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貝?!岷下ňS吾爾族)
大地的饋贈
艾貝保·熱合曼(維吾爾族)
我們小的時候,生產(chǎn)隊都養(yǎng)著一些牲畜,包括馬、牛、羊,甚至毛驢。馬和牛是典型的生產(chǎn)資料,馬拉車,牛犁地,一年四季好幾個人伺候著。隊上馬號和牛棚連著,實際上那幾頭驢也和馬在一起混養(yǎng)著。不管馬號還是牛棚,從秋天開始,上面就要不停地堆摞飼草,包括麥草、苜蓿、包谷稈子和稻草。因為蘆草溝不產(chǎn)水稻,稻草要去米泉拉。光草還不行,還要準(zhǔn)備好精飼料,比如麩皮,油渣、玉米和鹽巴等,不然一個冬天牲畜熬不過來。記得隊上有好幾掛馬車,一掛馬車四匹馬,套轅的馬最皮實,勁也最大,一車的貨物全靠轅馬支撐著。前面三匹馬,都用套繩相連著,左邊的是邊馬,中間叫套馬,右手則稱梢子馬。每匹馬都有各自的職責(zé),車戶(車把式)用韁繩控制著,哪一匹馬不聽從調(diào)遣,“啪、啪”幾聲,車戶的鞭子就抽過去了。馬套大車,干一些大活,運個肥、拉個煤、轉(zhuǎn)一下麥捆子啥的。而驢就拉小車,多干一些零散活,拉水、賣菜、送個病人什么的,反正一年四季也沒有閑下來的時候。
生產(chǎn)隊也有羊圈,夏日是露天的,四周干打壘的黃土墻,太陽一曬,羊都趴臥在靠墻跟的陰影里,呼呼喘著粗氣。冬天就轉(zhuǎn)移到暖圈里,一溜一溜的泥槽子,撒上煮熟的金黃色玉米粒,不但羊吃著攢勁,我們也喜歡沒羞沒臊地從羊嘴里奪食吃。關(guān)鍵是煮得爛熟的金燦燦的玉米粒,有一股淡淡的咸鹽味道,晚上捉迷藏,或者掏麻雀玩累了,順便偷吃一些羊飼料,精神頭忽地又竄上來了。
我總覺得除了隊長,車戶就是生產(chǎn)隊最威風(fēng)的人物了。一掛馬車不光有車戶,還有一個跟車的,車戶年齡稍長一些,跟車的則是身強力壯的小伙子。一般情況下,跟車的要比車戶起得早一些,事先做好出車的準(zhǔn)備??纯摧喬庾悴蛔?,瞧瞧“刮木”靈不靈。所謂“刮木”就是剎車片子,尤其下大坡的時候,車戶必須一手扽韁繩,一手拉好刮木板,而且嘴里不停地喊著“喔,喔”的口令。那些年一大隊的馬車,一到冬天就去公社煤礦拉煤,從大澇壩到我們莊子,是一個長長的慢下坡,天寒路滑,車戶一點都不敢大意,早早從車上跳下來,緊貼著轅橋,眼盯著前方,遠(yuǎn)遠(yuǎn)就能聽到此起彼伏的刮木聲,就跟吹喇叭似的,“嗚—哇,嗚—哇”,穿透力特別強,既刺耳,又鬧心。到了平緩處,刮木聲漸息,“嘚、嘚”的馬蹄聲又開始響起,仿佛鼓樂,很有節(jié)奏感。
等車戶到了,馬車也基本套好了。跟車的這才卷上一根莫合煙,遞給車戶,并用火柴幫著點燃。莫合煙是煙葉子、葵花稈和鋸末子摻拌而成的,細(xì)碎的顆粒,顏色黃中帶綠,商店有售,也可以自己加工。這種煙勁特別大,俗稱“背靠著墻抽的煙”,一般的紙不行,最好用報紙卷煙。我估計由于油墨的作用,不但提了香,也增了勁,煙癮小的人,抽一口咳嗽半天。車戶抽好了莫合煙,就逐項驗收跟車的準(zhǔn)備情況:每匹馬的擁脖子套正了沒有,夾板子固定好了沒有,肚帶緊了還是松了,一樣不能落,落了不是馬受罪,就是造成安全隱患,馬虎不得。實際上如果再細(xì)分,還有馬籠頭,馬叉子(馬嚼子),馬韁繩,銅鈴鐺,必須配對成雙,確保完好無損。最能體現(xiàn)車戶風(fēng)采的,就是那一根耀武揚威的馬鞭子。鞭桿有木質(zhì)的,也有竹竿子做的,就像樹梢子,從下到上由粗變細(xì),尤其是竹竿子做的馬鞭子,一節(jié)一節(jié),金黃閃亮,握手的那一節(jié),用黑色的皮帶子一圈一圈纏繞了,看上去非常美觀。而鞭子一律皮條辮的,花紋嚴(yán)絲合縫,不漏一點痕跡,結(jié)實耐用。長長的鞭桿一甩動,鞭子就跟著飛了出去,一條游蛇一樣,在空中飛舞,特別是鞭頭那一截鞭梢子,不論是揮撒在空中,還是落在馬身上,瞬間都會像鞭炮一樣,不但開花,還發(fā)出一聲脆響,“打黑牛,驚黃?!保皇B,靈得很。
車戶之間一直都在相互攀比,你的馬鬃修剪得漂亮,我的馬頭就吊一束紅穗子;你的馬背掛了一對銅鈴鐺,我的馬尾巴就扎一個花結(jié)子。特別是最早用馬車娶親時,除了四匹馬要披紅戴花,精神煥發(fā),車排子兩邊都要想辦法裝飾加高,中間用麻繩編成漁網(wǎng)狀。而車轅處的木頭三腳架,甚至掛上了陪嫁的被面子,花花綠綠,色彩鮮艷。車上鋪滿了花氈,花氈中間坐著頭戴紅蓋頭的新娘,一圈擠滿了說說笑笑的送親人,一律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這個時候,馬車夫就特別張揚,一會兒情不自禁打響鞭,一會兒放開嗓子唱一曲,而且越是靠近新郎家,弄出的動靜就越大。似乎在故意提醒路邊看熱鬧的鄉(xiāng)親,趕快攔車索要禮行,不管是撒一把水果糖,扔一個花手帕,抑或點一根紙煙,跳一段新疆舞,圖的就是一個快樂,不然“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車戶還要具備另一項基本功,那就是釘馬掌。馬掌和馬掌釘子,都是鐵匠事先打好的。馬掌又稱馬蹄鐵,呈“C”形,看上去像月牙,大約一指頭寬、半指頭厚,到了兩頭收口處,逐漸變窄。馬掌兩邊各有對稱幾個釘眼,釘掌前,先要將馬拴在一個木樁上,四只蹄子輪換著抬起來,先小心翼翼削去馬蹄的角質(zhì),再依次釘馬掌。這個時候司徒的分工很明顯,徒弟負(fù)責(zé)拴馬,用半截繩子拉抬起馬腿,然后弓著腰,將馬蹄墊在自己的膝蓋上。而師傅自始至終都是半蹲著身子,先是一手扶著馬蹄,一手就像剪指甲一樣,握著刀子削角質(zhì)。這是真正的技術(shù)活,削薄了起不到保護(hù)馬蹄的作用,削厚了容易傷到馬蹄,反倒把馬腿弄瘸了,因而必須思想高度集中,眼力要好,心還要細(xì)。到了釘馬掌時,車戶則雙手和嘴并用,一手拿馬掌,一手握著小榔頭,嘴也不閑著,銜著一排馬掌釘子,大頭朝里,釘子尖向外,認(rèn)真端詳。馬掌和馬蹄子吻合了,這才“叮當(dāng)、叮當(dāng)”釘馬掌,四只蹄子都釘完了,車戶氣喘吁吁,跟車的腰酸腿疼,而馬仿佛穿了新皮鞋,多少也有點不適應(yīng),不住仰著頭“咴咴”打響鼻。
