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偉一
高樓魔俠傳
侯偉一
一
畢業(yè)的時候,沒人送我。
我仍然記得所有人都在的最后一個夜晚。
閉上眼,0點31分,我側(cè)趴在自己的床上。
閉眼前,華還在按動鍵盤,凱子的臉反射著手機(jī)的熒光,老王戴著耳機(jī)。
我在床上,閉著眼。
往常嬉鬧的宿舍里,那晚,我們都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一個人愿意打破寧靜。
華是偷偷地走了的,就像我不知道他幾點睡的一樣。昨晚他什么都還沒收拾。
我睜開眼的時候,其他兩個還在沉睡,我腳那邊的床鋪卻空了。
應(yīng)該是我打電話給華的聲音吵醒了他倆,我看到他們臉上相同的疑惑,我知道他們在疑惑什么。
華一夜沒睡,看我們熟睡了,悄悄把行李拾掇,沒有吵到任何人,連夜買了凌晨的車票,在陽臺上抽了一夜的煙。
老王走的時候,我沒有送。
凱子走的那天,樓層基本上空了。
那天下午,他拖著行李箱,整個人嵌在門框里。凱子對著裝作若無其事在床上玩手機(jī)的我說:“你什么時候走?”“也許明天。”我說。
聽著他拖著行李箱在空曠的走廊里遠(yuǎn)去的聲音,我跳下床沖門外說:“我送送你?!?/p>
下樓,去打車。
不長的路,他走得很慢,我雙手抄在口袋里,似乎手里捏著這段路。
來來往往的學(xué)弟學(xué)妹們的歡聲笑語,似乎在講述著今天課堂上發(fā)生的趣事。
路再長、走得再慢,也有走完的時候。
“常聯(lián)系。”他說。
“嗯。”
這便是我在學(xué)校里最后說的一句話。
臨走的那一天,我像逃難一樣,留著很多物品在宿舍,再也不想帶回去,就這樣匆匆踏上了離開的車。
到了家,也沒有待多久。
摔上門的前一秒,我終于明白和父母一切矛盾的源頭:我和他們不一樣。
我是一個可以在大雨滂沱里讀木心詩的人,而他們只會要我打起傘。
考研的失敗、女友的離開、畢業(yè)的壓抑、父母的不理解,在這個夏天像冷雨一樣,打濕了我的身心。
中國的父母們,似乎永遠(yuǎn)不會理解“gap years”的必然趨勢。他們用“責(zé)任”和“未來”,一些牽強(qiáng)的大道理驅(qū)趕著疲于奔命的我們。
我想飛,想做一只鳥。
可是我終究是做不了。我終究是父母的兒子,這個家庭的一分子,這個社會最不起眼的眾人之一。
我不想工作,我不想結(jié)婚,我不想生孩子。23歲的后少年時代,只存在于畢業(yè)后的一個月,就被迫終結(jié)。
我要去遠(yuǎn)方,我對自己說,去做無人問津的小人物。
夏末了。
有更多的事情在夏末發(fā)生,比如越來越多的雨水,比如在我迷惘時候遇到錕子。
錕子是那種總是把心系在一根永遠(yuǎn)不會斷的繩索上,在有需要的時候扔出去;當(dāng)別人伸手去觸摸的時候,他一抖肩膀,把那顆心以極快的速度拉回來,又重重地按進(jìn)自己的胸口。
我仍然記得和錕子的第一次見面:我冒著傘也遮不住的大雨,拿著房東給的鑰匙打開門,錕子正站在陽臺上,看瓢潑的雨。聽到門響,他才轉(zhuǎn)過身來。因為光線的原因,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能分辨出他應(yīng)該帶著微笑。
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歡迎回家?!?/p>
我落腳了,在滾滾城市洪流中找到了“家”。
二
錕子年紀(jì)應(yīng)該比我大,這從他濃密的胡須上可以看出來。毎當(dāng)有人問起,他總是說不到三十。
錕子大學(xué)里學(xué)的是農(nóng)學(xué),如今做的是銷售。雖然胡子不刮,但是總是穿著西裝襯衫,打著領(lǐng)帶。
“大學(xué)不是白上了么?”我問。
他翻了個白眼,反問我,你呢?
