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唐 LI DA TANG
鬼街上的逃學少年
李大唐 LI DA TANG
1
當夕陽褪去鎏金的佛光,普照到西山之后,悔偷靈藥的嫦娥仙子,在天空踽踽獨行。溝底的薄霧與天際的云絲,跟月光糾纏在一起。冰河上的柳樹的影子,被西北風拉長吹皺,貼伏在河岸一邊。
一天三頓滴水未沾,少年小魚冷得不行,咯咯打戰(zhàn)的牙花子,帶得他渾身都發(fā)抖了,他緊了緊束在腰間的一截草繩,雙手緊緊插在胸前,竹竿一般細瘦的腰身,彎得更緊更低,以保持住身上的熱量。
要是在前幾天,少年早已與哥姐三人,坐在炕桌跟前,一起寫作業(yè)了。母親把炕燒得都能烙鍋盔,雙腳放在褥子上面,都不敢挨炕席。
然而再溫暖的世界,也沒人要他了。
姐姐和哥哥兩個,只要誠心找他,早跟在狗子小黑后面,一下子就能找著他。他們怎么就不來找呢?該不是魚小剛帶著蕭老師,找到母親跟前,已經(jīng)把狀告下了,那可咋辦呀?
萬老師一定也去家里了,萬老師一向膿稀得很,一說話就帶出尿水水兒。萬老師一定哭哭啼啼地說,你娃把我的前途都毀了!
這么嚴重的錯誤,咋就叫我攤上了?少年眼里和心中的星星,就是點點淚珠,在天地同悲的情景之下,整個世界又饑又餓,萬物都凍哭了。
早上放學站隊的時候,忽然變成了孤家寡人,回看身后的村莊,溝口往下似一個葫蘆,兩排葫蘆籽一樣排列的房屋,呈分列式站在兩邊,最底下一個封凍的水庫,反射著寒戰(zhàn)的星光。
為了抵御寒風的沖刷,少年悄悄溜進村莊,向人氣足的地方靠攏。
燈光把戶戶農(nóng)家的屋里照得亮堂堂的,大概是燈下最黑的緣故吧,門外高低不平的疙瘩土路,抬腿難見雙腳。
少年小魚眼前的黑,是煤黑墨黑煙黑鍋黑奸人心肝的黑。這黑黑得伶俐黑得驚奇,黑得精靈亂飛的樣子,像盜墓賊進入古墓深處,暗道盡頭出現(xiàn)光點,夜明珠發(fā)出的熠熠光澤,誘他繼續(xù)深入;像狗子小黑緞子似的皮毛,黑得發(fā)烏的明麗之影,影子卻總不見到來。
飛成大象的花斑小豬、顛倒時空的夜行火車、身份善變的小剛、深藏潭底的黑龍、馬隊踩扁的魂魄、女鬼上身的花貓……
多少年過去,差一點做了天文學家兼環(huán)保學者的魚小魚同志,永遠都忘不了,12歲那年的那天晚上,他在鬼街的遭遇。誤打誤撞進入鬼街,少年小魚眼前的黑,是煙黑鍋黑煤黑墨黑奸人心肝的黑。
平日散落的莊稼秸稈,車砸人踩成細小的柴衣子,散落得滿街都是。踩上去軟綿綿的,貓爪落地般服帖無聲。“喵”的一聲凄厲的慘叫,安然夜行的一只花貓,被女鬼上了身。貓臉飛速旋轉(zhuǎn)旋轉(zhuǎn),一個白色面影一閃,變成個老太婆,滿臉白斑的萬奶奶,大半輩子的羊癇風患者,雙膝跪在地上,艱難地掃柴衣子。
萬奶奶不是下世了么,受苦人死了必進天堂,她在天堂里也冷嗎?少年看著萬奶奶把耙過掃堆的柴衣子抱進一個柳條筐里,一手拄著耙子,吃力地拖回去煨炕,以保證火炕的恒溫。少年的手心都出汗了,萬奶奶終于遠去,他才敢繼續(xù)前行。
