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翎
晚霞映紅的地方是家鄉(xiāng)
□高 翎
這是一個川軍老兵抗戰(zhàn)的故事。老兵是我們村里一個姓汪的大爺。汪大爺因為長得高大魁梧,大家都叫他汪大漢兒。
故事要從1940年春節(jié)說起。那年過完年,汪大漢兒想著要準備下地干活了,就邀約鄰居“李猴子”一起趕場,想買幾件農(nóng)具。可是,他倆剛走到鄉(xiāng)場街口,就被抓壯丁了。全鄉(xiāng)那次被抓的有80多人。
抓我干球呀?我這個樣子當啥兵嘛,我家就我一個獨兒啊。嗚嗚嗚……“李猴子”蹲在地上哭起來。汪大漢兒看不慣大男人哭,就踢了他一腳,說,哭個球啊,別丟人了。“李猴子”便火冒三丈地沖汪大漢兒嚷,都怪你莫球名堂,非得拉老子來趕這個場。汪大漢兒啊汪大漢兒,你兄弟伙好幾個,你死球了沒事,老子是三代單傳啊,婆娘也不曉得在哪兒呢!
你這個人才莫球名堂,哭球啥???又不是去打仗。你也不照照鏡子,就你這瘦精精的猴樣,打仗頂啥用呀?這次就到成都修個飛機場,用不了半年就回來了。不耽誤你找婆娘。幫助抓丁的鄉(xiāng)長見“李猴子”又哭又叫的,擔心引發(fā)其他壯丁鬧事,沖他吼道。
真的呀?嘿嘿?!袄詈镒印睅缀跏菤g叫了一聲,破涕為笑了。汪大漢兒和所有被抓的小伙子,也都松了一口氣。
然而,他們還沒到成都,就傳來緊急通知,說是鄂西戰(zhàn)事吃緊,參戰(zhàn)川軍損失很大,急需補充兵員。汪大漢兒他們便被押往重慶,匆忙參加新兵訓練。僅僅訓練半個來月,就急如星火地被送上運兵船,順長江而下,直接補充到湖北宜昌那邊的前線。汪大漢兒與“李猴子”分到了川軍不同的二線部隊,從事彈藥給養(yǎng)運送、保管等工作,同時強化軍事技能訓練。當時,由于日軍氣焰頗盛,整個國軍都處于被動防守狀態(tài),川軍與其他友軍一樣,為了避免與鬼子決戰(zhàn),采用推磨戰(zhàn)術(shù),在大山里與鬼子打轉(zhuǎn)轉(zhuǎn)。這使得汪大漢兒他們每天沒白沒黑地行軍轉(zhuǎn)移,一個個累得半死,還經(jīng)常吃不飽飯,睡不好覺。
一天,部隊突然遭遇一小股日軍。短兵相接打了一個多小時,川軍兵力、地形占優(yōu),日軍被擊退。部隊打掃戰(zhàn)場后,連長突然叫去汪大漢兒,要他第二天參加一項特殊任務。
什么特殊任務?
