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靜仁
江天暮雪(中篇小說)
○廖靜仁
一
室內(nèi)暖氣融融,伊人滿懷心事,鵝蛋臉卻撲撲地泛出桃紅。她叫慕容雪,天生一副能與百靈鳥比歌喉的好嗓子,不過也難怪,她娘家在湘西古丈,那一方山水不但養(yǎng)美人,還養(yǎng)歌唱家。慕容雪就是湘西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的,如今在長沙的清水塘附小當音樂教師。
她原本天真無瑕,就如她的名字一樣,有雪一般的純潔。然而命運卻捉弄人,年紀輕輕就被當老板的丈夫給拋棄,也給她的心靈蒙上了陰影。但正如這季節(jié)與氣候的變化,慕容雪也又有了新的生活和新的期待。她此時正隨口哼著自己即興而為的歌曲:“江天迷離,湘水湯湯,暮雪驟降,有位伊人,在憑窗悵望……”余音裊裊中,她陷入了沉思:人生不過是歲月里的一粒微塵,誰也無法預(yù)知自己何時能夠落定,或許落定了又不知何時會被卷起。命運給人的不可確定性太多也太突然,還不如這冬季黃昏里突然降下的一場雪花,紛紛揚揚,飄飄灑灑,素雅而高潔。雖然不知它來自何處,卻是能親眼見到它輕輕盈盈地飄落進北去湘江的清波里,覆蓋在十里江堤和江堤上那一艘被人們稱之為“泰坦尼克號”的觀景船上。它才是上帝的寵兒……
如吟頌一首小詩,如默念一篇美文,慕容雪喃喃地在心里低語著。
這場暮雪是女兒冰冰最先發(fā)現(xiàn)的。她對雪花情有獨鐘,那輕輕盈盈的美麗天使還沒有著地,她就嚷著要爺爺陪她到樓下的院子里壘雪人去了;開出租車的江水清是慕容雪現(xiàn)在的丈夫,老家在資水中下游的安化,是個踏實的男人。他在晚飯后接了一趟去岳陽的長途,一時半會還回不來,這正好是獨倚窗前想心事的最好時光。房間里的空調(diào)很暖和。她那略帶憂郁的眸子里飽含著溫柔,卻沒有遠眺窗口對面飛雪迷濛中的岳麓峰頂,因為那畢竟是在江的那一邊,女人的心無需那么博大,只要能裝得下自己的男人和家人就已經(jīng)滿足了。她把含情脈脈的目光投向了泊在樓下湘水北岸的那一艘觀景船,并且又輕撫著高高隆起的肚子喃喃地說:“有整整八個月零六天了。”
她與江水清是在立夏節(jié)過后的第二天去領(lǐng)取的結(jié)婚證。
那是一個和煦的日子,民政辦的大姐一臉陽光,把摁上了圓圓鋼印的紅本本遞出窗口時,也遞過來一句暖人的吉言:“祝你們夫妻恩愛,白頭到老。”宛如初夏的微風(fēng)拂過,慕容雪的心中頓時便草綠花紅,鶯歌燕舞,她想也沒想便搶著回答說:“絕對的。謝謝您哈!”
新郎官在一旁傻傻地望著新娘憨笑,“你是在回微信吧?”他是前幾天才跟她學(xué)會在手機中用微信的,什么“木有”啊,“東東”啦,“好滴”呀,一大堆新詞匯。她說這樣比打手機更節(jié)約。江水清聽了就心痛,他發(fā)誓要多掙錢,讓一家四口人過上寬裕的日子。
可慕容雪卻說:“這是哪跟哪呀?節(jié)約是必須的。是傳統(tǒng)美德?!?/p>
“也是,也是,我聽夫人的。”江水清憨憨的樣子令她心痛。
也就是當慕容雪把那一本將她和他的命運緊緊地疊合在一起的小小證書捂在懷里時,江水清的名字就已經(jīng)深深地融入進她的血液了。但她也同時覺得這不過是一紙空洞的法律文書,真正生效還得需要雙方的共同付出,還得……憑欄注目著江岸景致的慕容雪還想繼續(xù)往下回憶,瓜子臉“嚓”地就紅了,火辣火燎的,心也咚咚直跳。
“不是屬猴吧?大白天的就這么呀!”她滿心期待又有些害羞。
“我屬馬的。馬上要的馬!”看似憨憨的他終于耐不住性子了。
那天剛一到家,新郎倌轉(zhuǎn)身就把入戶門插上了,抱起新娘就往新房里走。也就是在那一個陽光明媚的初夏上午,慕容雪便在幸福的吶喊聲中懷上了江水清的骨肉……她不記得是從書上看過,還是從別人口中聽過,懷上孩子的女人,只要是從受孕的那一刻起就在心里時時刻刻地懷想著那個男人的名字,她生出的孩子肯定就會像極了他。
男人卻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傻傻地笑問是真的嗎?一想起他那一副憨憨的樣子,她的目光便變得更加溫柔,仿佛他就站在她的身旁。她忍不住推開了半邊窗子,雪花隨即旋入房中。她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想接幾朵盈盈雪花好好看看:“今年冬天的這一場初雪,和去年旱冬里的那一場暖雪該不會是同一場雪吧?”可雪花剛一沾手就融化了,是那么地不可捉摸。她的心就一涼,忙回過頭欲問男人,可房間里卻空空的,根本就沒有江水清的影子。這使她感到了一陣慌亂。
她與他相識在去年冬末。一切起因都似乎是緣于女兒冰冰夢中的那一場大雪。雪花才是他倆的紅娘,冰冰才是他們家里的小福星。
“噢,下雪啰!下雪啰!”那一天,剛從睡夢中一覺醒來的冰冰特別開心,她興奮不已地從床上跳下來,滿懷了喜悅地喊著來到窗前,她要看一看是夢里的雪花漂亮呢,還是這現(xiàn)實生活中的雪花漂亮。
昨夜里飄了幾點雨星,氣溫卻驟然降到了零度,還以為接下來真的要下雪了,可當冰冰踮起腳尖兒“嚓”地一下拉開鵝黃色的窗簾時,惺忪的雙眼卻被窗外強烈的晨光刺得瞇成了一條細縫,她趕緊后退了一小步,再仰頭向高空望去,卻只見藍天白云,外面根本就沒有下雪,那輕輕盈盈漫天舞蹈的六角形雪花只是在她的童夢中飄飛著……
冰冰快滿十歲了,再過一星期就是小年,那一天將是她的生日。
冰冰讀小學(xué)三年級。爸爸方圓是冰冰快四歲那一年離家的,從此就沒有再回來。在小冰冰模糊的記憶中爸爸是家里的一個大魔頭,是一個重男輕女的大壞蛋。自從她有了記憶起,爸爸就并不怎么理睬媽媽,還罵媽媽是一個連崽也生不出來的下賤母貨!再后來,竟然連小冰冰也不理睬了,所以冰冰連爸爸是個什么模樣也記不太清楚。以前家里還掛著爸爸媽媽的結(jié)婚照,也掛著有小冰冰在一起的全家福,后來不知怎么突然都不見了。只有母女倆的家里顯得空空寂寂,這使冰冰倍感落寞,卻又無奈。一切皆是命運,但冰冰不懂什么是命運。
“都什么年代了,還重男輕女,真是個封建腦殼!”就連鄰居家的大人們也為她們母女倆鳴不平,“這么漂亮的老婆和乖巧的閨女也不知道珍惜?!边€有人對她爸爸更是嗤之以鼻,“不就是個靠承包煤礦發(fā)了橫財?shù)谋┌l(fā)戶?攢了幾個黑心錢就在外面包養(yǎng)女人,什么重男輕女哩,明擺著就是在為自已找借口!”不過人家說這些話時,大多都有意背著慕容雪和小冰冰。但是媽媽常偷偷地流眼淚卻是小冰冰碰見過好多次的。一晃五年,也就是從這個寒假開始,媽媽慕容雪的心情才總算平靜下來,并且還正式手把手親自教冰冰練習(xí)電子琴了。
這是一個旱冬,入冬兩個多月了,氣溫一直在十八度左右。日漸消瘦的湘江放慢了腳步,干涸的河灘裂開了網(wǎng)狀的口子。媽媽偶爾帶小冰冰去江邊散步散心時,有時還會順便給女兒撈幾只小魚兒。她們是帶了一個小玻璃瓶去的,但女兒只是看一會過一過癮,回家時又把小魚送還給湘江,“它爸爸媽媽會想它的,它也會想它爸爸媽媽呢?!?/p>
每每聽到這無忌的童言,慕容雪的心就會一陣絞痛。
晚間十點多,窗外忽起了風(fēng)聲,有一股寒潮從西北方向襲來,冰冰正在看湖南衛(wèi)視新推出的《爸爸去哪兒》的一檔明星親子節(jié)目,看得陶醉,看得忘形,也看得壓抑和心慌,她一會兒咯咯地笑了,又一會兒嚶嚶地哭了。正在翻閱著一本《唐詩淺析》的慕容雪見了,心就一顫,忙走過去在女兒額前親了一口,還故意推窗看了一眼風(fēng)聲鶴唳的窗外,有幾分夸張地說:“要下雪了,要下雪了,我們明天終于可以睡一個懶覺了?!彼鋵嵤窍敕稚⑴畠旱淖⒁饬Σ殴室膺@么說的。
冰冰去睡覺了。一直與母親相依為命的女兒相信了慕容雪的話,美麗的六角形雪花在她溫柔的童夢中飄飛了整整一個夜晚。
媽媽是清水塘附小的音樂老師,寒暑假還兼了另外一份工作。
兼職當然也是與她的職業(yè)和特長有關(guān),好在一天中只有上午一節(jié)課,下午一節(jié)課,而且那一家名叫“白靈鳥”的幼教公司就在湘江世紀大廈附近,騎自行車去只需要十多分鐘。冰冰當然還不太明白媽媽這么做并不僅僅是為了掙錢,而是她那一顆空虛的心需要有一份工作的支撐。是在十多天前,慕容雪就有了每天晨起到陽臺上憑欄看江景的習(xí)慣,更準確地說,她其實是在看一位從一輛藍色出租車里鉆出來的年輕司機。這是慕容雪心中的小秘密,女兒冰冰當然不會知道。
最初只是好奇,慕容雪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送一位老者到江邊來。
頭次發(fā)現(xiàn)他很是偶然,那天清晨慕容雪正好到陽臺上練嗓音,因為她兼職的公司說這幾天有領(lǐng)導(dǎo)可能隨時會到她執(zhí)教的班上來視察。她是凌晨六點二十分起床的,簡單地洗漱后便去了陽臺,但當她來到陽臺上放眼向江邊望去時,一輛藍色的出租車便正好馳進了她的視野,她的目光稍稍停了一下,沒想從車里鉆出的年輕司機也無意間猛一抬頭,兩人的目光剛好就遙遙地碰了一個正著,后來又見他從副駕駛的位置扶出了一位老者。這人也真是的,還很好奇地一步三回頭向正在吊嗓子的她這邊張望哩。這其實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情,卻沒想第二天,第三天,天天如此,而且總是那么準時,像在有意趕赴一個前世的約會。或許是為了解惑,又或許是受到了神的啟示,第四天后,慕容雪居然主動提出要帶冰冰到江邊的景觀船上去練習(xí)電子琴。
媽媽的臉上又有了難得的笑容,逐漸懂事的冰冰自然很是高興和倍感欣慰。雖然母女倆堅持著每天早上六點半必須趕到江邊去,但女兒冰冰卻沒有半點怨言。她是一個很聰慧的孩子,入學(xué)后成績一直都很優(yōu)異,學(xué)練電子琴上手也特別快,這無疑使作為單親媽媽的慕容雪信心倍增。“誰說女子不如男?我慕容雪有信心一定要把女兒培養(yǎng)得比男孩子更有出息?!彼呀?jīng)把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女兒的身上了。
