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靜
云丘上的鹿回頭
盧靜
風(fēng)撲面猶寒,車窗外閃過一座古寺,那種無論清秀樸野的湘西,還是雪原皚皚的關(guān)東,任何一座小縣城,一抬頭,與你邂逅的小寺廟后,黃土崖又返回我身邊,疙疙瘩瘩鼓起結(jié)實(shí)的黃褐色胸肌,陪我一路前行,冷不丁,托出一片鵝黃嫩綠的柳色,也可謂雀啼三月,人間春色吧。云丘山尚未到,但我相信,它將給予我獨(dú)特的山行感受。
果然,穿過山門,我一腳踏入谷幽樹蔚的青麓,一腳卻又恍若,重邁入青石獅子俏皮回首的胡同口,兒時,我曾喚紅桃花為姐姐,白槐花為妹妹,嚷著嘎豆哥爬上樹,一嘟嚕一嘟嚕拽槐花,給娘蒸成苦香摻半的飯團(tuán)的胡同口。山,讓我疲憊的心,于清水裹藏的寧靜中,又頓生幾分親切。
話山行,便憶起唐人杜牧的“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晉南的云丘山,秋日紅葉亦好,層林盡染,想一路坎坷的人沉醉樹下,云白得忽然要遠(yuǎn)游吧。而春天萬物萌生,鳶飛魚躍,二月十五中和節(jié),更吸引著四方的父老鄉(xiāng)親,一捆香,黃表紙,摩肩接踵,上云丘朝山祈福。云丘朝山,由來久遠(yuǎn)矣,云丘,北收呂梁萬重石,南送悠悠彎彎的汾水入黃河,這晉南一帶,古稱“夏墟”,每行一步,無不丈量歷史的厚重,山川歷歷,氣象萬千,哪有一粒油亮的沃土,不包裹滔滔深沉的熱流?據(jù)說云丘即為夏人朝頂祭天之地,上古,羲和曾觀天測時。“(帝堯)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出自《尚書·堯典》,我時常想,華夏先民仰望著璀璨浩渺無窮神秘的星空,金烏東啼,月魄西墜,氣勢恢宏而迷人的星座隨四季秩序井然的漂移,該如何激發(fā)萬千的情愫?人,沒有匍匐,沒有顫栗在神靈腳下,在那樣久遠(yuǎn)的年代,便逐漸發(fā)展出重視人文而與大自然高度和諧的文化,該需要何等的胸襟、氣魄與識見!真可謂“極高明而道中庸”了。
山,屹山西鄉(xiāng)寧。民國版鄉(xiāng)寧縣志載云,歲二、三月,則山旁數(shù)百里結(jié)伙而來,俗言朝山,遠(yuǎn)則中州,川、陜亦有至者,這是后世的景況了。據(jù)說,久矗山中的五龍宮圣殿,清康熙年間遭了火災(zāi),經(jīng)僧道與志士奮力募化,歷時五年,終于重建仙宮,云丘廟會愈發(fā)勃興。鄉(xiāng)諺云“二月初一開廟門,四月初一關(guān)廟門”,而以朗月懸空、中分三春的二月十五中和節(jié)為正會。試想此日,善男信女絡(luò)繹不絕,徒步者,騎騾者,乘車者,坐轎者,該是怎樣一番熱鬧的場景?何況兩月之間,南來北往,新鮮的山貨羅列,耍雜技的、說書的、演皮影的、戲班子紛紛獻(xiàn)藝助興。五龍宮、八寶宮儼然前后山鑲嵌的雙壁,晝夜輝映,香火氤氳,與奇峰云海呼應(yīng),難怪碑文要記“故墨客騷人隨喜者絡(luò)繹不絕,緇流羽士祈祝禱者驅(qū)馳滿道”了。
