紅的指甲焦渴難抑地落在小志剛開始發(fā)育的身體上。
小志渾身一個巨大的激蕩。開始自上而下地哆嗦,急忙捂住她游弋的手,憋紅了臉,喊,嬸,嬸……金花駕輕就熟,別喊嬸,喊姐……豐滿到要炸開的身體,像一團大火,撲在小志剛蘇醒的單薄身子上。小志想躲,可就是躲不開她,想喊,嘴被一雙唇堵住出路,小志要推開,推了幾下,也推不開,又隱隱地想被她抱緊。這是記憶中唯一抱著他的女人,卻不是母親。小志覺得羞恥而又有興奮。掙扎中他流下辛辣的眼淚,一直沿著鬢角流到耳蝸里……最終還是她循序漸進地剝出他瘦小沉默的身體,在沙發(fā)上,她看著他鵝黃初覆毛茸茸的身體,她咽著唾沫。好像很渴,她看著,忽然難過地流出參差的眼淚,嘴唇顫抖地笑著,被大顆大顆淚水打濕了。越發(fā)鮮紅。
后來,她跪下來,匍匐著,俯下身,抱住他的頭,撫摩他的頭發(fā)。小志閉上眼睛,腦袋兩邊呼呼地吹著大面積的風,聚集在耳蝸里的眼淚像荷葉上的承受不住的清露,流瀉下來……隨著她焦灼而又有序的撥弄,他十四五歲最初柔嫩的堅硬,終于駛入她寂寞空曠的天空。最后,他來不及呼喊,就忽然如懸崖墜落一般,她抱著他一起下落,在激烈風聲里,只聽見金花在他耳邊呼著熱氣說,乖,啥也別想,就當我是你姐,就當我是你娘……
6
李義廉在酒桌上愛吹噓的除了性能力就是他進過監(jiān)獄,哥哥可是為了義氣哪,一同犯事的人,我硬是咬著牙一個也沒說,那個打啊——李義廉比劃著——坐飛機、看西瓜、蘇秦背劍……哥哥哪個沒受過!
嗓門響亮,大馬臉油晃晃的,很豪邁很享受的樣子。臉上迸發(fā)出一種金屬質地的光芒。滿桌子都是佩服的眼神仰望著。他再說他打拼時候受的苦,一件一件娓娓道來,什么一個饅頭吃了三頓。夜里睡橋洞,煤礦挖井眼看著“哐瞠”一聲同伴被砸在身邊,要不是我跑得快,這半個腿也就報廢了……他拍著自己的腿,說起來投人、亢奮,也不知道多少是真的,但都說得斬釘截鐵。他傳達出一個訊息,他的天下、他的事業(yè)打出來的,他的錢是有苦難做根基的。
他一次酒后講給于露聽,于露的眼圈兒就紅了,李義廉問她怎么了。于露伸出指尖摸他的大臉,緩緩說,心疼……李義廉一個激靈,心里立時柔軟得不行,自己的女人也沒這么人戲這么配合過,大掌很要命地把于露抱在懷里,接下來的動作帶著他罕見的柔情蜜意,一個回合下來,于露伺候得他骨頭都酥了,像飄在深深淺淺的云里。
這會兒李義廉坦著個大肚子在大沙發(fā)上側身躺著,一想于露的此時此刻,李義廉一腳把茶幾上的瓶瓶罐罐踹在地上。罵了句趙仲銘我日你先人,你要什么我都給你了,可你欺人太甚,連我的女人你也想春色平分,等這塊地到手了老子再好好治你!
合同他已經(jīng)威逼股東們轉給他了,他需要趙仲銘偽造一份土地轉接證據(jù),這塊地的經(jīng)營權就屬于他李義廉了。
上一次在城里最隱蔽的酒樓包房里,兩人單獨喝酒。趁著趙仲銘兒子生日的當口,說是給賢侄買點文具用,李義廉一張卡就給他三十萬。
卡是收了,但趙仲銘就是不喝酒,說胃疼。不喝酒就說明事兒還沒辦成,還在半空中懸著,他這是敲詐他。李義廉在心里罵,還胃疼,真是不知足啊你,也不怕?lián)嗡懒四?。但是還得笑著,說,換酒。
李義廉出去,打個電話,讓于露過來。打電話的時候李義廉那個不情愿,于露可是他這么多年唯一一塊上好的肉,一連串地罵著,還得讓于露趕快過來。endprint
于露過來的時候氣喘吁吁,鬢發(fā)也未來得及打理,李義廉只在電話里吼,快!還以為出什么事了呢,一路上于露還想難不成大馬臉讓人砍了,那這一票可就盼星星盼月亮熬出頭來了。到地方一看又他媽是喝酒,登時氣就不順,管他是誰,她先喝三杯,您隨意!
