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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 兇

2017-11-14 05:56吳呈杰
中外文摘 2017年23期

□ 吳呈杰

追 兇

□ 吳呈杰

劉永彪在電視上看到白銀殺手高承勇被抓的那一刻,他平靜地預料到了自己的結局——追兇者掌握的力量超出了他的理解和想象……

重 啟

7月2號,本該是休息日的星期天,浙江省湖州市公安局的一間辦公室內卻正在舉辦一場研討會。用土黃色檔案袋包裹起來的卷宗整齊地碼在會議桌上,編號從1直到22,檔案袋上潦草地標記著一些字樣:排查人員指紋、外省市查證、模擬畫像、附近旅館名單。還有16本工作筆記,紙面泛黃,書脊磨損得厲害,有的甚至已經散了架,不得不用長尾夾重新固定。

參會的民警刻意把聲音壓得很低,仿佛獵人隱匿在森林。辦公室外,掛著塊方正的牌匾—1995年11月29日晟舍兇殺案專案組。在湖州,這是人人都知道的“那個案子”,也是建國以來湖州發(fā)生的最大命案,死者4名。但對民警們來說,這則是一場跨越22年卻始終毫無轉機的追兇之旅。

直到現(xiàn)在,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讓民警們重新看到希望。一年前破獲的甘肅白銀連環(huán)殺人案反復出現(xiàn)在他們的對話中:兇手高承勇的一名遠房親戚因違法犯罪被采集到血樣,甘肅警方通過Y-DNA染色體檢驗,發(fā)現(xiàn)城河村高氏家族有作案嫌疑,直接抓獲高承勇。在湖州警方的檔案室,也仍保留著含有22年前兇手唾液的煙頭,研討會召開時,警方已經從其中提取出了兇手DNA。

45歲的陳紅躍在湖州市公安局一間安靜且悶熱的會議室向記者回憶起當年。那時他還是個工作剛滿一年的年輕偵查員,碰上這么大一個案子,“那時候心里很震驚的”,那個充滿血腥氣的房間里的畫面至今仍深深地刻在他的腦中。專案組里55歲的嚴關炳,當時是陳的頂頭上司,任湖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副隊長,相較之下,嚴顯得十分沉穩(wěn),到達現(xiàn)場后,他立刻戴上口罩和手套,打開工具箱開始收集物證。

那是一棟暗綠色的三層小樓,位于湖州市織里鎮(zhèn)最繁華的晟舍新街上。門口手寫著“閔記飯店旅館”六個黑字,又用紅色油漆描了一遍。案發(fā)地包括閔記旅館203房間,體型魁梧的山東商人于峰(化名)僅著內褲俯臥在床上,房間內的另一張床上,旅館老板老閔被反綁住雙手,嘴里塞了一塊毛巾,隔壁的202房間,旅館老板娘半坐半臥,被子還好好蓋在同睡一床的12歲孫子身上。

只不過,4人的面部都有些難以辨認了——他們的臉都被鈍器狠狠砸過。陳紅躍回憶,當他們到達現(xiàn)場時,由于天冷,床單上的血跡甚至還沒全干。

痕 跡

嚴關炳是一流的痕跡鑒定專家,在這個案子發(fā)生的前兩年,他還發(fā)表了一篇《3種常見皮革制品及其制品痕跡檢驗初探》的論文。大部分謀殺者總愛穿戴皮革制品——無論是皮鞋、皮衣還是一只掩人耳目的皮箱。這個小漏洞能幫上不少忙,皮革制品不宜洗滌,長期使用后表面具有粘性,更容易在現(xiàn)場留下痕跡。

在湖州,嚴關炳有著“鷹眼警探”的稱號。他頭腦敏銳,體格清瘦,還有一雙充滿懷疑精神的眼睛。22年后,面對記者,他依然能精準地回憶起每一位證人的證詞。

和其他的旅館客人相比,一名姓毛的桐廬商人格外“刻骨銘心”。問詢情況時,他顯然還沒有從驚嚇中回過神來:

“閔記是這條街上唯一一家旅館,每次來織里我都是住這家……本來我是住在203的,老板說三樓幾個房間都是桐廬人,你不如和那個山東來的大塊頭于峰換一下,你這個床位讓于峰住。然后昨天晚上,于峰就被殺了?!?/p>

原來是一個死里逃生的幸運兒。嚴關炳記錄了下來。

嚴關炳還回憶了服務員小丁的筆錄:

