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王 珮
衣錦還鄉(xiāng)
⊙ 文 / 王 珮
王 珮:一九九〇年出生,本名王佩佩,浙江蒼南人。
一
十多年了,再次見到余桃葉,是因為余嬸嬸的葬禮。當然也湊巧我?guī)赣H回老家過年。
桃葉是我的盟姐妹。我們那地方盛行幼時結(jié)盟。孩子才滿地爬,父母親就給訂了盟,子女尚不懂事,便有了幾個異性兄弟或姐妹。一般一個盟有十人,同性別。十歲、十五歲、成年后的每一年,都要齊聚一次,吃頓飯,鬧一鬧,續(xù)感情。除此,就是男孩娶妻,女孩出嫁,盟兄弟盟姐妹就都得是伴郎伴娘,必須到場的。我的盟姐妹們,都是發(fā)小,打小打滾著長大。唯獨桃葉不是這樣。我十歲時,桃葉十歲時,我們才見第一次面。那時候桃葉隨她父親余老三常年在外,聽說是走南闖北跑江湖。我倆初見的那一年,桃葉和余嬸嬸抱著余老三的遺像回了鄉(xiāng)。桃葉沒有兄弟,這在鄉(xiāng)里很罕見。余老三雖然叫余老三,但并沒有老大老二的存在,他一死,老余家這一脈就斷了。十里八鄉(xiāng)都很同情。我十歲的時候始終想不通,難道桃葉不是人?
說起余桃葉這個人,鄉(xiāng)親說得最多的就是:唉,桃葉這個姑娘。
十歲時沒了父親。十五歲時離家出走。十八歲時跟了個老道士。二十歲時把老嬸子接了走。十里八鄉(xiāng)誰敢?十八歲那年,我剛考上大學,鄉(xiāng)里人人稱道。忽然,誰傳來了消息,我那盟姐妹余桃葉跟一個道士好了。對,就是道士,四十來歲的老中年。此后,我和桃葉,總是在別人的嘴里成雙成對地出現(xiàn)。
而這回回來,余桃葉可謂是一雪前恥。有車,有司機,有許多見面禮。好不風光。只是余嬸嬸離世的消息仍舊令人悲痛。
過了年,就該辦余嬸嬸的喪事了。鄉(xiāng)親們主動承擔起七七八八的零碎事。作為盟姐妹,我也一直在桃葉家打下手。請陰陽先生擇了時辰,在村頭貼了訃告,找了吹打班子,訂了客席。問桃葉要訂幾桌,桃葉說全鄉(xiāng)人老老少少坐得下就行。鄉(xiāng)里的人是沒以前多了,可這大過年的,都像大雁似的飛回來了呀。五十桌是肯定有的。余桃葉真是闊綽!
廚子說,閨女,你曉得現(xiàn)在菜貴啊。桌數(shù)多了,只好菜品就差了。大正月里,銀行取錢不方便,訂金是要先付三成現(xiàn)金的。另外我們都是先支著主顧的錢去買菜的。這都是規(guī)矩了。聽到廚子這么說,我不禁想笑。預(yù)支了菜錢,收了三成訂金,這不是都回本了嗎,這算盤打的!