其實我也是。
我一個學(xué)中文的,去應(yīng)聘時候,公司招收文員。我不知道這個人人都可以干的職業(yè),為什么也需要大學(xué)生;我也不知道這個根本不用到英語的崗位,也要要求英語六級。我應(yīng)該不算白上吧,至少HR看了我簡歷,目光在我的專業(yè)上停留了一兩秒——我一直覺得,這就是我從五六個競聘這份工資僅3000元的工作的人里被選拔出來的直接原因。
也算是在這里站住了腳,劃去日常開銷,應(yīng)該還能落下個幾百塊錢。
來之前,我一直以為這個城市屬于我;然而,我知道我并不屬于這個城市。屬于我的,只有桌前一盞燈火。
不自覺戒了煙酒,早睡早起,因為我知道,我微薄的薪酬支撐不了我哪怕一場病,只好讓自己過健康的生活。原來健康來得這么無奈。
我剛來的那天,是我截至目前和錕子單獨相處時間最長的一次。我忙,他也忙。
我是假忙碌。文員的工作,真的是人人都可以做,只要你夠勤快。職場上應(yīng)該都有這樣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新來的先打雜。每天早去打掃一下衛(wèi)生,給前輩們倒上水;晚上最后一個走,關(guān)好窗子鎖上門。早出晚歸是不是讓人顯得忙碌?可我真的只是假忙碌,大家總怕我把事情做錯,我也能偶爾聽到他們對大學(xué)生的偏見——一無是處,就像他們當(dāng)初被更老資格的前輩們念叨的一樣。兩個月的時候,我依然只是一個打雜的。
錕子是不是假忙碌,我也不知道。他起得更早。我經(jīng)常只能看到他留了一個紙條在做好的早餐旁,上面寫著“我先走了,記得關(guān)好門窗”。無數(shù)次,這些紙條上永遠(yuǎn)是這幾個字,不會多也不會少。
關(guān)好門窗是我最擅長的事。
晚上錕子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上床閉著眼,只聽見門被打開、又被鎖上的聲音。
日子就在平淡里循環(huán)往復(fù)。
偶有一天,錕子會休假,卻又經(jīng)常在工作日,被我用象棋里的話戲稱“二將不會面”。
等到這一天恰好在周末的時候,錕子是不會做早餐的。
從住處下樓,左拐20米,有一家面店。恰好掛著我家鄉(xiāng)的名字,里面的吃食卻與家鄉(xiāng)的味道相去甚遠(yuǎn)。
錕子卻很喜歡吃,我卻覺得還不如他自己做的。
早餐店不大,一間門面被一道玻璃隔開,外間是大堂,里面是廚房。老板既是廚師,也是服務(wù)員。
來來往往的行人,也和家鄉(xiāng)那邊的人一樣忙忙碌碌,碰到熟人聊兩句露出真心的笑容又匆匆上路——周末和工作日,一如既往。
早餐店的面條料很足,我和錕子一人一碗面加一碗豆?jié){或是一根油條,往往都會吃撐,當(dāng)然多余的料我們也并不舍得加。我會和他講工作中有很多煩悶的事情,他會跟我講不用擔(dān)心。他也會跟我講很多,從國家大事到網(wǎng)絡(luò)緋聞,卻唯獨對他的工作上的事情絕口不提。我總是不會多問。
突然覺得這樣的生活挺好:閑暇時候,我能安逸地在桌前打開書本閱讀,或是寫一首詩。
三
曾經(jīng)一直渴望的戲劇化生活,有多少會在青春尾巴上上演沉重的劇目?
這種平淡的生活終究還是被打破了。
秋天的時候,我主動給父母打了一個電話。
父親破天荒地放下了他所謂的“父親的尊嚴(yán)”,心平氣和地問我的近況。
我如實相告。
電話那頭是一段時間的沉默。
我明白,我自以為閑適的生活與他期望的,像他一樣“體面”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我的的確確成了“不肖”的兒子。
“過年回來吧,我給你找了一份工作?!备赣H放緩了語調(diào),但顯然不容置疑。
“我剛出來就要我回去嗎,你怎么知道我未來不會超過你?”我反駁道。
“就靠你這工作嗎?”他似乎在克制。
多年來不被理解的情緒又涌上我的心頭。
“不用你管,我自己養(yǎng)自己!”我加大了音量。
父親應(yīng)該是被我激怒了,他也同樣加大了音量說:“過年必須回來!”