“203除了于峰,還有兩個一起來的客人的,他們說自己是浙江衢州的,但我自己是安徽人,我覺得他們的口音和我家鄉(xiāng)人比較像。

11月28號的下午1點左右,他倆入住旅館。放下行李后,到樓下餐館點了炒雞塊和古井貢酒,讓我端到房間里,還給他們每人拿了一個杯子?!?/p>

在這個逼仄的空間內,嚴關炳早就注意到,兩個床位之間的桌子上擺放著一個玻璃杯和一個陶瓷杯。在紫光手電的照射下,他撒上鋁粉末,再用柔軟的毛筆輕輕拂去,發(fā)現(xiàn)每個杯子各有一套指紋是四指并攏的形狀,且反復移動了多次。指紋的主人很可能就是那兩位旅客。

除去指紋外,踩在地上一堆衣服上的一個鞋印也提供了有價值的線索:鞋印的花紋呈六角菱形狀,在周邊的服貿市場從未見過。無論是民警還是報警人,走進房間時都會小心翼翼地繞過衣服,腳印只有可能是兇手慌不擇路時留下的。

203房間地上還留著不少煙頭,嚴關炳數(shù)了數(shù),共有26枚。其中有一個香煙盒格外引人注目,金燦燦的包裝上印著紅色的品牌名:盛唐。這不是一個大眾的牌子,產自安徽蕪湖卷煙廠,一般只在皖南地區(qū)比較常見。盡管那時還沒有任何手段可以對煙頭上的生物信息做出鑒定,但警察還是小心翼翼地收集并保管了全部煙頭。

案發(fā)后的那天清晨,兩人沒結賬就離開了。

事后推測,這大概率是一起搶劫殺人案:兩名兇手應該是先對同房間的于峰起了歹意——他死亡時處于靜止狀態(tài),應是在睡夢中被殺的;但他們忽略了于峰縫在內褲里的6000元現(xiàn)金,因此并未搜刮到多少錢財,于是轉而以結賬的名義將老板騙至203(服務員在睡夢中迷迷糊糊聽到“喊老板結賬的聲音”),把還帶有于峰血跡的毛巾塞進老板口中。最后遇害的才是202房間的老板娘和孫子。

對一個12歲的男孩痛下殺手令人費解,可能的原因是,“在殺老板娘的過程中,這個小孫子聲音響動或者也醒了過來。”

見過這兩名旅客的目擊者形容,一人40歲左右,1米65上下,體型稍胖,長著一張大圓臉;另一個年紀較輕,1米8,眼睛細長,戴著鴨舌帽。戴鴨舌帽,恰恰是安徽一帶的慣常打扮。糟糕的是,在信息技術尚不普及的1990年代,監(jiān)控是個稀缺品,這家旅館也沒有嚴格執(zhí)行住宿登記的制度,“沒有身份證,老板也會允許他住進來?!睂@兩名“消失的旅客”,警方并不能得到更進一步的信息。

接下來,他們的目標就是把這兩位“衢州來客”揪出來。

織里鎮(zhèn)坐落于湖州市東部的太湖沿岸,這兒的人們更愿意稱呼自己是“織里人”,在某些時候,織里的名聲的確蓋過了湖州——每年有超過4.5億件童裝從這里發(fā)往全國各地,“中國童裝城”的名頭說起來底氣十足。

織里一直是私營經濟的熱土,也是充滿野心的冒險家的樂園——現(xiàn)在,林蔭路兩旁排布著體面的歐式風格中產階級社區(qū),鳶尾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街道上的店鋪各個都有洋氣且拗口的名字:魔堡公主、湯姆琪咪、藍色維尼,繡著花邊的粉紅公主裙總是被擺在櫥窗里最顯眼的位置——在22年前,織里的童裝產業(yè)已經有了迅猛發(fā)展的勢頭,偷竊是與富裕相伴而生的童話小鎮(zhèn)中僅有的戲劇性事件。直到11月底那個星期一的凌晨,幾聲榔頭錘擊的異響突然而至。

半個月后,大規(guī)模排查工作開始了。警方決定兵分兩路,一路人去皖南地區(qū)比對指紋,另一路去調查鞋印的來源。

湖州市公安局的電子指紋識別系統(tǒng)是在1996年上馬的,在地市一級公安機關可以說是最早一批——顯然是由于這件命案的久偵未破帶來的極大刺激。倒退到兇案發(fā)生的1995年,指紋比對全靠肉眼識別,一個地方的指紋庫通常就是一摞白底黑紋的卡片。尚無太多痕跡鑒定經驗的陳紅躍被分到了這一組,他幾乎跑遍了皖南的每一個縣,一張一張去翻卡片。