到了夏天放暑假,也恰好是馬車開始拉麥捆子的時候。車戶在馬車上摞捆子,跟車的在麥子地里挑捆子,旱地麥捆小,水地麥捆大。車上捆子越摞越高,挑捆子就顯得越來越吃力,一鐵叉戳到捆子上,一使勁扛到肩上,到了馬車跟前,再一用力,就把麥捆舉到空中。車戶上面順勢接過麥捆子,兩眼一掃,哪里有茬口,就把捆子摞在哪里。下面是典型的體力活,沒有相當(dāng)功夫,麥捆挑不到車上,車上是技術(shù)和體力兼而有之,尤其是技術(shù),那是長期積累所得,不然麥捆子對不好茬口,能摞成比房子還高的麥垛么。這個時候還有兩樣?xùn)|西不可或缺,一是槁棒,二是繩子。槁棒就是木頭幫,胳膊一樣粗,兩頭一般齊,先是支轅橋,減輕轅馬的負(fù)重,之后等麥捆摞齊了,將兩根粗長的繩子,平行著從前拉倒后,綁好固定死,再將槁棒從兩根繩子之間穿過去,麻花一樣攪?yán)@幾圈,繩子就捆綁結(jié)實了,從而確保麥垛一路不散落。
車上面的忙幫不上,就幫著跟車的提捆子,一捆一捆挪到車跟前,跟車的就可以歇一歇,喘口氣。實際上我們幫著跟車的提捆子,卻有著我們的小算盤,那就是趁著提捆子的當(dāng)兒,順便抽幾根麥稈子,等車把捆子拉走了,我們再把麥穗收集起來,裝進(jìn)面袋子。水地麥稈粗,麥穗也大,一天下來收獲就不小。有幾個聰明的家伙,干脆就把麥穗子隔著面袋子用腳揉搓了,面袋子就只剩麥粒,達(dá)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一天干了我們兩天的活,劃算得很。生產(chǎn)隊有不少旱地,割麥子時搭窩棚,開大鍋飯,我們跟車拾完麥子,順便要去瞅一下,說是去喝水,不如說是討口吃的。如果正好趕上做抓飯,我們就像過節(jié)一樣,趁機好好改善一下生活。早上跟著第一趟馬車去,黃昏再跟著最后一趟馬車回,日復(fù)一日,日積月累,一部分麥子交到生產(chǎn)隊,算是勤工儉學(xué),掙到一筆學(xué)雜費,或者買一雙鞋子。一部分留在自己家里,地上鋪一塊帆布,麥穗倒在上面,幾個人手拿著木棍子一陣敲,麥穗就脫粒了。幾次三番之后,層次就分明了,輕飄飄的黃顏色,都是麥殼子,沉甸甸的紅褐色,就是麥粒了。盛在小篩子篩吧篩吧,渣質(zhì)留在篩子里,麥粒帆布上堆成了堆。然后拉到小磨坊,要么換取面粉,或者自己推面,一夏的辛苦就算沒有白費。一天突然聽說,附近一個生產(chǎn)隊的十幾匹馬,一夜之間突然不明不白口吐白沫暴斃了。這還了得,人們一下子把馬號圍了個水泄不通,其中有公社和大隊小隊干部、獸醫(yī),也有公安警察。人們議論紛紛,義憤填膺,猜測著到底誰是罪魁禍?zhǔn)?。最終斷定,馬匹食物中毒,于是就以嚴(yán)重破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為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喂馬的人抓了再說,再后來就判了刑,甚至還開了公審宣判大會,以儆效尤,威懾不小,轟動一時。
生產(chǎn)隊還有一群牛,專門有一個放牛娃。其中有一頭灰泡牛,特別強勢,一天“哞、哞”叫著,心思不在吃草上,總想找著茬同別的公牛干架。都說牛不抵牛是慫牛,有時候把別的牛惹急了,也會不顧一切,頭對頭和灰泡牛抵在一起。然而最終都不是它的對手,幾個回合下來,頭一扭就撒開蹄子逃之夭夭。這時候灰泡牛就越發(fā)神奇,一邊“哞、哞”大聲吼叫著,一邊奮力用蹄子刨土,搞得周邊塵土飛揚,嗆人的鼻子。
總體上牛群比較聽話,也不太挑食,趕到山坡上,就可以放心躺一會兒,或者夏天到大澇壩洗一個痛快澡。也有讓放牛娃煩心的事情,那就是一頭牛扎著尾巴帶頭一跑,其余的牛跟在后面發(fā)瘋般亂跑,打口哨,撂槁棒,追著喊著都不起作用,除非牛群最終跑累了自然停下,一點辦法都沒有。這就叫?!熬锉摹绷耍馑际桥I椎袅?,“瘋狂”了。有可能是突然被什么東西驚了,或者一條蛇,或者一只螞蟥,或者無緣無故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幻覺,都會導(dǎo)致牛群撒野,場面很緊張,也很壯觀、激烈,難得一見。
有兩個季節(jié)牛最忙,一個是開春,一個是秋后。就像我們到了驚蟄吃雞蛋一樣,清明時節(jié),就要給“頭牯”(大牲畜)啖口,就是將清油和雞蛋摻合在一起,灌入牲畜口中,意味著給牲畜打了強心劑,是騾子是馬,拉出來一遛就知道了。開春犁地播種,還必須打早工,也就是在別人上工之前,犁地組先要趕到地里。這當(dāng)兒天麻麻亮,人不但有精神,牛也精力充沛,特別是到旱地梁犁地,距離遠(yuǎn),還要爬山越梁,兩頭牛脖子中間架一副犁鏵,就顯得非常吃力。懶洋洋趕到旱地梁,干不了多長時間,太陽就出來了,沒遮沒擋的,人和牛都被太陽曬得無精打采,一個早上犁不了幾畝地,不值得。所以每年到了春上,遠(yuǎn)遠(yuǎn)就能聽到犁地組那些小伙子,揮著鞭子趕牛的吆喝聲,一個跟著一個,從這頭犁到那一頭,隨后折返,從那一頭再犁到這一頭,循序漸進(jìn),由遠(yuǎn)及近。先是一大片黃色的山梁,繼而好像劃了一道黑褐色的印跡,然后一半黃一半黑,最終一大片山梁完全變成黑黝黝的新土,預(yù)示著播種的日子就要開始了。
放羊也不輕松,早上把羊群趕出圈,肚子吃的差不多了,再去飲水,隨后再趕回圈里,等著熬過炎熱的中午。下午太陽的熱乎勁有所緩解以后,羊群經(jīng)過不停的反芻,吃進(jìn)胃里的草料也消化完了,接著再把羊群趕出去,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走在崎嶇坎坷的羊腸小道上,不但費力,也很費鞋。
羊群出圈和歸圈之際,最是放羊娃忙碌的時刻,不但手握鞭子雞啄食似的點著羊身子,而且“1、 2、3、4、5、6、7、8……”一口氣急速連連數(shù)著羊,一個都不能錯,多了還好說,等著別人找上門來認(rèn)領(lǐng),還給人家就是了。如果少了一兩只,放羊娃就麻煩了,四處尋找不說,還要擔(dān)驚受怕,不管是集體的羊,還是給私人代放的,真的弄丟了,就得豁出老本自己賠。