她的酒量那是發(fā)憤練出來的。
那氣勢,那個不經(jīng)修飾的風塵樣子,舉手投足間收放自如的勁兒。會來事的酒上周旋言辭……幾圈下來趙仲銘的臉上就露出了笑意,舉起杯,來,為小妹,干一杯!
李義廉心里的石頭算是落了地。但又看看趙仲銘的眼色,始終陷在于露呼之欲出的乳溝一帶,拔不出來,李義廉想,他媽的,太不著道兒了。再喝了幾圈,李義廉發(fā)現(xiàn)自己倒顯得多余了,這算什么事兒?;氐郊依盍x廉還指著于露胸口露出的白雪,罵她,也不蓋著點兒。
于露摸不著頭腦,平常不就這樣的嗎。李義廉把胸罩往上給她提提,扯外衣蓋上。動作很粗暴。平常是平常,出來就他媽給我蓋上。
于露心跟明鏡兒一樣,想,還吃醋了,不錯,還能控制住他,最近還得找個借口買什么東西榨他點兒錢。
到了家,馬臉又把她野蠻地撕開,壓上去。于露迎著看他那張變形的大丑臉,喉嚨里積攢的酒“哇”一聲噴在了上面……
過了幾天。李義廉端來一盆花,于露問他是什么,他說,蘭花。
于露覺得好笑,一個大老粗還講究這種八竿子打不著裝高雅的花。伸手摸摸,竟然是假的,一問,是翡翠做的,可真是枝枝葉葉的都逼真。
李義廉又循例把趙仲銘祖宗八代都問候一遍,這四十多萬哪,趙仲銘你狗日的可真會想著法折騰老子!
趙仲銘指著窗臺,說蘭是君子之花,我趙仲銘兩袖清風,獨獨愛這長于山澗幽泉的有節(jié)操的清雅之花,楚大夫屈原他老人家有兩句話形容它,知道嗎?轉過身來問他,李義廉氣得牙根癢癢,你這不故意寒磣老子嗎!流氓要是再有點兒文化那真是天下無敵了,你什么樣的貨色還在這兒裝他媽的幽雅,也不嫌惡心肉麻??赡樕线€得立馬堆出準備好的相應笑色,奉承道。俺一個大老粗哪里知道,局長給俺也上上課,俺也染點兒那什么雅氣。
趙仲銘在那里搖頭晃腦地賣弄,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
這回李義廉就是下最后一次血本,訂做了這尊蘭花翡翠,呈給趙仲銘。把事兒辦周全辦踏實了。
他吩咐于露,某某鄉(xiāng)村度假酒店,某某房間,你把這禮物給狗日的送去!說到最后一句,李義廉大有不忍和無奈之意,臉上的橫肉都有扭曲。
于露扭過臉,吐瓜子皮兒一樣吐出一句,我不去!
李義廉趴在她身前,小姑奶奶,你要什么我都給你,房子過幾天我就給你過戶。長嘆一口氣,馬臉擱在她胸前,哥哥這不是求著他了嘛,你說有什么辦法,你摸摸這里,我心里舍得嗎?拉住于露的手放在他胸口上。
于露眼角點染出零星幾滴水花,舉起拳頭,雨點一樣打他,我不,我不,我就不!一聲比一聲銷魂。我跟的人是你,你把我當成什么了啊……于露梨花帶淚,似哭欲哭。
李義廉心里那個軟啊,要化了一樣,大嘴堵住了于露的哭,抱著就在沙發(fā)上好了一回。格外溫柔,格外銷魂,李義廉想這女人不容易啊。這么貼心。有一瞬間甚至都感動得想算了吧,不送那狗日的什么蘭花了,去毬!
但冷靜下來,搭下來臉繼續(xù)商量,好露露,去吧。
不去。
乖。去吧……
哥。不去啊……
就又就地好了一回。額外的溫柔。又額外的銷魂。
去吧,聽話,去啊……
于露就去了。
走了兩步又回過來抱住他的腰,我是為了你才去的啊。于露心說,戲他媽不做足了,錢給得就不痛快,房子就不一定能轉到我的名下。
于露走出幾步,李義廉抹抹臉,要是真做,記得戴套??!
于露想笑。還用說“要是真做”,難不成趙仲銘會在那兒給她上一宿哲學課?
于露用眼角斤兩不差的淚花回答他。
就去了。
這期間李義廉就在沙發(fā)上一會坐著,一會又臥著,好像身子底下帶著一團焦躁的火,心里火燎火燎的。想一想于露此時在于什么,還用想嗎,還能在干什么?他就忍不住要罵,但是他又忍不住要去想,結果越想越煩躁。一次次踢翻茶幾上的東西,把它們在地上踢來踢去。
等到下半夜,于露才回來??匆娝?,眼圈兒紅撲撲的。有水意。他急躁地問,怎么這么長時間?