“要么永遠(yuǎn)別回來了!”他又補(bǔ)充說道。
“不回去就不回去!”
難得一場通話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甚至能聽到電話那頭母親的嘆息。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聯(lián)系他們,我能預(yù)料到聯(lián)系的結(jié)果是什么。只有在中秋的那天晚上,母親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上面是一大家子團(tuán)圓的照片——也不算團(tuán)圓吧,因為他們唯一的兒子在外地冷暖自顧。我回了一句“中秋節(jié)快樂”,便努力去睡了。
當(dāng)天晚上,錕子很晚才回來。
我從床上起來,打開了燈。死狗一樣的錕子恨不得把身體縫進(jìn)沙發(fā)里,此刻正努力睜著紅通通的眼睛瞪著我。
這些天常聞到的煙酒氣在客廳里蔓延?!耙赛c水嗎?”我突然覺得這樣打開燈很唐突,遲疑了一會兒說道。
錕子閉上眼,沙啞著喉嚨說:“有勞?!?/p>
我不知心里在想什么,竟沒有留心他話里的多樣情緒,那樣的無助和真誠的感謝。
錕子幾口就喝完了還比較燙的水,說:“我今晚就想睡這里了?!薄吧嘲l(fā)上?!彼a(bǔ)充道,繼續(xù)盯著我。
我覺得是該回去繼續(xù)睡了。于是點了點頭,關(guān)了燈??墒牵腋舅恢?,心突然沉浸在莫名的惶恐里。
窗外的燈光又爬進(jìn)來了,再厚的窗簾也沒有用。直到天將破曉才欲昏昏睡去。
“借我一點錢。”錕子的聲音真難聽。
“哦…好的。”
“謝謝?!边@次是確切的“謝謝”二字。
錕子的呼聲適時地響起,我再次失眠了。
窗里窗外,每個人都心事重重的,到處是不安的靈魂:這嫵媚的燈火、這遜色的月兒。
人們常說,不能因為睡不著就放棄了睡眠。
可是,與其那樣憂傷地假寐,不如就來一場痛快的無眠吧。
四
我是決計沒多少錢借給錕子的,我只能把我從家里出來、工作幾個月剩下的,都借給了他,而之前的交往的深淺遠(yuǎn)不值得我這樣做。就如同武俠小說里寫的那樣:你不該來;可是我來了。
我還是難免有一些擔(dān)心:這個叫作李軼錕的大胡子,會不會卷著我的幾千塊錢跑路。
在我越來越擔(dān)心的時候,錕子把錢還給我了。
他說,那段時間一直沒有業(yè)績,好不容易有一個客戶有意向,他卻身無分文了。
中國銷售是不是都是這種套路?銷售總是和迎來送往掛鉤,拉關(guān)系是亙古不變的潛規(guī)則嗎?至少錕子是這樣。
他買了煙酒送給客戶,請客戶吃飯,終于讓拮據(jù)的生活有了寬松的空間。
我真的替我們高興,包含我在內(nèi)的高興在于不用擔(dān)心他卷著“巨款”跑路,甚至我還可以繼續(xù)蹭錕子的飯。
這件事一瞬間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眼中總是板正的錕子,原來更多時候有著戲謔的嬉皮士精神。
緩過生活的一口氣后,他終于可以不用像之前那樣起早貪黑,他甚至可以在我之前回到家,甚至可以看我寫的詩了。
“這首詩不錯?!彼钢覄倓倢懞玫囊皇自娬f,“比以前有進(jìn)步了?!?/p>
真正的嬉皮士一定要懂得很多,譬如音樂和文學(xué)。
他拿出吉他,調(diào)音,隨手撥弄了琴弦。
對著我的詩,他努力想找找感覺自己寫個曲子,然而還是搖了搖頭放棄了。“好久不彈了,樂理都不會了?!彼麑擂蔚亟忉尩馈?/p>