因為沒有了柴衣子,少年每跨出一步,腿腳都變成了樹棍棍一樣,直嘟嘟戳在地上。每踩一腳下去,找不準落地的感覺,就像丟失了腿腳。
饑腸轆轆頭有點暈,變成無腿少年的小魚,感覺腳旁一隊夜游的動物,的的奔跑的健壯馬群,眼神邪惡的虎豹豺狼、騷臭而多情的狐仙靈鳥,似乎還包藏著蛇群蝎陣,倏然向溝底轉(zhuǎn)移。
這些夜游的動物代表,邊走邊說著它們的話語,原來被人類破壞了領(lǐng)地,群落迅速縮小,它們才這樣連夜遷徙,準備去往遙遠的天庭,狀告唯我獨尊的人類。
躲避不及的少年,作為人類的代表之一,他被動物們沖撞裹挾擁倒踩扁,險些丟掉性命。
少年的魂魄就地一滾,變成一個渾圓的肉球,火苗一樣燦爛的肉球,渾身充滿彈性,在幽冥的暗夜里,像電子一般亂飆。更像一顆自由的行星,忽然被巨大的引力場干擾,“吱——”地發(fā)出一聲暗叫,“唰唰唰”閃成一條直線,遇見有拐角的地方,輕輕巧巧地跳躍一陣,倏地轉(zhuǎn)一個直彎。
肉球經(jīng)過鬼街的地方,無論是碌碡碾子捶布石,還是青石門墩拴馬樁上,都會燒起一攤鬼火,與天上的星光遙相呼應(yīng)。鬼火流到窯眼流到樹根流到豬身上羊身上,寄生在鬼街沒走的魂靈,被躍動的鬼火激活,紛紛下凡人間。
藏在窯眼里的魚麻子,剛一生下來,就被狠心的外婆扔到村后的溝里。等未婚的母親爬遍溝坡找見他,臉上已爬滿了螞蟻。他算是救下來了,母親卻感染風寒而死。不知道生父是誰的魚麻子,落下一臉麻子窩窩,就像月球表面的天坑。
因為自小在舅舅家門口長大,一輩子身份難定,雙腿未癱瘓的前10年,他每天天還沒亮就起來,在家家戶戶門前擔糞收尿,聚滿兩大桶了,就擔上人見人避的糞擔子,把上好的農(nóng)家肥,潑進隆冬的麥田。
干著這樣惡臭的營生,一天到晚一身尿騷味,早晚吃飯時間,村口的老碗會開得再熱鬧,見他呼地就散了。
魚麻子家門口坡邊的地窖,按照魚麻子的說法,一直通到了地心,最底下一潭黑水,里面游動著兇惡的黑龍,黑龍不同于四海龍王,代代世襲、位列仙班,黑龍自小心靈陰暗,黑龍桀驁不馴,要是縛管不住,就會跑出來吃人。
多虧正對地窖的地方,壓著另一座小廟。廟里供的二郎神楊戩,手握三叉戟,瞪著眉心倒豎的一只眼睛和平置的另兩只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深潭,只要香火不斷,他就能看住黑龍,不讓它興風作浪。
身材瘦小的魚麻子,這會兒跳出來,一只單眼一擠一擠,神秘兮兮地說,可不得了了,昨晚天上有九個太陽,天明時剩下兩個,一個變成個巨大的火球,砸在了蕭峰家房頂。
蕭家崖背的大皂角樹上,古靈精怪的貓頭鷹,棄婦一樣怪叫了一夜?;鹎虼頌?zāi)星降臨,貓頭鷹通著陰界,蕭家要死人的。
母冤未伸的魚麻子,果然一語成讖,四海龍王霸雨不下,黑龍被壓在深井,麥田干旱的本村農(nóng)民,第二天因為搶水澆地,真的就發(fā)生了命案。
魚家的后生魚小剛,一個高大威猛的莽漢,僅僅捶出三拳,就打倒了身材高大的蕭峰。
魚小剛以為他裝死狗,先還大不咧咧地喊,咱是吃飯長大的,不是嚇大的,有本事你站起來,甭在爺跟前耍賴!