送還日軍10多具尸體。
送還尸體?打仗還要送還敵人尸體?這讓汪大漢兒很奇怪。何況,那次戰(zhàn)斗,汪大漢兒他們部隊還死了30多個弟兄呢。
讓你送就送,這是長官的命令,羅嗦什么!連長呵斥道。連長對此其實也不太理解,只知道這是從八路軍那邊傳過來的一招,有瓦解鬼子斗志的作用。
于是,汪大漢兒與20多個身強力壯的戰(zhàn)友被挑選出來,換上當?shù)剞r(nóng)民的衣服,抬著鬼子的尸體,前往約定地點。
那是汪大漢兒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日本鬼子。雖然前來接收尸體的鬼子身高長相與中國人沒多少差別,但是當他們嘰哩哇啦說著日語時,汪大漢兒感到異常緊張和恐懼。
你的,良民?突然,領(lǐng)頭的鬼子官大約看到汪大漢兒相貌堂堂,不大像農(nóng)民,便走到他面前,用中國話問。
農(nóng)民?是啊,農(nóng)民。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汪大漢兒因為緊張,把鬼子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聽岔了。鬼子官眼神冰冷、敵意,他粗魯?shù)刈テ鹜舸鬂h兒的手,狐疑地對汪大漢兒的手掌看了又看,尤其是右手扣扳機的食指。汪大漢兒當兵時間不長,加上參軍后又主要是搬運彈藥等,手掌和幾個指肚上布滿新繭、老繭,鬼子顯然沒看出什么異樣。
但是,鬼子的手肥厚、潮濕、冷浸浸、油膩膩的,讓汪大漢兒很惡心。
喲西。鬼子官呲著長期吸煙薰黃的門牙,竟然對汪大漢兒擠出一笑,說,你的,只要不與皇軍為敵,不跟皇軍打仗,皇軍的,不殺。說完,他轉(zhuǎn)過頭,對其他鬼子嘰哩哇啦一通,似乎在吩咐什么。
嗨!其他鬼子齊聲應道,立刻對尸體進行檢查驗收。汪大漢兒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鬼子背著他們似乎在解尸體的褲襠,很快完畢,一絲不茍,恭恭敬敬。
這讓汪大漢兒疑惑不解。
交接完畢歸來,汪大漢兒就向老兵請教,鬼子那個舉動是怎么回事?老兵告訴他,過去有兄弟出于仇恨,在送還鬼子尸體時像劁豬一樣劁了他們,想讓他們到了陰間都斷子絕孫。
哈哈哈。汪大漢兒有些解氣地大笑起來。
還笑?你就不想一想,鬼子如果真查到有尸體被劁了,你們跑了和尚跑得了廟?老兵看汪大漢兒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感嘆道。
那會咋樣?汪大漢兒仍不知深淺地問。
劁一個讓你們活人補一個,劁兩個讓你們補一雙。鬼子什么事干不出來?老兵答。
汪大漢兒嚇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本能地護了一下自己的褲襠。
哈,你娃兒害怕了吧。老兵嘲笑道。
你才害怕呢。汪大漢兒嘴硬說。
這就對了,當兵打鬼子,丟命都別怕,更別怕丟雞巴!老兵凜然道。
唔唔。汪大漢兒含糊應道。盡管他心里其實是怕的,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他不會在老兵面前露慫。
轉(zhuǎn)眼到了1943年春天。日軍為了進攻重慶,迫使蔣介石政權(quán)屈服,突然調(diào)集7個精銳師團10萬兵力,上百架飛機,大舉進犯國軍駐守的陣地,企圖打通鄂西戰(zhàn)略通道。汪大漢兒他們?nèi)客度霅簯?zhàn),再沒什么二線部隊了。
不能讓鬼子打過去啊,打過這個天險,咱們四川老家就完了。川軍憑著樸素的保家衛(wèi)國豪情,與友軍協(xié)同作戰(zhàn),死守不退。
血戰(zhàn)從春進行到夏,日軍仍無法實現(xiàn)打通四川通道的戰(zhàn)略企圖,不得不停止了大規(guī)模進攻。戰(zhàn)場暫時平靜了一些。
汪大漢兒所在那個營當官的打得只剩下營長和兩個排長,當兵的只剩下一二十人。
一天,汪大漢兒巡查一片荒坡,突然在一個山洞深處發(fā)現(xiàn)了一具鬼子中佐的尸體。由于山洞陰涼,尸體還沒有腐爛。汪大漢兒趕緊報告了營長。營長一聽很高興,這可是他們營消滅的鬼子最大的官啊。他立刻報告給團長。團長一聽也興奮了,這還是全團消滅的最大鬼子官呢。團長就想多做點文章,把這個戰(zhàn)果的影響搞大一點。他準備把這個中佐和全團消滅的其他鬼子官尸體集中起來,給鬼子送回去,再挫挫鬼子的氣焰。團長打電話向師長請示,師長當即批準,好啊,就按你說的干。他對團長說。
你還得辛苦一趟。營長接到任務,又找到了汪大漢兒。
鬼子屁眼兒黑著呢,我不去。汪大漢兒一聽又攤上這樣的事,一臉不樂意,當即拒絕。
你聽好了,這是任務,是命令。你以為上街買東西呀,講究你情我愿,還可以討價還價?讓你去,是為國效力。再說了,咱們營哪個沒有大傷小傷?就你還算好胳膊好腿,你不要不識相??!營長變臉道。
汪大漢兒不敢吭聲了,違抗軍令是要軍法處置的。
這樣吧,我陪你去團里,就說這個中佐是你打死的,為你請大功,要大賞。咋樣?營長見汪大漢兒不敢再推了,又緩和語氣說。
說啥子瞎話嘛!明明是死在山洞里,我只是遇上了,哪里又成我打死的了?哪個稀罕這樣的大功大賞喲。汪大漢兒是實心人,不領(lǐng)這樣的情。
那你稀罕啥?營長又問。
汪大漢兒搖搖頭,他現(xiàn)在沒心情說稀罕啥不啥的。他向營長發(fā)牢騷道,你以為這是送頭豬送條狗???
