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
馬永波的詩
馬永波
它們悄悄孵化紅瓦的屋頂
它們安閑散步,鼓脹脹的胸脯
像鄉(xiāng)村婦女,溫暖了多少冬日
或者它們是老派的英國紳士
背著帶花的翅膀走來走去
互相遇見時點頭致意咕咕叫
在童鴿的擠壓下,這些大胸脯
就會輸出鴿乳,媽媽說
頭三天,母鴿子給孩子吹氣
就能活著。我認(rèn)為是在喂唾沫
童鴿不幾天就長到小雞崽那么大
沒有毛,拖著大肚子,翅膀發(fā)黑
每天,隨著二哥的一聲巴掌
它們呼啦啦飛過泥濘的場院
把天空飛得略微歪斜
又掠過楊樹梢,紛紛落回屋脊
它們代表和平巡視著鄉(xiāng)間的一切
院門口,谷垛旁,胡同里
鄉(xiāng)村街道中央,穿靴子的大腳之間
常閃現(xiàn)那些紅色的小細(xì)腿
在泥地上留下寒冷的腳印
而秋天的圓圈是鴿哨劃出來的
其實它們鼓溜溜的胸脯里
裝的不過是普通的玉米粒
關(guān)于它們,我至今還記得
少年淘氣的彈弓和石頭子
打在它們胸脯上發(fā)出的悶響
仿佛憑借空氣將疼痛和驚訝
一直傳遞過來,在我的胸腔里放大
老家真靜,留在老家的人面目高古
轆轤井也扎根在老家的土里
井壁生綠苔,井水低下去
不再能照出我們變形喜悅的臉
也不再有人向井中呼喊,聽回聲
釋放出一串燕子。我們都不在老家
我們偶爾回去,身體四處漏風(fēng)
就像年久失修的舊宅用陰影撐著
老家的人也越來越少,閑話桑麻
那是上一輩子的事兒了,野老已歿
通往鄰舍的路徑已經(jīng)荒蕪
留下來的人,他們多數(shù)認(rèn)識你
喊你的小名,你卻尷尬地想不起
對方的名字和曾經(jīng)的游戲,你微笑著
他們的熱情,讓你莫名的有些煩惱
村路上沒有熱氣騰騰金黃的馬糞
牛糞,讓你把小腳伸進(jìn)去暖暖
也沒有不會受到責(zé)怪的車轍
小木車已經(jīng)歪倒,輪子開裂
老家真靜,天黑得也早
你吃了就睡,不再捅鼓詞語的小零件
也沒人聽你講講人生大道理
又是清明,父母的墳頭青氣升騰
你想像童年那樣,晚上陪母親喝兩盅
把流油的咸鴨蛋黃喂到她嘴里
可你只是把鮮花和供品擺好
把整個大地和自己擺好,只是
從母親的煙盒里抽出一根點著
你沒有說什么,父母也始終沉默著
你直起身,望著低低的天空下
樹木扶疏閃著黑色光芒的田野
這些被叫做八卦或是屁簾兒的風(fēng)箏
大多是平面的方塊或八角形
竹篾為骨,用面粉做成漿糊
糊上牛皮紙,白紙報紙
或各種彩紙,一定要繃緊
還要拖著一條彩色的尾巴
二哥會偷偷地在倉房里鼓搗
我們總是偷來母親的線團
擰結(jié)實,纏在木頭搖把上
或是從爸爸的行李繩里拆出一股
二哥他們下到干涸的西大溝底
我往往站在溝沿上瞅著
我連小兜風(fēng)都糊不好
剛飛起來就破,我就看他們
斗風(fēng)箏,看誰的線先被割斷
常常兩只會纏在一起打旋兒
兩人就會朝相反方向猛跑
扯著線繩一放一收地抖動
等風(fēng)箏在空中基本穩(wěn)定后
二哥偶爾會小心地讓我試試
我能感覺繃緊的力量從天空
傳遞到我手中的線軸和胳膊上
那是一種陌生而可怕的張力
似乎要把你像一張網(wǎng)一樣拽上天去
那是春秋時節(jié),風(fēng)從別的地方吹來
吹鼓了我們帶補丁的灰衣服