余桃葉這個傻大姐,盡是說好的,還囑咐菜品不能差,該是什么就是什么。我看了桃葉親手勾的菜單,別的不說,油蔥鯧魚、蒜香大龍蝦、手抓羊肉、九節(jié)蝦……這些都是頂貴的。桃葉說,別發(fā)笑,這些菜不算好的。可惜我不能把大家都弄到城里去吃,在這吃吃熱鬧罷了。
初三這日,我陪桃葉去阿全的紙扎鋪訂紙人。鋪主阿全,是鄉(xiāng)里的十全人,他的店里裝著另一個世界。別人叫“冥鋪”,他不高興,非要找縣里當官的親戚賜個名。于是他的鋪子有了名字,叫作“十全鋪子”。這店名倒也沒太大矯情。阿全上有老、下有小、中有嬌妻。父母健在,老祖母也健在,那老太太今年正巧九十歲,仍天天在院子里喂小雞。有一雙兒女,兒子被保送到縣重點高中,正念高三,老師說上重點大學沒有任何問題。小女兒能歌能舞,還長得漂亮異常。這歸功于他的妻子。老老小小倒也不值得一提,最要緊的是阿全有個人人稱道的美嬌娘。外鄉(xiāng)人說起阿全,必要提一提阿全嫂。縱使如今四十多了,依然不同于尋常婦人。
阿全嫂守在店口,老遠就喊,桃葉妹子,托你的福,我家閨女可喜歡你送的絲巾了。我們迎上前去。桃葉笑著說,早就聽說小姑娘跳舞跳得好,我在城里有一套練功服,國外帶回的,料子挺好,趕明兒我寄回來給嫂子。阿全嫂一番推卻,大約猜測桃葉興許隨口說說,也就隨口謝了。這時阿全從里屋出來,他抬起頭瞥一眼桃葉,眼神陰陽怪氣極了。他罵咧咧道,女娃子練什么這些幺蛾子,練好了給誰看?露胳膊露腿的,臺下一堆男的,丟不起那個人!我和桃葉對視了一眼,很是尷尬。桃葉賠笑說,小姑娘有夢想,也是挺好的事,等光耀了門楣,阿全哥就覺得自豪了。自豪個屁!女人要有錢是要割肉的。阿全說著又瞥了眼桃葉,冷冷地哼。
這十全鋪子,我們不知哪里得罪它了。掌柜接待一點也不耐心,冷言冷語,問他什么,皆說隨便,或者都可。問他多少錢,也死死地說個數(shù)。我們未曾還價,掌柜的就說,沒得便宜,反正你有錢。桃葉并不爭辯,好像她自己真的很有錢。紙屋很大,是個別墅樣子。紙車上配了個紙人司機。紙幣上印著各種電器。紅紅綠綠的,不瘆人,倒覺得溫情。雖然阿全是這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可別說,手藝卻是不挑的。余嬸嬸在地下,應(yīng)該也不覺得寂寞,吃穿用度也應(yīng)是不缺。
葬禮擇日在初六,還有些日子足夠去忙活,鄉(xiāng)村的葬禮,總歸是熱鬧些。這些日不盡的人來人往。余家的老屋塵封了十多年,少有人踏足,這會兒人多得趕走了灰塵。對于余嬸嬸的喪事,余桃葉出手極度闊氣,甚至近乎于揮霍。什么都是最好的,什么都是最貴的,人情奠儀一概不收,還給人豐厚答禮。
一個女人,一個沒有“細枝末節(jié)”的女人,忽而歸鄉(xiāng),不知過去,不知底細,又這樣的闊綽,又這樣的美麗。我也好奇,更別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如果她是有丈夫的,那么倒還好,即便那丈夫是那老道士?;蚴悄堑朗空煞蛎χ茨芡瑲w?如此又不合情理,老岳母歸天,又是獨女,怎么也該回來披麻戴孝啊。那么是怎樣一個情況?不得而知。關(guān)于余桃葉,真正一個謎。
沒有來龍去脈,并不意味著沒有故事。越神秘的人越有故事,必然有人像當事人似的知曉一切。我是從我母親那聽說的,我母親是從隔壁嬸娘那聽說的,而嬸娘從哪聽說就不得而知了。桃葉是有故事的,故事里說,桃葉原先確實是跟那老道士好了,還生了個小道士,接她媽去是為了照顧月子的。后來在道觀里,認識了個來許愿的款爺,攀上了高枝,就跟著到省城吃香喝辣的去了。被養(yǎng)在金屋里,做了只金絲雀哎……故事一大串,主要情節(jié)是這些。
我揣著故事去找桃葉。哎呀,這余桃葉在干嗎?她正對著鏡子挑眉毛,神情無比妖嬈。我越看越氣,想著自己還為她叫屈,還在眾人言之鑿鑿中為她澄清,真是瞎了眼!氣頭上,我狠狠地踹了椅子一大腳。椅背落地“哐當”一聲,余桃葉笑嘻嘻對我說,怎么了嗎?我的大小姐。她依舊對著鏡子,頭都不轉(zhuǎn),一副戲謔的表情。我冷冷哼她,為你著急,你倒好,在這擠眉弄眼搔首弄姿。余桃葉這才回頭,一回頭是笑。她說,你聽說了什么?有什么要緊的。我覺得詫異,原來她竟跟我一樣是旁觀者,想來她自己早就聽說了那些傳言。我說,我啊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有人都風口浪尖了,還裝什么淡定。余桃葉哈哈大笑,你啊你,說自己呢?知道你是裝淡定了。真的是謝謝你啊,為我抱不平。我揮手打她,笑罵,去去去,少扯淡,說的是你!桃葉抓住我的手說,呵,沒事的。我早看開了,這世道啊,成功、財富、尊敬,都不該存于女人身上。女人一旦成功了,少不了異樣的眼光,少不了惡意的揣測。其實呢,想開來,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成為別人的談資,成為那些不相干人等的談資,正說明,你成功了。是吧?