周圍人看見不好了,都說,趕緊往醫(yī)院拉!人剛扶到架子車上,就尿了一褲襠。魚麻子縱身一跳躍在空中,鼓著掌喊叫,完了完了完了,屎尿都失控了!出事的麥田一頭,就埋著本村各家的祖墳。
蕭家的先人都激躁了,從墳里跳出來,憑空伸出無數(shù)巴掌,煽在魚麻子的臉上。魚家的老先人,自知本家理虧,雖然沒出聲,卻紛紛脫下鞋子,把改道流入魚家的渠水,往蕭家的地里舀,試圖消滅不利的證據(jù)。
魚小剛看見人不行了,一下軟了聲,跟在車子后頭,傷心地邊哭邊叫,你不能死啊,蕭峰叔,咱兩家要六個娃,還有四個老人哩。蕭峰叔!蕭峰沒拉到醫(yī)院,人就斷了氣。
魚小剛一時慌了神,像一匹掙斷韁繩的瘋馬一樣,沖到隴海鐵路一邊,脖子枕在鐵軌上,等著火車來壓。恰好過來一趟比瘋馬還瘋的火車,轟隆隆開過來。
后面趕到的小剛的大哥,趕緊脫下上身一件紅秋衣,繞在手腕上搖。
火車看到紅色警報,機剎車停在離魚小剛的腦袋不到3米的地方。火車司機下來看見,氣得沒法子,照著魚小剛就是幾個耳光,啐一口唾沫罵道,他媽的,尋死你可以跳崖投河,干嗎用這種辦法!司機罵完之后,就把火車開走了。
魚小剛他哥以為沒事了,火車又繞回來,司機氣咻咻地下來,一把叼了紅秋衣過去,又把火車開走了,開向來時的方向。
火車這樣子對開下去,就不會互相頂牛嗎?魚小剛他哥略一沉吟,趕緊壓了自己的兄弟,一起把蕭峰拉回村。
見到蕭峰的尸體,魚家人認為蕭峰是早上吃的糝子稀飯,嗆在氣管里憋死的。
蕭家人認為是魚小剛打爛了他們?nèi)说钠⑽?。兩個家族互相怨怒,你拿刀叉我舉槍棒,差點發(fā)生了械斗。
一直爭到后半夜,由魚小剛的哥哥做主,請村里頂神的一個婦人,萬奶奶的兄弟媳婦、萬老師的母親,來定奪這件事。
婦人在神前敬香膜拜,口里念念有詞,頭埋在兩肘之間,半晌后猛抬起頭,渾身打一個尿戰(zhàn)般的激靈,雙肩一抖頭一搖,發(fā)出男聲說:“……汝命之案,本神難斷,還是經(jīng)公去吧!”
蕭家的族人次日就去公安局報了案。結(jié)果當天晚上,在蕭家的門樓子底下,用帆布搭的臨時圍棚里,法醫(yī)像切豆腐一樣,剖開蕭峰的腹胸,檢查致死的原因。
少年小魚猛然看見,從一棵老楸樹底下跳出來的蕭峰,肚子爛了一個大洞,手里捉著腸腸肚肚,像塞老棉花套子一樣,一邊往腹腔里塞,一邊長出一口氣,喊著舒服啊,舒服!原來蕭峰憋壞的胸肺,終于暢通出氣了,他呲著一排煞白的牙齒,面容凄慘的冷笑。
中年殞命的蕭峰,笑完之后舉頭向天,雙臂伸成一個V字,大喊,冤枉!冤枉!結(jié)果他的手剛離開肚子,白花花的腸子,又流拖了一地。
2
早上放學回家之前,被簫老師一腳踹出放學隊伍,少年小魚沖出村廟改造種著些落葉喬木的校園,一個人遠遠地躥了。
冬風吹透的小楊樹林子里,枯葉和干枝亂飛。鳥群里只留下灰色的麻雀,固守著西北大地。
少年佝僂著瘦弱的小身板,順墻根往前溜。
他一個人溜出校門,朝北繞過村子正中的一棵大槐樹,繞過樹底下平日最熱鬧的一家代銷店,繞過恒娃老漢帶著三個稍有智障的兒子,滿街道揀拾破爛兒搭造起來的雜亂的家院,轉(zhuǎn)到他們家后面一個塌掉的窯院邊緣。