冰冰只有三歲就養(yǎng)成了獨立睡覺的習(xí)慣。她依稀記得從那時起爸爸就很少回家,而且回家就獨個兒霸占著電視機看美國槍戰(zhàn)大片,夜里還總喜歡同媽媽吵架,有時甚至還動手打媽媽。后來爸爸走了,不再回家了,小冰冰也曾提出過要陪媽媽一起睡,可媽媽說女孩子一定要學(xué)會獨立,長大了才能勇敢地面對生活,面對以后的風(fēng)雨人生。女兒雖然似懂非懂,但見媽媽一副很嚴肅的樣子,也就照例只好一切如常了。慕容雪對女兒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規(guī)律的養(yǎng)成是近乎苛刻的,但對女兒的調(diào)皮天性卻并不怎么人為地去限制。所以冰冰性格一直很開朗。
“怎么又是一個晴天吶?”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有一些任性的冰冰頓時便生出了幾許懊惱?!膀_人的大人是壞人!”她生氣地把窗簾一合,光著一雙赤腳丫子就往媽媽慕容雪的房間跑去討說法。房門卻反鎖著,里面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要是在平日,媽媽這時侯早就起床把電子琴也抱在懷里,并一個勁催促女兒該出發(fā)搞練習(xí)了。
“媽,媽媽!”冰冰揮舞著小拳頭,嘭嘭嘭地擂響了房門。
“淘什么氣嘛,小女孩家的手腳這么重,就不怕影響了樓上樓下的鄰居們!”慕容雪剛才也是在做夢,她夢見雪花漫天飛舞,而江岸上卻草綠花紅,河床里碧水清波,還夢見自己被那個開出租車的篤實男人緊緊地摟在懷里,厚厚的嘴唇吻得她連氣也喘不過來……她起初似乎是想要掙脫,后來卻更像是害怕他會突然松手,最后來自己的雙臂居然緊緊地吊在了他的脖子上……她是被女兒的擂門聲驚醒的。
“你不是說今天會下雪的嗎?”冰冰越長越像她媽媽,橢圓的鵝蛋形臉蛋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哪怕是生氣時的樣子也一樣好看。
“怎么啦,莫不是又出太陽了啊?”慕容雪也以為昨夜里真下了雪的,聽女兒這口氣才知道老天爺只不過是給她們母女開了個玩笑。
“你說過大人和小孩都不準講謊話的。”冰冰感到有些委屈。
“媽媽的話沒有錯啊!說謊的孩子不是好孩子,說謊的大人更不是好大人!”慕容雪剛一起床卻發(fā)現(xiàn)自己來例假了,難怪這兩天總覺得有些疲倦,讀自己最喜歡的唐詩宋詞也提不起精神,原來“大姨媽”又要來了。她拖著慵懶的身子開了房門,一只手扶著門框,一只手撫摸著女兒的頭笑笑地解釋,“可老天爺有老天爺?shù)陌才帕?,媽只是想著也該下一場雪了,好讓冰冰休息一兩個早上不去船頭上練琴嘛!”
慕容雪住的是江景房,在湘江世紀大廈十六樓,這是與丈夫方圓離婚時法院判給她和女兒的。陽臺和主臥室的窗口下是湯湯北去的湘江,正對面是南來衡岳之足的岳麓山。每日晨起后陪女兒去練琴和自己吊嗓子登上的那一艘被人們稱之為“泰坦尼克號”的景觀船,正好就在她樓下的湘水江畔。這房子是她懷上小冰冰時丈夫買下的,說是好讓他未來的兒子出世后從小就能面對北去的湘江養(yǎng)男人霸氣,但是沒想到妻子生下的卻是一個女孩,雖然后來慕容雪還陸續(xù)懷孕過兩次,可遺憾的是都在三個月內(nèi)便習(xí)慣性流產(chǎn)了。方圓家已是四代單傳,就連家人也對慕容雪大失所望。自那以后,承包礦山并做煤炭貿(mào)易成了暴發(fā)戶的丈夫便性格驟變,夫妻關(guān)系從此有名無實。也就是從那時起,這一扇本該裝滿著人生風(fēng)景的落地式的透明窗戶,就總是習(xí)慣性地被一幅深紫色的落地窗簾遮掩得嚴嚴實實,一如她年紀輕輕便顯得有些遲暮的春心,始終被文文靜靜的外表緊緊地裹了起來。
幸虧女兒冰冰前幾日在與媽媽去商場挑選電子琴時,硬是執(zhí)意為媽媽的床頭挑了一盞小小插燈,那藍瑩瑩的柔和光亮如一朵永不熄滅的藍色火焰,總算是給慕容雪冷寂的房間增添了幾許盎然春意。
“媽,昨夜里你也夢見下雪了嗎?”冰冰終于不再生氣,揚起頭天真地笑問慕容雪。因為她的夢里是有媽媽陪著的,還有那一位每天早上見了她和媽媽都會笑出一臉憨態(tài)的司機叔叔,他還陪著她們母女一起打雪仗,一起滾雪球,媽媽笑得好燦爛哦,那百靈鳥般的笑聲一路滾過,江岸上的雜樹仿佛在瞬間全抽出了新枝,草叢里便也綻出了鵝黃的嫩芽,漫江的清波蕩漾著,一朵朵雪浪花競相開放……
母女倆居然做了一個差不多相同的美夢!但這卻是母親的秘密。
慕容雪被問得頓了一下,心跳突然加快,薄薄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馬上回答,她不能跟孩子說假話,更不好意思說自己夢到的是每天早上都碰面的那一位開出租車的叔叔,而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
當慕容雪正沉浸在回憶與夢境的交錯中時,冰冰卻睜圓了小眼睛在偷偷地盯著若有所思的慕容雪看:媽媽的臉龐就像是一個大大的鵝蛋,是圓,又不是圓,即便是剛下床還沒有來得及去洗漱,也仍然如剝?nèi)チ藲てさ睦笾θ庖话?,白嫩白嫩的;兩片微紅的嘴唇雖有些干燥,卻顯得依舊耐看,難怪只要她一張嘴巴,就是說生氣的話也像唱出的歌聲一樣清脆悅耳;而此時,她那一雙幽亮幽亮的眸子正定定地泊在水汪汪的眼眶里,像是在凝視著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有在意。
“媽,你好漂亮哦!”冰冰終于有些忍不住了,便由衷地說道。
“說什么呀,你這鬼精靈!”媽媽一驚,身子像風(fēng)中的樹葉微微地顫了一顫。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女兒正在認真地看著自已,仿佛心里的秘密已經(jīng)被冰冰窺破了似的,白白凈凈的臉龐頓時就飛滿了紅霞。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撩了撩垂在鬢邊的幾縷微卷的發(fā)絲,神情有些慌亂地來到了面江的窗前,并下意識地把雙手往兩邊“嚓”地一撥,深紫色的落地式窗簾被應(yīng)聲撥開,彌漫在心頭已久的陰云也似乎隨即消散了。
朝陽透過窗玻璃涌入房中,所有的冷寂瞬間便蕩然無存。一幅靜美的瀟湘八景之《江天暮雪》圖,在她床頭的鏡框中顯得格外注目。
果然又是個大晴天,窗外風(fēng)景如畫,慕容雪頓時便有了一種莫名的沖動,沒有了疲憊,忘卻了憂傷,她不顧一切地推開了久閉的窗戶。
清新濕潤的晨風(fēng)撲面而來,心懷著美夢的母女倆,幾乎是同時都把目光聚焦在湘水江岸邊“泰坦尼克號”近旁的那一輛藍色的士上。
二
慕容雪清楚地記得,這已經(jīng)是第十九個清晨了,每天早上六點半左右,他和他的那一輛藍色的士就來到了瀏陽河出口處的湘水江畔,他把的士車??吭凇疤┨鼓峥颂枴本坝^船的左側(cè)后又從副駕駛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接下老者,繼而再攙扶著他在右側(cè)的長條石凳上坐了下來。那一輛藍色的士的車主就是江水清,被攙扶著的老人是他父親。
“只管忙你的生意去哩,十點多順路來接我就行?!备赣H說。
“沒事,我只陪您一會,再說又誤不了蠻多生意的。您就不準我也在這里看看船來船往??!”江水清軟磨著便坐在了父親的身邊。父親天生就是一副犟牛脾氣,但江水清卻像他的母親,不溫不火如深山老林里的綿絞藤,柔軟而又有韌性,這也許就叫做一物降一物吧。
久旱的江岸一派肅穆,暖冬里的十里長堤上草木卻仍然蒼翠。
那些也是從鄉(xiāng)下的山野間被移植進城的各色雜樹,雖然傷根殘枝歷經(jīng)過遷徙的陣痛,倒也慢慢地適應(yīng)了新的土壤和環(huán)境,而且舒枝展葉,逐漸成蔭了。日漸消瘦的湘水湯湯北去,江面上飄浮著稀薄的水霧,這無疑給干燥的空氣里注入了些許濕潤,幾艘滿載著貨物的大駁船因水枯就泊在江心;瀏陽河出口處的江灣里,十多葉小小漁舟正一如既往地擺開著八字形陣勢,每一葉小舟上就兩個人,一人搖櫓掌艄,一人撒網(wǎng)捕漁。那漁網(wǎng)撒得好圓哦!父子倆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從江心的駁船移向江灣里的漁舟時,便已經(jīng)是心馳神往了。
“爸,我們家的那一條漁船還在嗎?”兒子突然問道。心里卻在默誦著初中時就熟讀過的柳宗元寫這條江上漁翁的詩句:“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乜刺祀H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贝俗鞯钠徒小稘O翁》。
“入秋前我就請人拖上岸由船木匠上過了一次桐油,擱在雜屋里養(yǎng)著哩。你該不會是在城里混不下去后,也想著要回老家去打漁吧?”父親的臉相便有些難看了,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未必就只有冒讀過書的老子我這點出息呀!”老人說著便起了高腔。
“我只是也想念資江了,隨口問問哩?!眱鹤訌脑娨庵谢剡^神來,忙陪著滿臉的笑意向父親做出解釋。他說的確實也是心里話。
“你沒有忘記自己是怎么答應(yīng)過你娘吧?還想要我給你再重復(fù)啊!”這似乎是父親每天都要做的早課,他又開始嘮叨兒子了。
“我記得,我記得哩!”江水清忙討好般拉過父親的手,“不就是給江家找一個城里媳婦,讓你們的兒孫今后都做城里人嗎。這還不是小菜一碟呀!只要您老養(yǎng)好身體,說不準明年一開春就喜事臨門了!”憨厚的兒子說大話時雖有些臉熱,目光里卻充滿著堅定。有微風(fēng)輕輕地拂過,江岸翠綠色的年輕雜樹居然也拍響了“沙沙沙”的掌聲。它們也是在慶幸自己從鄉(xiāng)下的山野來到了這五彩繽紛的城市么?