如今回想起來那段經歷,陳紅躍雙手在空中模擬著翻頁的動作,苦澀地笑了起來,“翻傻掉了”。多的時候一天辨認幾千份指紋,到最后,“這個案件的現(xiàn)場指紋,可以說一直印在我的腦子里邊?!?/p>

如果庫里沒有目標對象的指紋,還需要走街串巷去訪問。此后陳紅躍跑遍了大半個中國,近至上海,遠至廣東、云南。只要外地出了手法、情節(jié)類似的案子,就會去看“能不能并案”。由于作案手段嫻熟,警方一度以為是兩個慣犯。直到最終抓獲嫌疑人之后,陳紅躍才意識到問題出在哪里:這兩個犯罪嫌疑人壓根就沒有前科劣跡,庫里當然找不到他們的指紋。

這時候,另一條追查線上傳來了令人振奮的消息。

嚴關炳負責追蹤鞋印來源。在此之前,他們已經跑遍了華南的大型鞋帽市場,毫無收獲,不過,這并沒有挫傷他們的積極性,“越是特殊的,越找不到的,那說明找到了以后,這個價值就越大?!?/p>

1996年春節(jié)前夕,南京水西門,嚴關炳正漫無目的地在各個鞋子攤位間轉來轉去,突然,一雙高幫登山鞋吸引了他的目光,把鞋底翻過來一看:可不是和現(xiàn)場的那個鞋印一樣的嘛!

經過調查,這種鞋產自昆山一家韓國獨資企業(yè),出口加拿大,攤主售賣的是在海運前不小心被遺落的唯一一箱。除此之外,工廠也曾將一部分損壞的鞋作為福利發(fā)給員工。民警趕往昆山才發(fā)現(xiàn),這家企業(yè)在職員工也有幾百號人,更別提這些年來來去去的打工者了。因此,那個鞋印的擁有者不一定是這家鞋廠的員工,也有可能是某個員工的關系人——對嚴關炳來說,“范圍太大,就像大海撈針一樣”。

案件進展由此陷入停滯。如今回憶,陳紅躍覺得那是刑事偵查最困難的時期:刑事案件高發(fā),但偵破手段卻沒有及時跟上,“當時我們這一代可以說是從事刑事偵查最苦的一代人了”。

對于這樁轟動全國的滅門案,線索的總和是一個漂亮的整數(shù):零。

噩 夢

劉永彪發(fā)現(xiàn),這22年來,總有個惡魔在折磨他。

惡魔經常閃現(xiàn)夢中——爬著山,眼前一棵樹直直地倒下,又或者是警察突現(xiàn),用手銬將他一把抓住。

每次醒來都是大汗淋漓,只能在黑夜里睜著眼發(fā)呆到天亮。這樣的次數(shù)久了,他干脆拒絕入睡——通宵打麻將,下象棋,看小說。最長的一次,他下棋連續(xù)下了兩天一夜。

這是劉永彪被關押進湖州市看守所的第十天,他剃成寸頭,穿上了看守所的黃馬甲。在一間灰白色墻壁的審訊室內,他神色平靜地接受記者采訪。

劉永彪出生于安徽省南陵縣一個偏遠的鄉(xiāng)村,除了上級領導調研扶貧和走訪貧困戶的通訊稿,這個村莊在網絡世界的存在乏善可陳。從小,劉永彪就和村里的其他娃顯得有些不同:從父母那里偷來的兩塊錢,他拿著買來蠟紙和彩筆。到初中,他的興趣又轉移到了小說,喜愛魯迅和《紅樓夢》,在初三畢業(yè)時即宣告了自己一生的夢想,“我就喜歡當作家”。

盡管在家鄉(xiāng)南陵,劉永彪并不討人喜歡——好賭、情緒化、好吃懶做是最常出現(xiàn)的評價——但他成了作家,還是個在圈子里有點名氣的“農民作家”。這些年,他陸陸續(xù)續(xù)出版了幾部作品(盡管大部分是自費的),獲了幾個文學獎,甚至在2013年加入了中國作協(xié)。加入作協(xié)的途徑有多種說法,劉永彪聲稱是“自己在網上下載表格”,但也有和他相熟的當?shù)刈骷覛w因于某種并不光彩的手段。無論如何,他總算是硬氣了一把。

1994年,他在一本名為《清明》的安徽省文學刊物上發(fā)表短篇小說《青春情懷》,主人公是個讀了3年高三的鄉(xiāng)下少年,為考不上大學而苦惱,暗戀著隔壁“染了金色的頭發(fā),穿著皮夾克、牛仔褲”的青梅竹馬。那會兒,劉永彪正雄心勃勃地謀劃在文壇一展拳腳。