十幾米深的破敗的窯院,本來是沿著一道窄坡下到土里,朝四周開鑿的窯洞,數(shù)間對稱分布的窯洞,拱衛(wèi)著一方天井?,F(xiàn)如今天井垮塌下去,窯洞里面居住的人群,都搬到地面的大瓦房去了,窯洞就像骷髏的雙眼,沒有了眼珠沒有了靈氣沒有了生命的表征。
窯院靠里一個深洞,無底洞一般深藏的地洞里,不知道住沒有住過巫婆和妖女,有幾十、幾百米之深。
少年有一次在課堂上睡著了,人還趴在村廟里的神案改造的條形課桌呢,竟夢見一條樹枝粗的蟒蛇,盤繞在一個巨大的骷髏頭上,舌頭從骷髏的左眼框進去從右眼眶出來,蛇身子盤踞在骷髏的腦部。
這會子一個人走路的腳步聲響,壓過了心泵的聲音。當舊夢重現(xiàn)于少年的眼前,把他嚇得一激靈,他趕緊向東跑過一片柿子林,逃到三小隊的場院。
場院是一片光亮的土場,生產(chǎn)隊還沒有解散之前,四周有一個大飼養(yǎng)室,飼養(yǎng)室里有牛房、馬房、更有一張大土炕。村民們,冬天里聞著牛馬帶著草香的糞便味道,凝聚在溫熱的大炕上,一邊逮著虱子,一邊聞著彼此的腳臭屁臭頭發(fā)油的氣味,聚在一起聽念過古經(jīng)的前清秀才講《水滸傳》等評書,講白蛇傳、講畫皮的故事。
少年小魚上學以后,村民的家里逐漸都添起了黑白電視,就再沒有那么熱鬧的場景了。小魚們一幫子懵懂少年,不分春夏秋冬,也曾在窯院頂上的毛桃樹、酸棗樹上,逮過金龜子螳螂,幫助過一只墜網(wǎng)勞蛛,撕破過蛛網(wǎng),但總不如以前熱鬧。
自從賣掉牲口、分光農(nóng)具,生產(chǎn)隊變成一個概念性名詞,連牛車馬車都分掉賣掉或被人砍成柴燒了,只剩下一個磚頭水泥壘成的土風車,堅挺于場院一角,獨立著一方場景。
攀上水泥臺階,爬進水泥風車頂部的正方形滑槽,雙腳蹬住溜麥的卡槽,躺倒在按照滑槽的西坡面上,少年小魚呆呆地看著自由的小鳥與干枯的毛茍?zhí)覙?,心里滿是委屈。
身形綿軟的冬天的太陽,已經(jīng)從頭頂轉(zhuǎn)向西去了,身子底下冰冷似鉛,光身子穿著粗布棉衣的瘦弱少年,感受不到一絲兒溫暖和熱力。
中午一頓、晚上一頓、已經(jīng)欠下兩頓飯了,他早已經(jīng)忘記了擔驚受怕,忘記了肚子還餓著,呆呆地看著寬敞的天空,在欲睡又未睡之間,胡亂想著心事。
與童年玩伴廝混一起,能玩的游戲太多了,他先想到一種游戲,口頭上叫嚷著“挎老鼠皮,挎老鼠筋,連毛帶草十八斤”,卻與老鼠無關(guān)。那時候一群小朋友小伙伴,還都沒有上學,父母親在自家的地里勞作呢,他們在地頭做游戲。
做一種“挎老鼠皮”的游戲。韭菜葉寬的細長葉子,緊緊貼住地面的一種“趴地草”,一到春夏之交,就會向上挑一根細長的“天線”,足有兩扎高的天線。少年記起來,就跟攆著哥哥姐姐跑到村前一個大單位看露天電影的時候,《上甘嶺》里那個喊出“為了祖國,請向我開炮!”的英雄背后的布話機盒子里伸出來的天線,簡直是一個模樣。
小伙伴們做的游戲,卻沒有英雄高尚。幾個人圍住草頂“天線”,你順著它的觸手——“天線”挎下去一綹草皮,他順著“天線”挎下去一綹草稈,嘴里念著,挎皮、抽筋、十八斤……的歌謠,表達著一直缺糧的祖先們,對于老鼠的憎恨。
童年時代的熱鬧事情,還有很多很多。自從被收入課本的牢籠,開始學第一課《我愛北京天安門》之后,就徹底于童年無緣了。