放羊娃最怕三件事:一是怕羊群吃了三瓣苜蓿。羊群誤吃了,輕則肚子發(fā)脹,重則一命嗚呼。所以放羊娃一般都喜歡頭戴柳樹條草帽,一旦羊肚子發(fā)鼓,急忙撇了柳樹條,塞進(jìn)羊嘴里,據(jù)說解毒。二是怕羊群混群。山上到處都是放羊的,稍不留意,羊就會串群,附近的羊群還好辦,一時找不到,最終還是能夠物歸原主,如果是遠(yuǎn)處的過渡羊群,就不一定到頭來誰的羊就是誰的羊了。三是怕羊群突然一下子鉆進(jìn)莊稼地。莊戶人一年的心血都在地里頭,要是莊稼被羊群糟踐了,誰也擔(dān)當(dāng)不起。
后來實行土地承包,不但把土地都分了,就是那些集體財產(chǎn),包括馬呀牛呀驢呀羊呀什么的,也都作價歸了農(nóng)戶。就見馬號、牛棚和羊圈上,一律站著人,拿著鐵锨和十字鎬,挖的挖,拆的拆。不一會兒工夫,椽子、檁子、門板、窗框,都被人扛的扛,抬的抬,高高興興拿回家了。從此生產(chǎn)隊這些標(biāo)志性符號,便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成了永久的記憶。
我們小時候,鄉(xiāng)的稱謂是公社,村則是大隊,而村民小組一律叫做小隊。當(dāng)時我們生活在東山公社二大隊二小隊,也就是現(xiàn)在的蘆草溝鄉(xiāng)蘆草溝村第二村民小組。二小隊的人幾乎都分散住在一個狹長的山坳里,最上面靠近大澇壩的地方,一長溜依次間隔住著十來戶人家,因為地勢高,習(xí)慣上喚作“高頭”(上面)。中間地帶居住比較集中,馬號、磨房、車庫、籃球場等公共設(shè)施全集中于此,尤其是隊部設(shè)在一個院落里,就以“大院子”相稱。再下來順著山勢走向拐個彎,就是早先的焦炭廠所在地,也零零散散有些住家戶。沿著排洪渠一條土路連著老公社,在接近去往炭場和七隊的岔路口,也就是二小隊最下面的地方,俗稱“哈頭”,還有七八戶人,這就是楊家莊子。
楊家莊子地處生產(chǎn)隊最下游,卻離老公社最近,買個東西,搭個便車,或者晚上看個電影,都有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實惠。后來公社搬到上面來,從地里的小路穿過去,距離一點都不遠(yuǎn),尤其是上小學(xué)和初中那幾年,中午跑回家吃飯,時間綽綽有余,根本不會遲到喊“報告”的。
楊家莊子最早是一戶楊姓人家的住地,坐北朝南蓋了三間高高大大的房子,有廊檐,有立柱,立柱底座是堅硬的青石鑿成,有花紋,很氣派。就像南方的騎樓一樣,寬寬的廊檐擋風(fēng)遮雨,夏天鍋頭就支在外面。因為高出地面,我們都叫大殿臺子,腳底下鋪著紅磚,灑上水,磚縫子壓茬的痕跡顯露出來,看上去很美觀。后來東西兩邊又蓋了房子,但與其比起來都顯得低矮,這三間房子自然成了上房。東頭靠近排洪渠有一道土圍墻,兩人多高,真正的干打壘,由于再后來住戶不斷增加,自然形成一個院子。覺得進(jìn)出院子麻煩,就又在土圍墻上挖了個洞,提水呀,乘涼呀,就不用再繞圈子了。當(dāng)時院子周圍全是一棵一棵大榆樹,枝繁葉茂,遮天蔽日,夏天路人走累了,都要在大樹底下歇一下,順便到誰家喝口茶水。而對我們孩子來說,上樹掏鳥窩,揪榆錢子,給羊撇樹枝子,幾乎成了家常便飯。除了樹多,地也多,種小麥、玉米,苜蓿和土豆什么的,到了春種秋收之際,地里都是大人小孩和出力的馬和牛,甚至一頭頭毛驢,熱鬧得很。
楊家莊子院子大,住家戶也不少,我們住在上房,東邊是李書記大佬(大伯)一家,兩間房子,門前也蓋了一間小房子,實際上當(dāng)羊圈和炭房子,夏天割的草平鋪在小房子上面,我們經(jīng)常晚上踩上木梯子爬到房上去睡覺,實際上想聽李書記家二兒子?xùn)|拉子講故事。東拉子上過市師范,當(dāng)時算是我們院子的高材生。我就在他手上看到過一本徐寅生寫的《怎樣打乒乓球》一書,某種程度上對我后來迷上乒乓球起到了啟蒙作用。后來東拉子當(dāng)了小學(xué)老師,不但會講故事,像什么“武松打虎”“豬八戒背媳婦”“智取威虎山”等,繪聲繪色,活靈活現(xiàn),讓人百聽不厭,而且他的笛子也吹得很好,尤其在月亮當(dāng)空的晚上,坐在水渠邊,聽他吹一支清脆悠揚的曲子,讓我們心里癢癢的,產(chǎn)生許多美好的聯(lián)想。
我們家是維吾爾族,李書記家是回族,住在西邊的錢老師家則是漢族。錢老師是江蘇人,當(dāng)年支邊到新疆,先在我們隊上搞財務(wù),后來當(dāng)了代課教師,再后來就轉(zhuǎn)正,到了我們上高中,錢老師已是公社中學(xué)一名“元老級”老師。錢老師為人老實,忠厚,待人很熱情,而且特別能吃苦。有兩件事給我印象很深,一個是開荒種菜,一個是兩本地圖冊。我們院子出去是排洪渠,渠和大路中間有道土壕溝,雜草叢生,無人問津,錢老師不辭辛苦,開荒造田,揮汗如雨讓土壕溝變成了綠油油的菜地。關(guān)鍵是因為地勢高,水上不去,錢老師就挖一條小水溝到排洪渠邊上,遇到來水的日子,雙腳站在水渠里,弓著腰一盆一盆將水潑在水溝里,地也澆完了,人也累得直不起腰。菜就這樣成了,自己吃不完,送給左鄰右舍,一人受苦,大家受惠,讓我們到現(xiàn)在記著他的好處。錢老師教我們珠算和地理,我和妻子兩個人當(dāng)時都是他的學(xué)生,妻子對打算盤情有獨鐘,后來還真學(xué)成了,到哪個單位都是搞財務(wù),還因為如此上了新疆財經(jīng)學(xué)院。而我則對地理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動不動就跑到錢老師家,癡迷地翻看兩本地圖冊,一本中國的,一本世界的,黃河長江瀾滄江,天山、泰山、喜馬拉雅山,五大洲、四大洋,泰姬陵、巴比倫、獅身人面像,越看越覺得學(xué)問深,越看越感到愛不釋手,甚至發(fā)展到這兩本地圖冊放在錢老師家的時間少,待在我們家的時候多。直到1977年恢復(fù)高考,這兩本地圖冊還真幫了我的大忙,地理卷子取得了好分?jǐn)?shù),最終讓我到山東曲阜師范學(xué)院學(xué)習(xí)深造。