明知故問。
李義廉一手把于露拉到水龍頭下,“刺啦”一聲把水龍頭開到最大,粗猛地剝?nèi)ビ诼兜囊律?。拿著水龍頭使勁在她身上沖,于露觸疼,捶他,你瘋了?
他才不管,一遍一遍沖她身體,像洗車一樣沖洗灰塵垃圾,并且著重反復沖洗她的下體,反反復復,直到自己被于露咬住,他扔掉水龍頭,把于露攔腰抱起,拋在床上,然后報復性地撲過去。
7
小志曾經(jīng)一直以來的夢想是能得到一本《泰戈爾全集》。
他天生對文字敏感。這是他逼仄寂寞的成長環(huán)境使然。他是在《中學生閱讀》之類的學生雜志上讀到《飛鳥集》一些最著名的詩句的節(jié)選,從此就深深熱愛上了這位身上像戴著白云的大胡子東方詩人。想來青春里能喜愛上這樣的詩人,也真是一生的幸運。善、美、真、輕盈、淚水,以及悲憫,被社會早已侵略篡改的人心最美的這一部分,還是早早地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慢慢地,他對泰戈爾的熱愛近于癡迷的地步。夢里都是偷偷開了鎮(zhèn)子上一家文具店的門——它是唯一代賣幾本書的文具店,小偷一樣開了門,黑暗里摸摸索索尋到那幾本書,眼睛就亮了,放出光來,看見封面,卻是金庸、溫瑞安、古龍或者更不堪的武俠小說,他的眼睛黯淡下來……或者是一看,呀,真有一本《泰戈爾全集》在最上面的格子里,就拼命踮起腳尖去夠,卻怎么也夠不著,一直蹦一直蹦,好像觸手可及卻怎么也拿不到手里,往往滿頭大汗地急得醒來……有時最懊惱的是真的拿在了手里,心里正無限歡喜,剛要翻開去讀,不是店門忽然被打開,自己被嚇醒,就是突然被祖父的咳嗽聲驚醒。醒來才知道是一個好夢,就懊悔得不行,怎么就沒看上幾頁呢,什么也沒有記住……他是多么想讀到里面那些星星閃爍一樣的內(nèi)容啊。endprint
瀑布歌道:當我得到自由時。我便有了歌聲。
你靜靜地居住在我的心里,如同滿月居于夜。
他讀到了這樣的詩句,他終于有這樣一套全集。不是靠著他從爺爺每天上午給他的一塊錢飯錢里省下來的。他讀著讀著,捧著書本,哭出聲來……
委屈和驚喜都在他小小的心里。
陳金花過來,拍他柔弱的肩膀,問他,怎么了,是不是買錯了?
他搖搖頭,淚水聚在眼里形成小小的湖泊,他很少說話,只是沉默。
陳金花想把剛拆掉塑膜包裝的書也拿在手里來看看。她不懂他對著一本書傻哭什么,陳金花剛要伸手,小志突然攔住,說,你別摸!
陳金花的手聞聲一下子嚇得僵直在那里。小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喊出那么大的聲音,看著她,有些過意不去,喊一聲,嬸……陳金花訕訕地收回去,有點尷尬。但一笑帶過,說,小志可還嫌我臟呢。
小志想解釋。卻不會,清冽的眼淚掉下來,打濕書頁上的詩,低下頭,喊她一聲。姐……陳金花一個激蕩,把小志摟進懷里,聲音柔和下來,不停地說,傻孩子,傻孩子……看著他單薄的背,她竟然也無端地流下眼淚。
過了許久,陳金花像是在做出承諾,說,小志,你別怕,以后多來姐屋里說說話,有個男人來了,這屋子里才像個家。放心吧,姐以后不再老要你了……陳金花笑了,淚水卻負氣地落下,姐也是餓極了,說著就在小志的脖子上咬了一口,小志的肉又這么好吃,姐都舍不得了。
她愿意小志天天都來,哪怕只看著他在客廳里寫他的作業(yè),在她原來放碟的CD機里學英語,她在一旁細碎地忙活著些家常的小活計,有時候給他送過去一碗粥、一盒飲料,陳金花覺得這才是一個住的地方,不至于她一個人又陷入荒涼。她甚至跪在地上,求小志來,她答應他不讓他睡在她床上,她答應不給他買衣服買這買那以免露出破綻,她都答應,只要他來了能陪她吃吃飯,看會電視。說會話……
小志覺得她,也可憐。
現(xiàn)在,他更加自閉,更少言語,連最好的朋友杜頂也很少說話了,每天一有空隙就把自己使勁逼在習題里,埋在課本里。心里頭默念著爺爺和父親一直灌輸給他的信念,要出人頭地,杜小志你要出人頭地!這樣惡狠狠地下力氣,反而把一直不入門的幾何學好了。幾道線面交叉里有另一個空間,他可以想象著把自己抽身放到里面,躲開這些煩惱的事情,只自己一個人在那里看書,看泰戈爾,看小說,看唐詩宋詞,對著書帖寫小楷……這些都是他最喜歡的,契合他的性格,安靜,柔弱,暗含骨力。