少年心里能想起的,還是無憂無慮的童年。透過一絲記憶的薄紗,他仿佛又看見了三夏大忙時,生產(chǎn)隊動員了全體社員,灘場碾場的場景。
麥黃黃三天。在龍口奪食的大會戰(zhàn)中,全村的男女老少,只要生產(chǎn)隊召集的鈴聲,就涌到生產(chǎn)隊庫房,從保管員手里領(lǐng)了木叉、掃把,把剛剛用馬車從麥田拉回來,胡亂丟卸在大場上的麥捆兒,解開、挑散、再灘成滿場金黃的“煎餅”,讓柴油喝得飽飽的拖拉機、小四輪手扶機,或者是高腳騾子、秦川牛、關(guān)中驢,視割回麥子的數(shù)量多少即所攤麥場的大小,拉著粗細不一的石頭碾子,激動而亢奮地轉(zhuǎn)圈兒碾場(脫粒)。
吃飽喝足之后,機器的肚里有了存貨,撲閃撲閃睜兩只大眼,不用大腦思考,也不用牽動骨骼和肌肉,它的消化系統(tǒng)多發(fā)達啊,一跑屁股后面就冒著黑煙,被風吹起后飄向遠方。
胃口好的精壯牲口,三夏期間用玉米麩皮黑豆喂飽了肚子,就沒有啥愁的,只是在它們的尻蛋子后面,得掛一個糞袋子,防止其邊吃邊拉。還有就是為了防止高腳頭牯偷吃新麥,在它們的眼睛上,一般都蒙著黑布。
像雞蛋黃一樣滾圓的夕陽,已經(jīng)懸在山頂上了,吃過晚飯的人們,散步的、打牌的、邊看電視邊拉閑話的、干著些閑散家務(wù)的,都忙著消食去了。
逃學少年沒有人監(jiān)管,他就走、走、走。從場院的風車到馬房到保管室,端直走到溝底,繞到漆水河邊,最后又一次繞回學校,行走在鬼街的邊緣。
3
按照已去世的奶奶的說法,村里的街道一到晚上,尤其到后半夜時分,當活人們關(guān)門閉戶不再出門,街道上晃蕩的影子,都是去世的先人。他們也分了單雙日子有古老的集會,跟人間一模一樣。
不知多少代死去的人們,男鬼女鬼羞死鬼大煙鬼吊死鬼投井跳河的淹死鬼善鬼惡鬼淫鬼愁死鬼樂死鬼餓死鬼吝嗇鬼窮松鬼撐死鬼兒童鬼少年鬼中年鬼老鬼,晚上會回到街道。
這樣一想,少年眼前便有有黑魆魆的活物的隊伍,在靜悄悄的潛行。
少年一時又冷又怕,頭發(fā)倒豎牙花子打戰(zhàn),踮起腳跟前行之際,問了幾個近年剛剛亡故的活著時很善良的老人得知,原來他們一個一個因為要躲煞,紛紛回了村。
周秦故地所謂的躲煞,是指亡人安葬之后,在“二七”那天夜里,會跑回自己家里,作一次告別式巡游。凡是躲煞的農(nóng)戶,老早趕豬吆雞叫狗抱貓牽羊籠兔,除了叫不動的老鼠螞蟻,家里一個有生命的東西,都不能也不敢留。
亡人看完靈堂,吃罷獻飯,再抽一袋旱煙,才會怏怏地離去。誰如果心不細,忘了帶走雞或狗,會剩下無頭的雞狗身子和一行一行帶血的腳印……
少年的兩眼清楚地看見,一會兒是獨眼龍魚麻子,一會兒是捂著腸子的蕭峰,一會兒是貓臉萬奶奶,一會兒是從未見過的祖輩亡人。大鬼小鬼惡鬼善鬼,全都擁上了街。
少年嚇得不敢出聲,悄悄朝街道一頭跑,前面一群長著牛頭馬面猴身狗腿的小鬼,抬著一頂轎子,轎簾恰好被風吹開,少年看見蓋頭底下,露出一排黑鬃,顯然是誰家后院養(yǎng)的家豬。
這幫小鬼啊,把肥豬抬到天上去,能變成個天蓬元帥?是豬的福大呢,還是具體辦事的小鬼,索命不成偷豬頂賬?坐鎮(zhèn)地府的閻王爺,也太好糊弄了。