我便是陪七旬老母,上云丘進(jìn)香的。
入山不久,繞過淙淙流碧的山澗翠潭,五龍宮赫然目前,它倚山勢而建,高低錯落多重,縱橫勾連,望之古樸而氣勢雄渾。記得登階而上,先迎來一個靈官殿,鄉(xiāng)民焚香禮拜,唇齒翕張,熬過了冰堆雪砌的漫長寒冬,拈衣欲濕的杏花雨偶墜一滴,喜濕枝梢。真武殿、文武財神殿、五龍捧圣殿,呂祖殿、三清殿之間的梯道不免陡峭,石壁夾峙,但老老少少,蕩漾的春意中皆興致勃發(fā)。掬一捧通靈水吧,摸一摸玄武像吧,崎嶇的人生路上,誰不潛藏美好的心愿?供奉真武大帝的殿前,龜蛇合體的石像,硬被摸得溜光水滑。山階下一株瘦弱的小草,擠在歲月罅隙里,倔強(qiáng)地昂頭微笑。輪到我摸完,人靜下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微浸于香火爐篆,一向喜焚香氣息的我,始覺馥郁,左右香爐旁,另筑火光旺盛燒黃表紙的磚爐,我倒第一次見。尚未登頂呢,有一處名“磨針”。傳說云丘位于禹甸正北,古稱北頂,所祀真武上應(yīng)北斗建,祖師既上云丘修煉,中途灰心喪氣,欲下山去,誰料行至此處,遇一老嫗?zāi)メ?,心下頓悟,重返山上精一修持,終成道果,真武大帝舍身蛻化之際,為五條龍相捧成仙。
五龍宮頂部,柳暗花明,一條羊腸山道一扭,啟動了朝頂之旅。山徑上三五結(jié)伴的女郎,柔情繾綣的戀人,牽兒挽女的夫妻,酒渦笑對一株株春樹,更有鶴發(fā)童顏的老者,只身漂泊的旅客……一霎細(xì)雨中,翠柏,我喚不出名的千樹百木,都拔出泥土下虬踞的根須,向絕頂奔馳。我毫不懷疑,北緯三十八度的山間,任意挖一鍬,能噴出仲春萬物的偉力!人與大自然的和諧,在云丘山是不消說的。早聽說,歷史上云丘道民關(guān)系融洽,山間的古村落,如今猶零星散布,村民受了道士養(yǎng)生的影響,猿戲鶴引于院門籬下,昔日鄉(xiāng)里籌辦公益,道人亦曾慷慨捐助。
此刻,母親雖神清氣朗,畢竟年邁了,我們下了五龍宮,前往不遠(yuǎn)的塔爾坡古村落。澗水潺湲,一只青藍(lán)色長尾鳥,在一溪深深淺淺的玉珠子滾音里,飄上了樹梢,幽谷多奇木,那株樹矍瘦而極高,一株獨(dú)立,秀雅非凡,根下積一綠潭,倒影儲藏靈氣,而溪水,通向更遠(yuǎn)處迷人的神泉、風(fēng)洞與冰洞群。當(dāng)塔爾坡的石墻初露,微雨濛濛的青峰,懷抱被建筑學(xué)家稱為保存了以土崖挖洞的穴居、石料構(gòu)筑的窯居、夯土筑的抬梁結(jié)構(gòu)為主要的建筑形式,具有很好建筑價值的古村落。一層層高低起伏的山宅與古墻,懷抱節(jié)氣院、農(nóng)具院、玉米金燦燈籠高懸的小吃院,披紅掛彩的婚俗院……尤其水席院里野味羅列,花饃壘山,煞是誘人。云丘大山深處產(chǎn)長山藥、柿子、大紅袍花椒、連翹大碗茶、晉黑香黑豬肉外,尤以栩栩如生的花饃,千姿百態(tài),享譽(yù)已久。誰?最初居于幽深的山中?隔了一千多年的時光,擋不住墻頭依舊一枝斜逸,桃花花紅來杏花花白。