余桃葉有著極大的魔力,多大的事,在她說來,都是云淡風輕,而聽者也將從暴戾狂躁變得平和安靜。那天,她說了許多,譬如對人生的見解,譬如對人事的感慨,而對自己的境況和過去,卻一字未提。
二
鄉(xiāng)親們總是很奇怪,一邊傳著風言風語,一邊極其熱情地忙前忙后。似乎兩者毫不矛盾。
轉(zhuǎn)眼就到初六,人比想象中還要多,這個帶親,那個帶友,預(yù)備的桌數(shù)完全不夠。急殺了掌廚,得了主人家的錢袋,便火急火燎地去縣里搶食材。與食材一起從縣里來的,是一車的花圈。他們從村頭進來,一車子的花草清香。鮮花扎成的花圈在村里不多見,白綢扎成的花圈倒是遍地。我點了點,正好二十個。挽聯(lián)上寫的都是“余府老孺人千古”,而落款各有不同。嘁!來頭都是不小,“縣委宣傳部某某”“縣文化館某某”“縣某某協(xié)會”……諸如此類某部門或部門某人。這陣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位老領(lǐng)導(dǎo)的殯儀呢。余桃葉真是夠神通廣大的。我喊來余桃葉,顯然她也很吃驚。
送花圈的主是在傍晚來的。這時余嬸嬸已下了葬,落葉歸了根。余桃葉的眼睛腫了一大圈。她正跟我說著她母親的含辛茹苦。那幾個人就是在這時候來的。來人三個,他們自我介紹,名字跟挽聯(lián)落款是對得上號的。一個是縣文化館的副館長,一個是縣文聯(lián)的副主席,另一個是縣戲曲協(xié)會的會長。會長一臉笑,望著桃葉,呀!余老師,久仰久仰啊。他說著雙手去握桃葉的手。一邊介紹,林主席,蘇館,這就是鼎鼎大名的“小桃紅”,省劇團的青衣,我們縣飛出去的鳳凰??!