但他的生活并不順遂,1995年,女兒3歲,出生時就被診斷為“先天性小瞼裂綜合征”,眼睛奇小,劉永彪在這一年必須籌措到5000元為女兒手術。

那一年同時成為近乎斷片式的空白,“一個不堪回首的污點”。當年,他和同鄉(xiāng)年長11歲的汪維明去了一趟織里。劉永彪和汪維明是發(fā)小,汪維明是村里記工分的會計,也是少有的支持他文學理想的鄉(xiāng)鄰。每當父母和妻子嘮叨“看書是不懂事”時,為了“耳朵清靜”,他經常躲去汪維明家寫小說。

劉永彪因此對汪維明有種近乎信徒般的虔誠。汪在織里打過工,說“那里的老板很有錢,找個人搞一兩萬塊錢是個輕而易舉的事情”。女兒的眼疾、賭博的輸多贏少、文學事業(yè)的上下打點,他最需要的就是錢。

但除去搶劫外,他們還殺了人。警方從他們隨身攜帶榔頭這一細節(jié)推測為預謀殺人。

在和記者長達一個小時的對話中,劉永彪邏輯清晰,只有在被問及作案過程時,罕見地激動了起來:“細節(jié)還用說嗎?細節(jié)很殘忍的?!?/p>

他從來不敢回憶殺人的細節(jié)。作案的日期,還是在被抓之后從偵查員的筆記上得知的。

殺人后的第二年清明,劉永彪買了一包老鼠藥想去父親墳前自我了斷。想到藥會苦,他還用放維生素的小藥瓶裝了點酒。沒想到,妻子把女兒也給抱來了。看著女兒還未被治愈的眼睛,勇氣又頃刻消失殆盡:“看我女兒這個樣子,我還是要活下來啊?!?/p>

第十年是個關口?;袒滩豢山K日的恐懼被一種更強大的麻木蓋過去了。有時他還會勸自己:“萬一辦案人員疏忽大意沒查到我,時間一長說不定就查不到了。”這一年發(fā)生了兩個重要事件:他的兒子出生了,他開始在縣城里開作文輔導班。

劉永彪變成了那種最普通的父親。盡管他獨自住在縣城,妻兒長期住在鄉(xiāng)下,但他依舊熱衷于在QQ空間分享兒子的成長歷程:出生沒多久還穿著紙尿褲的時候;一周歲學會走路的時候;再大些跟著父母出去旅游的時候;8歲開始讀小學生優(yōu)秀作文的時候。

開作文輔導班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劉永彪還算精明的商業(yè)頭腦。在南陵縣,他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許夢琪跟著劉永彪上了三四年輔導班,還一度擔任班長。在許夢琪看來,他和任何一位靠教書賺點外快的輔導班老師一樣,照本宣科,無視課堂秩序,偶爾為被欺負的女生伸張正義。面色蠟黃,垂著兩個嚇人的黑眼圈,坐在休息室的板凳上一根接著一根抽煙,這是她對劉永彪的印象。

一度,劉永彪也考慮過把寫作當作發(fā)泄的途徑,通俗文學,連題目都取好了,叫《身背數(shù)條人命的美女作家》,是寫“美女作家殺死多人而不能破案的”。寫了好幾個月,有兩三萬字后,他又不敢接著寫了。“如果沒有這個案子……”他經常這么幻想,他有底層生活的經歷,最重要的是,“懺悔的沖動和靈感太多了”。

但劉永彪說,他不敢努力了?!芭σ院缶统雒?,出名就關注了,關注以后我就怕我這個事就出來了?!?/p>

對于劉永彪的文學成就說法不一。蕪湖作家談正衡在1980年代和劉永彪相識,在他印象里,早年間他的作品的確還受過不少文學名家的肯定,被評價為“筆下的底層生活沉甸甸”,“具有真實的力量”。但接受采訪時,他對劉永彪后期的代表作不屑一顧:“就是寫某小青年如何通過奮斗獲得成功,然后有錢了,被長相非常漂亮的某大領導的女兒看上。”

劉永彪出事后,談正衡在朋友圈里寫:“作品沒有成就他,反倒是命案讓他出了名?!?/p>

轉 機

嚴關炳和陳紅躍發(fā)現(xiàn),這22年來,也有個惡魔在折磨他們。

惡魔經常在某個日常時刻“嘣”地一聲跳出來。在路上遇到當?shù)卮迕窕蛘呃项I導,順口提起“那個案子怎么樣了”,他們答不上來,只能愧怍地低下頭。

2008年,曾分管此案的湖州市公安局副局長李綱病危,他把當年參與追捕的民警都叫到了病床邊,囑咐:這個案子沒破是我終生的遺憾,你們這些同志有朝一日一定要把它偵破。

每當想起李局長的這句臨終遺言,嚴關炳和陳紅躍感到“心都會疼”。

22年來,在嚴關炳辦公室的抽屜里,當年重要的物證——指紋、鞋印、毛巾的照片還靜靜地放著。每當有類似的案子出現(xiàn)時,他會把當年的辦案筆記拿出來復習一遍,這成了某種強迫癥似的習慣。