人倚石墻,居高臨下,樂音縹緲,山下的中和廣場,舞龍、秧歌等民俗表演如火如荼,生殖崇拜是中和文化之根,天人合一是中和文化之魂,和諧發(fā)展是中和文化之光。每年農(nóng)歷二月十五,中和廣場舉行隆重的祭天大典,在春天深謝自然之賜予,祈求國泰民安,姻緣美滿,子孫綿綿。塔爾坡院落布局靈活,東西應(yīng)答,上下相望,母親流連忘返,要坐在隋代的古槐旁,微雨為簾,好生眺望村子邊的巒重樹蔚,巴不得是塔爾坡中人了。
千仞絕壁之上,石髓順流而下,經(jīng)年累月滴成倒垂的天然蓮花,奇妙無比。
儼然石破天驚,云丘八景之一——玉蓮擎蓋劈頭迎來,我一路攀登的勞累、困頓與迷茫,頓時拋到九霄云外了。飛檐重拱的閣樓,一座座凌空飛起,大山呈現(xiàn)一條似有若無的道骨肝腸。難道真有鬼斧神工,設(shè)此福地與險境?難道天人妙會,令苦心修道之人,于近千年前輾轉(zhuǎn)山川,邂逅此洞天?未及尋味,我已拾級,登入玉蓮洞口,無論孤屋,重樓,在絕壁上都道骨矍然,仙氣拂面。我先走近三清殿,小屋雖樸,卻具吞吐滄海之勢,俯仰天地之姿,更不消說,突兀于閣樓中的丘祖殿了。幾個神龕,渾渾穆穆峭壁上,與凌空橫渡的巉巖,組成一幅天然丹青,佳處難言。
一個藍(lán)衣道士,正蹲下?lián)茜U雕的火盆,裊裊香煙升騰中,緊貼神龕,倏地探出一棵樹,便是有名的“桑榆同株”。雨水充足的年頭,葉面沛然舒展,山人目睹的是桑樹,而干旱的年頭,葉掌緊縮,山人看到的,則變成了榆樹。艱澀的生存環(huán)境中,一樹堅忍不拔,一絲絲汲取巖縫的養(yǎng)分,又隨外界變化,傾注全力而適宜地調(diào)節(jié)自我,于蒼莽山嶺中,留啼飛鳥,這演示著什么生命奧妙呢?
兩塊殘損的古碑,默默佇立桑榆下。
十余步外的丘祖殿,高懸天然石髓滴出的蓮花上,斜樁直插峭壁,一伸手可摘繁星,卻又似臥在時光的腹凹。
藍(lán)底白字對聯(lián),高懸殿門兩側(cè),引用了乾隆題北京白云觀丘祖殿語“萬古長生,不用餐霞求秘訣;一言止殺,始知濟(jì)世有奇功”。公元1220年,曾簟瓢不置、寒空獨(dú)坐修行的長春真人丘處機(jī),不顧七十多歲的高齡,懷抱一腔悲世救人的熱忱,應(yīng)成吉思汗之召,甘冒風(fēng)沙大雪之苦,精選十八弟子隨他西行三萬五千里,歷時三載,抵達(dá)大雪山成吉思汗行宮,即今阿富汗興都庫什山。成吉思汗待丘處機(jī)甚厚,同年秋冬,三次召問長生之本與救國之要,丘處機(jī)力勸其“清心寡欲”“敬天愛民”“好生止殺”,詳見《玄風(fēng)慶會錄》《長春真人西游記》等書。大汗尊稱丘處機(jī)為“神仙”,當(dāng)1223年春丘處機(jī)東歸后,令其掌管天下的道教。眾所周知,大兵蹂躪中原,處機(jī)還燕京,使其徒持碟招求于戰(zhàn)伐之余,由是為人奴者得復(fù)為良,與瀕死而得更生者,毋慮二三萬人。然而,化服成吉思汗殺掠之心,與丘處機(jī)一生身體力行的濟(jì)世實(shí)踐,于亂世烽火中救下的,又何止二三萬?