天空中便飄滿了大大小小的形象
風(fēng)過之后的樹梢或高壓線上
便會纏上很多斷線的風(fēng)箏
逐漸被風(fēng)撕扯得只剩下骨架
而我總是想放飛一片真正的青瓦
把線系在黝黑墳頭的果樹上
那些木板井壁的轆轤井
我們叫做笨井,陽光把鐵搖把曬熱
粗大的麻繩,柳條或黑皮吊桶
雨水直接落入井里
但從來沒有人冒雨去井邊
冬天,井臺上結(jié)了一圈的冰
打水就成了件危險的活兒
你聽著空桶觸到水面的聲音
感覺著井繩上的拉力,你要握緊搖把
總擔(dān)心會有個圓咕隆咚的怪物
被你一起拖上來。井水漲落
一個神秘可怕的怪物在呼吸
好在井水總是清涼如同花束
從掰開的身體你喝出了甜味
你參與了整個大地的幽暗
這些水井已經(jīng)消失在大地深處
木板灰白開裂,荒草沒膝
不再有人向里面投擲石子
也不再有牽牛花爬上井臺
將晶瑩的清露向井中滴灑
不再有清晨的母親怕傷到花枝
轉(zhuǎn)而去溪中打水,蕩開落葉
水流變慢,放寬處
游魚數(shù)尾,細(xì)小如柳葉
與自己的影子平行飛行
如同主機和僚機
使自己的軍隊?wèi){空多出一倍
小龍蝦伏在水底不動
暗暗成長
如青色潛水艇傾聽我的寂靜
我用手影把它們驚起
它們彈射,翻白,尾巴繃緊
在水中攪起黃色煙霧
隱身于腐葉之下
風(fēng)過,葉落,漣漪擴大了寂靜
草蝦驚跳
光陰不動
我不動
蝌蚪全都不見了
萬里外的北方
一條條河流漸次騰起煙霧
無數(shù)的蝲蛄蝦爬上河岸
像燒紅了的救火車
一排排,一隊隊
停在草叢
黑白翅膀的鳥
從溪流這邊,從我的身影里起飛
投向?qū)Π兜挠陌?/p>
谷雨之后,雨水不斷
我去郊野散步,花都不見了
或是藏到了植物的腋下
雨化身萬物,它播種透明的種子
它們將獲得綠色的身體
那些落回池塘的雨
敲打著魚兒動蕩的屋頂
我把外套頂在頭上
微雨中垂釣的人
和石頭上獨立的大鳥
等待著事物在雨的間隙出現(xiàn)
等待著自己的前世今生
我看著自己的尿流迅速消失在雨中
我用樹葉子洗手,若無其事
雨水使我的濕衣服變得沉重
綠色盈窗,大哥來取傘
我們在變暗的屋子里說話
偶爾聽聽外面的雨聲
說起小時候,檐下斜斜支起的窗戶
刷著藍(lán)油漆,我用檐溜洗手
從門縫里往院子里撒尿
把會唱的歌全都唱一遍
下雨時仿佛總是我一個人在家
屋檐下的水缸里總是綻放著漣漪
雨水敲打著紅屋頂,騰起雨煙
它渴望加入屋子里的談話
渴望像子彈在寂靜的身體里越陷越深
當(dāng)我們沉默下來
突然發(fā)覺屋子里有點冷
于是我們起身,披上舊日溫暖的衣服
北國三月,冰雪尚未消融
山腳,林緣,路彎
無視寂靜荒蕪的權(quán)威
冰凌花破冰而出
舉起太陽的棺槨
這阿多尼斯的黃金酒樽
在地下沉默了多年
將初春寒冷的氣流釀為新酒
充滿整座山谷整座樹林
為眾神獻(xiàn)上復(fù)蘇的祝福
它又像是一枚銅紐扣
為哺乳的母親系上衣襟
在它周圍,寒冰在逐漸塌陷
如同香檳酒中泛起了白沫
露出大地潮濕發(fā)黑的柔發(fā)
或許它是在地獄的烈火中
鍛造而成的一盞銅燈
微微發(fā)亮,密集的燈絲
便是春天的導(dǎo)火索
它從幽冥深處旋轉(zhuǎn)著升起,靜止
等待,直到將黑暗的火藥瞬間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