父親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老人家知道兒子是在寬慰他,也就不忍心再加責(zé)備,而是把目光放開去,又投向了江心的駁船。
江水清的老家也在江的北岸,但那是另外的一條江。
湖南有四大水系,分別是湘、資、沅、澧。江水清是喝資江水長大的后代。他父親是一把駕船的好手,年輕時駕帆船跑水上長途貨運,過洞庭、越長江,湖北漢口或江蘇南京,那是父親一生中去得最遠的地方。父親只讀過一年半載私塾,所攢來的辛苦錢就用來供兩男一女的孩子們交學(xué)費。后來陸路交通發(fā)達了,他的年紀也大了,家里又添置了一條小漁船,他還牛皮哄哄地說:“駕不得大船了,小船我還是能駕的!”兩位漸入人生暮年的老人便全靠打漁為生。江水清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他是家里的幼子。哥哥江水淼去了國外,討了個加拿大的洋老婆在別國安了家,去年母親死了,居然也沒回來送老人家最后一程,而父親卻半點責(zé)怪的意思也沒有,還當著江水清說:“你哥哥能留洋是給老江家長臉面哩!”姐姐江水郁就嫁在鄰村,母親病重期間就是由姐姐一直守護著的。直到母親臨終前的那一天,父親才同意通知在省城長沙開出租車的清兒回家見老娘最后一面。
一回到家里,母親就已經(jīng)不行了。江水清整整陪了母親一個通宵。
“清兒,娘一生冇……冇求過人,如今有一事求、求你……”母親強打起精神,斷斷續(xù)續(xù)地囑咐兒子說:“你爹他……講面子,你要在城……城里站穩(wěn)腳……腳跟,找一個城、城里媳……媳婦??!”說著又費了好大的勁才取下了自己手上的那一只玉鐲子,硬是顫顫地把它交到了兒子的手中。那是跟隨了母親大半輩子最值錢的陪嫁?。?/p>
“娘,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苯濉芭尽钡鼐凸蛟诹瞬¢角埃^一回如爹一般豪情地對老人發(fā)誓說:“我一定會給江家人長臉的!一定會!”已三十而立的兒子雖帶著哭腔,話語卻擲地有聲。
“替娘把……把鐲子……給……給……給她呀!”仿佛真有一位漂亮的兒媳婦就在眼前,母親昏花的老眼為之一亮,多皺的臉上也終于浮出了幾絲笑意。話剛說完,頭一歪,便安祥地合上了雙眼。
母親是拂曉時斷氣的,外面瓢潑大雨下個不停。
江水清當然沒有敢忘記自己對母親的承諾。但婚姻之事光急是急不來的,得講個緣份,尤其是像他這樣一個開出租車的大齡青年,想真要在城里成家找對象,首先得要有一個像樣的窩,要只是隨便找一個同樣來城里打工的女人當然不難,只要舍得出租金租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帶一打工妹合伙住一年半載也就成了,可娘說的是要兒子找一個城里媳婦,這就如詩人李白所說的“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了。
江水清來省城開出租車已經(jīng)八年了,也確實有了二十多萬元存款,去年正打算在自己租住的星沙郊區(qū)買一套兩居室按揭房,但母親的葬禮一下子又花掉了五萬多,如今農(nóng)村辦紅白喜事都是這樣,大操大辦已成風(fēng)氣,何況他老江家還有一個在國外攢洋錢的兒子,可誰知道被西方文化洗過腦的江水淼根本就沒管沒顧呢!更使江水清感到著急的是,他前不久又突然接到了姐姐水郁的電話,說父親風(fēng)濕病復(fù)發(fā),雙腿麻木連生活也無法自理了,只怕要接他到省城醫(yī)院做個體檢。
江水清早幾年就曾經(jīng)接父母親來過一趟長沙,還特意陪二老去看了世界之窗和烈士公園,本來還想帶父親去參觀岳麓山,可話沒落音父親就吼了起來,“老子打小就把船當鞋穿,一輩子走的都是水路,臨死了還要我去爬么子鬼山吶!”第二天就提出還不如回家看資水。
父親是每天都想要聽一聽江流聲和看一看船的,不然就會心神不寧,吃睡不香。這次接過姐姐的電話,江水清又心急火燎地趕回老家,可前腳剛一進屋就聽到了父親在對姐姐發(fā)脾氣,“黃土都埋一大截了,還要我去長沙診么子鬼病嘛!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彪m然不常在家的江水清卻是特別了解父親的,他知道老人家一是不舍得又要花兒子的辛苦錢,二是怕到了長沙后便再也聽不到江聲更看不到船了。
聽到父親在責(zé)罵姐姐,江水清猶豫了一陣才又后腳跟進屋里去。
“爸,如今老人都有醫(yī)保了,是政府出錢哩;再說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都會去湘江世紀大廈那邊接送客人,保準你到了長沙后每天一樣可以聽到江的流水聲,看江上的駁船和漁船?!痹诟赣H的心目中,清兒是一個老實忠厚人,在他的半騙半勸下,父親才總算同意跟兒子到了省城。
天大地大,孝亦為大??磥碣I房子的計劃又只能暫時擱淺了。
雖是冬天,江水清卻照例一早出車時就要把父親送到江邊,這是父親同意來長沙診病的唯一要求,父命難違啊!起初他還給老人準備了一個小暖爐,但風(fēng)里來浪里去凍厚了一身皮肉的父親卻罵兒子瞧不起人,把那洋玩意遠遠地扔到了一邊去;兒子送一趟遠客或幾趟短途后又于十點鐘左右把父親接回租居的近郊星沙;但為了節(jié)省時間,父子倆總是一日兩餐,吃過早中飯又再把父親送到醫(yī)院去做理療。
來長沙的第二天他就帶父親去醫(yī)院檢查過了,醫(yī)生說風(fēng)濕是頑疾,目前醫(yī)學(xué)界還沒辦法根治的,只能先做一段時間理療試試看??山暹€要瞞著老人,說這全是政府安排的。他每日里平靜而從容地應(yīng)對著一切,而且還得每天一臉燦爛地面對著身患頑疾的父親。
“我講了你只管去做你的事呀!”父親這一次是真發(fā)脾氣了,他說:“開出租車的不去送客,天天這么陪著我你還想不想成個家呀?”
“我自己會有安排哩,爸。”兒子側(cè)身指著近旁的世紀大酒店對父親說:“這些住五星級賓館的客人也得吃了早餐才會去機場或火車站的,我送一趟遠程要抵得在城里轉(zhuǎn)悠半天?!币簿褪墙逡换仡^的剎那,兩個熟悉的身影總算是再一次躍入了他的眼簾。
他磨蹭著等待的就是這十多天來每日清晨都會到“泰坦尼克號”練琴和吊嗓子的慕容雪和她的女兒冰冰。要是在平日,母女倆來得會更早一些,幾乎每每是與江水清父子同時抵達江邊,大人彼此遇見了也會禮節(jié)性地點頭微笑一下,而懂事的冰冰還會甜甜地叫江水清一聲“叔叔”,喊老人家一聲“爺爺”。她們今天卻被那一場虛擬的雪花耽誤了半個多小時。江水清的心咯噔了一下,難怪自己一直懶著不肯離開,并且還找出了堂而皇之的理由來搪塞父親,莫非潛意識里就是想要與這一對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母女見上一面?晨曦從身后樓房的間距里投射過來,血氣方剛的江水清便已經(jīng)是滿臉滿懷的朝霞了。
“爸,那我先去上工了?!彼耆窍胙陲椬砸褍?nèi)心深處突如其來的那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便故作鎮(zhèn)定地起身,說話時又還瞟了一眼那對母女。然而正當他欲邁開腳步時,意想不到的事情卻發(fā)生了。
“呀”的一聲尖叫和“啪”的一聲悶響幾乎同時從“泰坦尼克號”那邊傳了過來。江水清心里一沉,什么也沒來得及想便一個箭步射了過去……原來是景觀船的木梯打滑,已經(jīng)上到船舷邊的小女孩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晚的那一場美夢,腳底下便放松了警惕,欲回頭叫媽媽快上時,話未出口卻一個趔趄栽倒在船下了。說時遲,那時快,正箭步?jīng)_了過去的江水清一俯身子,抱起冰冰就往自已的車里塞,待回頭再看慕容雪時,她卻被驚嚇得如一團稀泥癱倒在梯子的旁邊。
“還不趕緊跟我上車送孩子去醫(yī)院吶!”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江水清居然像喚老夫老妻似的一聲雷霆般地吼喊。他把孩子安頓后又跑過來欲拉她的母親……慕容雪終于醒了,一聲凄愴的長嚎把正準備勾身拉她的江水清嚇得倒退了數(shù)步。她慘白著臉龐努力地站起身來,可剛啟步卻又是一個蹌踉,軟軟地撲進了年輕出租車司機的懷中……
三
冰冰被直接送進了醫(yī)院的搶救室,至于里面是什么情形以及女兒到底傷勢如何,在外面的慕容雪一概不知。她一驚一急,雖然拼命地止住了嚎啕,雙眼卻腫得像兩個水蜜桃,全身癱軟著,腦海里一片空白,早已失去了主張地呆坐在搶救室外面的長凳上發(fā)愣。
掛號及辦理預(yù)交手術(shù)費等,全由熱心的江水清竄上跳下在操勞。
慕容雪的娘家在湘西的大山溝里,她17歲那年父親就死了,死于一場礦難,母親是前兩年去世的,還有一個嫁在老家鄰村的姐姐這些年也幾乎斷了來往。21歲那年,她剛從自治州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就被在湘西投資開礦的方圓連哄帶騙懷上了他的孩子,并且以閃電般的速度幫她在長沙弄了一個教師編,還買下了湘江世紀大廈的一套江景豪宅……向往省城,嫁入豪門,本來就是這個趨利的時代中愛慕虛榮的女人之所求,學(xué)音樂又很文藝范的慕容雪自然是滿心歡喜。搬進新家的那年初春剛好下了一場暴雪,她還專門到樓下的居然之家買了一幅瀟湘八景之《江天暮雪》鏡框畫供在臥室的書案。
可是沒想到這一切卻如天上掉下的餡餅,來得快也就去得快。
從快樂到煎熬,短短幾年的日子,對慕容雪而言卻像是度過了半個世紀。孤兒寡母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忽又遭遇了這一場飛來橫禍……
“你是孩子的母親,怎么能自亂了陣腳呢?”江水清忙完交費事宜后來到了慕容雪的身邊,他本來想問她是不是已經(jīng)通知孩子的父親了,但話到嘴邊又換了口氣。根據(jù)他自己在城里開出租車所見和所聞的人生經(jīng)驗,如今住豪宅開豪車的年輕夫妻大多都只是表面風(fēng)光,誰知眼前這一位身居豪庭的美少婦家庭又是什么樣的一種狀況呢。
慕容雪仿佛做了個惡夢,從手術(shù)室外面的長凳上支起身來,一雙美麗的鳳眼浮腫著,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江水清,雙眸里盈滿了感激。
“通知家里人沒有?”江水清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補問了一句。
“別……別……”慕容雪的心里一陣慌亂,便脫口說出了實情,“她爸早就已經(jīng)不管我們了?!被蛟S潛意識里她早就想說出這句話。
江水清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一時無語。
“誰是孩子的家屬啊?”一男一女倆個人正窘迫著時,搶救室的門開了,一位身著白大褂的女護士高聲喊道,“孩子的家屬呢?”