從玉蓮洞上行的一截小徑,云霧輕涌,東藏西冒,一側(cè)峭壁奇拔,翠松出鞘,另一側(cè)卻山巒濃淡,諸峰隱沒雨中了。突然,我打一個激靈,一處巉巖酷似鹿,旁立標(biāo)牌“玉鹿回頭”。鹿,是我潛意識里一個神秘的符號嗎?我常遙想它們,巖縫下悄舐鹽泉的麂鹿,冬青木屋拉雪撬的馴鹿,一只前蹄騰空、眼眶九色凝視我的梅花鹿,叢林般游移的鹿角,午夜的天幕低垂了,淡金的河水邊的呦呦鹿鳴……此刻,一只石鹿隱隱喚我,下方另一巖酷肖丹爐。原來,太上老君降臨人間,睹凡人無法與病魔抗衡,就讓徒兒玉鹿童子把煉丹爐偷偷搬到云丘山玉蓮洞,利用豐富的資源煉丹救人,一日,玉帝招老君回天,老君囑咐童子看好煉丹爐,以防孫悟空來偷,玉鹿童子回頭道:“師傅,您盡管放心去吧,徒兒我一定會小心的”,為了看好丹藥,玉鹿童子和煉丹爐全變成了石頭。一忽兒,微風(fēng)拂袖,翠氣飄游,斜對面露出半個峰尖,人,完全陷入水墨畫了。不僅城市的喧囂,縱然腳下塔爾坡的吹打聲也遠(yuǎn)遁了。我哪能料到?天涯咫尺,山,竟從雞鳴犬吠中,抽出一條道骨肝腸,可見矣,心之所逾,此岸即彼岸。金元之交,全真道鼎盛之況,前世未有,“東盡海,南薄江淮,西北歷廣漠,雖十廬之聚,必有香火一席之奉”,玄風(fēng)大振,四方翕然,受到統(tǒng)治者的猜忌與打壓,被勒令焚毀道經(jīng),禁舉齋醮,數(shù)名道人改籍僧門,連掌門人李志常也在羞辱與憤懣中與世長辭。云丘山玉蓮洞石碑銘記,在全真教處境維艱時,有尊丘處機(jī)為祖的龍門派傳人,鹿皮粗食,停心苦志,入山修行十余年力挽殘局,不僅熬過了危難歲月,而且“有古人之醇德,抱真仙之素質(zhì)”,受到絳州、平陽、霍州、翼城、河中府等地百姓的尊隨供奉,使郡人向化,善道流行,為民祈恩與求福,使云丘山發(fā)展為北方一大全真叢林,光揚(yáng)道化所用之力不淺矣!玉蓮洞上方的石髓淌下千行熱淚,使一整座山體,散發(fā)淡青色的光芒,我徘徊山路上,仿佛與道士一起,眺望江山的萬里煙霞。當(dāng)年,他們可曾于洞中靜坐修行,眼瞼微垂,注視鼻翼,使呼吸保持綿綿若存的狀態(tài),可曾內(nèi)丹功力日進(jìn),華夏道學(xué)千年流脈?可曾為遠(yuǎn)道而來的香客,濟(jì)苦度人?因凈之又凈而敬,可曾踞石而坐,于漱漱銜朝陽的霧氣中,講傳三教合一的全真精義?又是否,舉箸夾起山頭的皚皚白雪?我回首時,又落了一霎雨,諸峰只留下一痕弧,懸崖垂草,一陣陣芬芳襲鼻,不說山谷的翠意渲染,漂蕩,僅清冽的空氣早將我溶化了,豈能不向水墨的更深處探尋?不說母親走得慢,僅僅我,也盼著翌日重訪了。
我竟邂逅了翅果油樹!起源于億萬年前,經(jīng)過第四紀(jì)冰川的翅果油樹,世界唯云丘山脈存留。
山徑又拐一彎,仰見一天門時,將登上陡直入云的天梯了。因擔(dān)心母親久等,我決心折返。此地立一“度心石”,上書《登險不驚訣》“低頭正直走,不必左右觀,任他說驚險,誠心自不怕”。
一過度心石,便要被紅光籠罩了。傳說一叩響天門,可見蠟臺放光,祖師在絕頂修煉時,每逢深夜,蠟臺石柱便大放光芒,照亮祖師攻讀經(jīng)書。筑觀之日,高山艱難,卻誰料“神使羊差”,夜深人靜時,羊兒成群結(jié)隊(duì)馱運(yùn)磚瓦。祖師成仙后,天下每發(fā)生吉祥大事,蠟臺靜夜會重現(xiàn)光明,五龍宮現(xiàn)鑲嵌一塊降紅碑記為證。
