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鄰/著
幽暗,草叢里的蛇,靜止如夭亡。
因這靜靜的冷,
蛇,必定會有冷冷玄思。
這于虛空里秘密萃取了的,焉有虛無之理。
——忽而,蛇,消失,
可它冷冷的黑白氣息,讓我
三步之后,想起四步、五步……
停在三步之地,不敢再走。
而我迷惑不解的是,
這近在咫尺的五步,微光迷離,神光迷離,
叫人可以有就此甘心死去的戰(zhàn)栗般的沉迷……
我無用,于這塵世,一無所用。
我肩上有老母妻女,兄弟子侄,我得努力。
我安于勞動,不畏汗水。
我盡力清潔,不畏溪水寒冷。
衣衫尋常,飯食可以白菜、土豆,
可以大粒粗鹽腌漬的咸菜為至上的滋味。
我無用,于這塵世,真的,一無所用。
我亦不能持戒入寺,為眾生祈禱,
種菜、砍柴、掃地、擔(dān)水。
不能坐臥草席,凌晨三點即起,
冬天的爐火邊,打坐、讀經(jīng),
在草紙上抄錄默念天意的文字。
我真的無用,只能以無用報償。
以無用感激,感激我這一無所有,
一無所用的,神依舊允許我無用地來到塵世。
石階上,停著
一只翅膀長長的小蟲。
我小心蹲下,試圖看清它的眼神,
它歡迎或者是猜疑,或有微微敵意。
可它旋即跳開,跳開,但不離三寸之地。
我用相機(jī)拍它,卻影像模糊,
似乎是它冷靜的拒絕。
我再次趨近,它再次跳開,
另換一種姿勢——落下,
依舊不離三寸之地。
我能明白,這是它的地界,它的小小王土。
它也許正享受著樹叢下這臺階上的一線陽光。
它的跳,有著小小的惱怒,憤懣,
但它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克制,抑或本來就不屑。
古代,無大事。
古代有大事,平民,亦無從知曉。
茶肆里只有
粘著新鮮泥土的青菜一樣的民間事,
可以三杯兩杯淡酒的趣聞,已然無趣了。
而平民的家書輾轉(zhuǎn)向西北,
已經(jīng)是五十天前的事了。
于今,亦無大事。
大事,都不在身邊。
現(xiàn)代人,閑出一身的五花肉。
那些所謂大事,千里之外,于我何干?
即便十里之內(nèi),亦與我何干?
還是古代的好。
古代,無大事,
家書到了哪里,才是大事。
老母妻子兒女,才是大事。
東南的梅花已經(jīng)開過了。
殷殷托付了的家書,此刻該到了哪里?
我感到絲扣,
動了一下。緊。一下一下更緊。
窒息。
我看見那人露出的后背,
隱隱起伏滾動的筋骨,
深處的瞬間涌動
悄然消失于
金屬絲扣的黑暗深處。
我感到有什么,
漸漸擰緊了,
擰緊了呼吸與呼吸之間的
最后一點縫隙。
這世界的深處,
是緊和更緊,是愈加黑暗的精密刻度。
黃昏,
突然深重。
風(fēng)雪中,一群牦牛,
聚集、散開。
聚集有聚集的理由,散開有散開的理由,
有的獨自,也該有獨自的理由。
但牦牛的沉默,
讓這個黃昏
既沉湎于狂雪的肆虐,
又失魂于不可言說的深深敬畏。
草原是有福的,天空彎彎籠罩著;
低垂的云朵是有福的,大地紆徐、無限蔓延;
應(yīng)時而盛開的野花是有福的,有蜜蜂嗡嗡帶來遠(yuǎn)方的消息;
那些牦牛是有福的,草原上到處是它們迷戀的青草。
人呢?有這一切,又怎么可能
不低下身子,又抬起頭來——含淚感激。
我享用過美味的牦牛,
可是沒有見過宰牛的刀子。
我忽然想起這些的時候,
心里,忽然一緊。
忽然一緊,讓我覺出刀子的把
是那么的生硬,
覺出刀子,那么冷。
可這是天意。
草原上的生死,神是默許了的。
我只是祈愿
刀把如許的硬,
刀刃移動的時候,要莊重,
要帶著對犧牲足夠的敬意啊。
雨中,我恍惚看見了一只牦牛過去,
感到了它粗熱的呼吸,咀嚼過的微微發(fā)酵的青
草氣息,
感到了堅實的牛蹄,一下一下
踏到了草地的深處。
——這些,其實都是想象,
我只是偶然看到了幾塊遺棄了的牛的骨頭,
雨和草地的呼吸正將它們
干干凈凈地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