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澤夫
鄉(xiāng)愁的滋味(九章)
許澤夫
村里唯一的村醫(yī)踏破木門坎之后;
馬龍山上所有的草藥都煎著喝熬著喝煮著喝之后。
我依然高燒不止,昏迷不醒。
母親不得不信了二姑奶奶的話:喊魂,趁著魂還沒走得太遠。
母親決定把我的魂喊回來。
喊魂是要一呼一應(yīng)的。父親在大山深處的窯廠,姐姐在百里之外的寄宿學(xué)校,而我,躺在床上胡話連篇。
村里人躲得遠遠的,他們不愿意,生怕一應(yīng)之間,我的魂回來了,自己的魂被喊走了。
半大的牛犢,還沒有穿鼻鉤,就像穿著開襠褲的男娃,跟著母親來到村外。
母親憐愛地望著它,只有它了,我的小生命懸于它了。它像明白母親的心事,舔了舔母親滿是凍瘡的手,算是應(yīng)了。
母親凄然地喊一聲我的乳名。它歡快“哞”了一聲。
母親又喊一聲我的乳名。它又歡快地“哞”了一聲……
少年不識愁滋味。它以為這是一場游戲,平時常和我做的那種。
一呼一應(yīng)。
一喊一答。
從上半夜喊到下半夜……
我迷迷糊糊聽到一陣陣天籟,從噩夢中醒來,套上父親笨重的大頭鞋,跌跌撞撞到了村頭。
母親見了,抱著我喜極而泣:我的魂被她喊回來了!
牛犢也來分享,它長著稚嫩雙角的頭顱直往母親懷里拱。
母親騰出一只手,緊緊抱住了另一個半大的兒子……
我是一棵小小的向日葵,你是我的太陽。
你一寸一寸抬升,我就一寸一寸望你;
你一分一分發(fā)熱,我就一分一分感動。
你從地平線踱到黃昏。
我抱著頭,仰著臉,從東方到西天。
誰揮起一把無情的鐮刀,把我的頭顱生生割下。
我的軀干,筆直站在原地,為愛情,做一根招魂幡的旗桿。
村東,老井填平了。
那枚鄉(xiāng)愁的月亮,孤懸在夜空,無從棲息。
村西,竹林砍光了,在竹影里偷偷親嘴的初戀無遮無掩了,一陣沙塵風(fēng)就刮得無影無蹤。
村前的老槐樹死了,那口涂滿厚厚一層鐵銹的大鐘,戀母似地倒懸在樹梢,大風(fēng)起時,發(fā)出嗚嗚的哀鳴。
村后的小河枯了,河堤上的楊柳,望著最后一道光波,蛇一樣消失于蒼莽原野,裸露的河床由肚皮般的白變成死尸般的黑,它們絕望了,一棵接一棵氣絕身亡。
游子的鄉(xiāng)愁,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南下打工的爸爸媽媽被釘在了卡號上。
外出覓食或幽會的小黃狗認不得回家的路了。
但春風(fēng)記得這間小屋,銜著春風(fēng)飛來的燕子認得屋梁上的家。
它離開時,形影孤單。
再見時,它帶來了自己的兒女。
奶奶像見到了久別的親戚,唱著山歌:“小燕子,穿花衣,不吃俺家稻,不吃俺家米,只在俺家下個仔……”
天剛泛亮,奶奶打開門,讓燕子啄食晨曦。
夕陽西沉,奶奶手搭涼棚,翹盼燕子成雙成對歸宿。
奶奶按下不諳世事的小孫子手中頑皮的竹竿和彈弓,輕聲細語解惑。
奶奶佯裝大怒趕走兇巴巴的小狗。
燕子是家里的吉祥物,奶奶是燕子的保護神。
燕子像個懂事的孩子,進進出出都繞著奶奶飛三圈,唱一支好聽的歌,直唱得奶奶笑逐顏開。
……
奶奶去世,我淚流滿面。
回到家鄉(xiāng),凝望空空如也的屋梁,我淚流滿面。
歲月無情,母親歲數(shù)越來越大了。
眼更花了,座機上的數(shù)字看不清了;
耳更聾了,電話鈴聲聽不見了;