鳳凰,余桃葉竟然變成了鳳凰!小桃紅,余桃葉,到底哪個才是我的盟姐妹?不真實,但又覺得一切都變得合理了,比如我看見的那不是“擠眉弄眼搔首弄姿”,而是在練眼神嗎?那些做派看著就像見過世面的人,不像是養(yǎng)在籠子里的金絲雀呀。但我又想不通,一個半孤女怎么搖身一變就成了知名青衣了?那么傳聞中跟道士好了是確有其事嗎?還有,還有,她竟然會唱曲?余桃葉竟然會唱曲?那唱的是什么劇種呢?簡直是難以置信!我也像那三個人一樣看了余桃葉一遍又一遍??粗粗蛐睦镉X得甜滋滋的,有點自豪,但仍是有點不敢相信。
那三個人的來意很快就清晰了,說是縣里設(shè)下了晚宴歡迎余桃葉回鄉(xiāng)。說白了,就是擺一桌子山珍海味,請山里鳳凰吃酒。一大堆的客套話,一大堆的奉承,一口一個老師。而我敢肯定,除了那位戲曲協(xié)會的會長,其他兩人估計連余桃葉唱的什么劇種都不知道。余桃葉說,多謝好意,這次回來我僅僅是送母親回家,再說母親剛?cè)胪?,我這當女兒的怎么能胡吃海喝流連酒肉呢。這理由不錯,如果是我也不好再強求人家的。但那三個人可不這樣,那位副館長笑說,這有什么呢,入土即是為安嘛。余桃葉搖頭,不行的。副主席說,也是也是,余老師孝悌值得頌揚啊!不過啊,有辦法的有辦法的,酒肉不碰,那么我們改成茶話會不就行了嘛!另兩人眼睛一亮,都拍手附和。話已至此,余桃葉無言可拒。
當天晚上,我陪同桃葉去了縣城,在縣城最大的酒店。那位副主席沒有食言,確實沒有酒桌,就一圈沙發(fā)、一些茶水和一些水果。知道了在座那幾位領(lǐng)導(dǎo)的頭銜,我才意識到余桃葉是大有分量的,至少驚動了縣里的高層。喲,有這樣的盟姐妹,真是倍兒有面子。
茶話會由一位部長主持,縣長致辭后,方才正式開始。我就不明白了,怎么不是就聊會兒天,喝點茶呢?他們說,名角返鄉(xiāng),應(yīng)當要隆重地弄個歡迎儀式。怎料余老師淡泊,只好改成這小型茶話會,切莫見怪切莫見怪啊。桃葉抿了口茶說,哪里哪里,是我的不對,還請見諒我的有孝在身才是。瞧我,眼睛也腫,衣著也淡,怪不好意思的。他們左扯一句,右扯一句,講縣里近年來的發(fā)展,講文化事業(yè)的繁榮,講省劇團的悠久歷史。一位說,真沒想到,如雷貫耳的“小桃紅”竟是我們家鄉(xiāng)人啊,真是喜出望外喜出望外,說實話,我們縣就少這樣的金名片。余老師要常回家鄉(xiāng)來,給我們添一些藝術(shù)氣息啊。另一位說,對,對,余老師要常回家看看。余桃葉隨聲應(yīng)著,是,是,是。
都說余老師是頂級的角兒啊,唱得是非常的好!不知道我們今天有沒有這耳福現(xiàn)場聽一曲呢?說這話的是坐在縣長右手邊的男人。我努力回想,介紹時好像是說什么主任。這句話是他一個人說的,但就像是所有人的心聲,領(lǐng)導(dǎo)們的神情似乎都在說,對對對,唱一曲給我們聽吧。我也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了,我也是多么想聽一聽名角唱曲啊。
大伙都朝桃葉看。桃葉輕輕笑了笑,這笑不同尋常,這些日的相處,我很知道。有一絲絲無奈,有一絲絲苦澀,更有一絲絲輕蔑。果不其然,余桃葉說,不好意思,我只是來吃吃茶,不唱曲的。那位主任也笑,我倒看不出來是什么笑。他說,是是,我冒昧,忘了余老師金口。早知道我就不透露要來參加您的見面會了,其他同志都羨慕嫉妒恨啊,都以為我跟著縣領(lǐng)導(dǎo),就一定能一睹芳采一飽耳福,哈哈,難堪難堪哪。這話說得漂亮,言下之意不就是:大費周章,領(lǐng)導(dǎo)親臨,不就是為了聽你唱一曲嘛。你一個不唱,我哪有面子?領(lǐng)導(dǎo)哪有面子?