我們院子還有一家漢族,當(dāng)家的姓張,甘肅人,由于干的一手好皮貨,全隊人都叫他“張皮匠”。當(dāng)時院子還有一個皮房,長長的,大大的,一頭支一個木架子,木架子上面鑿有孔洞,安著鐵絞巴子,絞皮繩的時候,張皮匠很專注,也很忙乎,徒弟和幫手稍有疏忽,就會瞪著眼睛大聲嚷嚷,濃濃的武威口音,拉著長長的聲調(diào),長時間在皮房回蕩。只見他來回在兩個木架子之間走動,兩只手不停地在皮繩上類似于梭子的東西上面進(jìn)行校正,每每這種時候,自然有不少人圍觀,張皮匠就越發(fā)顯得神奇和自豪了。當(dāng)時隊上有好幾掛馬車,韁繩、皮繩大都是自力更生,由張皮匠的皮房生產(chǎn)而出。而我則喜歡看張皮匠熟皮子,一邊兩手握著鍘刀一樣的大刀,把經(jīng)過處理好的一張張羊皮,就像給人剃頭一樣,一刀一刀上下刮著光板,看似很用勁,分寸卻把握很到位,而且一邊刮著,一邊用口“噗噗”往皮子上噴著水,皮子看上去光溜溜,水津津,軟綿綿,卻沒有留下一個口子,真正意義上的行家里手。
有一年夏天,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別人家的房子全部漏雨了,地上沒有下腳的地方,唯獨張皮匠家滴水不漏,他就頭戴著草帽子一家一家喊人,最后一個不少一起集中在他家里,一大一小兩間房子,擠了個水泄不通,但因為不再挨雨淋了,一院子人又說又笑,倒也其樂融融,倒是忙壞了張皮匠的幾個女兒,不停地招呼,不停地?zé)悴瑁拖褚患胰艘粯?,度過了一個難忘的時刻。實際上張皮匠未雨綢繆,早早就開始在屋頂進(jìn)行防滲處理,先是上黃土和爐渣,隨后一人一個木踏板,“乒乒乓乓”對整個房頂踏實緊固,等雨來了,真的就排上用場了,所以都說張皮匠腦子靈活,干活實在,心里還惦記著街坊鄰居。
張皮匠家搬走后,又住進(jìn)了一家漢族,也是甘肅人,主人家姓茍,我們就叫茍大佬。茍大佬人很干凈,春夏秋冬都穿得整整齊齊,看上去都說是城里人。茍大佬走路很快,風(fēng)風(fēng)火火,頭梳得亮亮的,戴一副石頭鏡子,白襯衣,黑馬甲,深顏色褲子,腳蹬一雙圓口黑布鞋,說實話,跟電影演員差不多。夏天吃過晚飯,大家都喜歡坐在院子乘涼,這時候茍大佬就把我們期待已久的留聲機搬出來了,一個四方淺綠色的方匣子,打開蓋,放上唱片,手握著搖把子搖一搖,咿咿呀呀的聲音就出來了。孩子們喜歡聽相聲,記得當(dāng)時聽得最多的是《女隊長》,馬季早年的段子,包袱多,笑料足,第一次接觸,新奇得很,聽一遍還想聽。然而大人們等不及了,因為愛唱秦腔的老李哥嗓子早就癢癢了,包括李書記、茍大佬、還有住在我家西南側(cè)的楊叔叔,都是最愛聽秦腔的高級“票友”,過上幾日不聽一段老李哥的秦腔段子,似乎晚上覺都睡不安穩(wěn)。
老李哥也是回族,單身一人,卻很愛吊大家的胃口,意思是唱之前不來上一根莫合煙,過過癮,總也提不起精神,于是回族孩子伊斯瑪爾的父親楊叔叔就趕快喊:“老熱哥,快把最好的莫合煙拿出來,我這里有報紙呢!”老熱是我的父親,雖然聽不懂秦腔到底唱的啥,卻也喜歡這種氛圍,于是急忙回屋,把他珍藏的從伊犁帶來的金黃色一粒一粒的莫合煙拿出來,抓一撮均勻撒在楊叔叔伸過來的卷煙紙上,隨后楊叔叔順勢先一卷,再一搓,點上火,
遞到老李哥的手上。老李哥抽過煙,清清嗓子,地當(dāng)間一站,頭一抬,手一伸,扯開喉嚨唱上了:“西北風(fēng)吹的我渾身打顫,大雪飄衣裳單行走艱難?;顒兤ぬ豌y錢買通法院,我爺爺受冤枉坐了牢監(jiān)?!本鸵娎侠罡绾髞硪贿叧?,一邊開始流淚,而放唱片打拍子的茍大佬,眼睛也有點發(fā)紅了,過后才知道,老李哥唱的是著名的《三世仇》唱段:賣女,聽著這個故事名字就難受。
楊家莊子除了我們這一家,還有一家維吾爾族,只不過住在院子外面,叫阿娜爾汗。老太太有幾個女兒,都出嫁在外,隔三岔五來看媽媽,而她則單身一人住著。老太太人雖老,卻有兩根粗長的黑辮子,招眼得很。老太太也在房屋邊種了一塊地,自己一锨一锨翻出來的,不知從哪里弄來的一袋子一袋子雞糞,一把把用手撒在地里,不種別的,全部種南瓜,而且種了就成。瓜秧爬上房頂,南瓜吊在棚架上,紅的黃的綠的,呈現(xiàn)豐收景象,不但自己吃,同樣也分給大家,和洋芋、糖蘿卜一起蒸著吃,很有味道,后來阿娜爾汗老太太嫁到了地窩堡,就一直不再見過面。
如今楊家莊子全部變成了耕地,原先的那一院子老鄰居,有的早已故去,成為亡人,有的孫兒孫女都長大成人,偶一見面,依舊十分親熱,噓寒問暖,仍像過去一樣,各自記著各自的好處。即便不再能見面,我們每每說起過去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天,一股濃濃的情誼,潮水一般,立時就開始在胸中涌動。
維吾爾族對苜宿芽有著特殊的偏好。一到開春,苜蓿剛從地里露出新綠,那些勤快的主婦,便急不可待前去“掐尖”。苜蓿屬于多年生草本植物,就像韭菜一樣,割了一茬,還會長出新的一茬。只是韭菜生長頻率快,一茬一茬照吃不誤。苜蓿則慢得多,一年兩茬,至多三茬,而且除了春天那一茬新芽外,稍一長老則不可食用。
先是一簇一簇,隨后則一片一片,齊拃長的黃稈子,是去年的老茬,新芽就從老茬里長出來。以前苜蓿地都是集體的,因為面積大,季節(jié)性又太強,根本不用擔(dān)心“供不應(yīng)求”,苜蓿芽不夠吃。都是為了嘗個鮮,春天青黃不接,菜窖里的菜基本吃完了,關(guān)鍵是也吃膩了,除了羊角蔥,其他新菜又稀缺,只能寄希望于苜蓿芽了。
苜蓿芽剛長出來,翠綠翠綠,一根莖脈分出幾個叉,叉再派生幾片葉,就像采茶一樣,輕輕一掐,苜蓿芽就下來了,一點不費事,也不需要任何輔助工具,全憑心靈手巧。到了掐苜蓿芽季節(jié),地里就充滿歡聲笑語,清一色女人和孩子,手不閑著,嘴巴更是忙活,仿佛一群鳥兒,嘰嘰喳喳,嘻嘻哈哈,享受著春天的饋贈。
掐回來的苜蓿芽,幾乎不用撿,用水洗了,做涼菜和下餃子都好吃。那時候糧食緊張,肚子里油水也少,餐桌上有一盤苜蓿芽涼菜,飯就吃得有滋有味。做涼菜很簡單,先用開水焯一下,再撒點鹽,倒些醋就成了。苜蓿芽餃子最好摻合雞蛋,我覺得味道比肉餡還要好。
小時候,母親喜歡做苜蓿芽盒子,大大的平底鐵鍋,上面抹一層菜籽油,隨后把苜蓿芽盒子放進(jìn)鍋里,捂上鍋蓋,過一會翻一下,等苜蓿芽盒子熟了再一瞧,船形的巴掌大的盒子,中間焦黃焦黃,還滋滋冒著油花,而周邊則呈現(xiàn)一圈白色,仿佛事先描畫好的,色澤非常鮮明。拿菜刀一分為二,盛在盤子里,一人一份,立刻感到清香撲鼻,回味綿長,把人吃得美滋滋的。