可他做完作業(yè),從出神的情緒里回來,往往覺得茫然無措,心里的話不知道給誰去說。他們都認為他沉默,話少,卻不管他是為什么。他看著破敗的小院子里,墻角的草也沉默,卻終究會開出花,把心事說予風,說予蝴蝶或蜜蜂,他的心事,藏于心底,終于唇齒,沒人懂得。
倒是陳金花,把他當成寶貝一樣寵著,雖然他一臉的冷漠。雖然這份寵是難以啟齒的。但奇怪的是,他趴在金花寬大的胸前,那樣一種貼心貼肺的溫暖,竟然讓他心里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柔軟,這種感覺,他第一個想到的是被母親抱著。他把頭埋在金花雙乳間,像個孩子一般,或者說他本來就還是個孩子呢,他為這種母親的感覺悄悄流下淚來……
剛一開始的屈辱感,慢慢變淡,他開始對陳金花又怕,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迷戀。怕她把自己抱在她上面,又本能迷戀她上面的溫暖。他把小說、詩歌里看到的關于女人的語言不自覺地都放在陳金花身上比量一番,而關于母親的描寫,他也只有用陳金花把那些句子來兌現(xiàn)。
唯一一次他做夢,母親從抽屜出來了,在床前看著他,久久看著……他嚇醒,撲在陳金花懷里,一直喊。媽媽。媽媽……一時間分不清夢里夢外了。
好在這一段時間他的學習沒有掉下去。幾何跟上了,在班上的名次也有提高。爺爺看著成績單,就很滿意,磕著煙袋鍋,在飄渺的煙氣里虛構孫子未來的體面生活,那些是他未曾實現(xiàn)的東西,欣慰地嘮叨著說,小志好樣的,可還要再努力,毛主席說過,三天不學習。就趕不上劉少奇……
周末的時候,他去杜頂家過一會,很短的一小會,就折回來。陳金花給他留著門,他進去,由她主動支配他,或者說話,或者做其他的。但有一點,就是他寫作業(yè)的時候,不許她打擾他,他說,要不然我就不來了。
小志不要她買東西,不要她給的大面額的錢,只要一點買書的錢。
一時還算相安。
陳金花之前話說的是不要了,但她往往把持不住自己。好在節(jié)奏放緩慢了一些。她想要是有個孩子,這日子或許還會好過些吧,但是結婚這么多年了,男人在身邊的時候,她就是懷不上,尋方問藥了無數(shù)次,也沒弄出個所以然來。對于孩子,她越來越只能寄托于想象。
抱著小志的時候,她既把他當成男人,退一步,也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特別是當他蜷起來的瘦小身子泊在她的臂彎里,枕在她的乳房上的時候。她愿意把他小心抱在懷里,心里滿滿的,是憐惜和愛意,像一個女人對情人,也像一個母親對兒子。
這種感覺讓她也著迷。
她有時候想,陳金花啊,你這可是在作孽!是要下地獄的。早化成土的老祖母信過佛,陳金花腦子里這時候就翻騰起祖母講過的地獄里的種種情景,剝皮、鎖骨、油炸、石磨之類,想得自己心驚肉跳??墒翘炅耍€是繼續(xù)要。她三十四五,休息好,沒有那臉上的暗斑,也是飽滿的女人,雖說不上多美,但各方面都勻稱,風情的時候,稱得上豐腴動人。這樣的女人,正需要大把的愛,需要大雨大水來灌溉……她沒有,她什么也沒有。在許多孤獨的夜里,她對著碩大的鏡子看著自己,她還這么年輕,年輕美麗得近于無恥,她長久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心里一遍一遍涌起憤怒,她袒露的兩個乳房竟然像兩只在旱地里舉手抗議的拳頭……
她不是沒有去城里找過她名義上的男人??伤龓缀蹙驼也坏侥腥说挠白樱业搅艘彩侵脷狻K麄兪轻樇鈱溍⒌钠?,見面先吵上一架,所有的示好就兀自碎了一地,這個男人,她也死了心。
她一次次光著荒涼的身子,在床上給小志跪下來,求他不要計較她對他猛烈的破壞,求他還要來,一次次保證自己不再這樣發(fā)瘋,近乎聲嘶力竭求小志,直求到他答應。然后再瘋狂地買東西,好吃的零食、水果,好看的衣服,各式各樣的,哪怕小志不吃、不穿。她也要買來。有點執(zhí)拗。她陷入自己的情緒里,出不來。endprint
所有的這些,都是她害怕自己再回到一個人的屋子里。獨自一人面對這大把大把的空曠和冰涼,那些寂寞曾像油漆一樣涂在她身上,洗不掉,她真想大叫一聲,我真是受夠了??!