我聳聳肩表示不在意,迄今為止我也只會用口琴吹奏一曲《送別》而已,何來評判他的資格。
后來我在朋友圈上看到,他貼了我寫的那首詩:紅葉黃花憑一字,久來長病無藥除。
原來錕子就是通過我這句詩,才結(jié)交了那個女孩子的。
秋天的夜晚已來得早了?;貋淼臅r候,打開門,我發(fā)現(xiàn)餐廳的桌子上放著不少菜肴和一箱啤酒。
這肯定不是錕子做的——我從裝菜的盤子上看出來是樓下一家餐館的。
“錕子,你發(fā)財啦?”我盯著菜,沒抬頭喊著。
“沒有啊,我請小兄弟吃飯有問題嗎?”我的房間傳出來錕子的聲音。
循聲望去,錕子正坐在我的桌前。
我走過去,發(fā)現(xiàn)我的詩稿和小說草稿散落在桌上;他的手上捧著木心的詩。
“這個‘我習(xí)于冷,志于成冰’到底有什么更深層次的內(nèi)涵?”錕子轉(zhuǎn)過頭來問我。
我驚愕了一下:這個白面小生應(yīng)該是錕子?他的胡子呢?
我毫無禮貌地用手指著他的臉。
錕子沒有在意我粗魯?shù)呐e動。“你是說我的胡子?刮了啊,是不是很帥?當(dāng)然了我原來也帥?!闭f罷還頗為自詡風(fēng)度地捋了捋頭發(fā)。嗯,頭發(fā)還是一絲不茍。
“大概是胸有大志、不斷進(jìn)取吧?!蔽艺f。
錕子喜不自禁地說:“對對對,我也是這么想的。來,我們喝點吧!”
我就覺得“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錕子想請我吃飯原來是為了幫他泡妞。這可不可以歸于“奸”一類?
可是我也是一個愛情上的失敗者,拿什么幫助他呢?
錕子說,以后他要拿我詩去獻(xiàn)給她。
我猶豫了一會兒說可以,我想被看的那個人反正又不會來看,不如就成全錕子吧。
暢快事不多,此時算一件。酒盡時,我看著放在一邊的《云雀叫了一整天》。
只有那首《夢中賽馬》浮現(xiàn)在眼前:
陰霾長街,小食鋪
幾個難友用一只酒碗輪流喝那種斯文,那種顧盼自雄屢敗,屢戰(zhàn),前途茫茫光明
五
秋末的時候,我被辭退了。這讓我有些手足無措,我從沒想過境遇會困難到如此地步。
原因很可笑,是因為我辦事能力不行。
根本沒有事情給我做,我怎么去證明自己的能力呢?
一個相處不錯的同事——前同事,向我瞟了一眼,欲言又止。
后來他告訴我,是因為一個領(lǐng)導(dǎo)想安排一個親戚進(jìn)來;而毫無根基的我,只能作為犧牲品。
當(dāng)月的工資沒說給我結(jié),我也沒有要,或許回頭想想,年輕人的傲氣真的抵不過錢來得讓人高興。
我沒有為自己不公的對待而難過,我只想著被父親不幸言中,多少有些郁結(jié)。
在越來越多的時間里,我開始發(fā)呆。錕子越來越多地看我發(fā)呆——帶著悲憫的情懷。
我們總在這個年紀(jì),愛上一些不該愛的人,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我們在這個年紀(jì)開始抽煙、開始喝酒,明知不好卻再三爛醉。
錕子除了看我發(fā)呆以外,最近也不出去跑客戶了,剩下的時間就在和那個女孩聯(lián)系,對著手機(jī)傻笑。
他們是在一次企業(yè)活動上認(rèn)識的,加了微信一直沒有互相聊天,直到錕子發(fā)了我那首詩。
女孩很好看,可是和錕子湊在一起似乎有一種不和諧的感覺。
我感覺自己一直在被忽略。特別是這段時間。在我難受的時間里寫下的東西,都被錕子拿去發(fā)在了朋友圈。那個女孩就沒有一點感覺嗎?或是她根本不在乎?青春傷痛屬于錕子嗎?他一個嬉皮士般的大齡單身青年!