那種兒時媽媽的味道,到現(xiàn)在我也忘不掉。雖說住在城里幾十年,可我一直懷念鄉(xiāng)下的生活,尤其到了春天,估摸著苜蓿芽差不多長出來了,嘴就饞得難受。好在莊戶人早已掌握透了城里人的喜好,什么季節(jié)供應(yīng)什么新鮮土特產(chǎn),包括苜蓿芽、黃花菜、榆錢子,甚至老鼠瓜等,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吃不到的,生活真是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F(xiàn)在可以這樣說,隨著城市綠化面積的不斷擴大,一些原本生長在農(nóng)村的植物,也已開始在城市安家落戶了。一天路過一個三角地綠化帶,就看到三三兩兩的女人,弓著腰,低著頭,專心致志在地上采什么。我就問老婆:她們在干啥?老婆就搖頭。我告訴她說,維吾爾族女的在掐苜蓿芽,而漢族女人是在挖黃花菜。
野蒜苗比苜蓿芽稍晚一些,生長環(huán)境比較特殊,必須是在水多的地方,譬如水渠邊上草地里,同時還得遮蔽陽光,比方靠近大山的樹林子。在我們蘆草溝一帶,似乎有一個明顯的分界線,磨石嘴子往上生長蒜苗子,朝下則沒有。
野蒜苗也屬多年生草本植物,顏色銀白,喜扎堆,一撮一撮,韭菜一樣葉子長,呈三菱狀,很容易辨認(rèn)。之所以稱之為蒜苗子,就是因為有大蒜的味道。一般喜歡涼拌,也有做成餡子,包包子,或者捏餃子,口味都比較特殊,說是蒜苗子卻又像韭菜,二者兼而有之,值得回味。
最早知道蒜苗子,還是孩提時代,當(dāng)時正在上初中,一天就聽住在磨石嘴子附近一小隊的同學(xué)說,一大隊四隊有一塊“風(fēng)水寶地”,那里的蒜苗子就像草一樣,渠兩邊,樹底下,長得到處都是,拔都拔不及。關(guān)鍵是哪里還有我們最愛玩的“瓜瓜?!?,也就是蝸牛,干的濕的都有。我就心里癢癢,盼著春天快一點到來。到了第二年春上,先是跟著一小隊的同學(xué)一塊去,后來就和我們隊上的同學(xué)結(jié)伴而行。
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那五六公里路一點都不算長,中午放學(xué)吃口馕喝口水,連跑帶跳一陣就到了。野蒜苗確實多,不一會就一人拔了一大堆,各自分別做了記號后,就開始再找“瓜瓜?!?。遇上干的,就相互“抵?!?,看誰的堅持時間最長。好的“瓜瓜?!背首霞t色,螺旋狀,看著就結(jié)實,握在手里硬邦邦的,尖對尖和對家一抵,一下一個小窟窿。而那種泛白色的,由于時間久了,遭到侵蝕,有些干脆手一捏就碎了。找到那些鮮活的蝸牛,我們就放在一個顯眼的地方,要么一塊石頭上,要么一根干木棍上,最好再有一些光線,把蝸牛放上去,然后一起趴在兩邊,斂聲憋氣,等著蝸牛慢慢從殼里爬出來。很快,頭頂著兩根細(xì)肉角的蝸牛就鉆出來了,拖著外殼一步一步向前爬,留下黏糊糊的印跡。有些孩子就沉不住氣,翻起身要看個究竟,可是眼睛還沒有湊上去,蝸牛立馬脖子一縮,就退回到殼里了,再也不出來。
實際上,大人不支持我們跑那么遠(yuǎn)去拔野蒜苗,一是耽誤做作業(yè),二則也不安全,因為路上狗多,被狗咬了,頭比身子重。再有就是蒜苗子畢竟生長在草叢里,不小心遇到蛇呀什么的,后果難以預(yù)料。所以我們都是相約著偷著去,時間一長,大人也默認(rèn)了,還口口聲聲夸蒜苗子好吃。我們就又來勁了,嬌聲嬌氣地讓母親這么做那么做,仿佛很有功勞似的,頤指氣使,腰桿子硬得很。
事隔三十年以后,我們再一次來到了磨石嘴子,好像重又回到童年,身心一下子得到了放松。特別是一個叫玉墜的女同學(xué),剛一從車上下來,小鳥一樣張開雙臂就撲進(jìn)了密林,而且口中不停地“哇塞,哇塞”叫著。一高興就忘了注意腳下,一個跟頭摔倒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笑著樂著又翻起身,精神頭更大了,因為一大片蒜苗子就出現(xiàn)在了眼前,而我們就是沖著蒜苗子來的呀。
筍子有兩種,一種是苦筍子,一種是甜筍子。雖說都生在在溝渠邊上,卻很混雜,咋看上去都一樣,實際味道有著天壤之別。一般情況下,苦筍子長得高一些,細(xì)一些,顏色也白一些;而甜筍子從莖稈到葉子,大抵呈現(xiàn)淺綠色。兩種筍子都帶一些刺,一個折斷會滲出奶汁一樣的白液,所以又稱“奶子草”。一個剝皮后,則是脆嫩的綠稈,一節(jié)一節(jié)撇了塞進(jìn)嘴里,口若生津,味道甜美,小孩子都很喜歡。
我是放羊娃出身,有時候口渴了,懶得跑到干凈的地方喝水,就隨手拔幾棵甜筍子,三下五除二扒了皮,“咯噌,咯噌”就嚼上了,還真管用,不但止渴,也能墊吧一下肚子。不但羊吃筍子,我也吃,回家的時候,還要拔一些帶給兔子吃。狗好養(yǎng),貓好養(yǎng),甚至鴿子都好養(yǎng),唯獨兔子不好養(yǎng),雖然喜愛,卻是操了不少心。
當(dāng)時各家都種一點花呀菜的,雖然扎有籬笆墻,但總歸是柴梢子,或者葵花稈子,多少露出一些空隙,大一點的牲畜進(jìn)不去,可是卻擋不住兔子,爪子刨拉刨拉,頭一用勁,身子一縮,蹄子一蹬,就神不知鬼不覺鉆進(jìn)去了,糟蹋了人家辛辛苦苦種的那么一點小菜,不要說別人,換作我也不樂意,于是只能圈養(yǎng)兔子。
其實很簡單,先挖一個齊腰深的長方形深坑,一個角再掏一個洞的形狀,兔子放進(jìn)去,你就不用再管了,兔子會順著這些洞口,繼續(xù)往深處打洞,母兔子會在里面用自己身上的毛做窩,然后產(chǎn)子。關(guān)鍵是兔圈上面,怎么封蓋,我曾經(jīng)用過篩沙子的篩子,但邊沿總有一些縫隙,讓一些機靈的兔子精有機可乘。一旦跑出去,就很難抓回來,有些差一點就變成了野兔子,讓人大傷腦筋。
有一只黑公兔子,換了三次兔圈,都沒有把它盯牢看死,一不留神就不見了。即便一天把兔圈打掃得干干凈凈,隨時換的都是清潔水,而草料除了新鮮的野筍子,樹葉子,還有苜蓿呀啥的,就是關(guān)不住這只兔子的心。一次恰好發(fā)現(xiàn)黑兔子鉆進(jìn)了鄰居的菜園子,于是發(fā)動全院的男女老少一起來圍捕,眼看著勝券在握,就要生擒活捉了,不料想黑兔子“嗖”的一下,從一個人的襠下鉆過去,然后縱身一躍,跨過籬笆墻飛也似的逃走了,這是一只種公兔,繁殖了不少后代,從那以后再也沒有看見過它的蹤影。