“我。我就是!”慕容雪趕緊應(yīng)著,便起身向白大褂走去,她的腳步很沉,走路時跌跌撞撞的,江水清見狀忙搶前扶住了她。
“你們是怎么當父母的嘛!”白大褂劈頭蓋臉先教訓(xùn)起人來。
江水清居然也連連點頭,似有一種深深的責(zé)任落在了他的肩上。
“請問我女兒到底怎么樣啊大夫?”慕容雪著急地追問。
“中度腦震蕩和左臂骨折。幸虧送得及時,頭顱里的淤血是抽出來了,但還要繼續(xù)觀察進行下一步確診?!卑状蠊诱f著便又轉(zhuǎn)身對江水清喝斥道:“怎么當爸的?還木偶樣杵著,快去辦住院手續(xù)??!”
慕容雪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腋間,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帶包而且身上也無銀行卡及現(xiàn)金,莫非剛才的掛號和手術(shù)費全都是由這一位好心的出租車司機代交的?待她回過頭來時,的士師傅卻已經(jīng)不見人了。她的心里不知怎么卻掠過了一絲隱痛。人家已經(jīng)盡力了,有了如此,你還想要求如何呢?只是還沒來得及問人家花了多少錢和道一聲謝哩。
先欠著這一份情吧。慕容雪這么想著時,猶豫了一下,又從衣袋里摸出手機,她想要請個人來幫忙照看一下女兒,自己才好回去取錢,或請人墊送一筆錢為女兒冰冰先辦理住院手續(xù)??墒前褍Υ娴奶柎a一路翻了個遍,卻實在拿不準該向誰開這個口。她這時才真正感覺到一個單身女人的不容易。自從與丈夫離婚后的這幾年中也確實有過不少熱心人幫她介紹過對象,但大多要不是離過婚或死了老婆的什么處長、廳長,而且家里又都有了兒女的;要不就是什么公司的老總想預(yù)選個更年輕漂亮的,與她掛上鉤后再休掉家里的黃臉老婆與她結(jié)婚。
“碰噠個鬼喲!”在她慕容雪的心目中,有權(quán)的,有錢的,沒幾個不是壞了心肝的。我自己受氣不要緊,委屈了女兒冰冰那才真是做母親的罪孽。所以一個二個的,都被她慕容雪給婉言謝絕了。
萬般無奈中,慕容雪從衣袋里掏出了一張名片,這是她兼職的“白靈鳥”幼教公司董事長送給她的。就是在前幾天的一個下午,她剛上完音樂課,教室門口就走來了一群人,是公司總經(jīng)理和其他幾位教師。走在前面那位披著羊皮風(fēng)衣的人就是魏董事長,慕容雪在公司宣傳欄中見到過,聽說還是市人大代表,而且也是個拋棄了前妻的主。
“教得太好了!唱得太好了!”姓魏的董事長帶頭鼓掌說:“慕容老師真是一只名副其實的百靈鳥?。 边€大步向前欲握慕容雪的手時,她卻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去。董事長也并沒有顯得尷尬,而是大大方方地又向她遞過來一張名片,并且還豪情十足地說道:“慕容老師既年輕又漂亮,唱出的歌聲比你老鄉(xiāng)宋姐還動聽,是我們公司里聘請的精英哩!今后有什么好的建議或是個人有什么要求和困難,隨時都可以告訴我這位親哥哥!”灼人的目光盯著慕容雪久久沒有移開。
“親哥哥!親哥哥!”有幾個膽大又調(diào)皮的孩子起哄般呼喊著。
當著眾人的面,慕容雪沒敢多想,慌張地把名片塞進了衣袋。
此時的慕容雪在迅速地搜索和回憶著,這話聽起來怎么與自己的前夫如出一轍呢?他們當年剛認識時方圓也這么對她說過,“美女,我就是你的親哥哥,你今后無論有什么要求和困難,歡迎隨時找我!”想到這里她心便一揪,馬上便打消了欲找魏董長的念頭,而且恨恨地把手中的名片也撕成了粉末,隨手一撒,紙屑如雪片般飛下……
“孩子住院的手續(xù)已經(jīng)辦好了?!蹦饺菅┱换I莫展時,江水清又穩(wěn)穩(wěn)地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了,隨后又將紙屑撿起來扔進了垃圾桶。
“謝謝您!謝謝您!”慕容雪一臉愧色,浮腫的眼眶里奔涌出激動的淚水。她正想說回去后就會把錢還給您時,推著冰冰的擔(dān)架車從手術(shù)室出來了。剛經(jīng)歷過一場生死劫難的寶貝女兒萬般痛苦地躺在白色的被單里,美麗的小臉龐沒有了一絲血色。
“冰冰!冰冰!”慕容雪哭喊著撲向擔(dān)架。江水清也緊跟了過去。
冰冰仍處在半昏迷狀態(tài)中,聽到媽媽的呼叫聲便吃力地想要睜開眼晴,她的嘴角微微地動了動,想說什么竟沒有說出聲來。
“沒什么蠻大的事,現(xiàn)在麻藥還未醒。先住院觀察幾天吧,要是沒有其它變化,估計一周就可以出院的?!币晃恢髦吾t(yī)生模樣的男大夫安慰過慕容雪,又回頭對江水清說:“以后可千萬不要大意了?!?/p>
江水清不置可否地點著頭,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今天這到底是怎么了,居然又鬼使神差般跟著擔(dān)架車一路進了病房,幫著慕容雪把冰冰安頓好后還趕忙去了一趟護理室,待他匆匆地趕回又把一張紙條塞給慕容雪,“上面有我的號碼,晝夜都不會關(guān)機的?!闭f著便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才突然想起該去“泰坦尼克號”旁接父親回星沙了。
江水清走了后,陪在病榻旁的慕容雪一邊小心翼翼地展開紙條,一邊卻想起了大清早被冰冰驚醒的那一場不可思議的夢……
可紙條上僅寫了一個名字和手機號碼?!澳氵€指望他能寫些什么呢?”慕容雪心里一熱,不禁又涌出了滿腔感動,而且還忽然萬般深情地,也是夢囈般地輕聲念叨著“江水清”的名字,似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低聲呼喚。她的心里很亂,所發(fā)生的一切似乎全是在夢中,卻又像是在過電影一樣,而一幕幕真實感人的情景便展現(xiàn)在眼前:
“爸,天大地大,忠孝為大。兒子就是個的士司機,談不上忠,行孝卻是做兒子的本分。您老安心在我這里養(yǎng)病就是!”
“有種你就給我在城里找一個兒媳婦!這也是你娘的心愿?!?/p>
“您老放心好了,會找的哩,緣份來了,門板也攔不住的!”
“我看你就一張寡嘴,要是找不回來,老子死都不會閉眼晴!”
這是慕容雪有一天清晨在“泰坦尼克號”上陪女兒冰冰練琴時她有意或無意間聽到過的江水清與他父親的對話聲,一開始她似乎對兩父子的對話并沒有太多在意,但現(xiàn)在突然回憶起來,心中卻充滿了無限感概和期待:父親對兒子的要求雖有些苛刻,但畢竟是城市化進程加速后鄉(xiāng)下老人的普遍愿望,而重若千斤的“忠孝”二字居然從一位開出租車的司機口中說來,便猶見這個年輕男人的責(zé)任與擔(dān)當了!
“媽,你念叨的江水清是誰啊?我見過嗎?”冰冰已經(jīng)醒了。見媽媽一副無限神往的樣子,便強忍著身上的疼痛好奇地問她。
“你見過的。我們樓下的江不就是水清嗎?”慕容雪俯身貪婪地吻了一下女兒,又有意叉開了話題,“頭好痛吧?我的寶貝心肝!”
“媽,我沒有怕痛,也沒有哭?!北砭煤?,忽然又盯著慕容雪追問道:“你這雪花要是落進江水里不就全都融化了嗎?”