曲里拐彎的鬼街,就像周文王親自出馬,擺了個八卦陣,少年轉(zhuǎn)了很長時間,總是轉(zhuǎn)不出去。快跑到葫蘆底時,少年被魚小剛擋住。
魚小剛騎在一頭花斑小豬身上,牛下麒麟豬下象,小豬或許到一定時間,豬鼻子插蔥裝象,能長成一頭大象哩,這種三代返租的現(xiàn)象,在民間經(jīng)常發(fā)生。少年沖魚小剛喊道,騎豬下雨,騎羊下雪哩,你不怕娶媳婦下雨?
魚小剛沒有應(yīng)聲,手里一桿丈八長矛,跨下小豬的耳朵,奓得像狼狗耳朵一樣,脊背正中的地方,長著一簇紅鬃。魚小剛渾身上下的打扮,就像他在姐姐的課外書里看到的中世紀騎士,那個什么珂德,那個風車似的巨人、酒囊似的鬼、羊群似的軍隊,還有那個仆人桑丘呢,他們都藏在哪里?
打死蕭峰那一年之內(nèi),打人兇手魚小剛就被推到邰城鎮(zhèn)的主廣場——后稷廣場的中心,宣判之后立馬被槍斃,埋在后坡上了。
或許這會兒的小剛,是少年5歲那年的朋友,被電打死在他家豬后院的另一個魚小剛?或者兩個小剛,跟私底下告密的魚小剛,本身是一個人。這小剛會變身嗎?
少年嚇了一跳。魚小剛看見久違的少年,從坐騎身上蹦下來,腳底下卻沒有站穩(wěn),掉進一個小水坑里,一個驢打滾起來,渾身的臟泥臭水,滴答滴答掉在路邊的枯草之上。
他跨下那匹駿馬坐騎,尚不知主人已翻下身,一下沖出去老遠。做了鬼便四肢僵硬,不會走路的魚小剛,不得不像香港電影里的開心鬼一樣,雙手平伸著,一跳一跳地前行。
少年吃驚地發(fā)現(xiàn),被他早年誤殺的麻雀老鼠兔子,吃肥料脹死的羊羔,被他餓死的小狗,吊棒槌折斷的毛枸頭樹桑葚樹,全都現(xiàn)出自己的原形,做著龜子、樂手、轎夫;毛枸頭樹和桑葚樹,做了轎身轎桿,鳴鑼開道,八抬大轎,就像擁戴著皇帝一樣,前呼后擁著小剛。
少年擔心這些死敵一齊向他索命,少年放慢腳步,在心里命令小剛快走。結(jié)果少年身上僅存的陽氣,逼得小剛睜不開眼睛。少年也就是做做樣子,小剛多么寡情啊,真的就帶著他的隊伍,一起叫著號子走掉了。
小剛急著向蕭老師告狀,還是去哪里報道?少年不得而知。少年小魚眼前的花斑小豬,朋友小剛的坐騎,一下變粗變大變壯,長出象鼻長出像身長出短短的象尾巴,生出一對碩大的翅膀,搭載著小剛和他的擁蠹,一齊飛向高空,像圣誕老人趕著馬車,飛向遙遠的天堂。
原來車走車路,馬走馬路,鬼也有鬼道可走。暫時卸下心理負擔,少年繼續(xù)往前走,在鬼街的另一頭,前邊又跳出魚麻子,瞪眼坐在一個玉米稈搭就的草庵子外面,把守著溝口。
魚麻子兩條摔傷的病腿,橫擔在草蒲團上,木拐夠不著少年,就舉起一根竹竿,憑空劃一個圓圈,與公老虎公獅子撒一泡尿,確定勢力范圍一樣,凡是竹竿到過的空間,誰也不能擋住他的月亮光。
這個魚麻子,尚在陽世的時候,家門前有小娃經(jīng)過,他就舉起竹竿,罵一聲,滾遠點!娃們家從他面前經(jīng)過,都繞得遠遠的,或者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快速跑過去。
大家都害怕魚麻子,結(jié)果少年小魚有一陣發(fā)高燒,一雙燒迷糊的眼睛,看見魚麻子雞蛋大的雀兒栿(頭),一會縮在脖子里面,一會又伸出來,朝外瞪著亂看。