你說對了,就是像送條豬送條狗嘛,而且是死豬死狗。不跟你說沒用的了,準備準備上路吧。營長說。
汪大漢兒就這樣不得不又一次踏上送還鬼子尸體的路途。與他一同出發(fā)的還有團里挑選出來的另外10多個兵。汪大漢兒被指定為送尸隊臨時小隊長。他們除了送鬼子中佐,還有5個鬼子尉官的尸體。團長專門搞了個壯行儀式,說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話。汪大漢兒印象最深的是:鬼子現(xiàn)在的光景已經(jīng)是日落西山了,給他們送尸體回去,等于從精神上再殺他們一回,也讓他們僥幸留著小命的兔死狐悲一下,趕緊滾回東洋去。團長還請汪大漢兒他們放心,鬼子已向中間聯(lián)絡(luò)人保證,他們絕不會為難你們這些送尸體的人。
不要怕他們。團長還跟大家喝了一碗壯行酒。他又單獨叮囑汪大漢兒一路上注意安全,帶好隊伍,許諾他完成任務回來,就提他當個排長。
汪大漢兒被團長如此高看,而且回來會提拔,積極性一下子就上來了,一個立正向團長表態(tài),堅決完成任務。
迎接他們的鬼子官仍然是第一次送尸體時負責接收的那個,只是汪大漢兒第一次沒留意鬼子官是什么軍銜,這一次他看清了,是上尉。鬼子上尉卻并沒有多留意汪大漢兒,他聲稱他們剛剛接到命令,禮尚往來,他們也要送還一批中國軍人尸體,讓汪大漢兒他們繼續(xù)干活。
這不行,我們來時,長官沒有交代這個任務。汪大漢兒不卑不亢地說。
現(xiàn)在你要聽皇軍的。不聽,死了死了的。鬼子上尉一把拔出軍刀,在汪大漢兒面前一揮,劃出一條弧線,刀刃寒光閃閃,刀尖劃破了汪大漢兒左側(cè)額角,立刻有鮮血流了出來。汪大漢兒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冒了出來,怒目圓睜地攥緊拳頭,盯著鬼子。旁邊的戰(zhàn)友趕緊拉他一把,小聲說,忍著點,別亂來。汪大漢兒這才強壓怒火,克制住跟鬼子官爭理的沖動。
鬼子讓汪大漢兒他們抬出準備好的國軍尸體,重新上路。汪大漢兒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所抬的國軍,更多像當?shù)乇粴⒑Φ睦习傩?,而且,還有兩副擔架的白布直接包裹固定的是分拆成件的迫擊炮和炮彈。大家都意識到鬼子的陰險,卻暫時只能屈從鬼子的淫威上路。
途中歇息,汪大漢兒瞅空悄聲問被鬼子抓來帶路的向?qū)А晃淮颢C的劉姓漢子:劉大哥,鬼子想搞什么?