轉機在今年6月降臨。

湖州市公安局新領導班子上任,下了“一任接著一任干,盡最大努力抓逃犯,破積案”的命令。更重要的是,用于刑偵領域的Y-DNA染色體檢驗技術已經成熟,沉積近30年的甘肅白銀案的破獲就是一個絕佳的典范。

簡單來說,這是利用了Y染色體在男性父系之間的單向傳承。如果是男性嫌疑人在作案現(xiàn)場留下可以檢測出DNA成分的遺傳材料,通過找到與嫌疑人有相同Y-DNA淵源的親屬,進行Y-STR(short tandem repeat,短串聯(lián)重復片段)的同源比對,可以直接確定嫌疑人的姓氏。每個姓氏都有Y染色體的特異性標志,就像血液里流動的代表出身的“條形碼”。

40歲的徐志成加入專案組成為10位常駐民警之一。法醫(yī)物證專業(yè)出身的他,從2005年開始一手建立起湖州市公安局的DNA實驗室。

徐志成太不像個警察了——認識他的人都這么評價。他戴一副厚實的有框眼鏡,講起話來有股文縐縐的老學究味道。如果對話中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某個專業(yè)術語,他會給自己按下暫停鍵,倒回來耐心地解釋一遍,像是在躡手躡腳地完成某個高難度的實驗。

要說和高校里終日埋頭做實驗的研究員有什么區(qū)別,大概是當你把一具觸目驚心的尸首擺在他面前,徐志成也不會多眨一下眼。“在現(xiàn)場,在破案的過程中,根本就沒有時間來同情這個死者?!?/p>

徐志成的DNA實驗室位于湖州市公安局一棟4層樓房的4樓,從試劑室、提取室、擴增室到檢測室,運轉起來如同一個嚴絲合縫的齒輪。設備先進且昂貴——光是自動化工作站的造價就近兩百萬?,F(xiàn)如今,公安部門站在了綜合科學技術的最前沿,DNA技術取代了傳統(tǒng)的物證蛋白質檢驗。一灘尿液能查,一枚斷掉的指甲能查,一個喝過水的杯子能查,你的DNA早就不是秘密。

要問徐志成是否曾遭遇過哪怕一絲困難的話,10年前的一起強奸分尸案也許算得上一樁。也是個冬夜,一位女出租車司機失蹤,33天后在一個魚塘里發(fā)現(xiàn)了被蛇皮袋包好的軀干。通常來說,人體死亡后精子檢出的最長期限是3周,得益于當時的寒冷天氣,當徐志成小心翼翼地提取出死者的陰道擦拭物,在顯微鏡下看到了少量的精子頭部。成功檢見精子的DNA分型后,故事的結局很快以嫌疑人的抓獲告終。

但面對這起22年前的滅門舊案,徐志成卻感到格外棘手。

拿到一個新鮮的檢材(痕跡物證),徐志成檢測出DNA只需要3天。但誰都沒遇到過保存了22年的物證,嚴重的降解會導致DNA信息量的損失,再加上把檢材都放在一塊,存在相互污染的問題,“整個實驗室也不是很放心的”。

好在,盡管當年誰也不知道檢材有多少用處,留下兇手唾液的26枚煙頭還是被原原本本地保留了下來。在那個并沒有多少檢材保管意識的年代,居然有意無意地往其中放了一些紙——這幫助去除掉了環(huán)境里的潮氣,使得檢材處于較為干燥的狀態(tài)。在前期提取時,徐志成采用了醇化的濃縮方式,在保證能夠出結果的情況下把雜質全都去掉。

徐志成一度感到擔心,檢材如此有限,“我們要是這里又沒做成功,檢材一下沒了……說實話,可能會成為破案的一個,要成為一個罪人。”他投入更多心血,從早到晚,再加班到凌晨,想盡辦法“以最少的代價來做出最完美的結果”。在實驗室里耗了10天以后,他在煙頭中檢測出了10個人的DNA。

重新走訪了一遍當年在場的無關人員后,徐志成排查出了犯罪嫌疑人1號和2號。其中1號丟了6枚煙頭,2號丟了10枚煙頭,恰好在兩人的煙頭中都包含了產自安徽蕪湖的“盛唐牌”香煙。

