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陶
創(chuàng)作談
山是山的樣子——寫在《藥嶺詩章》后面
●古 陶
我常到山中行走,漫無目的,也不帶什么思想,有時一個人,有時約上三五朋友。春草滋生、黃葉盈積是好的,蔭涼蔽地、大雪彌天也是好的。說實話,山中的心境喜樂是有的,沖淡是有的,憂愁也是有的。古人講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是在托物寓神,布道人心。古人還講,大人庸行,圣賢小心??晌沂切∪税。?xí)慣于伏低伏小,左支右絀。那么就在山中橫行吧,在山中養(yǎng)氣吧,養(yǎng)養(yǎng)那靜穆之氣。讓身體隨順自然,不再散亂。我對自己說,心要守一不移,得意妄言,把深植的思想觀念統(tǒng)統(tǒng)去除,嘗試做一個極簡之人。于是有了這樣一組詩,詩寫的是藥嶺,它是我走過的山川的綜合,它甚至超越了地理學(xué)概念。
“我寫下的都是偏見之詩/松林生長著冰霜”,“我”在冰霜之季開始了山中之旅,萬木蕭疏,只有松林蒼翠,這樣的行走有著明凈而莊嚴的滋味,或者說外境的澄明構(gòu)成“我”行走的背景,但“我”寫下的卻是“偏見之詩”??赡苌畹姆e習(xí)太深了,耽溺太深了,“你走在荒僻之地,還不能停止下來”,“我”和“你”似乎是在對話,但更多的是自語,“我”和“你”感覺近在咫尺,卻又永隔天涯。這種關(guān)系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又有著無比親密的傾向,“我”和“你”是互相尋找的,互相印證的,互相催促的,同時也是互相背離的,互相矛盾的,互相反詰的?!斑@冰霜之禮……它們盛大,毫無征兆/你寫下的都是清澈之詩”,詩行靠自身的邏輯向前推進,表面看起來,“我”寫下的偏見之詩和“你”寫下的清澈之詩是反向的,根本的語義上,“我”和“你”達成了一致,說的絕對一點,偏見即是清澈,煩惱即是菩提。組詩第一首實現(xiàn)了圓敘述。在第六首中,大雁北歸,“夜晚來臨之前/我們要把花香帶回家鄉(xiāng)”,這些春天的意象讓閱讀者明顯感到松弛,是的,一切都在生長,萬物無限的可能性呈現(xiàn)開放姿態(tài),“千里江山圖剛剛展開”,這是北宋王希孟的典故,他在十八歲創(chuàng)作了不朽巨著《千里江山圖》。問題是“我忘記了十八歲初入山中模樣”,但人類的命運賢愚雖異,本質(zhì)上卻是古今同調(diào)。如果把視線拉的足夠長,“松花開滿骨骼,我和你終將回到畫中/等待后人卷起”。這組詩到了最后一句,“一切現(xiàn)現(xiàn)成成/再加把勁兒,我們就能攀上峰頂”,事實上峰頂只是暫時現(xiàn)象,對此我們心知肚明。一組詩從冬天開始到春天結(jié)束,也實現(xiàn)了圓敘述,不論是單首,還是全組,敘述保持了一致性。
就是這樣,當(dāng)我漫游山中,卸下不必要的負擔(dān),那種身心的空明狀態(tài)真是難以言說,覺得山川草木皆是兄弟,頑石清流皆為道友。心在虛空的狀態(tài),詩是現(xiàn)現(xiàn)成成的,需要的只是把它記錄下來。如果這種狀態(tài)能夠持續(xù)延長,生活就是另外一個天地,就會身居鬧市如入空山,受事物的干擾少一些??上业男摒B(yǎng)總是不夠,絕大多數(shù)情境下愚魯而昏昧?!瓣P(guān)于修行之事不甚了了/我的愛只是一堆廢話”,山的誘惑是無處不在的,好像最高真理指引著人類。我曾在夜晚的山中迷路,那時星辰高舉,萬徑熄滅,心不由變得慌張,但更強烈的是人與天地自然的不可分割,“你明媚的身軀打開夜晚/那圍繞著我們的神秘究竟是什么”,人是不需要思想的,只要和光同塵,忘掉自己。自己總是自己的榜樣,自己總是自己的叛徒,自己和自己永無止境的斗爭與矛盾中,走山的人一次次遁入林泉,這出輝煌的戲劇沒有落幕的一天,直到你頓然朗悟,花開見佛?!拔艺f到幽居,我們是山林多余的部分/這時你已在千里之外”。認識到多余的時候,另一個嶄新的時刻就開始了。
佩索阿在《不安之書》中說:我們每個人都是好幾個人,許多人,都是海量的自我……我們自身的存在是一塊廣闊的殖民地,那上面有著各色各樣、感受相異的人。這組詩中,我試著讓“海量的自我”在藥嶺統(tǒng)一起來,讓幻夢者、修行人、異鄉(xiāng)客,文士,以及被生活擠壓的氣喘吁吁的底層勞苦者都發(fā)出聲音,形成合唱。萬象為賓客,眾生永無盡,如果一個人的心足夠?qū)庫o,他就能夠進入虛空。我想我們都是每一個人,博爾赫斯也說人是無限繁殖的自己。用詩歌的方式再現(xiàn)心中觀照的靈光之境,我不知道自己做到了沒有。實際上,談?wù)撟约旱脑娨日務(wù)搫e人的詩更加困難。寫作時只是憑著一股真氣,心中沒有任何條條框框,感情和思想恰如流水,隨勢賦形,當(dāng)瀉則瀉,當(dāng)止則止。一個詞呼喚著一個詞,一個句子催生著另一個句子,所謂的修辭、結(jié)構(gòu)等技術(shù)也是自然而然形成的。這組詩從技術(shù)上來說,是復(fù)調(diào),是重奏。從調(diào)子上來說,是明凈,是透亮。從思想境界上說,它表達了我的生命狀態(tài),也許不成熟,卻是真誠的,坦蕩的。當(dāng)我寫下“四只鴨子不需要夜晚/你說,四只鴨子是全部的白晝”,好像光從體內(nèi)持續(xù)涌出,輝映著整個山川。
把自己掏空,看看還能剩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