“你還真是會聯(lián)想呵,”媽媽的心里滿懷了愛意,也不再有躲閃,她居然很是認真地對女兒說:“媽這朵慕容雪若能融進那清清的江水里,那才是最好的歸宿哩!”并且重又展開了紙條,慎重其事地把江水清的名字和號碼,深情地輸入進了她那寶石藍顏色的手機里。
“媽媽,你說的江水清就是那一位送我來醫(yī)院的叔叔吧?”冰冰的小腦袋還真是想事,她似乎已經(jīng)從母親的神態(tài)中感覺到了什么。
“你說呢?”慕容雪美麗的鵝蛋臉上便現(xiàn)出了淺淺的紅暈。
“我也好喜歡那位叔叔,好想要他來陪我嘛!”女兒撒嬌地說。
“一上午他自己的老爹都沒陪哩!”母親的心里有了些許歉疚。
冰冰就不再吱聲了,合著小眼晴想起心事來。
要是那一位開出租車的叔叔能當冰冰的爸爸該多好,他每一次見了冰冰都總是笑笑的。那笑容就像一縷春風(fēng),像一束陽光,讓冰冰的心里感到特別溫暖。冰冰在努力地回憶著,倏地她又想起了尤其是今天自己摔下船舷后,就是被他那一雙有力的大手抱了起來的,她躺在他寬厚的懷里雖然只有那么短暫的一瞬,卻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并且冰冰還突然記起了昨夜里的那一場美夢,陪著她和媽媽一起打雪仗、滾雪球的不就是這一位叫江水清的叔叔么?
而此時的慕容雪也在想著心事,她輕輕地拍打著冰冰的被面,眼前出現(xiàn)的卻是早上登“泰坦尼克號”的那一幕。與往常一樣,女兒是走在前面的,她還交待過她,“梯子打滑,你小心點??!”自己的雙耳卻在捕捉著右側(cè)石凳上兩父子有趣的對話。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她剛攀到第三個梯子,就聽見走在前面的冰冰“呀”地一聲驚叫,一個黑影便隨之“啪”地墜下了船舷……慕容雪頓時就嚇得癱倒了,她仿佛記得自己是被一聲巨雷般的吼喊聲喚醒過來的,并且也努力地支起了身子,卻不知怎么又一頭倒在了那個男人的肩膀上,那是一副多么有力的鐵打銅鑄的厚實肩膀啊……
“媽媽,你是在想那位叫江水清的叔叔嗎?”女兒天真地追問。
“是你在想他吧!”媽媽的鵝蛋臉又是一紅,有些猝不及防。
“嗯。我好想要他當我的爸爸!”女兒誠實地回答著。
“你說什么呀?”慕容雪的心里突然有了慌亂,“冰冰平時不是很勇敢的嗎?自己去跟那位叔叔說呀!”卻沒有敢把這句話說出聲來。她挪了挪身子,反手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背,滿盈著感激淚光的雙眼便悵惘地投向了窗外。但奇怪的是她的眼前卻仿佛出現(xiàn)了兩個老人的身影,而且在不斷地重疊著:一個是自己的父親,一個是江水清的父親,兩個老人的臉孔居然是那么地相似:刀劈斧削,棱角分明,卻又網(wǎng)滿了深深淺淺的皺紋。那是性格剛毅的特征,那是飽經(jīng)滄桑的印痕。
“家有一老,黃金活寶。”母親曾經(jīng)在慕容雪耳邊不斷嘮叨過的話再一次從遙遠處飄來,但自己的母親和父親卻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完全是下意識地,慕容雪又摸出手機,她忍不住想要給新號碼發(fā)一條短信過去,卻又一時想不出該跟人家說些什么。窗外的冬陽很晃眼,有一對彩色的蝴蝶在陽光下翩翩起舞而來,又追逐嬉戲而過。
病房里一片寂靜,能清晰地聽得見慕容雪“呯呯”的心跳聲。
四
仿佛是有著某種感應(yīng),江水清的心此時亦狂跳不止。他在醫(yī)院忙乎了小半個上午,匆匆地趕到湘水北岸的“泰坦尼克號”旁,一眼就發(fā)現(xiàn)父親懷里抱著的那一架電子琴了。父親的雙腿已幾近麻木了,雖然做過一個療程的理療后已經(jīng)有了好轉(zhuǎn)的跡象,但根本就無法獨立行走,而且又沒有帶拐杖出來的,他是怎么走過去把電子琴拾起來,然后再回到石凳上去的呢?江水清的心里當即就猛地揪了一下。
“爸你這是何苦???”兒子走近,見父親雙膝果然有跪地的泥痕。
父親看也沒看兒子就問道:“小孫女兒怎么樣了?”
“已經(jīng)住進醫(yī)院了?!眱鹤与S口就回答說。
“我是問孫女兒傷了哪里?”老人對兒子的回答顯然并不滿意。
“爸——你也真是的,她怎么就成你的小孫女兒了呢?”江水清笑笑地在嘴里嘀咕著,便趕緊坐了過去,邊拍打父親衣袖和褲管上的泥痕,邊一五一十地把去醫(yī)院后的情形說了一遍。
“嗯,這還像我江家的男人!”老人溝溝壑壑的臉上溢出了自豪的笑容。他把懷里的電子琴遞給兒子,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說:“你看看這洋把戲沒有被摔壞吧?要是壞了就趕緊給孫女兒換一個!”
江水清接過電子琴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又按了按所有的琴鍵,還試著彈了半曲電影《閃閃的紅星》里“夜半深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星星”的插曲。這是他上小學(xué)時最流行的歌曲,也是他學(xué)吹笛子的入門曲子。時隔20多年了,粗糙的指尖從鍵盤上打過去居然一點也不陌生。“上好的,沒有摔著哩?!比缓笥忠馕渡铋L地望著父親打趣地說:“你不會自做多情到真把冰冰當成自己的孫女了吧?”
“哪個是冰冰???叫得這么親熱?!崩先嗣髦蕟?,臉上卻蕩開了幸福的波紋,“我就是真想要撿個便宜,也怕你沒這個本事!”
頓了一頓父親又接著說:“不過她早就喊過我爺爺了,值得!”
江水清剛要接腔,口袋里的手機就響起了接收到短訊的聲音,他掏出來一看,幾個意味深長的字便跳入了眼簾:“冰冰和慕容雪真心地謝謝水清!”他的心頭一暖,慌忙把目光投向了江面。一定是有微風(fēng)從江面上拂過了,湯湯北去的半江柔波里,頓時便傳來了清清粼粼的浪響聲。那是天籟的聲音。在他的印象中,父親一直就叫他清兒,在學(xué)校讀書時,老師和同學(xué)全都是喊他江水清,而當了出租車司機后人家都叫他師傅或者的哥,“水清”這一親切的稱呼,除了自己的母親和姐姐,還從來就沒有哪一個人尤其是女人這么稱呼過他。
“是誰呀?”父親的警覺真是出乎兒子的意料。
“是她發(fā)來的……”水牯般結(jié)實的兒子聲音有些抖,他的話還只答了一半,手機又“咕咕”地響了,這次是兩句話:“你安心照顧好老人家吧!冰冰很乖,已經(jīng)睡著了?!弊掷镒滞獾囊馑家荒苛巳?。
聽話聽音,老父親似乎大大地松了口氣,臉上的笑波也舒展得更加流暢,“我早就看出那母女倆都喜歡你!”居然說得干凈利落。
兒子也笑了,笑父親還是如駕船跑資水長途時那般武斷,總是說自己的目光能看穿十丈深流?!鞍?,你怎么知道她就沒有丈夫呢?”
“有男人還輪得你在醫(yī)院里竄上跳下呀!早把你趕出來了!”
“我跟你說過的嘛,姻緣來了擋也攔不住吧!”畢竟是從小就喝過資江水的,看似內(nèi)斂而木訥的江水清骨子里的那一股自信勁照樣能掀起狂濤。這是自詡有一雙“鷂子眼”的父親怎么也沒有想到的。
“你小子原來早就有盤算吶!”終于從兒子口中得到了證實,老人一興奮,不知怎么騰地就站了起來,居然直挺挺地如一根桅桿!
“爸,你……你的風(fēng)濕腿?”兒子著實吃驚不小,忙拉著父親的手,激動地說:“再走走看,再走走看!”一雙眼睛瞪得像啟明星。
父親把腿腳一提,當真已沒有了麻木的感覺,一步,兩步,三步……竟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江水清猛然記起了這種病癥的突然康復(fù)在江家族史上是有過先例的:那就是自己父親的爺爺,他也是60歲那一年因患風(fēng)濕下半身癱了,但是那一年他的長孫,也就是江水清的父親平生第一次作為頭篙手隨船跑資水長途時,老爺爺放心不下兒子帶新手的本領(lǐng),硬是叫剛滿17歲的長孫把他也背上了船頭去督陣。
“資水八百里,灘涂八十一,最險崩洪灘,礁多水流急?!痹诒成系睦蠣敔斢靡欢螢┲{提醒長孫。沒想到就是在船過崩洪灘時,船身被巨石般滾動的浪濤推搡得左右狂顛,灘嘯聲亦如雷霆過峽,第一次撐頭篙的新手果然亂了陣腳,剛甩篙避過幾個明礁,緊接著又迎來一群暗礁,眼見船頭就要撞上去了,半身不遂的老爺爺急出一身冷汗,便不顧一切地一個騰跳躍上前去,將孫子手中的長篙一把奪過往肩胛上一頂,竹篙剎時就成了一張繃緊的彎弓,緊接著便是灘嘯般的一聲吶喊從老爺爺口中迸出,船頭往右一側(cè),正好與藏匿在激流中的猙獰礁群擦身而過,連人帶貨的飆灘船也總算是躲過了一場劫難……
老爺爺?shù)念B疾居然奇跡般痊愈,并且一直活到了89歲。
沒想到這樣的奇跡卻再一次在老爺爺?shù)拈L孫,也就是江水清的父親身上出現(xiàn)了!他簡直興奮得忘乎所以,便“爸爸,爸爸”地歡呼著,而且雙臂一張就把同樣是處于亢奮中的父親抱了起來……
“放下!你快點把我放下!”父親也像個孩子了,佯裝生氣地正色道:“你要真是有本事,就把她給抱回去!那我就既有兒媳又有孫女了,說不準我也能如你老爺爺活個90歲哩!”
“哪有那么如意的事啊,我還房子都沒買?!狈畔赂赣H,兒子說。
“瞧你就這點出息,我一輩子還造了三條船哩!”