后來慢慢就不再養(yǎng)兔子了,不過野筍子我還是繼續(xù)拔著,甜的自己吃,苦筍子繼續(xù)帶回家,因為家里還養(yǎng)著一群雞呢,剁吧剁吧,拌上麩皮喂雞,是上好的飼料。
醋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調(diào)味品,因為味道酸,刺激人的神經(jīng)和味覺,進(jìn)而影響到胃,提振食欲。那些年餐桌上飯食簡單,肚子里油水也少,如果再少了醬油醋,日子就太沒有滋味了。不過醬油和醋相比,醋還是占主導(dǎo)地位,尤其對我們這些從來不讓嘴吃虧(實際上肚子一直處于饑餓狀態(tài))的饞死貓們來說,醋的最大好處是可以生喝,而醬油則不能。往往窗臺上醬油還有半瓶子,而醋很有可能就見底了,不用說,有些就是讓我們偷著喝了。
畢竟是物資極其匱乏的年代,就這么可憐吧唧的一點嗜好,往往還被無情剝奪,有上頓沒下頓的,讓飯菜白花花的,沒有一點顏色。這個時候大人就嚷嚷:本來就人困馬乏的,飯桌上再沒有一瓶醋,咋么長精神呢。脾氣大一點的,甚至筷子一撂,靠在墻上生悶氣。醋確實有長精神的功效,吃湯飯和拉條子,有的人拿起醋壺滴上幾滴,有點意思就行了。有的口味很重,朝著碗和碟子里澆上一圈醋,濃濃的醋味一下子往上竄,誘發(fā)味覺,幫著開胃。還有更厲害的,先用醋壺澆一個四方形狀,然后意猶未盡,四方框里跟著再畫一個大×,飯食隨即變了色兒,吃著就更攢勁了。所以只要聽說商店來醋了,大人娃娃懷抱著壇壇罐罐和醋瓶子,爭先恐后就往商店跑,有的家口大的人家干脆提著水桶,心想著一次把大半年的醋都買回來,省得往后再為吃醋而操心了。
那個時候,在我們鄉(xiāng)下商店不叫商店,而是被稱作“供銷社”和“合作社”,墻上一律寫有“發(fā)展經(jīng)濟(jì),保障供給”四個大字,現(xiàn)實情況則是經(jīng)濟(jì)不發(fā)展,保障做不到。人們口袋里沒有錢,合作社商品老是斷檔。當(dāng)時鄉(xiāng)也不叫鄉(xiāng),而是“公社”,而我們要去的還是老公社。就一個商店,高高大大的,門是兩扇子,藍(lán)顏色,下班門一關(guān),從右上角往左下角拉下一扁長細(xì)鐵板,鼻眼往鎖扣上一套,一把大黑鐵將軍就把商店鎖牢靠了。一東一西兩扇大窗戶,和大門一個顏色,窗臺到我們脖子那,顯得很高,加之窗戶也是兩扇子,開關(guān)都很費事,必須踩著凳子才行。
因為商店原先是公社的小禮堂,屋頂很高,沒有用紙糊頂,粗大的檁子和整齊的椽子都裸露著,還有密密實實的葦簾子,典型的五六十年代的房子。正負(fù)零以下石頭扎基地,往上三四層磚塊做墻裙子,而砌墻都是大而厚的長方形土坯,封頂前再砌一兩圈紅磚的屋沿子,最后一道工序才是上房泥,俗稱“穿靴戴帽”。這種房子因為厚實,最大的特點是冬暖夏涼,經(jīng)久耐用。
商店東頭賣副食品,中間是日用百貨,西邊是農(nóng)用資料。我們最關(guān)注東頭和中間,東頭的東西大抵和吃有關(guān),除了油鹽醬醋,就是餅干,江米條,偶爾還有伊拉克蜜棗和古巴糖,記得有首歌開頭就唱“美麗的哈瓦那,那里是我的家”。蜜棗長圓形,黑紅油亮,很多都是粘連在一起,吃起來甜美。而古巴糖則是砂糖,金黃色,誰家媳婦坐月子,都要喝這種紅糖水,好像都是大人們的專利。中間那一塊和我們關(guān)系也很密切,鉛筆、本子,橡皮都在這里賣,啥時候都有學(xué)生娃娃光顧。
財富和學(xué)識,可以讓我們有豪車有別墅,可以讓我們做教授,當(dāng)暢銷書作家。可是,如果教養(yǎng)缺失,我們的言談舉止不可能不露出古怪的俗氣。我們可以去巴黎圣母院旅游,如果教養(yǎng)缺失,在那樣安靜肅穆的環(huán)境中,我們的嘴巴照樣像打電話一樣聒噪,讓人掩耳。我們每個人有多么的戾氣,整個社會環(huán)境就會有多么的戾氣。戾氣到了極端會讓人扭曲瘋狂,最起碼也是不能讓你和你周圍的人幸福喜樂。
因為都在一間大的屋子里,有一點味道就整個商店彌漫。就說醋吧,一提子一提子從醋缸里打上來,通過漏斗,再灌入大大小大的玻璃或者塑料瓶子中。盆子和桶子,先放在鐵秤上除皮,再算實際重量,不一會兒,旮旯犄角都是醋的味道。有的人嘴饞,這邊剛交過錢,那邊嘴就對著瓶子喝一口醋,然后呲牙咧嘴吐著舌頭,說一聲“真酸呀”,心滿意足回家去了。我們這些孩子最愿意承擔(dān)買醋的任務(wù),而且一邊往回走,一邊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你一口我一口,好像比賽一樣喝著醋。先是一小口,后來就一大口,醋就像一條酸酸的蟲子,從喉嚨滑溜到肚子,然后在胃中翻騰,隨之你一個嗝,我一個嗝,從口到到鼻子都是一種酸味道。有時候一不小心,原本一瓶子醋,悠忽間就成了半瓶子,要么回頭再打一點,要么就回家謊稱路上摔倒,把醋灑了。
不要說男孩子這樣,有些女孩子也如法炮制。我們就有一個城里親戚家的小妹子,到奶奶商店打了醋,走到半路就把醋喝完了,于是回過頭再到奶奶那里,編謊說不小心絆倒,醋就沒有了。這個奶奶實際并不是她的親奶奶,而是街坊鄰居,別人這么叫,她也就跟上叫了奶奶。奶奶一開始信以為真,然而一瞅小妹子手中的瓶子完好無損,就知道她是在哄人呢,因為人摔倒了,瓶子咋沒有打爛,但奶奶卻沒有捅破這層窗戶紙,就裝作如無其事,重又給小妹子盛了醋,而且沒有再收醋錢。
后來小妹子長大成人,而打醋的那個奶奶也走不動路了,小妹就主動去照顧她,還瞞著奶奶早早在城郊把墳都打好了。然而奶奶雖說風(fēng)燭殘年,卻也一直沒有到了無常(亡故)的時日。不過經(jīng)過風(fēng)吹日曬雨淋的侵蝕,原先打好的那座墳?zāi)?,有些地方出現(xiàn)了坍塌痕跡,小妹就又花錢找人,進(jìn)行了整修和緊箍。而這一切,都是源自老人當(dāng)年打醋,給小妹留過那一回面子。小妹子一直記著奶奶這個情分,總想著找機會報答,所以才有了打墳這個念頭,并付諸行動。當(dāng)老人得知這個消息后,又高興,又激動,又感激,一把抱住小妹子潸然淚下。
而發(fā)生在岳父家和醋有關(guān)的故事是,本來醋就緊張,岳父家孩子又多,就用水桶去打醋。當(dāng)時這個活由岳父家最小的女子,如今已是我妻子的她來完成。妻子那會兒身體單薄,個頭又不高,好幾公里打醋的路程,只能走一陣,歇一陣。突然就有一個小伙子,接過水桶就走,一路不停,直接送到岳父家。只因此人早已心中戀著岳父家的大姑娘,才有來獻(xiàn)殷勤的這個舉動,也算讓妻子免受了一次負(fù)重前行的辛苦。