余桃葉真是不識抬舉,我也想這么罵。
沒想到她又笑了,笑了好一陣,然后變臉似的聲色俱厲。她說,戲劇是一種藝術(shù),任何藝術(shù)都是一種高雅的行為,要有恰當?shù)沫h(huán)境,要有美好的氛圍。每個戲劇人都有自己的演出習慣,而對我來說,要有我的奏隊,有我的舞臺,有我的妝容。這兒有什么?什么都沒有,那我拿什么去演唱?每一場演出都是一個作品,我必須對我的作品負責,請大家見諒。
余桃葉最終是沒有唱。這場茶話會也因這場沖突急急而止。我與桃葉坐來時的車歸家。
車是縣里的派車,我不禁揶揄桃葉,真是有性格啊,怎么不任性到底?難道不是吃人家的嘴軟,坐人車的腿短?桃葉笑了,那是兩碼事,你啊是看不透,他們請我是有目的的,而我坐他們的車是沒有目的的。嘁,什么理論,也不見得你達成了人家的目的。我說。桃葉笑,她說,好好好,坐人車的腿短,那么咱倆下車走回去?我白了她一眼,去去去,大半夜的我可保護不了你這大花旦。
我們在村頭下了車。這天的夜很美,讓人渴望沉沒在無邊的夜色中。桃葉深吸一口氣,呀,一點兒也不困,咱們榕樹下聊聊天吧。
過了春節(jié),寒意漸退。鄉(xiāng)村的夜格外寧靜,只有偶爾的狗吠。半弦月掛在枝頭,樹影搖曳,遠方山巒靜默,一切都那么適合訴說。在故鄉(xiāng)的暗夜深沉里,我聽著我的盟姐妹說著她的際遇和過去。
“我的父母是演皮影戲的,他們算是我的啟蒙老師,從小我就隨著他們走街串巷。闖蕩江湖,是很有趣的事情,可以玩可以見各種各樣的人,十歲前我就過著這種歡樂無慮的生活。直到父親走了,我和我媽像船失去了舵,無依無靠。我們回到了村里,過著很平常的生活。雖然江湖遠了,可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在慢慢地覺醒?!?/p>
她低頭笑了笑,又接著說:“說起來好笑,我越來越覺得活著是有使命的,我不能留在農(nóng)村,我得去江湖。我的祖父是演猴戲的,我的父母是演皮影戲的,他們都是跑江湖的先驅(qū)者,也許是一種傳承吧。我從小癡迷于戲劇,但無人指導(dǎo),像只無頭蒼蠅。十五歲,我離家,先是去了縣城。在那里,我遇見了第二個老師。”說到這她頓了頓,“就是大家口里傳的道士。在我眼里,他是個神通廣大的人,認識很多很多戲劇界的高手,也認識很多各界人士。是他帶領(lǐng)我進入了這個圈子,我走的每一步,都有他的指點。后來,他甚至把我送去了省城,創(chuàng)造了我與大師們接觸的機會,我這才正經(jīng)拜師學藝。呵,他是我的百寶箱啊。都說,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我這瘋子就是這樣一步一步過來的?!?/p>
“我并不是擺架子,只是一個原則問題。對于某些東西,我必須絕對虔誠?!?/p>
余桃葉絮絮叨叨、停停頓頓說了很多,說省劇團的授業(yè)恩師,說她藝名的由來,說她的學藝之路。至此,我終于相信那些故事只是故事。我想問問她與那道士的實際關(guān)系,但思來想去,似乎也不那么相干了。于是終究沒有問。
三
僅一夜,村里村外,無人不曉,這小山村飛出了只金鳳凰。僅一日,余桃葉的故事戛然而止,或者細節(jié)改了改。比如說,那道士啊,是“小桃紅”的貴人,命都是定好的,合該遇見的人和事,誰也躲不過。比如說,余桃葉,這個姑娘,一向不同常人,天煞孤星,好歹也是天上的星啊,就是不尋常。普通的人唱戲,叫戲子,厲害的人唱戲,叫名角啊,余桃葉這姑娘就是那天生的名角命。
桃葉家的屋子一直沒停過來客,有來拜訪的,有瞧熱鬧的,有帶著孩子想來拜師的。這熱鬧景象迫使桃葉不得不把離鄉(xiāng)日程提了前。我?guī)退喠顺醢说臋C票。
這傳奇的盟姐妹就要離鄉(xiāng)了,再見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兩個同是遠離故鄉(xiāng)的人,各自分飛,連日來的朝夕相處,霎時分別,想起來就有些惆悵。我?guī)退岸蘩衔荩髯圆谎圆徽Z。
“桃葉——桃葉——”這次來的是十全鋪子的阿全嫂,阿全嫂領(lǐng)著她的漂亮女兒,來找桃葉。她一進屋,就改了口,瞧我記性,余老師,余老師哎!桃葉笑,嫂子快別這么生分了,還多謝你們給我媽做的那些東西呢。阿全嫂說,你呀,還謝個啥?我怪不要臉的,瞧你剛謝了我,我這回頭就有事求你呢。我搶言道,不會是要叫這余大老板收這小丫頭為徒吧?死了這個心吧,人余大老板說了,四十歲前不收徒!阿全嫂忙搖頭,不是,不是,帶丫頭來是叫她學學她余姨姨的通身氣派。不是這個事兒。
桃葉問,那是什么事兒?阿全嫂搓了搓手,她說,是這樣,我家老奶奶今年高壽九十五了,我們想在正月里提前給她老人家過個壽。鄉(xiāng)親們都愿意來沾沾壽,我們就想弄得熱鬧點,請了外縣的戲班子唱幾天大戲,今晚就開營扎寨呢。阿全嫂還未說完,我就打斷她的話,我說嫂子啊,你呀,如果是要請余桃葉去觀摩觀摩,那是可以的。不過也只有晚上,她明天就走了。如果是想請我們余大老板唱一段,那還是死了這個心吧。我們余大老板連縣里那些大佬都拒絕了,怎么可能給你家開嗓呢?
