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曉林
我這樣呼喚你(外四首)
□ 張曉林
我這樣呼喚你的時候
翔子,你就從母親的胎盤中降生了
那時接生的外婆已經(jīng)等待太久
同胞孕育的哥哥已經(jīng)等待太久
你來到塵世,那是農(nóng)歷八月十四
秋高氣爽,外面充滿喧囂
而你卻一聲不吭,緊閉雙眼
好像提前感覺到了塵世的苦難
我這樣呼喚你的時候
翔子,你的鼻血就流出來了
你上課,鼻血流到了書本上
你打豬草,鼻血流到了車前草的葉子上
青崗堡、燕子埡的塵土被你的鼻血染紅
外婆和父母親的心被你的鼻血淹沒
我這樣呼喚你的時候
翔子,你就從北川的縣委大樓下來了
腳步匆匆,熱情而又周到
同每一個人握手、問候、散煙
眼神中的那種謙恭、疲累和溫馴
就像我家的幺弟,讓我親近,讓我心痛
我這樣呼喚你的時候
翔子,你已經(jīng)走了,你已經(jīng)不在了
也許是當(dāng)初我的迷茫加劇了你的迷茫
我的絕望影響到你最終的選擇
一切都無法挽回,內(nèi)心的疼痛與負罪
把我抓住,把我緊緊壓住
翔子,我只有徒勞地呼喚你,呼喚你
祝愿你在那邊幸福、快樂,一路走好
進到山里,如同干渴已久的魚兒
急切地投入水中,你眼睛發(fā)亮
一下子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身輕如燕,又蹦又跳
我看見塵世的壓抑和拘謹
在你身后抖落殆盡
六月羌山,深處的凌冰溝
景色宜人,美得恰到好處
碧藍的天幕恍惚伸手就能摸到
小溪流演奏縹緲的背景音樂
各色花蕊,吻到我們臉上
林子深處的鳥鳴是永遠的魅惑
我追隨著你,竭力把你模仿
逢溝跳溝,逢樹攀樹
高興了就大叫一聲,然后
凝神傾聽自己的回音在遠處滾落
但是顯然,我無法做到像你那樣
渾然天成,總有一種客串的別扭與僵硬
直到正午,野炊時刻來臨
你遞給我一雙麻柳樹枝條充當(dāng)?shù)目曜?/p>
細細的兩條,粗糙、帶皮、不直
清香的氣味撲鼻而來
我用它吃進鹿耳韭炒臘肉
吃進火燒洋芋,吃進包谷窩頭……
憑借這樹條筷子的傳導(dǎo)
我感到體內(nèi)漸漸充滿了羌山的氣息
我的神情和舉止,在這時
與你有了幾分神似
你的痛、你的累,從漏風(fēng)的吊腳樓開始
堆積如山,流著鮮紅的鼻血
你的痛、你的累,讓巨大的災(zāi)難懸掛
在反復(fù)咀嚼、日夜復(fù)制中膨脹
我知道你早已無法承受,我聽見你的脊骨
發(fā)出斷裂的聲音,心在劇痛中生不如死
現(xiàn)在,你把塵世的一切都放下了
你和墨兒在天堂像鳥兒一樣飛翔和歌唱
現(xiàn)在,你的痛、你的累
放在那里,成為我們終生翻不過的山嶺
翔子,在你離開的這些日子
我已經(jīng)想通了那個問題,找到了答案
假如你能回來,你能站在我的面前
我就能撥開你眼睛里的迷霧
其實,一個人不僅活著找不到永恒
死亡也不一定能直接到達永恒
永恒,是生命留下的溫度、憐憫和慈愛
是一種靈魂的光芒,她把生和死都能照亮
就像此刻,我們讀著你的書稿
如同握著你的手,感受到你心里的苦難
我們讀著你的書稿,就會覺得
你還在我們身邊,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們
一切都已被掩埋,懸而已決的
景家山,僅僅不過八十秒鐘
就兌現(xiàn)了一個殘忍的預(yù)言
巨大的山體,房子一樣的石頭
被一種魔力驅(qū)使,砰砰砰地沖向天空
緊接著又壓下來,滾下來
覆蓋、推擠、碾壓、撕裂……
一座鮮活的小城在頃刻間毀滅
只有這棵皂角樹,在曲山小學(xué)的廢墟上
神奇地挺立著,你覺得
這棵皂角樹就是墨墨嬌嫩的身影
那一身新綠,是你親手給墨墨穿上的衣服
風(fēng)過數(shù)搖,那是墨墨在向你撒嬌
每一片樹葉上,都開著墨墨的腮紅
那是你的遺傳,也是你的嘴唇
久久不愿離開的地方
現(xiàn)在,我們把你埋在這棵
皂角樹下,讓你和墨墨團聚
讓你如愿,讓你
和你最想念的人在一起
然后,我們就要走了,重新步入
你已拋棄了的塵世,繼續(xù)我們的受苦受難
然后,我們就是走得再遠
也會被你開在皂角樹上的腮紅
溫暖和照耀,從此之后
學(xué)會做一個干凈、柔軟的好人
張曉林,1960年代生于四川射洪,1986年畢業(yè)于新疆伊犁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曾在新疆伊犁邊塞從軍10年,現(xiàn)居四川綿陽。1982年開始寫作,其軍旅詩、新邊塞詩、新鄉(xiāng)土詩、散文詩在詩界有一定代表性和廣泛影響。出版的詩集、散文詩集有 《這方水土》《在愛中你將不朽》《輕輕地走進你》《夢幻伊犁河》《如此心動》。作品被收入《青年詩選》《中國年度散文詩》《中國散文詩大系》《四川新時期詩選》《詩歌報十年精選》等選本。曾獲第五屆四川文學(xué)獎等全國、省市文學(xué)獎10余次。中國作協(xié)會員、綿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