而現(xiàn)在,小志是她抓住的一根稻草,他還太細小,根本無力將她從深水里浮起,不知不覺中,那就只好一同沉溺……
8
趙仲銘最近幾天很有點躊躇滿志的感覺,再升一級的愿望忽然唾手可得。當然他在這個位子待著也沒什么不好,看著烏紗帽小,上頭也很少注意到,可油水足。趙仲銘也常常感慨。改革開放也不過幾十年的事,哪來的這么多錢啊,哪來的都是?城市化一波一波向周邊的圈地運動,哪一個不得他來打先鋒。那錢一下子就堆到你面前,晃人眼。這個窩他一待就近十年,動不動都挺好,反正坐在水美草肥的地方??蓢临Y源局的局長真是老糊涂了,合著快退了,臨走再撈一把。按要求國土資源局對農(nóng)村集體土地證進行換發(fā),他便指使副局長為市周圍幾個鎮(zhèn)農(nóng)民辦理一萬多份假土地證、宅基證,先后獲利近千萬元。
利令智昏哪!趙仲銘替他們總結教訓。這事兒放在城里打點打點興許不算個事,可放在一個鎮(zhèn)子里。就有些猛浪了。就很有動靜了。最大禍患是一家一戶花了一兩千塊買的證,真到建房時卻發(fā)現(xiàn)是假的,這就離譜了。引發(fā)眾怒了。結果是原局長進了政協(xié)班子,算是照顧了一下老面子。
空出來一個位子。
誰上?
——他趙仲銘當仁不讓。
趙仲銘在這個偏居一隅的縣級市官場里,他貪歸貪。但是始終知道利益均沾。他會打點。左右逢源。還有什么說的,這位子就趙仲銘無疑了。所以在賓館里開會的間隙。享受完了眾人的艷羨和阿諛,之后,在自己的房間里,趙仲銘把一杯小酒喝得很是適意。
正在他喝到興頭上,這時電話響起來,打開看是妻子,一看就沒有好氣,合上手機。又接著打過來,接連三次,他抓起手機,不耐煩地吐一句。開會呢!
想女人到了這個年紀可真夠煩人的,身體退化成了老樹皮不說,還一肚子陳年的老酸水。老是防他像防賊,這能是你想防就能防住的嗎?趙仲銘正要把電話掛斷,女人急吼吼地來了一句:家里被盜了!
趙仲銘渾身一激靈,立馬坐直身子,問過去,丟了什么?
什么也沒丟。女人回答。
趙仲銘出一口氣,又仰回沙發(fā)上,那你慌張個什么?怎么到現(xiàn)在才說,你早干嘛去了?
我也是回來才發(fā)現(xiàn)的,就這打你你還不接呢,還怪我……女人還在那里嘟囔。
趙仲銘喊停,馬上又追加一句,別報案。我這就回去看看。
女人補了一句,東西是都沒丟,就是錢,都給撒到外面,隔著窗戶撒的,我都又撿回來了……
趙仲銘恨不得隔著電話把女人撈出來扇一耳刮子,痛罵一句,你個傻女人!大白天誰叫你撿的?那是有人在這節(jié)骨眼上想讓你男人好看,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你腦子里裝得都是屎?。?/p>
女人在電話里委屈地要哭,趙仲銘惡心地一把掛斷,拎起衣服,取車,就往家趕。心里一路上罵,會他媽是誰呢,這么嚴密的小區(qū)都能混進去?
想一想樓下草坪上都是紅彤彤的鈔票。這場景該吸引著多少雙好奇猜測的眼睛。他家的傻女人,怎么能自己再撿回來呢?把最后一層遮掩的紙都捅破了,你還讓別人怎么視而不見?
趙仲銘罵著女人想著是誰干的,把車開得飛快。滿地鮮紅的鈔票那場景太刺人眼目了,太容易讓人浮想聯(lián)翩了。他想萬一被誰手賤拍了圖片發(fā)到網(wǎng)上,他也就要隨著國土資源局局長一樣進政協(xié),天天和那些酸里吧唧的老家伙們討論琴棋書畫去了,一想想都覺得荒唐,可他現(xiàn)在是慌張。節(jié)骨眼上,真是的!
電話又響起來,是于露,嬌滴滴的,每一句話還帶著那種讓人心尖兒發(fā)麻的尾音,可他現(xiàn)在沒有興趣,回一聲,改天聊。就要掛。忽然想起來什么——
李義廉!一定是他,一定是這個狗日的,他這是對這么長時間沒給他把事兒辦成的提醒哪。他掉過車頭,奔城郊的休閑山莊而去,接著對于露說,好,那你過來吧,別說,還真挺想你!