拿著兩個千辛萬苦提取出來的DNA,徐志成先去全國的犯罪分子DNA數(shù)據(jù)庫里排查—— 一無所獲。再去各省的DNA數(shù)據(jù)庫里排查——還是一無所獲。再去皖南各市的DNA數(shù)據(jù)庫里排查——終于,在蕪湖的市庫里,一個叫做劉永利(化名)的名字浮現(xiàn)了出來。

來自南陵縣的劉永利是因為打架被錄入DNA數(shù)據(jù)庫的。和嫌疑人2號的DNA相比,劉永利屬于“三個四步”,即在39個位點(DNA上的一個基因或標記的位置)中,其中三個位點有四步差異。一步不同意味著相隔七代,即使劉永利和兇手存在親緣關系,那也是十四代往上的事——300年前,他們也許擁有同一個祖先。這是臨界于“有意義”和“沒意義”的一個尷尬位置。

這條線索像是從縫隙里鉆進來的一絲微亮,但你無法判定,它是曙光還是某束混淆視線的人造光源。要不要往下做呢?專案組陷入兩難。

瞄 準

6月中旬,22年前參與破案的老民警們又被召集回了專案組。當年的“鷹眼警探”嚴關炳當上了湖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政委,他已經55歲了,皺紋不可避免地爬上他的脖頸和臉頰,唯一不變的是那雙依舊銳利的眼睛。

那個周日的午后,他們討論的正是“要不要往下做”的問題。他們從公安內部系統(tǒng)調來了不少甘肅白銀案的卷宗,也請教了參與辦案的甘肅民警。白銀案中排查到的高氏的遠房堂叔和現(xiàn)場遺留的DNA高度吻合,找到兇手高承勇屬于一步到位——專案組常常羨慕他們的好運氣。

嚴關炳征求各位的意見:“要做的話咱們明天就要出去了。”一些民警覺得“沒意義”,另一些反駁說“總要試試吧”??紤]到劉永利和犯罪嫌疑人都來自皖南地帶,最后,是一位來自河南的遺傳學專家一錘定音:“有繼續(xù)工作的必要?!?/p>

做了兩年教導員的陳紅躍也重新回到了刑偵一線,“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破案的機會了”。22年過去,他已經成為湖州首屈一指的刑偵專家,每年勘察現(xiàn)場300多起,無一錯勘。

最快的一場破案只用了7個小時:一位姓戴的老太太報警稱老伴被殺,她在一旁呼天搶地,如果不是在老太太的鞋子上發(fā)現(xiàn)了血跡的話,這副悲慟模樣差點感動了陳紅躍。老太太立刻承認了弒夫的事實,從此,任何偽裝和欺騙在他面前都是一眼能拆穿的拙劣把戲。

當下的工作并不需要那么高的智力強度,但需要格外細心:除了“正兒八經明面上的家系成員”,還要注意外遷的、改嫁的,甚至逐出家門的。在七八月皖南地區(qū)的高溫下,22年前那挨家挨戶排查的經歷又回來了。研討會開后的第二天,陳紅躍立刻開車奔向南陵。

攤開一張南陵地圖,陳紅躍把劉氏家族聚集的地名都圈畫出來:高壩劉、劉家灣、倉溪村……在高壩劉,他們排查了一個多月,連七八十歲的老頭都忍不住向民警“要個說法”:“隔壁村上都說,我們劉家有人在外面殺人放火干壞事了?!?/p>

警方在高壩劉并沒有直接找到兇手,但是在這里找到了極為重要的“一個一步”,“一個一步”和兇手的爺爺輩應當是堂兄弟的關系。包圍圈越來越小,專案組被一種巨大的興奮感籠罩著,“一直吊在那邊”。

陳紅躍太熟悉這種感覺了。他是20米外手槍慢射的神槍手,幾乎槍槍都能打在10環(huán)以內。秘訣就是,控制呼吸,保持姿態(tài),慢慢瞄準,最后,一擊命中。

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此前,一個叫劉秋實(化名)的男人曾走進他們視線,除了體貌、年齡符合外,據(jù)他的小學同學反映,他“從小練武,沒有成家,在社會上混”,并且在2010年自殺了——幾乎每一項都能指向那個謀財害命、不堪內心煎熬的殺手形象。問題在于:骨灰是沒有辦法提取DNA的。