江水清一時語塞,忙又討好似地要父親坐回石凳,他要認真地看看他的那一雙風(fēng)濕殘腿。他帶父親去醫(yī)院檢查時,也跟那一位專治風(fēng)濕并有著40多年臨床經(jīng)驗的教授說起過發(fā)生在他老爺爺身上的奇跡,當時教授說醫(yī)學(xué)史上確實有過這種個案,因為風(fēng)濕的頑疾從理論上講主要是長期經(jīng)脈不通所致,通則暢,暢則病除,但你老爺爺身上發(fā)生的奇跡只是億萬分之一的意外,那需要激活人體中百分之一百的潛能才可逼通日積月累堵塞的經(jīng)脈,弄不好當即就會噴血身亡的。
后來江水清帶父親去醫(yī)院復(fù)查時,老教授亦驚愕不已。但是當聽了老人跪地爬出去幾十米來回拾電子琴的介紹后,便恍然大悟地說:“你父親是用了先死后生的療法,恭喜恭喜??!”那當然是后話。
而其時在湘水北岸“泰坦尼克號”旁江家父子所上演的那感人一幕,正好卻被慕容雪全都見證了。女兒冰冰入睡后,她滿耳是女兒想要那位叔叔做爸爸的話,亦滿腦子是江水清的影子,但自己畢竟是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她確實對未來的一切會如何發(fā)展感到迷茫,便試探性地給他發(fā)了兩條短訊,見沒有回復(fù),心中就更是沒底,于是給女兒留了一張紙條并請護士幫忙照看一下,自己就打車趕了回來,她要回家去取錢還給那一位叫江水清的好心人。從醫(yī)院到她的樓下只有跳表的功夫,她剛一下的士,就被兒子抱著父親歡呼的一幕驚呆了。
這一切江水清自然是沒有想到的。父親的雙腿當真有紅潤的血色了,為了進一步試探父親,他有意在他的老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父親痛得腿腳一彈,便雷吼般說:“在我身上使什么牛勁嘛,有種就在人家母女倆身上多花些功夫去!”老人對兒子仍然不依不饒。
“這我曉得哩,我明天就跟她說去!”
“說什么說,是正而八經(jīng)去向人家求婚!”
“也不急這一時吧,還什么準備都沒做呀!”
“女人需要的是一顆心,男人的真心!你以為她缺金少銀吶?”
在他們父子倆身后“泰坦尼克號”旁站定的慕容雪,一字不漏地聽著這一番樸實如泥土般的對話,她的眼眶里早已盈滿了幸福的淚水,幾近麻木的心尖顫顫地抖著……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竟然亦如孩子般“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眼淚如決堤的流水奔涌而出。
兩個大男人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給驚呆了,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還是老父親見多識廣,他狠狠地踢了兒子一腳喝斥道:“還杵著干什么?人家天都要塌了!”自己卻佯裝著要去聽北去湘江的流水聲,便一步一側(cè)首地向景觀船尾的江邊走去。江水清再一次箭步如飛射向了慕容雪,但到了她面前卻又像一根樹樁般杵著,他的雙手做著立正的姿式,口里不停地勸慰著,“別哭,快別哭,你不是信息告訴我冰冰沒事了嗎了”他的第一反應(yīng)首先想到的卻又是她的寶貝女兒。
“你呀!真是……”慕容雪完全是喜極而泣,見眼前這位對自己怒吼過,也被他橫抱著塞進過車里的男人竟然一副如此不知所措的狼狽樣子,一點也不像自己夢到過的他,便不禁破涕而笑,“還江水清哩,我看你就是一江渾水!”說著便不顧一切地撲倒在他的懷里。
五
是的,一切都像是在夢中。而且是光怪陸離的夢。
江水清仿佛又回到了他剛進省城開出租車的時光,看什么事物都覺得新奇,見什么人都感到親切。那一年他22歲,已經(jīng)在甘肅酒泉當了三年運輸兵,在部隊的那幾年里,他幾乎每天都走著重復(fù)的路線,戈壁大漠讓他習(xí)慣了沉默,頑強胡楊使他學(xué)會了堅忍;他原本是可以不去當兵的,那一年村支書找到他父親,說他們家是超生戶,兄弟倆總得貢獻一個出來為村里完成指標吧,反正當義多兵也就兩三年的事,說不定退伍后還能分配工作哩!那時老大已大學(xué)畢業(yè)在家復(fù)習(xí)想要繼續(xù)考研,江水清想也沒想就自告奮勇說他要去當兵。兩年服役期一閃而過,卻讓他掌握了一門好技術(shù),回鄉(xiāng)后他既沒有去找老支書要求什么工作,也沒有依從父親繼承水上運輸?shù)淖鏄I(yè)行當,而是應(yīng)了幾位戰(zhàn)友的邀約到省城開起了出租車。再后來姐姐嫁了人家,哥哥去了國外,他這個做幼子的也就理所當然成為江家唯一的擎梁柱了。
手機又“咕咕”地報告短訊了,一看又是慕容雪發(fā)過來的:“水清,昨晚上你和老人都睡得好嗎?冰冰又在念你了。”
“是冰冰想我嗎?”他詭譎一笑回了11個字:“我也想你們!”
就是在昨天上午,撲在江水清懷里的慕容雪說:“把老人就送到我家里去吧,16樓的觀景陽臺比這里會看得更遠。這幾天你和老人可要幫我和冰冰守護好這個家噢!”聲音軟軟款款的,卻絲毫沒有留商量余地。也懶得顧那么多了,自己不能光顧面子而輸?shù)衾镒樱路鹩X得自己天生就只適合于這個男人,也似乎覺得等這一天等得太久太長,她不能再讓自己生活在被拋棄的哀怨中,更不能讓寶貝女兒過沒有父愛的日子,她要主動捅破這層關(guān)系,牢牢抓住這一希望。
江水清聽了一愣,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并沒有馬上接腔。
父親卻滿口就應(yīng)承了:“要得的,要得的,幫你們守好這個家!”
“爸——”也不知父親是什么時候過來的,江水清嚇得一聲驚呼,兩個緊摟在一起的年輕人四手一散,連連退后了好幾米的距離。
慕容雪居然得理不饒人一錘定音說:“聽老人的,那我們走吧!”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這使江水清多少有些不敢相信,他覺得自己太過高攀了,倒是平日里臭要面子活受罪的父親卻適應(yīng)得快,像理所當然似的說他家清兒是一個忠厚踏實的好男人,令慕容雪的鵝蛋臉羞赧得紅霞一朵一朵的綻放,枯寂已久的心湖也似乎灌滿了甘洌的清泉,“是個絕版吶!”她覺得自己很快就會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真是個榆木腦殼!這個家就要有你這樣的男人撐著哩!你還以為我是幫著你占便宜吶?”趁慕容雪進房后父親居然一套一套的教訓(xùn)起兒子來,“人家心里明白著呢,如今這世道有幾個有權(quán)有錢的男人能靠得??!多好的一對母女,你就是用一輩子去照顧她們也值得!”
“嗯,這我懂的,只要她母女愿意,我一定會呵護好這個家!”
沒想到兩個剛毅男人這后面的一段對話,剛好就被從房間里出來的慕容雪聽到,她手中的小坤包和幾件日用品“啪”的一聲就掉在地上,感激的淚水再一次像斷線的珠子掛了滿面……
兒子擲地有聲的回答并不止是給父親的承諾,他忙趕過去幫慕容雪拾東西?!拔宜湍闳メt(yī)院吧,也好再去看看冰冰。”江水清說。
到了醫(yī)院后,冰冰已經(jīng)醒來了,一位護士阿姨正陪著她說話。
“冰冰的媽媽是做什么的呀?”
“我媽媽是音樂老師?!?/p>
“那你的爸爸呢?”
冰冰一下子被護士阿姨問住了,她偏著小腦袋想了想正要回答時,剛好已到了病室門口的慕容雪忙搶先叫了一聲,“我的寶貝,你醒了???”好機靈的小冰冰,見媽媽和那位好心的叫江水清的叔叔一副好親昵的樣子,似乎什么都明白了。鬼精鬼靈的她居然拍著小手大人般地說:“媽,冰冰這一跤摔得值哩!”
慕容雪和江水清都幸福地笑了,笑得好開心。護士阿姨卻如墜五里云霧,看看冰冰,又看看慕容雪和江水清,便笑著退出了房間。
江水清昨晚幾乎一宿沒有入睡,他想了很多很多,卻又什么也沒有想透。莫非真是如常人所說的“姻緣前世修,緣來擋不住”么?只念過兩年中專,當過兩年汽車兵的江水清平時只是口里這么說說,那都是他用來唬弄父母的,可如今面對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他又不得不相信每個人或許還真是有個命運之神在護佑著的。
但無論有神還是無神,他的心中都充滿了感激和感恩。
一早起來,江水清照例六點就去開工了。副班司機這個月休假度蜜月,江水清一人頂個半人的活。臨出門時父親又追著他說:“中午早點回,我給你們做午飯,也好給冰冰母女送一餐家常飯去?!睆N房和冰箱里有蔬菜也有肉食,這是慕容雪昨天出門時就交待過的。
今天手氣真好!還不到一個上午,江水清就送了兩趟去黃花機場的遠客,并且每一趟又都有回頭客人。他簡短而深情地給慕容雪回過短訊,便一路哼著久違的“阿里,阿里巴巴”的曲子,一路回憶著這兩天發(fā)生的改變他人生命運的大喜事,活脫脫是一個快樂青年了。
“是搞上對象還是當上爸爸了???”后坐的美少婦笑笑地問道。
“還真讓你一箭雙雕猜中了?!苯甯緵]過腦筋順口回答說。
后坐“???”了一聲,美少婦的臉上掠過一絲復(fù)雜的表情,便沒有再吱聲,而是低頭側(cè)首瞅著駕駛室前的后視鏡里那個男人的神態(tài)。
江水清馬上意識到自己對冷不丁從后坐冒出的一句戲言回答得太唐突,也便下意識地抬頭瞄了后視鏡里一眼,不想?yún)s剛好四目相遇,美少婦莞爾一笑,倒是他一個大男人先不好意思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剛才是走神了?!苯鍖嵲拰嵳f。
“這是好事啊!誰對不起誰呀?”那位美少婦畢竟是過來人,一看一聽就把眼前這位憨厚的哥的心事掌握得八九不離十了,她自己也正好有滿腔的喜悅想要與人分享,便說書般把她的經(jīng)歷和從武漢來長沙的目的一口氣說了出來。她也是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前夫是個當官的,而且是省建設(shè)廳一個要害處室的處長,因收受巨額賄賂并在外面又包養(yǎng)了小二奶,被判了18年有期徒刑,還是在執(zhí)行雙規(guī)時他們就辦理了離婚手續(xù),是前夫覺得內(nèi)心有愧主動提出來的。沒想到前不久卻在網(wǎng)上碰到了大學(xué)時就曾經(jīng)暗戀過她的一個同班男生,在通過幾次網(wǎng)聊當他得知她已與前夫離婚后竟接二連三來武漢找過她,還向她表示了一如既往的愛慕之情。原來他也是個婚姻不幸的人,比他小11歲的女人另攀了高枝,還把一個未滿三歲的小女孩也甩給了他……
“女人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美少婦感慨萬千地接著說:“我這老同學(xué)是你們湖南安化山區(qū)人,那是個產(chǎn)茶大縣哩,聽說這幾年安化黑茶的名氣都快超過云南普洱了,他說他就在長沙高橋茶葉大市場自主創(chuàng)業(yè)開了一家茶葉貿(mào)易公司,手底下管著十多號人,既當老板又當媽,就想著等我去幫他做內(nèi)當家的。但這年頭有權(quán)有錢的男人沒幾個好東西!人心都被銅銹給腐蝕得稀巴爛了。我這次就是來搞私訪的,如果一切真如他自己所言……”美少婦突然就停住了。
江水清復(fù)又抬頭掃了一眼后鏡,見她一臉燦然,完全是一副對未來美好生活充滿著神往的樣子,便真誠地說:“我先祝福你們了!”