盛后的五龍宮,全真教道士高本質(zhì)另辟道場,依后山筑五層宮殿,即為八寶宮。風(fēng)雨滄桑中,八寶宮見證著儒、釋、道的三教合一,三祖殿里供奉老子、孔子、釋迦牟尼,而宮中的圣母宮,更是一個祈子的靈堂,香火極其旺盛。八寶宮前,落一飛檐斗拱的碑亭,其四周對聯(lián)饒有趣味,不妨來觀東側(cè)吧,綠水青山皆妙趣,白云芳州自知心,再誦西側(cè)的,澗翻貝葉添新藏,自剪芭蕉寫道經(jīng)。
宮對女媧峰,山形頗似一女人仰臥,胸脯起伏,追問蒼旻。遠(yuǎn)古洪荒時,據(jù)說伏羲與女媧在山頭滾動磨盤,一人一扇,從東西兩山頭推磨盤下溝,翻跌中居然合為一處,于是,兄妹按上蒼的意圖成婚,大地有了蕓蕓眾生。雨后微醺的陽光下,宮西的群峰宛若蓮花,千瓣緩緩盛開。
昨天在塔爾坡,看到云丘風(fēng)俗,新郎新娘除拜見公婆、祖父母外,還有舅父母,余留一絲母系氏族余風(fēng),云丘山之多元包容,堪稱古文化遺存的活化石。入洞房后,新郎拉著新娘在炕上左三圈,右三圈,并在炕的四角佇立,舅媽在旁說“踩,踩,踩,踩四角,四角娘娘保護(hù)著。夫好著,媳好著,婆夫兩個常好著。”翅果油樹榨的油營養(yǎng)豐富,生子后,須給產(chǎn)婦食用。若不育的夫婦呢,據(jù)說后山的圣母崖煞是靈驗(yàn),雙雙上山,祭拜求子,撮土服食,或登圣母宮虔心燒香,給娘娘許一個好愿,醮三張黃表,女人閉上眼,從娘娘像旁摸一個布娃娃揣入懷里,返程夫妻無論遇上何人,均不能開口,一到家立刻關(guān)門,上炕象征性地舉行夫妻之禮后,才取出娃娃,塞到褥下,或枕邊,一切模仿坐月子。待吃過婆婆包的餃子(交子)才能說話。第二年若果真得子,一定要重做一個布娃娃還娘娘,并還上所許的愿。悠然的質(zhì)樸古風(fēng)吹過云丘山,地理形勢使云丘成為一座生殖崇拜的圣山,山更深處,矗立姑娘縫、媳婦縫、婆婆縫等天然景觀。尤其為一首民歌“留只花籃在樹梢,等著哥哥鞭桿挑。挑著了,妹妹伴你度春宵”傳唱的“鞭桿挑花籃”古老習(xí)俗,廟會中,持鞭桿的青年男子,一望便知為光棍,當(dāng)?shù)胤Q“桿”為“棍”,光棍一詞大概來源于此,手提花籃的姑娘呢,一望亦知為求親者。聽老輩人講,誰也不許打聽姓名,若兩人相中了,姑娘掛一只花籃于樹梢,小伙鞭桿挑之,即一見鐘情了。而依更古老的神配傳說,女子將一只花籃高懸梢頭,俟一男子摘挑鞭桿并與另一只“對”上后,兩人便相通。此系神示,為人類的繁衍之重任。生殖崇拜為中和文化之根,以現(xiàn)世人生為出發(fā)點(diǎn),才避免了無視人性的偏執(zhí)一端,發(fā)展出重視人文天人合一的華夏文明?!吨芤住の难浴吩弧按笤涨?,剛健中正,純粹精也。”同仁卦又云“文明以健,中正而應(yīng),君子正也。為君子為能通天下之志。”大自然的法則無時無地不在變化運(yùn)動,運(yùn)動中孕育了萬物,并賦予其以各自的特征。萬物均衡,互惠互依,在宇宙間統(tǒng)一協(xié)調(diào)地循環(huán)發(fā)展,于是,天下萬物獲得了安寧。故此,《禮記·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dá)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八寶宮后,又伏一古村落,名康家坪,靜謐異常。