好在,最后找到了一份劉秋實蓋了紅手印的拆遷合同,和現(xiàn)場的指紋比對并不一致。

8月8號,立秋后的第二天,南陵斷斷續(xù)續(xù)下了一周的雨。名單上只剩下最后3個名字:除了劉永彪外,還有1980年代就在鄉(xiāng)政府任職的南陵開發(fā)區(qū)管委會副主任,和從美國留學歸來、在深圳工作的高材生。專案組決定先從劉永彪入手。

嚴關炳和陳紅躍偽裝成科研人員,編了個調查劉氏家族遷徙的理由,一同去劉永彪家中采血樣。陳紅躍記得,劉永彪家里有一整面組合柜,塞滿了各種類型的書籍。

劉永彪給陳紅躍的第一印象是“像個文化人”。他看上去面相斯文,神色溫和,聽了這幾位來客的原因,他連聲說“可以可以”,配合地一同坐在沙發(fā)上。嚴關炳坐在劉永彪的旁邊,陳紅躍打開醫(yī)用器械盒,正準備采血,一根針掉到了地上。他趴在地上找針,這時,劉永彪的兒子從房間里“蹬蹬蹬”地跑出來。

“回去?!眲⒂辣牒浅鈨鹤?。

過一會兒,他又從房間里跑出來了。

“回去!”這次,劉永彪升高了音調,神情里隱隱有發(fā)怒之意。

除了這個瞬間有些失態(tài),劉永彪全程都表現(xiàn)得得體而坦然。在回去的路上,陳紅躍有些動搖,他向嚴關炳小聲嘀咕:“這是個作家,采血還這么配合,估計不是吧?!?/p>

8月10號,就像過去58個平淡無奇的夜晚,徐志成在DNA實驗室里將采集來的血卡打孔取樣,再到超凈工作臺中操作DNA實驗,最后放在基因測序儀上進行測序。走到最后一步——和從現(xiàn)場煙蒂提取的DNA放在一塊比對時,他一下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模一樣。

顯示屏上的基因圖譜整齊地排列著,泛著綠瑩瑩的光亮。他用手指點屏,一個一個滑過去,完全符合。怕自己看花了眼,徐志成把軟件關掉,重新打開,這次終于確認了。

他開始給幾位領導打電話,抖著聲音,甚至“帶著哭腔”。興奮、緊張、不可思議,還有一種使命完成的解脫,各種情感在體內互相沖撞,他的心臟跳得太快了,“砰砰砰”,像是要從胸腔里蹦出來似的。

專業(yè)知識告訴他,此時冷靜下來的唯一辦法是讓血液從心臟散布到四肢里。他開始圍著辦公室里的茶幾不停轉圈,幾十圈過后,終于稍稍平靜了。

終 點

8月8號那天,劉永彪就知道自己要完了。

“進來的那幾個男人說市政府做一個衛(wèi)生上面的東西,查什么劉氏家譜,說我是劉家人,要幫助做個DNA。怎么可能呢,一定是來抓我的?!眲⒂辣胄南搿?/p>

劉永彪是偵探小說愛好者,對DNA生物鑒定技術略有耳聞,也密切關注著一切兇殺案的新動態(tài)。他一度暗自祈禱甘肅白銀案不要被破,但在電視上看到高承勇被抓的那一刻,他平靜地預見到了自己的結局——追兇者掌握的力量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和想象。

他本想在8號采血那天就自首。可是兒子卻一反常態(tài),不聽話地在房間里外跑來跑去。盡管22年來的逃亡生涯把他折磨得精疲力盡,在這心理防線瀕臨崩盤的時刻,他還是希望能夠保留作為父親最后的尊嚴。

在幾位“科研人員”離開后,劉永彪想起了汪維明。汪維明混成了上海一家投資公司的法人代表,實際上是給自己的弟弟打工,一個月拿5000塊錢工資。這些年,他們依舊頻繁見面,他們聲稱要“坦然面對,查到了就是查到了”。

劉永彪在警察走后撥通了身在上海的汪維明的電話:“我今天被采血了,警察馬上要來抓我了。我是不想逃了,到時候我肯定要把你講出來的?!?/p>

“不要緊,也許搞錯了,這個案子不一定能查出來。”汪維明有些不屑一顧。

劉永彪知道和他說不下去了,他有些怨恨自己當年為什么會那么崇拜汪維明,覺得他是“一個有文化的人”,現(xiàn)在看來,他完全就是個無知的法盲。

劉永彪給家人留下的最后印象是一場怒火。飯桌上,兒子又挑食了,剛開始上班的女兒則說自己新買了個iPhone7——他忍不住一頓臭罵。

“爸爸馬上就要走了,他們還不知道,我又不能講,他們吃東西還要講究,這怎么可以呢?”他想。

吃完飯,劉永彪讓兩個孩子回老家找媽媽,他們有些委屈和不解,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但還是順從地照做了。