這么有故事和難得的醋打回來了,不能老是存在水桶中,要分別盛在其他容器里,其中就有一盆醋放在床底下。這天岳父勞作歸來坐在床上,兩只腳一甩達(dá),就把床下的醋盆踢翻了,醋淌了半地。包括岳母等一家人敢怒不敢言,只有妻子直言不諱,說岳父咋這么不小心,醋灑了多可惜呀。岳父本來就懊惱,心中有氣,妻子當(dāng)眾一埋怨,惱羞成怒的岳父,“馬不跳鞍子先跳”,追著妻子就要打,幸好妻子跑得快,沒有被岳父追上,免遭了一頓皮肉之痛。
后來村上從外地請來了生產(chǎn)醋醬的一對夫婦,從此自家門口有了醋醬房,一到醋醬出缸的日子,全村都能聞到醋醬的味道,尤其是酸酸的醋味道,游弋在鼻腔,回味在心中,久久存留在我們的記憶里。
蘆草溝煤炭多,尤其磨石嘴子往下,二大隊到三大隊一帶,扭頭東西望一望,舉目就能看見兩側(cè)山坡上零星聳立的井架子。如果再翻過幾座山梁,一邊是一分廠、炭廠,也就是人們口頭上叫習(xí)慣的小洪溝、大洪溝;一邊是二分廠,三分廠和八道灣煤礦。沿著炭廠副業(yè)隊從小洪溝進(jìn)去,還有米泉井岡山煤礦,而從石化方向拐入鐵廠溝,則是鐵廠溝煤礦。
然而冬天太漫長,存放在炭房子的那點煤炭,燒不了多長時間,就從一開始的一座小黑山包,繼而變作一個小煤堆了。燒煤是剛性的,節(jié)省也是必須的,實在沒有辦法,只有窮則思變,到附近的礦上拾煤。那時一個公社,才兩三輛汽車,要么老“解放”,要么“69嘎斯”。一個生產(chǎn)隊也就三四掛馬車,那都是集體的,運輸任務(wù)繁重,一般家庭根本指望不上,除非有毛驢車,不然就得靠人拉爬犁。
爬犁幾乎家家都有,用木頭和板子制作而成,有的大而結(jié)實,有的小而靈巧,上面不是固定有筐子,就是綁著一個麻袋。如果想要省力增速,有人就想方設(shè)法找兩根指頭粗的鋼筋,按照爬犁尺寸,燒紅后兩頭折彎,加固在爬犁下面,手一拉繩子,輕輕松松就走了。
當(dāng)時我們拾煤,去的最多的還是公安廳煤礦,幾個人一做伴,說著笑著就到了。公安廳煤礦有兩個井架子,立在高高的石頭砌成的底座上。井架子全是鋼鐵焊接而成,抬頭仰望,才能看見最上面轉(zhuǎn)動的大大的滑輪。時間一到,鈴子一響,不遠(yuǎn)處的卷揚機房,操作手一動操縱桿,隨著一聲轟鳴,鋼絲繩就顫動著從滑輪上開始滾動,不一會兒,一個巨大的長方形井筒子,叮鈴哐啷就從井口子升上來了。鋼絲繩拉到了井架子最上頭之后,立刻被兩副托鐵托住,繼而再一傾斜,咣當(dāng)一聲,煤炭就順著漏煤槽稀里嘩啦倒進(jìn)煤斗車?yán)?。?dāng)班的人先是推一下煤斗車,緊接著跳上去,沿著軌道走不遠(yuǎn),搬剎車,再去掛鉤,兩手一使勁,斗車順勢一斜,煤炭像一道黑色瀑布,俄頃倒落在不斷隆起的煤堆上。
煤礦有嚴(yán)格的操作規(guī)程和安全措施,閑散人員一律不準(zhǔn)靠近井架子,即便拉煤的的司機,也要按要求將卡車??吭谥付ǖ难b煤區(qū)域。像我們這些拾煤的投機者,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將爬犁藏在暗處,一手挎著一個小筐子,或者提拉著一個小袋子,黃花魚一樣,溜邊瞅機會。因為同在一個學(xué)校上學(xué),我們和公安廳煤礦的一些孩子混得很熟,不但在一起學(xué)習(xí),還經(jīng)常湊在一起打羊髀什,玩尜尜,到了夏天讓他們到家里來吃玉米,而如果公安廳放電影,他們則在第一時間告訴我們,甚至給我們占座位。時間長了,我們也就學(xué)會了很多關(guān)于煤礦和煤炭的知識,譬如煤是分槽和走向的,礦井不但有豎井,還有走巷,礦工下井都戴安全帽,頭上還有礦燈。井下最怕冒頂、透水,還有瓦斯爆炸,如果撤離不及時,人就有生命危險,就覺得煤礦工人雖然有錢,風(fēng)險也不小。然而不管怎么說,他們還是教給了我們最實惠的辦法,那就是如何辨識煤質(zhì)的優(yōu)劣,在哪里拾煤既省時又收獲大。
如果只是我們隊上的孩子拾煤也就罷了,七隊、九隊的娃娃也在這里撿便宜,人一多,目標(biāo)大,只能把心思用在老老實實拾遺補缺上,也就是遠(yuǎn)遠(yuǎn)看見煤矸石堆邊幾塊黑煤疙瘩,一窩蜂擁上去,誰下手快,裝進(jìn)誰的筐子和袋子?;蛘咭惠v拉煤車開過去,遇上溝坎一顛簸,從車廂灑落一些煤渣,我們不顧危險,就像哄搶美味佳肴般把遺落的煤炭,趕緊撲上去把一塊塊烏黑發(fā)亮的塊煤,壓在自己身下,別人就不好意思再下手了。畢竟狼多肉少,有時搞不好還傷和氣,自然就想在煤堆上打主意,說的直接一些,就是偷煤。一開始都不敢,生怕被生擒活捉,眼見著天越變越冷,肚子又咕咕作響,而身邊則有同伴屢屢得手,起了示范效應(yīng),于是就經(jīng)不住誘惑,躍躍欲試,最后發(fā)展到趁人不注意,貓著腰,低著頭,壯著膽子偷偷溜到煤堆后面,抱上一大塊煤就跑。還確實沒有被發(fā)現(xiàn),嘗到了甜頭就還想再試,同樣也得手了,緊張得心砰砰跳,卻高興得合不攏嘴。有人再一攛掇,就想第三次冒險,這一會則撞到槍口上了,不但自己被逮住,一幫子拾煤的伙伴們?nèi)悔s進(jìn)了辦公大院,關(guān)在了一個大黑房子里。先是集體被訓(xùn)斥,隨后一個一個登記造冊,同時警告我們破壞了“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偉大號召,第二天要對我們游街示眾,以儆效尤。聽了這話,我們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嚇得渾身哆嗦,一些膽小的當(dāng)時就嗚嗚哭了起來。然而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嚴(yán)重,我們當(dāng)晚又全部都被放了出來,收繳的爬犁也都還回來了,總算是虛驚一場。后來才知道,一是村上出面,說了好話,二是公安廳的同學(xué)求了情,本著教育為主的原則,礦上這才放了我們。