掛了電話。趙仲銘最粗俗地罵一句,看誰能耗過誰,敢他媽跟我弄這一手,我讓你受個夠。
這邊李義廉更氣得大罵,錢也送了,蘭花也送了,甚至女人也叫你睡了,你他媽還不辦正事,這就太不著調(diào)兒了!
于露在旁邊捏著電話,李義廉的話還沒散去,就這樣把她捏在手里,問李義廉,我去還是不去?
李義廉說,去,死去!轉過身,還沒叫他睡夠,你他媽還上癮了?
于露在邊上合上手機,順一把頭發(fā),瞪他,你這是怎么說話,你別忘了我讓人壓在身子底下,為了誰?這會兒倒嫌棄起我來了!心說,李義廉你狗日的遇事就會咋咋呼呼整個兒一有勇無謀的二百五缺貨。
于露坐下來,喝杯水,哥,你坐!
她說得很堅決,李義廉罵罵咧咧也不知道罵誰,坐下。
我給你把這事兒辦成,你看怎么著。
李義廉狐疑看她,切,你能有什么辦法。難不成還睡出感情來了?他直接把地批給你?
于露把著杯子,心里泛起一陣惡心。點一支煙,懶得理他,你就別管了,我辦成就是了。
李義廉盯著她看,滿腹狐疑,還有不屑的神氣。
你前后送了多少錢?
李義廉說,你不也都知道嗎?一百多萬。明知故問。
那好,我也要這么多。
李義廉當個兒戲,笑,好,你要是讓李義廉批下來了,我給你,另加那處房子。
于露吐出一口青藍,彈彈煙灰,想,房子本來就是我的,陪你睡了這么些日子。一處房子還啰嗦到現(xiàn)在。于露說,房產(chǎn)證辦了這么長時間,你也催催,哥,就這兩天!
李義廉懶得理她,怎的,還怕哥再進南牢里給不起你不成,想要,就過來把老子先伺候好。一把拽掉于露的裙子。于露一時觸疼,蹙眉,心里不是滋味,站起來走開,我身上不舒服,你叫別人伺候去!
李義廉想也沒想抓起茶幾上的煙灰缸就砸在于露左右前走的左腿肚上。endprint
“啊——”一聲于露跪倒在地下,轉回臉看他,定定看著,這一瞬間,她曾承歡周旋于男人之間好看的臉上寫滿了屈辱和失望。眼睛里憤怒而又哀傷。
9
“我會這樣子愛你——要把你的腳鐲和耳環(huán),挨在一起”……
到底是畫畫的。本來很黃很暴力的人體本能事兒,他還能給你在短信里調(diào)戲得這么詩情畫意。于露說,好吧,這是我的命,我再信你最后一次!
愛情,到底有沒有這種東西,誰他媽說得清。
這一年里她像一條河。輾轉流過許多男人各種各樣的身體,卻偏偏忘懷不了他在她身體里打下的烙印。李義廉也算強壯了,折騰了一夜,只覺得是折磨,近似于一個物理動作。打過,罵過,再抱著這個失而復得的瘦骨頭架子。只一次。她就到了高潮。身體老實的反應讓于露特別氣惱,而又覺得自己無可救藥。本來是自己的身體,可眼淚的開關、快樂的密碼似乎都攥在眼前這個背叛過她,又口口聲聲改邪歸正了的不甘平庸又沒有多大能耐的瘦骨頭身上。她說,柴狗,你要是再敢劈腿,還改不了吃屎的毛病,老娘一刀騸了你!
她是動真的。柴狗使勁點頭,不會了。再也不會了。消停一會,撫著她的背,問她,錢呢?
于露回眼看他,什么錢,誰欠你可是?
你不說給我成立工作室的錢嗎?男人長頭發(fā)掩住半邊臉,問得理直氣壯,好像女人是他的提款機。
于露深吸一口煙。憋得肺生疼,一腳踹過去,像踹一條癩皮狗,醞釀出驚天動地的一聲:
——滾!
然后是一連串的,滾!滾!滾!滾!
這個世界上的男人真他媽不能相信,脫了褲子不是人。穿上褲子更不是人!