上行,小銀瀑下,雙潭狀葫蘆,翠洗肺腑。
未幾,我便登至圣母崖。一道幾十米的高瀑,幾經(jīng)跌墜飛下,形成數(shù)重小瀑布,積出偌大一片翡翠綠的潭水,我沿瀑旁石階攀援,想去它發(fā)源的洞口一探究竟。洞口酷似女陰,洞含許多人形的鐘乳石,相傳西山王母曾居此。我走到瀑腰上,得拽樹枝攀援了,再向上,堅冰白雪,路已重阻。夏日,瀑布返照淡青色的煙,而寒冬臘月,長長的冰棱懸掛,似一道嚴(yán)柵,要封鎖消息,但冰,不是總在水睡著的時候浮動嗎,哪能阻擋生命儲蓄的力量。冰棱晶瑩剔透,又像一排排水晶吊燈,被纏綿縹緲的山調(diào)小曲包裹,不,像一面面銀鏡,讓悲歡翻滾的飛湍,在任意的季節(jié),都被一束銀光籠罩,都能回眺一個親切的家園?;蛘?,是微掀一角的玉簾吧,不曉得,洞中何等一個神秘的世界。瀑腰上,冰雪半融于錯落的瘦潭中,水綠得沁人骨髓,直叫一向體虛的我,怔了好久,恍若嬰兒,渾身被灌注浩然的元?dú)狻?/p>
峰,一座座似玉筍。
云霧深處,還藏著多少人跡罕至的景?云丘奇時,絕地通天,秀時山花爛漫,徑低香遠(yuǎn),淳時渾金樸玉,茅檐對坐,幽時,一鳥啼驚了如雪霏霏的月色。
母親在圣母潭邊,又坐不夠了,手指不遠(yuǎn)處的懸空棧道,讓我一睹天奇。
一入山中難離舍。斜對面的崖上,偌大一株粉桃花,開得繁華燦爛,我真想一頭躺倒樹下,仰望無垠的天空,拙劣地模仿古人長嘯一聲。山石千狀,似一局殘棋,或明桌凈幾,身旁五六塊粗石,更突兀成一亭,邀我居之。
而云丘,馬上讓我領(lǐng)略到它的險了,在懸崖棧道上盤桓。中和節(jié)朝山的人絡(luò)繹不絕,在棧道上怯之,闖之,屏息之,高嘆之。顯然“一線天”之險,也擋不住香客朝頂?shù)淖阋?。疲累之極后,我終于悟到登山的非凡樂趣。一個六歲戴花環(huán)的小丫頭,被父母扶攜,竟也登上來了!幾個小伙子,手?jǐn)n喇叭,向蒼蒼莽莽的群嶺,演繹了幾番“喊山”。盡管峭壁上,東一簇金蕊,西一蓬粉白的花,未到盛夏,山嶺還顯得灰禿,但愛山人的瞳孔里,一抹灰卻騰騰散發(fā)銀亮的色調(diào)與光澤,世間萬物,不皆同理嗎。唐貞元五年,德宗皇帝李適下詔,廢除正月晦日之節(jié)而建中和節(jié),以示務(wù)本,宴會群臣,民間以青囊盛百谷瓜果種相問遺,號為獻(xiàn)生子。唐以后中和節(jié)式微,而云丘山獨(dú)傳承了這一寶貴的節(jié)日文化。
又一層云翻涌上來,一處狀似山腰的“玉鹿回頭”,讓玉皇頂仰首問天的重樓,留下一個玄想可好?
母親說,乘纜車上前山祖師頂吧。
車懸半空,一線陡梯半山腰已隱沒,翠柏橫空,風(fēng)聲環(huán)耳,峰嶺千變?nèi)f幻,別辟一番天地。
祖師頂下有一觀景臺,群峰浮嵐上,云丘山最高的玉皇頂,儼然天外飛來。
又一道陡梯,風(fēng)骨錚錚的玄帝宮,傲立祖師頂上,俯瞰山舞龜蛇。
玄武大帝腳下的露臺,鐵鏈懸滿了祈福紅絲帶,被天風(fēng)吹得咣啷響。香火旺盛,香爐更是綁滿了吉祥牌,我特意瞅了,有求孩子學(xué)業(yè)的,盼終成眷屬的,我手邊一牌,用稚拙的筆跡寫道“希望媽媽早日病好,不再疼痛!”輕燃吧,你只覺萬古的暗夜里,橘紅色熊熊火焰永不會熄。另一塊寫道,愿地球——我們的家園常青!
