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藍
多年之前,尚未有非虛構(gòu)寫作一說,我從事著寂寞的文學(xué)田野考察。因追尋英國植物學(xué)家、探險家威爾遜的蹤跡,從峨眉山、瓦屋山到達了大瓦山。綺麗的高山杜鵑是威爾遜尋找的主要目標(biāo),對我而言,卻是在疲憊中獲得極樂。通往大瓦山的路途較為艱險,沿途風(fēng)光奪人眼目:吼聲如雷的瀑布、蓊蓊郁郁的原始林莽,在孤絕的鴿子花、碩大的百合花之間,山間彩蝶宛如蒲公英飛舞的絲絳,比莊子的蝴蝶還要輕盈。
多年以后,讀到小說家稅清靜的長篇小說《大瓦山》,劈頭一句就是:“大瓦山像一葉孤舟游弋在茫茫云海之上,聳立于圣潔的雪原之巔,遠處群山環(huán)繞。此情此景,我拙于用文字的排列來描繪它,只能唏墟慨嘆,得此美景,此生足矣!……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色,所以我認(rèn)為這就是天堂。”這是小說主人翁艾祖國的筆記,這不但勾起了我故地重游之感,稅清靜的筆觸更把我?guī)艘粋€瑰麗、深重的歷史漩渦。
2014年,稅清靜從四川省作協(xié)到樂山市金口河區(qū)掛職一年,一個清凈之人,在群山圍合的清凈之地感應(yīng)氣場,悄悄寫出了長篇小說《大瓦山》。小說展現(xiàn)了兩代彝人的感情糾葛,是外來者與本土文化的對撞生成,是一個純真年代與斗爭歲月的相遇,又是一個極端年代走向新時代的多重變奏。稅清靜以圓熟的筆力駕馭住了感情之河的流向,他以一系列當(dāng)?shù)靥厥獾纳罴毠?jié)和風(fēng)俗人情,塑造了一群彝家兒女與外來者的鮮明形象。小說沒有像那些咋咋呼呼的準(zhǔn)大師那樣設(shè)計結(jié)構(gòu),動輒就是時間淆亂、迷宮、以心理流動替代情節(jié)發(fā)展……稅清靜是按照大瓦山的自然節(jié)奏、生活節(jié)律來安置人物以及故事發(fā)展的。因為不時髦,反而凸顯出小說敘事的 “詩與真”。
小說里人物的舉手投足,充滿大瓦山元素,作者冷靜呈現(xiàn),并無高蹈、峭拔之筆,宛如山勢一般烘云托月,在較為舒緩的節(jié)奏中,人物形象漸次豐滿而圓成。稅清靜具有涉筆成趣的習(xí)慣,把小涼山一帶的大量古代傳說、民間戲謔故事、宗教儀式、動物植物崇拜、山地景觀自然而然融入其中,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心理鋪陳得合情合理,使之與一山一水都有了感應(yīng)。
《大瓦山》中,作家用筆最重的是對艾祖國的塑造?!拔母铩睍r期,一個從北京來大瓦山實習(xí)的大學(xué)生,遭遇到了改變?nèi)松臋C變,可以說從外到內(nèi),把一個“他者”徹底勸化成了一個大瓦山之子。艾祖國堅韌勇敢、信念如一,惜真情若珍寶。他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大學(xué)生,真正變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正因為作家對一系列意外事件的合理化安排,讓艾祖國的蛻變,只能是愈挫愈勇,而不是相反,形成了完整的人物個性。很顯然,作者對艾祖國具有偏愛,不吝筆墨,但清醒和理智一直制約著作者手中之筆。對于艾祖國與牛巴史麗的纏綿而苦難的愛情,作者處理的結(jié)局非常高妙,也有些出乎預(yù)料,不再是《第二次握手》式的,不再是圣徒式的,而是感情的釋放回到了人性的河床,這完全得力于作家對生活的更為透徹的理解。正是基于普通人物的奇境敘事,從而增強了人物的血肉與可信度。
在《大瓦山》中的十幾個人物里,即使是配角,作者同樣精雕細刻,以不同的筆墨描寫人物,特別是揭示出人性的深度,狗屎克其、阿卓兩個人物就是塑造成功的例子。
阿卓曾經(jīng)是女奴隸,她是典型的“被侮辱被損害的”女角。作家在處理阿卓遭到奴隸主曲柏在莊稼地里的強暴,眼見壓壞了一片莊稼,從此這個女人就像阿斯圖里亞斯筆下的“玉米人”一樣,具有強力地捍衛(wèi)、呵護莊稼的“情結(jié)”,莊稼是比貞潔更為昂貴的寶貝。這一描述的高明之處,既承接了大瓦山的歷史風(fēng)土,又蘊含了女性對土地的深情。小說后半部分,描述了阿卓的剛猛與崛立,是至陰到陽的合理轉(zhuǎn)換,就像我們面對的大地。我以為,對阿卓這一形象的塑造,凸顯了作家最為柔情的部分,也是最為讓人動情之處。
正義與黑暗、人性與野性、冷漠與溫暖,從來不是絕對對立的,它們的轉(zhuǎn)換機制是作家價值觀的深刻反映。
稅清靜在《大瓦山》里,敘述基調(diào)幽默而睿智,語言具有一種“穿越”的力道。而把這種幽默用之于對特殊年代的苦難描述,是戲謔之余的苦澀,歡愉之后的追憶,是置身枷鎖左沖右突不得解脫的無奈,這就產(chǎn)生了一種比幽默更深更厚的墻。
世界上真的沒有過不去的墻。對于苦難,對于寫作者,我們面臨著頭破南墻天地寬的大限。但是,南墻是苦難者、寂寞者最后的依靠。南墻不但是弱者自我保護的屏障,更是他們可以流盡眼淚的唯一地緣。臨到最后關(guān)頭,絕望總會扶他們一把,因為絕望不是均質(zhì)的,絕望有很多疏忽的漏洞,鉆過窄門,他們就不至于喪失道義與立場。這似乎應(yīng)驗了卡夫卡的話:“不要絕望,對你的不絕望也不要絕望。在一切似乎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時候,還會有新的力量,這正好意味著,你活著?!边@也是《大瓦山》給予時代的啟示錄。
世界在變,人在變,不變的不是孤獨者的信念,而是大瓦山。這與孤獨者的未來無關(guān),所以大瓦山仍然在南墻外屹立。幽默的色澤與山野的香氣,伴隨孤獨者而成長,伴隨孤獨者在人生的長路中體驗?zāi)欠N無路時刻,一回頭,總會看見孤獨賦予大瓦山的燦然銅色。那是他們心中的岡仁波齊。
一個人面對苦難時會有深刻的中斷,然后會有一種更強韌的續(xù)接與焊合。恰恰是這樣的人性敘事,蘊含著作家對時代的追問。有沒有終極答案,是否獲得答案,就變得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