男人穿上褲子離開。于露光著身體,坐在賓館里,也不知道是空調(diào)出了問題還是怎么的。只覺渾身一陣陣的冰冷襲來,忽然悲從中來,想哭。又憋了回去,翻出手機,喂,趙局,前幾天就讓你把馬臉那事兒辦著。辦成了嗎?噢。不好辦,還得一段時間,我能等啊,什么,想我了……妹子也想你,可能老哥哥你不知道妹子手里有什么——于露突然換了一種聲音。字字鏗鏘地說:
您發(fā)財我也得喝點兒湯,不想看到那天你睡在床上的裸相就把事辦了。
10
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中午。上午向下午過渡的時間。初夏的時光以及浮在這段時光里的人和物體,都顯得有些慵懶。
這一天是陳金花的生日,她自己給自己過。對這一桌子飯菜,她發(fā)著呆坐了一會兒,便登上鞋,來到小志家外面。
爺爺家的院墻還是老式的土胚壘成。很有些年頭了,常年的風吹雨打,已把墻頭剝蝕得還沒有人高。站在墻外,這個家的窘境和整潔都一覽無余,陳金花就生出些心疼,心疼小志。
爺爺隔著院墻,看見陳金花,就指桑罵槐地數(shù)落墻角幾只刨土的雞,別看你一身毛又紅又綠的,惹惱了我,老子殺了吃你!小志,你去哪去?
小志停住,我去杜頂家,邀他去玩。小志囁嚅回答。
不許去!爺爺滿臉威嚴之氣,爺爺不叫你去!你以為爺爺眼瞎了嗎,你個混賬的小東西,怎么記不住爺爺?shù)脑?,不許和李義廉家的說話!
小志站在那里,低著頭。沒說過……
還說謊,爺爺在地面上敲著煙袋鍋,你,你知道你媽媽是怎么死的嗎……
奶奶聽到了。立刻打斷,老頭子,你咋這么多事,你吃飽了挺在那兒等你的死不就是了。
祖父一聲長嘆,哎,我等我的死啊……
其實爺爺也沒有想多嚴重,至多以為小志去陳金花那里串過門罷了。
陳金花徘徊在外面,佯裝看樹上的槐花。還和人打招呼說今年的槐花可真旺啊,怎么夠一點蒸著吃哈……間隙里趁機做個手勢,那意思是,小志,今天你得來,姐等你。就回去了。
等到了下半晌,祖父終于在太陽下瞇著眼睡去,奶奶在那里撿麥子里的小石子,小志說一句我去杜頂家玩一會,就出去了。
小志進了院子,就埋怨陳金花,看看是她生日,擺了一桌子菜,也就沒再說什么。喊一聲,姐,你可別那樣了,我爺爺脾氣倔,怕他真知道了。
陳金花湊上來,摸他臉頰,沒事。姐都不怕,你怕啥,何況你這么小,誰能想到呢?
拉著他,來,吃飯吧,看,都是給你做的,你愛吃的。
可真是都是小志愛吃的,家常飯,卻加了魚、肉作為輔料,味道自然就很好,小志平常也很少吃到。陳金花盛在碗里,小志吃了,說,嗯,好吃。
金花看著他,眉眼里漾著的,都是笑。
小志以前曾問她,為什么找他而不找個大男人,金花堵住他的唇,告訴他,她就覺得他親。他也信。
此刻。他們倒真像一對姐弟。小志遞過來筷子,你也吃啊,姐。她搖搖頭,姐不餓,你快吃吧,都涼了……看著他,不知怎么,金花忽而眼角感覺有細微的淚意,手不知覺的就摸向腹部,感覺有一個小小暖暖的豆粒兒,藏在那里悄悄發(fā)芽……
他吃過飯。本來金花真沒想要他,只想抱著她貼在自己身上,讓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即使他不知道她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他的孩子,她也要間接地讓他聽到那豆粒兒發(fā)芽的聲音。抱著他,她覺得親。
她還想著是不是該下定決心,這是最后一次見面了,每一次小志在她身上,她也知道她這是在勾引,她是個壞女人??删褪侨滩蛔 O穸景a。不好戒。何況她是太空虛了,女人。
這一次也是一樣。
……
正到好處,屋子里突然大亮,陽光射進來。
門開了。
是他男人,李義廉。
盼著他來的時候他從來不來,以為他不會再來了,就當他死了。而現(xiàn)在,他卻推門而來。
身體的滾燙還沒有下去,心里的鑼鼓“咚咚”地響。陳金花反應過來,連滾帶爬跑下床抱住男人驚訝過后舉過來的拳頭,朝驚愕住的小志揮手,快跑!
可陳金花抱不住,被男人一拳打倒在地上,她就順勢死死抱住男人的腿,上嘴狠狠咬。男人用另一只腳踩女人的頭,甩了幾次,甩不掉,就拖拉著女人大踏步地追趕倉皇中穿衣服往外跑的男孩。endprint
男人有將近一年沒回這個家,男人看自己又要坐牢了,是回家來讓女人有個準備。新任市長上任,正要肅清小市里的腐敗問題,趁著這個機會,于露把她手機里偷拍的和李義廉以及趙仲銘床上的照片,都遞交了檢查機關。
她這一手把兩個男人都給毀了。趙仲銘連政協(xié)也進不了,老老實實順著供出本來就有前科的李義廉。實際上不供,他李義廉也跑不了,強占學校的時候打了那么多人,都等著機會呢。
李義廉想不到于露是這么有心機的女人。他在電話里說,小婊子,別讓我再出來看到你。于露就笑,反問他,哥兒,你覺得你那些殺人越貨的罪過還能再出來么?賣了房子,她就走了,閨蜜問她去哪兒,她指指滿大街兩條腿的男人,再指著自己的臉蛋兒,說,有了它,姐姐我走到哪兒不能弄一片天下!