兩個人住一起,我硬生生地過成了獨居的生活。我向誰說呢?錕子顯然是不可能了。
以前忙碌的時候才會忘卻的名字,這段時間總會伴著回憶一起涌上心頭。
“亮晶晶”,那個曾在我學(xué)生時代被我稱作“亮晶晶”的人,她如今過得好嗎?那些自以為是的青春啊!
深秋的夜晚,窗外寂靜,我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沉重。終于,一股思念不可遏制地涌出。
猛地一下翻下床,從亂七八糟摞在一塊的雜物中,翻出一個精致的小錢包。里面沒有錢,包裹在一張疊好的信紙里的,是一張未裁剪的手機(jī)卡——那時候用的還不是智能手機(jī)。
翻出來動作很快,真正到手上,我遲疑了一會兒。想起自己棄用這張卡的初衷,動作愈緩。
可我此刻真的想找一個人傾吐,山不可擋,海不能平。我一定我一定……插上好不容易裁剪好的卡,找到僅剩下的一個號碼,抄在手上,又趕緊換上原來的卡。
深吸了一口氣,腦海里思索用什么樣的開場白才顯得既不突兀又不軟弱。我想好了如何面對,懸著的手指按了下去。
滿心復(fù)雜地情緒,只等到一句:“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這個夜晚我做了一個夢:
“我要結(jié)婚了?!彼⒅持鵁艄獾暮?。
現(xiàn)在想來,一定是她不敢看我。
“謝謝你讓我找到了生活的勇氣?!彼a(bǔ)充到。
瞬時,夢中的我感受到了一股窒息般的疼痛,吞咽口水的聲音像炮彈般炸響。
六
有些人失去后就真的就如路人般擦肩而過了。比如“亮晶晶”,比如那個在我生命里喧囂過的“胖子”。我乞求,可以重新告別一次嗎?這次讓我好好準(zhǔn)備一下。
錕子說不可以。他就很隨意地說。
他說得早了點,等到他想好好告別的時候,他問我:我可以和她好好告別一下嗎?
我說,不可以。我就很認(rèn)真地說。
很多故事一開始就有了結(jié)局,錕子回消息都是秒回,她很久才回一句;錕子約她出去玩,她總是一直再推脫。
他說,可能他真的無法從骨子做一個文藝青年,被她看出來他騙了她。
真的是因為騙嗎?我不是當(dāng)事人,我不明所以。
錕子如果是個局外人一定一眼能看出!
最終錕子還是歸因于自己一開始就騙了她。
錕子的胡子又長了出來,他也懶得刮了。他難受了好多天。
后來聽說她又新認(rèn)識了一個文學(xué)青年。錕子突然不傷感了,他就是這樣一個嬉皮士,說在乎的時候滿是在乎,釋然的時候情緒放出去得也快!
他說,他敢于在走夜路時撿地上的東西吃。
我知道他不是,因為他看到地上的東西,總會一腳踢好遠(yuǎn),仿佛自己就是世界杯冠軍一樣。
錕子不難過的那天,我們也都有時間,他開著車說要一起去“踏秋”。
這句話一定在我過往的一些作品里出現(xiàn)過。
我敢保證。
錕子站在小河旁,看河流的方向?!澳遣皇窍驏|的,對吧……”我說,“它會找到大海的?!?/p>
錕子變站為坐,淺褐色的泥土染了他的皮鞋。也許,他回到了他往昔的世界?!八鼤业酱蠛5?。它會住在海上,聽著海風(fēng),數(shù)著星星”。
錕子是想變成大海的。我想變成什么呢?