“應(yīng)該是彼此祝福吧!”美少婦一臉善意。
“嗯。是的,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們都應(yīng)該相互祝福。”
說話間,高橋茶葉大市場到了。美少婦下車時居然連計程表也沒看,票價也沒有問,隨手就從小坤包里掏出五張百元的人民幣,一巴掌拍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并大姐姐般很是認真地提示說:“記得給那一位發(fā)信息的美人買一束鮮花喲!鮮花人人喜愛,尤其女人,是天生愛浪漫的!”冬日近午的陽光,很明麗,很溫暖,亦很耀眼。從武漢過來私訪湖湘男兒的女人,披著一路燦燦金輝向高橋茶葉市場走去了。
六
一連又是幾個晴日,明天就要過小年了。昨晚收工后江水清照例又先去了一趟醫(yī)院,到得湘江世紀大廈慕容雪家里時,已經(jīng)是午夜11點多了,父親卻仍然一個人倚坐在陽臺的護攔邊,這一次老人卻破例沒有傾聽北去的江聲,而是正仰著頭在遙看繁星閃爍的夜空。兒子亦抬頭舉目,發(fā)現(xiàn)天空有些詭異,幾抹灰色的云彩,像被一股強大的氣流支配著正旋著圈子,漸漸地形成了一個太極般的圖案。父親沒準是把觀景的陽臺也當成是帆船的甲板了?居然連兒子走近了也并沒有在意;還沒準他是裝著沒有在意也未可知呢!
“嗯,按理是該下一場暖雪了。”老人自言自語地說。
“爸,你不是在講夢話吧?明星朗月的,幾抹灰云能下雪呀?”
“你咯鬼崽子!”父親對兒子的出現(xiàn)并沒有感到意外,說:“我17歲起就跟你爺爺闖資江、過洞庭,哪次出門不是先觀天色??!”
江水清便沒有與父親爭執(zhí),他深知老人一生積累的經(jīng)驗中有很多奧秘并不是自己的閱歷所能夠解答的,何況他說的是該下一場暖雪了。忽然就記起了童年時聽奶奶講過的一個故事:那是一個百年不遇的旱冬,老天爺一點兒雨星都不舍得降下來,資江斷了流水,大地裂開了娃娃口,草木都快要枯死殆盡了,方圓百里的人畜也同樣沒有了水喝。有人說這是老天爺給越來越自私的人類的一種警告和懲罰,還說如果人類繼續(xù)不思悔過,哪怕是春天到了也不會見到一絲綠色。正當人們惶恐不已不知從何做起的時侯,村里一個曾以伐木為生而后來做木貨生意發(fā)了家的中年財主卻悄悄地進山了,他沿著自己早年間砍伐過木材的一條小徑,歷盡千辛萬苦攀爬到了方圓百里最高的一座山巔上,男兒的雙膝‘呯’地一聲跪下,扯開嗓門呼喊蒼天,向老天爺傾訴和懺悔自己當年亂砍濫伐時對大自然犯下的罪孽,經(jīng)商時對雇工和客戶使過的奸詐手段,暴發(fā)后又只顧自己吃喝玩樂奢侈享受,而對父母不孝對家人不忠對眾生毫無憐憫的自私行為……他的嗓音嘶啞了,喉管破裂了,但他還在堅持著繼續(xù)用心靈在懺悔……老天爺終于被這個從一貧如洗到家財萬貫,但最終還是找回了一顆悲憫之心的中年財主所感動,于是在匆忙中頒錯了一道玉旨,沒有頒發(fā)給龍王,卻頒發(fā)給了雪神,才降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因為這是旱冬里突然降下的一場暖雪,所以雪融以后,草木復(fù)蘇了,花兒也開放了……
“哦,暖雪!”江水清喃喃地從遙遠的記憶中醒過神來,當即又料定父親接下來一定又會問他與慕容雪之間的進展及冰冰的康復(fù)情況。于是干脆沒等父親開口就把自己學(xué)會了給慕容雪送花的浪漫舉動,以及冰冰明天就能夠出院的喜訊也一五一十向父親做了交待。
冰冰入院已有五個日子了,昨天上午江水清又去了一趟醫(yī)院。這幾天他也是三餐飯并著兩頓吃的。他先去找主治醫(yī)生問了一下情況,醫(yī)生一見到懷抱手提的江水清就主動說:“你閨女明天就可以辦出院手續(xù),一家人正好能趕回去和和美美過小年了。她這一次是不幸中的萬幸,并沒有傷到腦神經(jīng)。今后可千萬要注意莫出現(xiàn)類似情況了?!苯暹B連點頭稱是,忙騰手掏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還說如果有事用得著他,無論長途短途一定會免費做好服務(wù)。醫(yī)生感激地笑笑,慎重地接過了名片,并對轉(zhuǎn)身向病室走去的江水清行了個注目禮。
病室里靜悄悄的。這是一間只有一張床位的小觀察室。江水清照例一手提著老父親親手做的家常飯菜,一手握著個文具盒和一束帶露的紅玫瑰,輕輕地推門走進了病室。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給慕容雪送花了。第一次送的是兩支素雅的百合,第二次送的是一束高貴的紫羅蘭。
他當真把那位對未來同樣滿懷著美好向往的美少婦善意的忠告牢牢地記在心里。也就是送過她去高橋茶葉大市場的那天上午,30出頭的江水清頭一次走進了花店,他覺得心里怪怪的,渾身很不自在,這里看看,那里瞧瞧,卻不知買哪一種鮮花送給慕容雪最合適。
“先生,你買花是送朋友還是送戀人?”賣花的女孩笑亦如花。
“有什么講究嗎?”頓了一頓,他難以啟齒地說:“是戀人吧?!?/p>
那女孩在心底里“咯咯”地笑了起來,她于是又仰臉再看了一眼面前這位五大三粗的憨厚男士,便很是誠懇地給出了自己的建議:“送百合花怎么樣?百合花素雅圣潔,又能象征著百年好合?!闭f著她就抽了兩支散發(fā)著淡淡微馨的百合遞給了他,“大哥,你可要記得下次再來照顧小妹的生意喲!”賣花姑娘不但人漂亮,而且嘴也伶俐。
“好的,好的。謝謝?。 苯咫p手接過兩支打著紅塑結(jié)的帶露百合,當真便在心里頭揣摩著:那我下一次該送什么花呢?
“下一回您就送紫羅蘭吧!”如花的女孩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
生活中確實是需要浪漫的,哪怕是小小的浪漫。那一天中午,慕容雪從他的手中接過那一對素雅的百合時,丹鳳眼一閃一閃,激動的淚花又一次奪眶而出,她還把飛映著紅霞的鵝蛋臉龐也緊緊地貼在了盛開的花瓣上,朱唇微啟,喃喃地說著“謝謝!謝謝!謝謝!”
沒想到小冰冰卻吃醋了,躲進被窩里“嗚嗚”地哭了起來。
沉浸在幸福中的慕容雪一驚,趕忙把手中的一對百合分開來,一邊揭被子,一邊向女兒解釋說:“你沒看到叔叔特意是買了兩支百合么?他就是給你媽媽和我們的寶貝女兒一人一支呀!”
“是真的嗎?”冰冰把一雙婆娑淚眼投向了一臉尷尬的叔叔。
江水清不置可否,忙俯身吻了吻冰冰的額頭歉疚地說:“對不起,叔叔下次一定給我們冰冰送一個大大的布娃娃!”他不敢正面回答她。
“噢,噢,那我就會有布娃娃玩啰!”冰冰終于又破涕為笑了。
第二次給慕容雪送花是前天下午,當然是把布娃娃先送給冰冰的。江水清今天又特意先去了一趟文具店,給冰冰買了個文具盒后才去花店。他深知冰冰在慕容雪心中的分量,也同時感覺到了自己未來肩上所要扛起的責(zé)任:一頭是對父親的孝順;一頭是對妻兒的寵愛。
他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百姓,但是是一個血性男兒,修身齊家,這才是他要盡全力要去做好的份內(nèi)事情?;蛟S他肩負的擔(dān)子會很重,但心情卻一定會很愉悅。家和萬事興,家和國安寧。就如此時,他就是滿懷著美好而又喜悅的心情踮著腳尖兒走近慕容雪和冰冰的。剛進門他就看到了冰冰正抱著布娃娃睡在進門的這頭,一只打著吊針的小手露在被子外面,清澈的雙目正望著一側(cè)的吊瓶出神,誰也不會知道她那受過中度震蕩的小腦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慕容雪就側(cè)身躺在另一頭的床沿邊,好看的鵝蛋形臉上明顯有著幾分倦容,那一雙平日里水汪汪的丹鳳眼微微地合著,嘴角上卻似乎流露出些許甜甜的笑意……
“叔叔!”冰冰很是警覺,一臉興奮地迎著江水清一聲甜叫。
江水清“噓”了一聲,他怕驚動了慕容雪,但她卻已經(jīng)醒了,惺忪的睡眼被火紅的玫瑰瞬間點亮,鵝蛋臉上的倦容也隨之一掃而光。她立馬從床沿上彈了起來,真想給他一個長吻,又覺得當著女兒的面不敢由著性子太過于放縱自己,便稍微猶豫了一下,但是當她欲伸出雙手去接過他懷里的花束時,江水清卻正好轉(zhuǎn)身先把文具盒送到了冰冰的手中。慕容雪一愣,柳眉間似閃過了一絲失落,但她隨即又很釋然地笑了,“對自己的女兒好你還吃醋呀?人家這才叫實在哩!”