把兩個孩子送走后,他拿用過的草稿紙背面來給妻子寫信:

“今天有幾個公安來家采集我的血樣,我知道是因為20多年前的案子。20多年來,這件事一直給我?guī)砭裾勰?。我好幾次想自殺,連老鼠藥都準備好了……”

他涂涂改改,字跡有些潦草,最后又用一張干凈的紙謄抄了一遍。

10號上午,劉永彪和往常一樣去學校上班。這兩年,他在南陵最大的民辦中學擔任??骶帲ぷ魇鞘占瘜W生稿件和學校的活動材料,月薪3500元。但這會是他最后一次去學?!辉敢庾屪筻徲疑峥吹剿诖蠼稚媳蛔サ穆淦菢?。他清理了電腦和櫥柜,打包了所有個人物品,提前回了家。

他放棄了回老家看看妻兒的決定:“人家多看一眼,是一種天倫之樂,對我來說是一種痛苦了,我都不敢回去了?!?/p>

一切就緒。從9號到10號,整整兩天,劉永彪都沒吃飯,唯一的進食是一包3塊5的方便面。家里已經懶得收拾了,東西都亂糟糟地丟在地上,甚至連客廳的臺子都掀翻掉了——那是某個時刻“心情全部爆炸”留下的痕跡?;叵肫鹱约盒愿裰械淖畲笕毕輹r,“極端”這兩個字冒了出來,他想,正是極端害了他。

11號凌晨1點,當劉永彪穿著條紋T恤和肥大短褲、坐在沙發(fā)上靜靜地吸煙的時候,這場22年的逃亡之旅終于走到了終點。陳紅躍在內的十余位警察沖進劉永彪家,給他戴上了手銬,他沒做任何抵抗,沉默半晌后吐出了第一句話:“我等你們等到現(xiàn)在?!?/p>

5小時后,汪維明在上海浦東的一個小區(qū)里被抓獲?!拔遗懿坏舻??!币姷矫窬螅嘀仙淼乃皳渫ā币幌鹿蛄讼聛?。

“作家殺人,還是第一次碰到?!币簧荚诤妥锓钢苄膰狸P炳都感到有些吃驚。審訊時,他又想起來當年那雙并未追查下去的鞋子,順口問了劉永彪一句:“你還記得作案時穿的是什么鞋子嗎?”

什么鞋子?穿的衣服、褲子他早就忘了,但那雙鞋子他不可能忘記:“從村里一個姓汪的村民那里買來的,他在昆山的一個鞋廠打過工。二手的,貴著呢,150塊,那年頭很可以的。”

劉永彪被拘押在湖州市看守所,離市中心有超過半個小時的車程,道路在施工,除了這幾棟孤零零的建筑,目力所及是一片荒野,雜草瘋長?;锸硺藴适?55元一個月,每周總有那么一兩天是有肉吃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背監(jiān)規(guī),偶爾也能看書,講法治的、講道德的或是講文化的。

有一天,劉永彪半夜醒了過來。他短暫地回憶了下自己在哪兒,意識到是在看守所里時,他松了口氣:“我怕什么,不怕了?!币蛔呗?,手銬和腳銬就叮當作響,這聲音讓他感到安心,“現(xiàn)在我雖然戴了鐵鐐,但我覺得精神上面放下了。”22年來,他“沒想到對死者家屬怎么賠償”,直到接受審訊時,才意識到了這一點:“如果有來生的話,我做牛做馬來贖我的罪?!?/p>

逮捕劉永彪的那個夜晚,沒有參加抓捕行動的徐志成是在家里的那張床上熬過的。

他迫切地想和妻子分享此刻的心情,但妻子已經陷入了夢鄉(xiāng)。洗完澡后,他開始嘗試著努力入睡。眼睛閉上,告訴自己“不想不想”。

前線民警已經奔赴劉永彪的家中,在微信群里全程直播,此后又連夜趕去上海抓捕汪維明。徐志成還是沒忍住,“那個手機微信老是響,一響就去看一下,一響就去看一下?!彼税胄r后醒了,再把微信一條條看過。時針指向了凌晨4點,“肯定要睡了”——到5點半又醒了。

既然都5點半了,那就別睡了吧——那時距離汪維明最終被捕還有半個小時。他跳下床,拉開窗簾,這座城市正在緩緩蘇醒,車馬聲和拂曉時分稀薄的陽光一齊涌了進來。

長夜終于過去了。

(摘自《人物》201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