或許是沙漠,一切荒涼的地方,總是衍生出一些不荒涼的情懷。
有些過往,像一個荒唐的夢境,只有告別才能醒來。
突然想起小時候,叔叔一直教我背誦的《天凈沙·秋思》里面的一句,“斷腸人在天涯”,那時候他正和女友熱戀,由于種種原因他還是分手了。五歲的我懵懂地說:“你們就是‘?dāng)嗄c人’吧。”他驚異地看著我,說是。
如今我越來越理解什么叫作“斷腸人”了。
一代一代的人,都在不經(jīng)意間讓青春如這水般流走。每一個人都在上演著自己的年少故事,卻又留下相似的痕跡。
我真的想和錕子說一聲“抱歉”。是不是應(yīng)該從一開始就拒絕他用我的作品。
因為軟弱,我沒說;因為無知,我沒說;再或者……恐怕有一萬種理由在幫我支撐說辭。風(fēng)在卷著水或者草。我和錕子并排站在一起,像兩匹啃食黃昏的瘦馬。
喜歡有用嗎?錕子艱難地愛上一個人,又要匆匆放棄了。這可憎的世界,總有你深愛的人和事,在角落里閃閃發(fā)光,你逃不了,愈發(fā)可憎。
太尖銳了,這周遭。一不小心就鮮血淋漓。
這個城市只適合安放遲鈍的心。真像一個堂吉訶德。錕子,你的畫里還缺一匹老馬。
我想起一本播種青春的小說,怎么都寫不深刻??上ВK子并不會寫,恐怕就算他寫,也只會寫成表面看起來很喜劇的東西。
藝術(shù)家總是用謊言道出真相。陳佩斯說,好的喜劇,往往包裹著悲傷內(nèi)核。就如同,金·凱瑞以喜劇對抗社會的牢籠,周星馳以喜劇表達(dá)人文思想。
錕子突然很文藝地轉(zhuǎn)過頭對我說:我正在努力一個人看朝升夕落。
我覺得很惡俗,看朝升夕落有什么好努力的。
回到家,太陽又下墜了許多。
我打開一個層層疊好的布包,小心地拾起里面的一支口琴。嘴唇湊到跟前,緩緩吹響。嗯,好久不動的東西,音還很準(zhǔn)。
“你還會音樂?”
這話其實我沒法接。我只看著日暮。此刻,正斜陽,風(fēng)滿袖。
錕子壓根就沒想我理他,興沖沖回去抱起他的吉他。我只瞥他一眼,他是那么的嚴(yán)肅認(rèn)真。
聲音后來幾乎是同時停止。他帶著一臉招牌樣的嬉皮笑臉,贊許道:“吹得不錯?!?/p>
我說:“呸!搞得你會聽我吹奏的一樣!”
錕子哈哈一笑,立刻轉(zhuǎn)移話題說:“來唱首歌吧!”不等我回答便彈奏起來。
“南方姑娘,你是否愛上了北方”
“南方姑娘,你說今天你就要回到你的家鄉(xiāng)……”
我覺得自己的故事又有了新的開始,一個全新的痛哭和歡笑,像一個個自己在鏡子里跳舞。
七
錕子又回到了那種狀態(tài)。離開,回來。
而我,在入冬的時候想家了。
“過年回來吧。”父親用商量的口吻對我說。
“好?!蔽胰绱嘶卮稹?/p>
錕子說,今晚出去吃飯,陪我見一個客戶。
錕子有車,在我眼里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
可是在酒店的停車場里是那么寒酸。然而嬉皮士卻不在意,他可以把一輛二手奧拓開出法拉利的自我滿足感。
我們早早來到了訂好的包間。
一直等到八點鐘,我已經(jīng)快有了火氣,那位領(lǐng)導(dǎo)才姍姍來遲。
錕子點頭哈腰,開門、拉開座位——與我在公司那時候工作態(tài)度并沒有什么兩樣。
“這位小同志是?”領(lǐng)導(dǎo)看著站在一旁的我,不回頭地問錕子。
我鼻子輕輕哼了一聲。錕子站得靠近我,他聽見了,領(lǐng)導(dǎo)沒聽見。
錕子哀求的目光看著我,我還是打了聲招呼:“領(lǐng)導(dǎo)您好,我是李軼錕的朋友,我叫劉鈞城?!碑吘?,我是答應(yīng)了錕子來照應(yīng)一下的。
酒席貌似輕松歡快。
我們這忙忙碌碌,就是為了錢嗎?有什么比錢更重要的東西被我們忽視,又丟在了忙碌的路上?