江水清回過頭來憨笑著,這才愣頭愣腦地把玫瑰花給了慕容雪。
激情已經(jīng)過去了,但慕容雪的心里卻反而覺得更加踏實了。浪漫不過是一種心情,只要能踏踏實實地過好每一天,心里的花兒就會常開不敗。她于是萬分珍惜地把火紅的玫瑰慎重地擺在了床頭的小桌上,并且已經(jīng)在心里盤算著,明天一定要記得將這三束鮮花都一并帶回家中去,把它們制作成干花,放進自己的枕頭里,那樣的話,她就能每晚都枕著他送的鮮花入眠、入夢,而且一直相伴到老。
女護士進來了,她一邊拔掉冰冰手背上的吊針,一邊對兩位大人說:“閨女恢復(fù)得很不錯,明天一早再做一次復(fù)查后就可以回家了。”
“噢,明天就可以回家啰!”冰冰高興地從病榻上跳了下來。
“你曉得明天是一個什么日子嗎?”媽媽突然問道。
“明天臘月二十四,是過小年哩!”正在給母女倆盛飯的江水清見冰冰一時說不上,忙搶著幫她作了回答。
“答對了一半,給你們倆五十分!”慕容雪意味深長地說。
為什么說只答對了一半呢?冰冰并不記得自己的生日,忽閃著一雙天真的眸子看看媽媽又看看叔叔。江水清更加被蒙在鼓里。
七
一場漫天飛雪紛紛揚揚。人間與天上的事果真被父親給說中了。
過小年的這天清晨,江水清與父親只說了幾句話便驅(qū)車往醫(yī)院趕去,他要去幫冰冰辦理出院手續(xù)。用自己父親的原話說:“你快點去呀!就等著你接她們母女倆回家一起過一個團聚的小年了?!彼€說人家小慕的心里也準是這么想的,不信你問問她就知道了。
天氣是昨晚下半夜才驟然變冷的,大概是午夜兩點多后,高層建筑的窗外呼呼地起了風(fēng)聲,仿佛從北向南有無數(shù)只野獸在嗷叫著。
那時候父親早已經(jīng)入夢了,老人家一旦睡牢實后山崩地裂也不會在意,并且反而還會睡得更香更安穩(wěn),這是他常年頭枕波濤、身臥風(fēng)浪睡在船上練成的特殊本領(lǐng)。江水清卻仍然輾轉(zhuǎn)反側(cè)沒有睡意,這突如其來的幸福令他還一直處在深度的矛盾和高度的亢奮中。雖然事情確實是明擺著的,經(jīng)與慕容雪和冰冰的幾日相處,母女倆已經(jīng)完全把他當成一家人了,而且自己的父親更是堅信不疑地早已經(jīng)把慕容雪看成了兒媳婦,把冰冰視為了小孫女,但江水清卻總覺得多有不妥,自己還連一套像樣的房子也沒有,住在女方的豪宅里這像個什么話呢?再說一個開出租車的鄉(xiāng)下人怎么配得上一個當音樂教師的城里人呢?父親其實是一個臭愛面子的人,這回不知怎么卻如此爽快而又心安理得地把這里當成是自己的家了呢?“還杵著干什么?人家天都要塌吶!”他忽然又記起了父親對自已遲疑的訓(xùn)斥?;蛟S確實如父親所言:“女人需要的是一顆心,男人的真心!”父親是從風(fēng)里浪里闖過來的人,心目中自有清晰的方向。他還同時想起了母親臨終前的囑咐,莫非父親的臭要面子就只是想要兒孫們都成為城里人?還或許是自己根本就曲解了父親的心思,大愛不拘小節(jié),老人才真正是站在人家母女的立場上考慮問題的!這么反過來一作思量,他倏地又信心滿滿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江水清終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小區(qū)的院子里響起了慶祝小年的鞭炮聲。江水清一看時間,糟糕!已經(jīng)快七點鐘了。幸虧那天老父親多了一句嘴,“天熱須三日,溫降一瞬間”,江水清才把那一件跟了自己多年的軍大衣帶過來了,他就勢把它往身上一裹便來到了陽臺上。鵝毛般的雪花迷迷蒙蒙飛得正歡哩,而且樓下的大地上也積了厚厚的一層純白,已經(jīng)有頑皮的少年在興奮地打著雪仗,也有大人帶著更小的萌童在滾著雪球和壘著雪人。
江水清馬上就想到了小冰冰,是該早點去接她們母女了。
“我說的沒有錯吧?旱冬的暖雪說來就來是不把信的?!备赣H頗有些得意地對兒子說。他每天凌晨五點多就起床了,這也是他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以前駕運輸船是這樣,后來駕漁船更是這樣,即便再后來患風(fēng)濕病不能上船做事了,他同樣也會早早地起床,一個人一張小木凳坐在江邊望水流船往。但他今天早起卻沒有叫醒辛勞的兒子。
“爸你確實神哩!昨天預(yù)報里只說是今天降溫的?!?/p>
“你真以為我白活了?。俊备赣H的得意其實是話中有話。他頓了頓又接著說:“所有的菜我昨天就安排好了,還到樓下超市里買了一條斤多的土鯽魚,就等你接她們母女回家過一個團聚的小年了?!?/p>
江水清滿口滿應(yīng)地“嗯”了一聲,便旋風(fēng)般出門去了。
雪花仍然在飄著,卻比早先稀薄了一些,如億萬只銀白色的蝴蝶在尋找著各自的棲息地。天色也明朗起來了,像是有陽光在更高的天空上照著。莫非真如父親所說的這是在下暖雪么?人善事遂心。江水清的心廓亦倏然變得更加清晰,興奮勁一上來,他又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嗯,母親臨終前給他的那一只玉手鐲仍貼身藏著哩。
就這么一路回憶著,想著,原本相距不遠的醫(yī)院就到了。
同樣興奮的還有冰冰和她媽媽慕容雪。
七點鐘剛剛響過,冰冰的主治醫(yī)生就推門進病室了,他其實只是趕在換班前過來例行看看,最后的體癥檢查昨晚就已經(jīng)做了。見母女倆仍窩在床上的被子里,便笑著說:“今天冷多了吧?外面下好大的雪喲!”沒想到大夫的話音剛一落地,冰冰就興奮不已地從床上跳了下來,并“嚓”地一聲拉開了緊閉的窗簾。
“哇塞!這一回是真的下雪啦!”冰冰歡呼著,雀躍著。并且還不斷地重復(fù)著說:“真的下雪啦!真的下雪啦!”
“這孩子!”和衣而睡的慕容雪也跟著下了床,無奈地搖了搖頭,笑著跟大夫解釋說:“冰冰從小就喜歡雪。”
“愛雪是該子的天性,我們小時侯也一樣!”
“哎,我們小時候也一樣。”
“她爸爸就會過來接你們吧?”
慕容雪一臉幸福地“嗯”了一聲,江水清果然就進來了。
“還真是心有靈犀哩!”大夫?qū)@位敦厚篤實的出租車師傅滿懷好感,笑著打了聲招呼又真誠地說:“祝你們小年節(jié)快樂!”
“小年節(jié)快樂!”慕容雪和江水清幾乎是異口同聲。
大夫走了,冰冰卻全然不知,仍然緊貼著窗玻璃在欣賞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完全是一副全神貫注,如醉如癡的樣子。她沒準還真是沉浸在那天清晨所做的美夢中?慕容雪忙對正欲向冰冰走過去的江水清擺了擺手,意思是提示他不要驚飛了孩了的夢幻。江水清會意地點了點頭,又立馬從懷里摸出了那一只貼身藏著的玉手鐲,而且還大膽地拉起了慕容雪的左手,臉紅得像關(guān)公般誠摯而堅定地說:“親愛的,你嫁給我吧!我一定會當好你們母女的保護神!”
這實在是太出乎慕容雪的意料了,“真是個憨得讓人痛愛的江水渾吶!”她在心里嬌嗔地“罵”道:“哪有在這種場合向人家求婚的呀?”但一切又容不得她再遲疑,男人話音未落,就已經(jīng)把那一只負有著慈母囑托和期望的玉鐲子十分武斷地戴進了她的手上。
赤子之愛是不需要任何儀式的,他帶來的當然不僅僅只是一個玉手鐲,更有一顆誠實善良的男兒心。這才是最最寶貴的,尤其是在當下這么一個物欲橫流的現(xiàn)實社會!此時的慕容雪還真像是一個聽話的小姑娘,連連點著頭卻什么也沒說。鵝蛋臉火辣火燎地仰著,微微地合上了盈滿著淚花的丹鳳眼,她期待著一場暴風(fēng)驟雨的來臨……
她已經(jīng)深深地感覺到,這一次將不再是夢,就如女兒冰冰所渴望的這一場大雪,雖然來得遲了一些,卻是如此地鋪天蓋地……
雪,仍在飄著,飛舞著,輕輕盈盈,纖塵不染,純潔而素雅……
雪花是天外的來客,卻無聲無息,心甘情愿地融入江河,撲向大地……慕容雪的眼眶里有了潮濕,她被雪花的大美和無私所感動,真想自己也變成這漫天雪花中的一朵,但她卻沒有要融入江河、撲向大地的野心,只想為自己男人和親人盈滿著純潔而透明的歡樂與幸福。
她的雙手仍然在輕輕地撫摸著日漸隆起的肚子,那里面有她和他愛情的結(jié)晶,血肉的契合,生命的延續(xù)。薄暮漸至,雪仍在飄,丈夫和女兒及公公均在歸來的途中,她的目光卻依舊注視著樓下那一艘被人們稱之為“泰坦尼克號”的觀景船……江堤白了,觀景船白了,慕容雪的心里亦漸漸地變得踏實,有一種等待其實就叫守望,因為一切皆是可以預(yù)期的?!跋娼兰o大廈已然燈火闌珊,今夕何夕?我的滿頭青絲若是能在這樣的守望中變白,我將老得開心,老得其所!”
忽然起風(fēng)了,她不由自主地揚起手來,下意識地理了理鬢邊的亂發(fā),趕忙合上窗戶,移步來到了寫字臺前,“蓑笠無蹤失釣船/彤云黯淡混江天/湘妃獨對君山老/鏡里修眉已皓然。”若有所思時,畫框中那一首前人詠瀟湘八景之《江天暮雪》的古詩竟躍入她的眼簾。
湘妃獨對君山老,鏡里修眉已皓然。慕容雪在心里喃喃著重復(fù)。
這時,客廳外的門被“嘭嘭”地擂響了,有人在大聲呼喊,“這是慕容雪家嗎?快開門!快開門吶!”沉浸在幸福中的慕容雪心里一驚,捧在她手中的《江天暮雪》畫框也就“哐啷”一聲摔在了地上……
江流沉沉,雪落無聲,尋常百姓,命運皆在無常中。
廖靜仁,文創(chuàng)一級,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全國五一勞動獎?wù)碌弥?,全國第三屆青?chuàng)會、第八、第九屆文代會代表。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當代》《十月》《中國作家》等。出版著作有散文集《纖痕》《風(fēng)翻動大地的書頁》《湖湘文庫·廖靜仁卷》并長篇小說《白駒》,詩集《觀自在》等十余部?,F(xiàn)供職于湖南省文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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