雀兒脎戴不了官帽子,魚麻子的前身,原來是一只大烏龜??!
少年一聲喊,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原型,他再故伎重演,大家都不再害怕。伸縮龜頭嚇人的魚麻子,脖子上長起個癭胍胍,就像周塬上的漢唐陵墓,又高又大的冢疙瘩,要了他的命。
少年再經(jīng)過的時候,魚麻子故伎重演,少年從一邊繞過去,魚麻子騎在一只公羊身上,想從后面追少年,可是駱駝一般大的公羊根本不聽他的話,馱著他就地打轉(zhuǎn)轉(zhuǎn)。
少年朝魚麻子喊,你家的門房塌了,你的老婆子萬奶奶,四個兒子沒人養(yǎng)活,死了一月才被發(fā)現(xiàn),整個人都腐爛了!
大概被說到痛處,魚麻子“咩——”、“咩——”幾聲殺羊般的慘叫,縱身倒地現(xiàn)出原形,一只千年老龜,頭縮在大龜殼里面,停止在自己的千年時空里,老實得紋絲不動。
突破魚麻子設(shè)置的最后防線,少年擺脫鬼街的糾纏,下到溝底的水庫。水庫是冬天滑冰的地方,光得能涼攪團,這會早已經(jīng)在風雪之后,變成了冰窟窿。
少年在水庫邊的臺階地里,拔出幾根蘿卜,選一根最大的拿上,再抱了一棵白菜,放到一個麥草垛跟前,使出吃奶的力氣,朝草垛里打洞。
洞子越打越深,一直打到水庫里。少年小魚凍得不行,趕緊變成一條草魚,鉆進水底下睡覺。水的恒溫在零下4度,看似最冷的地方,其實最溫暖,終于有了睡覺的地方,又困又餓的少年,反而睡不著了。
少年餓得腸子擰成一股一股,要是條件允許,他能吃一頭牛,還能吃一口肥豬。少年想在水里找泥鰍、河蚌、黃鱔吃,一股股渾濁的泥水涌起來,少年一無所獲。小動物們?yōu)楸Wo自己,早跑到水底的黃泥里鉆著了,再說現(xiàn)在是睡覺時間,人家不會客了。
少年小魚只有吃蘿卜,魚嘴像一把起子一樣,起一個小圈兒,再起一個小圈兒,把蘿卜皮整個剝掉。蘿卜又稱小人參,生吃脆生生的,甜嫩多汁通氣。
少年想起與哥哥爭著吃蘿卜的情景,吃完了搶著放蘿卜屁,看誰放的聲音大,姐姐在一邊聽見,學了電視里的話說,你兩個鼓腹而歌呢。好一個鼓腹而歌,想起姐姐的幽默,少年的心里,春池過鴨一般,漾出一圈圈水波似的笑容。
平常看似無聊的日子,現(xiàn)在想起來多親切,天天有吃有喝的,就跟過年一樣,那些粗茶淡飯,饞得人流口水。
少年雖然變成魚了,還長著人的心。人的心告訴他,身體已經(jīng)缺少能量,到了極限狀態(tài)。
少年啃一口左鰭下的蘿卜,啃一口右鰭下的白菜,少年變成一條草魚,只等睡神盡快降臨,收攏了他的身心。
4
無邊無沿的睡夢之中,少年遭遇的事情,反而分明起來。
十八歲的萬老師,瘦得像一根豆芽菜一樣,還沒有長開。不如方老師,方老師左臉上一顆紅色胎記,長得恰到好處。
方老師說話聲音溫柔,脖子上白紗巾紅紗巾藍紗巾,必定隔日一換,男女生都喜歡。
方老師結(jié)婚了方老師圓潤了方老師肚子大如鼓了科學地說是懷孕了方老師生小寶寶去了,就來了萬老師,頂替她臨時代課。
萬老師在數(shù)學課上,講一道雞鴨同籠的問題,說是一個籠子里,放著13只雞,籠內(nèi)一共102條腿,問你放了多少雞,放了多少鴨?