李義廉在四面楚歌中一路慌慌張張衣衫不整地奔回快忘記的家里。卻不想推開門映入眼中的是這樣的情景。仿佛所有的不順遂都擠在一起,李義廉青筋暴起。掂起椅子就往前沖。
陳金花被他摔在地下,捂著肚子哭喊著,作孽啊……
祖父就知道小志不是去杜頂家,過了一會尾隨過來,果然是在陳金花這兒,這會兒剛要罵小志,卻見李義廉高舉著椅子就要往小志頭上劈過去?!挥幸徊街b。
爺爺天崩地裂大喊一聲,住手,李義廉我操你祖宗!說著就奔李義廉撲上來。一邊還罵著,你個狗日的當年氣死我家喜眉,你這會兒還想打我孫子,我跟你拼了!
那時候李義廉還在村子里四處禍害鄉(xiāng)鄰,小志的母親下地除草,中午趕活兒,累了,就在莊稼地旁邊楊樹下躺著瞇了一會兒,誰知卻被游手好閑溜達的李義廉看見了,動了邪心。小志母親極力掙扎,還是難逃魔爪。喜眉本來肺就有毛病,這一氣,病又重了一層,算是傷了身子,熬了六七年,到底沒有看到小志長大成人。但是母親血氣硬,一定要把李義廉判刑,一連告了兩年多,李義廉終于進了南監(jiān)。這就是后來他混出來之后愛在酒桌上顯擺自己進過號子的緣由,只不過把自己吹噓成吃苦受罪。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漢子。
……
祖父拼盡了力氣朝李義廉撞去,想用拳頭勾住對方的脖子,可惜終究是到了年紀,又一身的病,剛挨近李義廉身前,就被他一腳踢在腿上。
老人倒地,李義廉高舉的椅子隨即落在老人身上。
小志撕心裂肺喊一聲,爺爺——
剛要折回撲在爺爺身上。陳金花拿起案上的水果刀跑著往李義廉身上扎??扉W開,陳金花再次抱住他的腰,沖小志喊,小志,你快跑,跑啊……
李義廉掙開,撿起地上的水果刀繼續(xù)兇神惡煞地追趕小志。
男孩也是急了。徑直順著樓梯一路往樓上跑。一直跑到樓頂,驚魂未定,還想跑,卻哆嗦著,無處下腳。
后邊李義廉追過來,滿臉橫肉堆在一起。咬著牙齒,罵,小雞巴芽子,也敢睡我女人!一巴掌扇過去,男孩像是大風中搖搖欲墜的樹葉子,飄飄地扶著欄桿站不穩(wěn)。
小志被李義廉逼在欄桿邊上,看著地下的人,流出濕漉漉的絕望眼神,雙臂揮舞著,像是待宰的鴿子撲棱著翅……
地下的爺爺奶奶看著小志隨時都要掉下來,忽然都撲通跪在地上,哭喊著小志的名字。
樓上李義廉抬起粗腿,媽了個x,老子叫你睡!一腳揣在男孩胸口,男孩劇烈地一個趔趄。越過欄桿,掉落下來,也像一片樹葉。男孩捂緊痛苦的胸口。掉落的瞬間,驚恐地看著下面,男孩“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殷紅的叫聲,那一聲尖叫盤旋在爺爺、奶奶,以及陳金花眼睛里,久久地盤旋在那里,鮮紅而寂靜。
編輯手記:
《連環(huán)》是一個讓人喘不過氣的小說,看似無關的敘事線索實則最終都有關聯(lián),連環(huán)之后是唏噓與無奈與不露聲色的批判。小說在用人性之惡來彰顯人性之美。人的欲望在這個小說中被展現(xiàn)到了極致,幾乎就沒有好人,人們相互利用,相互中傷,相互欺騙。相互勾結,而十四歲的杜小志代表了那微不足道卻異常重要的向善之力,他沉溺在泰戈爾那近乎極致的美中無法自拔,同時他也不小心就過早墮入了人性惡的場中,變得身不由己。小說中許多人跟隨著著內(nèi)心里面涌動的欲望而在努力著,同時人性也在變異著,小說中的人物最終的結局各有所指,有惡的繼續(xù)逍遙。有惡的將要被懲治,而最讓人唏噓的應該就是杜小志那如飄零的落葉一般的命運,小說在這時收尾,而一些東西卻還未結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