說到一分廠,主要和炭廠的同學(xué)有關(guān)。炭廠是蘆草溝公社自己的煤礦,礦井先后挪了好幾個地方,后來兩個井口子都在高坡上,炭廠的孩子到學(xué)校上課,兩個礦井都成了必經(jīng)之路。當(dāng)時學(xué)校在二大隊,要翻過一座山,經(jīng)過一處墳園彎子,抄近道走過一片莊稼地,才能到達(dá)學(xué)校。每逢下雨天,同學(xué)要么遲到,要么干脆不來上學(xué)。到了冬天下大雪,爬山的時候摔跟頭成了家常便飯,小學(xué)、初中熬下來確實不容易。炭廠的同學(xué)有兩個最大特點,一是很多人會開汽車,二是籃球打得好。因為拉煤的車多,一來二往中就和司機有了交集,摸方向盤的機會自然多,久而久之,就學(xué)會了開車,而且一開就是大卡車,雖說手上沒有駕駛證,駕駛技術(shù)卻出奇的好,成了我們羨慕的對象?;@球打得好,取決于炭廠有打球的傳統(tǒng),每年公社籃球比賽,炭廠隊實力不可小覷,成了其他球隊重點研究對付的球隊。有了上一輩的傳幫帶,下一代的球技肯定不會遜色,鉆籃,突分,拉桿和三分球,各自都有特長,融合在一起,整體水平就不錯。
我對炭廠有感情,原因是最早我們家也在炭廠,高中畢業(yè)后,我還在炭廠教學(xué)點帶過課。每每爬到山梁上,都會停一會,看一看炭廠和一分廠,再回過頭瞧一瞧蘆草溝,一邊是井架子、塌陷坑、拉煤的車輛,一邊是綠油油的莊稼、茂密的樹木、山坡上游動的羊群,一邊留下過父母過去的記憶,一邊是我們夢開始的地方。而且炭廠還有父母的老相識、舊街坊,加之還有炭廠的那些同學(xué),經(jīng)常你來我往不在話下。而和炭廠同學(xué)前往一分廠一起打比賽,就成了我們暑假的一項重要娛樂活動。和二分廠、三分廠比起來,一分廠的綠化最突出,尤其籃球場,一圈全是樹木,濃蔭一片,涼爽宜人,球場又是磚鋪的,球帶起來比土場子感覺好多了。關(guān)鍵是比賽不但有裁判,記分冊,還有不少觀眾,打起比賽來勁頭十足,信心滿滿。在那么多熱情友好的觀眾面前,我們都想突出自己,展現(xiàn)個人技術(shù),如果誰帶球突破防守,一條龍沖到底線,一個三大步投籃成功,立時贏得一片喝彩,一個個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卻不想被換下場休息,仿佛鐵打的一樣,都想堅持到最后一分鐘。
有一天班上幾個炭廠的同學(xué),剛一進(jìn)教室,就聲色凝重地告訴我們一個不幸的消息,說是前兩天一場大雨,一分廠山溝發(fā)了洪水,因為來勢兇猛,洪水淹了一個井口子,好幾名礦工在井下遇難。他們趕到一分廠參加了隆重的追悼會,場面很大,人很多,事跡很感人。炭廠的同學(xué)敘述的時候,眼圈都紅了,當(dāng)我們看到他們手抄的悼念詩詞,我們也不由得開始鼻子發(fā)酸了。
和米泉井岡山煤礦的緣分,也是源于同學(xué)的關(guān)系。當(dāng)時這里的幾個孩子也在公社學(xué)校上學(xué),而且通過這幾個同學(xué),又認(rèn)識了井岡山煤礦一個叫做阿日甫的同齡小伙子。一日九隊的同學(xué)高興地偷偷對我說,他和炭廠的同學(xué)前幾天去了阿日甫家,正好他父母到阿克蘇探親,他們就自力更生,做了一鍋鴨子肉做的抓飯,味道太好了。那些年吃一頓抓飯就像過大年,更不要說是鴨子肉做的抓飯,聽后嘴饞得要流哈喇子。九隊的同學(xué)就說,已經(jīng)和阿日甫商量好了,星期天還要去他家吃抓飯,到時候一起走。那天我還真的一塊去了,有人宰鴨子,有人淘米,有人切黃蘿卜,好不熱鬧。好不容易等抓飯做好了,狼吞虎咽有滋有味剛吃了一半,門一開,阿日甫的父母扛著大包小包回來了。我們仿佛一群偷食的饞貓,看到主人猛地出現(xiàn)在面前,一個個低著頭、紅著臉,趕快起身灰溜溜地逃走了。后來聽阿日甫說,父母根本沒有一點責(zé)怪的意思,而是我們太多心,膽子也太小了。
二分廠過了七隊就是,順著山邊走,過了麥場不遠(yuǎn)就到了。好幾個井架子,煤堆得山一樣,不但拉煤的車多,還和小洪溝溝口相同,也有鐵路專運線,遇到火車?yán)海岩豁?,老遠(yuǎn)的地方都能聽到,穿透力太強。到了晚上,我們家就能看到二分廠的夜燈,一束白色的光線射向遠(yuǎn)方,亮得耀眼,我們都叫“探照燈”。下巷歸來,礦工都要泡澡堂子,而農(nóng)村除了渠溝和澇壩,沒有室內(nèi)泡澡的場所,因而二分廠的澡堂子,就成了我們向往已久的地方。先是七隊的同學(xué)去洗,后來我們也跟著去,趕上礦工下班,澡堂子擠滿了人,我們就四處瞎逛,去的最多的地方是門市部,身上都沒有錢,只能干瞪眼,過過眼癮。等澡堂子人少了,我們急忙溜進(jìn)去,三下五除二脫了衣服褲子,光著身子跳進(jìn)熱水池子,一邊相互幫著搓背,一邊羨慕地看著礦上的工人打香皂,擰毛巾,換洗衣服,不比不知道,一比生活差距大呀。然而我們依舊感到滿足,不僅泡了澡,洗了淋浴,沖刷了自己,提振了精神,關(guān)鍵是雖說我們是偷著進(jìn)去的,卻很少被礦上的工人趕出來,自尊心沒有受到傷害,這就非常不容易了。
三分廠也叫堿溝,由于過了二分廠還要翻山,去的機會相對少一些,印象深的有兩次。一次是七隊的馬車在三分廠拉石頭搞副業(yè),其中一個同學(xué)說想去看看趕車的父親,讓我們陪著去,就一幫同學(xué)一塊去了。那是冬天,從三小隊出發(fā),沿著去往八道灣的崎嶇山路,一路走,一路喧謊,荒無人煙的山溝,渴了吃口山上的雪,餓了就強忍著。趕到三分廠,說是搞副業(yè)的人都回去了,好像是從地磅那邊走的,陰差陽錯,沒有碰上,肚子餓得不行了,還是沒有吃的,只能饑腸轆轆、無精打采往回返,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想起來都后悔。還有一次是因為朝鮮電影《賣花姑娘》,先是白天在一分廠的禮堂里看了一遍,覺得不過癮,晚上又趕到三分廠看了露天的,銀幕上的演員哭,銀幕下的我們也哭,一群勺子一樣,趕回到家,雞都叫鳴了。
當(dāng)然,和這幾個煤礦和煤的故事還遠(yuǎn)不止于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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