手腳更不靈便了,再不能挪到村口眺望了。
但神奇的是,無論我走到哪里:大洋的彼岸、開放的城市、閉塞的鄉(xiāng)村……母親都能準確地掀開夢簾,坐到我身邊。
每次醒來,我都沖著家的方向,長跪不起。
清明的細雨中,爺爺引領(lǐng)著我,在墓地穿行。像挨家挨戶串門,每到一塊墓碑前,他都由衷地記住每個人的好。
這是大爺,好人哪!那年饑荒,給過我一小筐山芋。
這是二嬸,好人哪!二十二歲守寡,贍養(yǎng)公婆,把兩個未成年的小叔子和一雙兒女拉扯大。
這是三姑父,好人哪!莊稼地里一把好手,一生不欠人錢不欠人糧不欠人人情。
……
從東到西,從村頭到村尾,爺爺把故去的村人講解給我聽,這些人有的我記憶猶新,有的印象模糊。
講完了,爺爺有些累了,蹲在地上一言不發(fā),像一塊新鏨的碑。
把最神圣的場所騰出來,把祖宗從神龕上抬下來,讓孩子們排著隊唱著歌進進出出。
把最有學(xué)問的人從水田里請上來,四季穿干凈整潔的衣裳,不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卻拿整勞力的工分,讓孩子們不叫輩分,只恭敬地叫老師。
不允適齡的女娃不上學(xué)。
不允牛呀豬呀狗呀跑進校園。
不允撒瘋的醉漢撒潑的怨婦擾亂學(xué)校秩序。
始終有歌聲、笑聲、讀書聲。
始終有陽光、明天和念想。
今天路過,窗戶像被摘除瞳仁的眼睛,而教室的門,張著黑洞洞的大口,驚訝地望著我。
我依然在內(nèi)心叫你:母校!
母親從不空手出門,鐮刀、砍刀、扁擔、籮筐、鐵鎬、鐵鍬……這些如十八般兵器,母親拿得起放得下,出手不凡。
上年紀了,母親已使喚不動大多數(shù)農(nóng)具。
母親隨手握一把鋤頭,如武士的佩劍。
關(guān)鍵時刻,月牙形的鋤頭,可以當拐杖。
更多的時候,母親在田頭轉(zhuǎn)悠,農(nóng)活早已不指望她,但她離不開農(nóng)活。
麥田的土疙瘩,一鋤下去,四分五裂。
棉花地里的雜草,鋤到之處,紛紛倒下認錯。
水田的缺口大了,水在流失,母親揮動鋤頭,三下五除二,阻住了任性的水流。
她已分不清哪塊地是自家的,哪塊地是左鄰右舍的。誰家的都一樣,都是長五谷雜糧的土地。
母親土里刨食土里長,土地就是她的娘家。
握鋤的母親,仙風(fēng)道骨。
深入地頭的母親,是一把延續(xù)了兩千年的鐵鋤。
我第一次這么認真打量著它,是在一個風(fēng)景區(qū)的民俗館,掛在刻意描繪的墻上,如干癟的吊瓜。但透過古銅色的銹跡,我感受到它內(nèi)心的光芒。
自小與牛與犁鏵打交道的我,居然從沒有端詳它,就像喝母親奶水長大,卻從沒有凝視過母親的臉龐。
丘陵上,一頭牛拉著一張犁,犁后是我微駝的老父親,在四季穿行。
鏵,犁的末端,潛入到地層,被黃色的或黑色的、板結(jié)的或潮濕的泥土掩埋。它所經(jīng)歷的艱辛和磨難,唯有它自己知道:根的糾纏,蚯蚓的哀鳴,石塊的阻攔……它別無選擇,遵循著父親的指引和牛的足跡,一往無前。
它有鋒利的刃,它有太陽的光,月亮的輝,但它深藏不露,一心一意將荒廢的土地墾成良田。
有些東西珍貴卻被我們忽視:陽光、空氣、水……還有鏵。
有些東西容易被忽視卻在閃光:埋在沙里的金子、無私的母愛……還有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