一層云驟然飛涌,獨(dú)特的云丘山徑,恰位于山脊上,俯瞰時,峰嶺儼然一條見首不見尾的神龍,昂首奮須,正銜住祖師頂。它穿越千里雷鳴激浪飛湍的晉陜大峽谷,在禹門古渡鳳凰的拍翼聲中,還俯身飲了水,它又似,西部虞淵十萬火把的隆重葬禮后,又雄姿英發(fā),蜿蜒自東方十日所浴的扶桑樹巔。近年,鄉(xiāng)寧還發(fā)現(xiàn)了唐代的呂香古城,靜佇呂梁山脈南端龍頭的云丘高峰上,天風(fēng)獵獵,江山雄壯,豈能不感到龍氣飛躍?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云丘山為古姑射山系的最秀峰巔,被莊子的話蒙上一層神秘的光環(huán)。轉(zhuǎn)下祖師頂不久,瞥見一奇峰柱,負(fù)勢直上,一步一景,千變?nèi)f幻,翠柏晝夜緊抱其上,便是山中的蠟臺山了,令我遙思,子夜的融融紅光,可否燭照膏腴沃野,漆黑的夜幕,千古流淌不盡的悠悠汾水。此情此景,天門殿中的雷公電母諸神,不僅雕且生出一分親切了。下山必經(jīng)三天門、二天門、一天門,途中幾塊巨石震懾了我。飄飄而降的我,忽遇迭錯的石頭遮蔽了世人的登天之道,石冷峻、凝重,無聲的黑白斑塊,包納了世上的悲歡榮辱,正悲愴間,石中卻轉(zhuǎn)出一條陡壁的小徑。清代一知縣攀登至此,大為感慨,揮筆題下“眾妙之門”四個遒勁大字,取于《老子》“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語。又一石,恍若太湖的千波萬紋,天之精工,一頁頁堆積而成;又一石,上書“蓬萊境”,海在風(fēng)水學(xué)上指的是兩邊空曠深渺的地方,云丘乘神龍,御長風(fēng),怎能不讓行人聯(lián)想到八仙過海,尤其雨后,峰嶺兩邊云海翻滾,能不令人心胸一曠,塊壘盡滅,物我兩忘?
下至“度心石”,恍然大悟,昨天仰望峭梯上的一天門遙不可及,誰料,“地”與“天”竟也咫尺之近!
做一個山鬼也罷。
一只鹿劫持我時,返回玉蓮洞附近了。我甘愿枕上玉鹿峰銷聲匿跡。我是一個闖入石頭世界的陌生人嗎,不,雖然初訪,卻仿佛年深日久前早來過了。風(fēng)緩緩吹過,石頭蔚然壯觀,這一廂,一列蒼柏,綠得淋漓恣肆,綠得古意新萌,分明豁的一聲,大山拔出倚天仙劍后遺留的翠鞘。身后一石平坦,千層萬頁,波紋變幻,噫,我一生也游不盡這厚重的史書了。我素來喚“仙草”的一種山間植物,長發(fā)懸垂,繾綣了一大片,一叢后的巖石陰暗處,正驅(qū)動一扇浮雕的門。做一個山鬼也罷。那一廂,七八圓石突聳為頭像,昂首挺胸,極目之峰,一層比一層墨淺。
不知何時,我已凝固成宇宙的一個小圓點(diǎn),完全嵌入六合。春,被劈開一半,中和節(jié)的黃花,香涂得遠(yuǎn),讓我的靈魂棲息吧。
二十多年前,我訪過西岳華山,石頭的國度讓我大為驚異,兩年前,我登過云臺山,巖石星點(diǎn)閃爍的隧洞里,我與大山的某一部分已合為一體,陪頑石、庸石與靈石,于無聲處聆聽滾滾的雷音。此番上云丘,萬物與我同在,濁肉清骨,從內(nèi)到外,只覺都渾然滲入了蒼莽大山。
不要說蓮生半壁,臥上孤寒的云,僅僅玉鹿高峰拔出天外,早將我溶化了。
下至塔爾坡,我們在小吃院要了一大碗長菜,以為山野菜,其實(shí)是鄉(xiāng)寧紅白喜事的燴菜,倒酸香可口。回望云丘,不僅雄險奇秀,且一見如故,似一位睿智的長者。下至山門,一群鳥馱落日飛向深山,只給我,留下一彎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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