我的話音剛落,門外就有人叫道,臭婆娘你要臉不!是阿全。阿全邊走邊罵,有個鳥蛋了不起?再有名氣也是個戲子,在臺上混的!上臺的女人有什么個正經(jīng)?求什么求,這種女人,老子我根本看不上眼,稀罕個球!
這阿全??!把省城名角余桃葉往腳下踩的,全村只數(shù)他一個。初六之后在鄉(xiāng)親里唱反調(diào)的也就他一個。他進屋就罵個不停,罵得極難聽。若不是前天從母親那聽說過他的往事,我保不準要與他斗理,但如今我只覺得他可憐。阿全其人,是個苦命人,如今這性子全然與阿全嫂有關(guān)。當年有個美麗不可方物的外鄉(xiāng)女子流落我們村里,比先前的桃葉還神秘。后來阿全娶了她,成了遠近聞名的阿全嫂,不多久有了一雙兒女。人生該是圓滿的吧,可命運就是捉弄人,有人揭了阿全嫂的底,如同沒了遮羞布一樣,赤裸裸地展露開來。——阿全嫂婚前是個妓!更具體點,是夜場里的脫衣舞娘。從此,阿全完全變了性子,平常還好,一旦有關(guān)女性拋頭露面的事,他就要發(fā)作。或是阿全嫂被挨打,或是他自己喝得爛醉。我猜想,他的內(nèi)心一定常年揪成一團,像打結(jié)的毛線似的,難解,難解。
阿全嫂只好忙著把阿全拖走,也來不及再磨。
我們繼續(xù)拾掇。
桃葉突然問,想聽我唱嗎?想看我演嗎?我嘁道,得了吧,誰不知道余老板規(guī)矩多著呢,我等俗人哪有這種福氣。桃葉搭過我的肩,斬釘截鐵,她說,我是說真的,我是真的想唱一曲。
盡管這是我的心愿,但此刻我卻沒有很想讓她登臺。我大約懂她,她那高雅的藝術(shù)在這鄉(xiāng)野之地終究也只能淪為俗音,成為一種鬧曲。曲高和寡,藝高和稀,這對她來說,怎么不會是一件難過的事呢?