劉大哥搖搖頭,看得出,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確實不知道。
鬼子讓你帶路到哪里?汪大漢兒又問。
牛頭寨。劉大哥這次答。
?。⊥舸鬂h兒的表情立刻僵住了。牛頭寨,別人不一定知道,他剛送過鬼子中佐尸體到團里,團長就是剛從牛頭寨開會回來的呀,那里是他們川軍一個軍的軍部啊。
原來鬼子是要利用所謂送還尸體作掩護,去偷襲軍部?汪大漢兒一顆心立刻狂跳起來。怎么辦?他只感覺全身的血都在往頭上涌,一時卻又無計可施。
汪大漢兒寄希望于能夠在路上遇到友鄰部隊,可是,他們翻過一座山,穿過一條溝,憑感覺,早已進入川軍的核心防區(qū),可因為走的都是打獵荒路,竟然沒有遇到一支防衛(wèi)部隊。僅有一次,遠遠望見一小隊人巡邏,但是,鬼子用中國話回答,是皇軍送還國軍尸體的,需要借個道,請方便方便云云,巡邏隊便毫不戒備了,也不走近來問一下看一下,徑自大搖大擺往別處巡邏去了。
龜兒子,一點不負責任。汪大漢兒在心里絕望地咒罵道。
太陽落山的時候,鬼子隊伍進入牛尾巴河谷。劉大哥告訴汪大漢兒,沿著河谷向上走二三里路,就是牛頭寨了。正在汪大漢兒焦急萬分時,他們的前方突然出現(xiàn)了一座石橋。石橋是通往牛頭寨的必經(jīng)之路,因為修在山坳處,不走到近前發(fā)現(xiàn)不了。橋頭上壘著掩體,架著機槍。一個瘦小的哨兵在掩體前站著崗??吹接斜匦l(wèi),汪大漢兒舒了一口氣,悄悄向前后的戰(zhàn)友傳遞信息,準備逃!可是,當他們走近橋頭時,心卻又懸了起來,一面是湍急的溪水,一面是陡峭的山崖,往哪里逃呀?
站住,干啥子的?橋頭的哨兵發(fā)現(xiàn)汪大漢兒他們了,一拉槍栓,一聲斷喝。氣氛迅速變得緊張起來。
送還國軍遺體的,要過一下橋。鬼子官用中國話高聲回答,又故意掀開最前面擔架蓋的白布單,露出穿著國軍軍裝的尸體。
莫球名堂。誰讓你們送還尸體了?排長,讓不讓過?哨兵操著一口汪大漢兒熟悉的鄉(xiāng)音罵起來,轉(zhuǎn)身向掩體里面請示。
啊,是“李猴子”。汪大漢兒暗自吃了一驚。他們從宜昌前線一別,差不多三年了。沒想到在這種地方相遇?!袄詈镒印背粤藘赡甓嘬娂Z,還是像個瘦猴。軍帽扣在頭上,一張二指寬的臉遮得只能看到張嘴了,如果在外面遇到,不說話,保不定自己還認不出來。汪大漢兒心里來不及感慨,腦子飛速轉(zhuǎn)動起來,想著怎么讓“李猴子”趕快動手。
這時,行進在汪大漢兒他們身后的鬼子迅速抄到他們身邊,低聲吼叫,快快走,不要停;誰不老實,死了死了的。
站住,排長說了,長官沒有命令,不準過?!袄詈镒印倍酥鴺層松蟻?,那槍帶著刺刀,仿佛比他人還長出一截,看上去不大協(xié)調(diào)。就在那一刻,“李猴子”也認出了汪大漢兒。
啊,汪大漢兒!“李猴子”愣了一下,缺心眼地咧嘴向汪大漢兒笑起來,看汪大漢兒直向他使眼色,卻不明白何意。
“猴子”,打啊,開槍啊!汪大漢兒把擔架往地上一扔,向“李猴子”大喊。
汪大漢兒的喊聲剛沖出喉嚨,只感覺背后斜刺一道透心涼閃電一般穿到前胸,隨后,劇烈的疼痛立刻洪水決堤一般淹沒了他。他搖晃了一下,“撲通”一聲倒在河邊的灌木叢中,視線模糊,很快失去了知覺……
等到汪大漢兒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星期之后了。他躺在獵戶劉大哥的家里。
哎呀,老弟命大啊!你終于醒過來了。想吃點什么不?
