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如輝
他那年的高考考砸了。他一下子蒙了。一瞬間,天轉地也轉。地怎么跑到天上了,天怎么落到地上了呢?
比他還要蒙的,是他的父親和母親。他母親哭了,這個光榮的傳道授業(yè)解惑者,經不起心靈的打擊,將一份愕然、頹廢、無奈、傷感交給了夜色。他父親倒顯得冷靜,一天一夜,一言不發(fā),只把一包包香煙,一根根浪費到極致。
近一個月來,父親母親都在做他的工作,讓他復讀一年。
報考志愿的那一天,他卻填上了一個遠在省外的普通三本。
那份無情無義的合同,在他去學校的頭一天出現了。他的父親,不!韓水生冰冷地說,簽吧。
合同的基本要義是這樣的:他到外省上學,除了去時的車票八百元外,其間的所有費用均由甲方自行解決。那一刻,他突然變成了甲方,乙方赫然寫著他父親的名字。他流淚了,淚水蟲子一樣爬滿他的臉頰。蒙眬的目光中,他看到了母親模糊的身影,母親側坐在窗前,雙肩著急地抖動。他知道,母親的眼淚已經流干了,只剩下雙肩的抖動。
他簽了字。
恨一天天在心里發(fā)芽、抽絲、結繭,無形之中,恨成了仇。他切斷了與乙方的一切聯系,一口氣過了四年。
四年里,課堂上,他刻苦學習。休息日,奔波在家教的路上。他自己,順利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的碩士研究生。
有一天,他同學讓他接一個電話。
電話里沒有人說話,只有嚶嚶的哭泣。雖然遠在天邊,但是他聽出來那是母親的聲音。
他的眼淚蟲子一樣爬出眼眶,不由自主地,他顫抖著,弱弱地叫一聲,媽。
母親肯定繼續(xù)著急地抖動雙肩,他對那個動作太刻骨銘心了,好像對韓水生的恨。母親顫抖著說:“你爸不行了,肝癌晚期。小生,聽媽一句話,回來見一面吧?!?/p>
他沒有吱聲。對于乙方,他有權保持沉默。
母親接著說:“看在母子的緣分上,回來吧,算媽求你了,啊,小生?!?/p>
他踏上了回家的路,敲開曾經熟悉,而今陌生的門。
房間里清冷。冬天的氣息,還沒從里面走出去。
乙方已經形容枯槁,幾次試圖抬起手,卻失去了最后的氣力。
母親從乙方的床頭,又拿出來一份合同,甲方已簽上了韓水生的名字。
合同的基本要義是:甲方所有財產歸乙方所有,包括在省城的一套房子。乙方保證贍養(yǎng)甲方的遺孀,直到送終。
那一刻,他終于按捺不住,如一頭出籠的困獸,露出了巨齒獠牙。他砸碎了客廳里所有東西,咆哮到幾乎沒有一絲呼吸。
他恨所謂的合同,恨所謂的甲方乙方。難道在這世上,只有甲方乙方?只有用甲方乙方,才能解決一切問題,包括親情?他韓水生盡管是一個在工商部門管合同的小官,用合同解決了太多的問題,但他能解決生死?
送走了甲方,他虛脫了。他了解到一個基本事實,甲方一直在用一個特殊的方式激勵他。
他本來打算燒掉那兩份荒唐的合同。最后,他改變了主意,他決定把它留下來,給他的子孫。(摘自《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