我只好換種方式勸她,可那阿全,老跟你過不去,之前你的流言多半也是他編的。你還為他家唱什么唱??!桃葉搖搖頭,不是,不是為他,是為他家的老太太,是為你,是為鄉(xiāng)親。她頓了頓,也為故鄉(xiāng)。
我轉(zhuǎn)頭凝視她。她的眼睛里有星星。
四
正月初七,暮色里的鄉(xiāng)間寒風瑟瑟,但不清冷。隨處,都是燈火通明,喜氣洋洋。鄉(xiāng)親們,都在赴一場邀約,都往老祠堂里跑。比肩接踵間,都嚷嚷著,快,聽戲去。
古戲臺在長久的歲月中,默默地守著等著,偶爾等來幾場歌舞,偶爾等來幾場社戲。想必是沒有想過,有這么一天它的后人也將在這兒登臺獻唱了。
后臺的余桃葉,自己動手抹著妝。她畫著眉,一筆勾一筆,每畫一筆,嘴角都笑起弧度。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而笑,也不愿張口問,只想就這么靜靜地看著。這種畫面任何一種聲音都是打擾,唯有前臺的二胡鑼鼓聲才是與它一體的。一切都像是施了魔障,不管后臺是怎樣的人來人往,不管那些演員是高聲喧嘩,還是低聲細語,這仍舊是像一幀又一幀定格畫。
桃葉拍了我一下,她捏著嗓子唱道:“姑娘,你在想什么——”我樂了:“真是有幸,我可是第一個聽到余老師您開嗓的鄉(xiāng)民噢?!蔽覀冃Τ梢粓F。
在桃葉出場前,我便提前去臺下找了座,我一定要好好地睹一睹盟姐妹的風采。一眼望去,老祠堂里擠滿了人,里外一層又一層,想必是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來了。九十五歲的十全家老奶奶一身紅衣坐在臺下的正中間。
胡琴咿呀響起,幕布揭開,余桃葉裊娜出場。一時全場沸騰,掌聲雷動。
臺上的她穿一件水綠色的水袖戲服,碎著步子走起來縹縹緲緲。低頭,抬頭。低眉,抬眼。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情都蕩漾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妖嬈婉轉(zhuǎn)。這似乎不再是我的盟姐妹,我似乎認不出她來。這與平日里的她完全不同。臺上臺上如此兩樣,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再仔細看她的裝扮,不會過于濃重,也不會過于清淡。甫一開口,全場噤聲。孩童的哭鬧聲,大人的閑談聲,暫都不再。
破舊的古戲臺,咿呀的胡琴聲,愁斷人魂的離鄉(xiāng)調(diào),在這個夜里格外動人。
不知何時,曲停了,戛然而止。余桃葉走下臺來,走到十全老奶奶跟前。桃葉高聲說:“奶奶,我是余老三家的桃葉呀,祝福您長命百歲!”十全老奶奶張著嘴,啊,啊地囁嚅著,眼睛瞇成一條線。
阿全嫂緊緊抓住桃葉的雙手,眼里閃閃著,她說:“葉啊,謝謝你謝謝你!怎么這么好聽呢,突然就唱好了,都沒回過神來,好像還在夢里似的。你說是不是啊,阿全?”
阿全神色尷尬,眼神不定??纯刺胰~,看看地上,連著點頭說,是,是。末了以極小的聲音說了句,謝謝。
桃葉笑了笑說:“好了,我明天就該走了,祝鄉(xiāng)親們都好?!闭f完深深鞠了一躬。
掌聲又起來了,又整齊又響亮。院外的樹葉窸窸窣窣,院里的燈籠搖搖晃晃,都在鼓起了掌。天上滿是星光,地上繚繞鄉(xiāng)音。
次日,余桃葉離鄉(xiāng)。我送她出村,我說她臺上臺上就像是兩個人。她搖搖頭說,這你說得對又有不對。往日的演出,臺上是“小桃紅”,臺下才是余桃葉。而只有這一次,臺上臺下都是余桃葉,是一個人。
我被她繞得有點暈乎,便又問她何時回來。她說猴年馬月吧。我怪她何必敷衍我。她說猴年馬月可不是虛詞,據(jù)說是十二年。我罵她是個不孝女,十二年都不打算回來祭祖。她的原話是這樣的:“雖說猴年馬月是實詞了,可我說的意思就是虛的。什么是故鄉(xiāng)?那是一腳踏出去,就回不來的地方?!彼f完就走。我大聲喊:“真是沒良心!”
她回頭,拍著胸口,笑著喊:“傻瓜——故鄉(xiāng)在這里啊?!?/p>
嘁!
我到底還是不夠懂她。
五
正月過去,我回城上班,母親則要留住到清明。元宵那天,母親來電,絮叨了半日,七零八碎的事兒,我只記得,余桃葉真的寄了套舞蹈服給了阿全的漂亮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