汪大漢兒這才感覺餓了,點了點頭。
先喝點稀飯湯吧。劉大哥說,一勺勺喂汪大漢兒。
汪大漢兒就這樣從鬼門關(guān)上一天天爬了回來。因為他被鬼子用槍刺從背后刺透了右胸,扎壞了肺,又被手榴彈炸傷下半身,受傷之后一直昏迷,形同死人。是劉大哥看他一息尚存,拼命把他救回家,他這才撿回了一條命。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汪大漢兒感動地說。
別客氣,你是打鬼子受的傷嘛。多虧你喊那一嗓子啊,要不,那個哨兵不會開槍的。要讓鬼子再往前走一點,川軍的堡壘說不定一槍不發(fā)就被端了呢。
后來咋樣了?汪大漢兒關(guān)切地問道。
后來,雙方都開火了。只是守橋川軍人太少,打不過鬼子啊。交戰(zhàn)十分鐘不到,川軍一個排就被鬼子全干掉了,陣地也丟了。但是,那十分鐘的槍聲驚動了你們上面的大部隊啊。他們很快撲下來,把那幾十個鬼子層層包圍在牛尾巴河谷,一個不剩,都消滅了。
哦。汪大漢兒松了一口氣。
那些抬擔架的兄弟呢?
唉,都死了。大多來不及做什么,就被鬼子槍打刀刺,全殺死了,只有一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砸碎了一個鬼子的鼻梁。
“李猴子”呢,就是那個哨兵?汪大漢兒不死心地問。
他呀,被鬼子打成篩子了。還好,他先開了一槍結(jié)果了一個鬼子。那鬼子長得比你還牛高馬大的呢,一個頂他倆,算是有本了。劉大哥長嘆一聲。
汪大漢兒的淚水嘩地噴涌而出?!昂镒印薄?,他喊了一聲,只覺得渾身一下子又嘩嘩碎裂了似的,口吐鮮血,又昏迷過去。
汪大漢兒在劉大哥家養(yǎng)了差不多一年,要命的傷情才勉強穩(wěn)定下來。終于能夠行動了,他開始糾結(jié)起來:回家,還是回部隊?劉大哥說,這兒的戰(zhàn)事早就結(jié)束了,你的部隊不知道到哪兒去了,別回部隊了?;丶遥磕阏厝グ??路上遇到抓逃兵的,說不定遭槍斃呢。如果你不嫌棄,就留在這兒吧。劉大哥好意地勸道。
汪大漢兒搖了搖頭,說,謝謝大哥了。我還是想回去啊。“李猴子”是獨兒呢。我不回去,他家老人以后怕沒著落呀。
路太遠了,靠兩條腿,你怎么走回去呀?你撿回這條命不容易,回去被當逃兵斃了,那不成冤死鬼了。前不久,我們縣上就斃了兩個逃兵呢。國軍憲兵隊執(zhí)行的。劉大哥不放心地說。
汪大漢兒想著劉大哥說得在理,只得勉強留了下來。可幾個月之后,他還是決定要回老家,他太想回去了。他每天力所能及地幫劉大哥干完活,就坐在劉大哥家的院壩里,落寞地看落日,看晚霞。晚霞很紅,像火,更像血,像戰(zhàn)場上滿溝滿河流動的鮮血。老家就在西邊映紅天的晚霞下呢。如果自己往西走,向著落日走,向著晚霞走,順著長江走,走到長江的支流青衣江,再逆流而上,要不了幾天,就會走回青衣江中游的老家了。
回家,一定要回家。汪大漢兒變得歸心似箭起來,一天都不想再多呆了。他堅辭了劉大哥,踏上了回家的路。
四個多月后,汪大漢兒爬山涉水,歷盡艱辛,回到了家鄉(xiāng)。
修完飛機場了,又修了些別的,吃了不少苦,撿回了一條命。他一路上翻來覆去想好了這么個說辭,對村里人說。
全鄉(xiāng)被抓壯丁的80多人,就回來你一個呀?村里人顯然不相信他的話,也不清楚他是顧慮被當成逃兵。
哦,他們慢慢也會回來的。汪大漢兒敷衍道。
然而,幾年過去,直到解放了,人民政府成立了,那80多人卻再沒人回來。汪大漢兒也不用再隱瞞“李猴子”殉國和自己打鬼子的經(jīng)歷了。他堂堂正正地像其他村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種秋收。他的傷病讓他喪失了娶妻生子的能力,他一個人過日子,像孝敬父母一樣贍養(yǎng)“李猴子”的父母,平平安安地度過了后半生……
【責任編輯 良 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