張麻子說,他只為了三件事:公平,公平,還是公平。
我是為了什么?錕子難道真的就是為了錢嗎?我也想為了錢嗎?
會體面嗎?
人前總是西裝革履注意風(fēng)度的錕子,已經(jīng)睜不開眼了,還是在一杯杯地喝。我像個看客——不,我本該就是個看客。
“接下來的,我干了?!蔽移鹕戆彦K子扶在椅子上。他微微掙脫了一下,嘴里若有若無地說:“別,別,我還能……”
“好樣的。”那位“領(lǐng)導(dǎo)”瞇著眼睛饒有興趣地看著我說。
我才知道自己有這么大酒量。
不知道怎么回去的,不知道怎么躺下的。我和錕子、月亮和被酒滴了一些上去的合同,在陽臺上飛上了天空。
我們愛別離,我們愛黑夜,我們愛窮困潦倒還有酒喝,我們愛窮途末路時總有美好。
可是這樣,遠(yuǎn)遠(yuǎn)不是美好吧。
第二天,喝了很多酒的錕子一早就出去了,他要去把合同交到他公司。
我的胃和喉嚨燒得難受,起來咕嚕咕嚕喝了一整瓶500ML的礦泉水,又繼續(xù)淺睡。
一直睡到了下午,錕子帶了吃的回來,他蒼白的臉上帶著笑意。
“對不起啊,小城,昨天讓你喝了太多酒?!彼懿缓靡馑嫉卣f。
“給你支付寶轉(zhuǎn)賬了,哥哥昨天多虧你了?!彼终f。
我很想說,我并不是圖你這個才去幫你。
話到嘴邊我又打住了,只輕輕說了聲謝謝。
奇怪的是,錕子對我說很多對不起,我對他總是在說謝謝。
他說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他認(rèn)清了自己再繼續(xù)干下去,還是給別人當(dāng)孫子。
能賺錢,然他不愿。
他說把手上所有錢都花完就走,和來的時候一樣光溜溜地滾蛋。
可是,錕子,你在我心里連嬉皮士也不是了。
如何把自己過得體面?我開始思考這個自己看不上的問題,一如既往地沒能思考明白。
八
我沒有其他任何時候,能像現(xiàn)在這般,如此地想念“枯燥”“單調(diào)”“無聊”。如此這般想就讓生活就這樣慢慢流淌。
然而它總是要流淌的。
“年后我不再來了。”錕子提著行李在車站跟我說。我就站著對他笑。
“我有時間會看你的?!卞K子騰出手來拍拍我的頭。突然又似乎觸電似的縮了回來,哈哈一笑說:“我都忘了你不喜歡被人摸頭了。”
我真的不適合離別的場景,總歸免不了送別他。
走的時候我就沖他揮了揮手,他亦如是。我這樣看過去,他這樣望過來,是不短不長的歲月。
回去后已月華初上,呆坐沙發(fā)上許久沒有開燈。我掏出手機(jī)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再見。
其實我心里念叨的是“farewell”。
早就聽膩了那些“有時間我會去看你的”之類的話,從滿心期待到不痛不癢,時間就悄悄溜走,緣分也就煙消云散。
我再次路過那家面館,徘徊許久不舍得進(jìn)去。
原本匆匆忙忙帶著皺紋的人換了一批更新鮮、更有活力的面孔。面里的料越來越舍得加,幸福和滿足越來越舍不得浮上臉頰。
我找到那個老板:他早不在廚房里親自動手了,只是在新裝潢的柜臺后盯著手機(jī)——他還記得我,我像是剛剛認(rèn)識他。
廚房隔著大廳的玻璃沒有換,騰騰的熱氣沿著天花板出來。
突然覺得,這一年來,日子模糊得不過是哈了一口氣的玻璃,我在一邊,未來在另一邊。
吃了兩天的泡面,我收到爸爸的電話,要我早點回家過年了。
麻木地收拾好行李,和房東告了個別。
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漸漸地學(xué)會了告別,不論以何種困難的方式??稍谶@些讓人一次次切割心臟的分別里,我們又會在另一個地方相遇。
我要回家了。
這灰色霧霾籠罩下的高樓大廈,家又在哪兒呢?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