萬老師把這課,講得很魔亂。說話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板書蹬胳膊撂腿的,少年不聽倒還明白,越聽越糊涂。就開始質(zhì)疑農(nóng)民伯伯,把這么多雞和鴨,放在一個籠子里,存的什么心?再說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這么大的籠子嗎?
因為心生疑惑,他便不認真聽,想他陽春三月在地頂頭的小河渠邊做哨子的事,垮掉皮的楊樹枝兒,比起萬老師的脖頸子、手腕兒,那可白凈多了。
少年正在走神之際,既是少年的門子二叔又是副校長的魚麻子,直接站到教室門口,叫了幾個笨孩子,去他的辦公室。
魚老師曾教給少年們說,你們都是咱學校最聰明的娃,你們知道不,方老師肚里的娃兒,是蕭老師的;萬老師的光腿,乍得跟車轅一樣,天天讓蕭老師×!
聽完這個話,少年十分驚異,他把他見過的青蛙抱對公雞踏蛋豬狗羊馬配種的場景,全部結(jié)合在一起,想那個神秘的事。
十二歲的懵懂少年,已經(jīng)走到青春期的邊緣,關(guān)于這些事情,私下想想倒也沒啥,少年的錯誤就在于,他的想象力太過豐富,他把他想象中的圖景,當作真的說了。
他說他看見在校園東南角那棵大銀杏樹底下,萬老師撲在蕭老師,另一個副校長的懷里,兩個人梆梆梆地親嘴兒,樹影底下還露出半截兒細皮嫩肉的光腿。
他不僅這樣說了,他還把別人口傳的東西,畫到了黑板上。
想起魚小剛個大嘴貨,少年就生氣。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少年跟魚小剛,那可是最鐵的哥兒們,可是人咋能說變就變呢?在老師跟前告狀,哼,告密、間諜、壞人!
大前天少年幫助值日生魚小剛掃地,剩下倒垃圾抹桌子的事情,他不想幫魚小剛了,就在黑板上練字,寫二叔教他的話。
至于那個“×”字,少年不會寫,他用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圓圈,在圓圈里邊重重地墩上一個黑點,就表示那個意思了。
他本來想讓魚小剛看看,他發(fā)明的“×”字,可是等他上了一趟廁所回來,發(fā)現(xiàn)黑板上,已經(jīng)空無一物。既然黑板上沒有什么,他就把這茬事忘了。
可是他哪里知道,黑板是多么重要的位置,黑底白字發(fā)表文告講解真理的地方,豈容他隨便玷污。魚小剛就把他告了,真的就告了!
魚小剛本姓魚的,他是魚家的人。少年想他也姓魚,名字就叫小魚,可他也是蕭家的人呀,少年隱隱忽忽記得,前天晚上睡到半夜,他從棉被這頭,鉆到了炕那頭,在異樣的熱浪包裹里,在一燦白光的照耀之下,少年發(fā)現(xiàn)母親方老師身邊睡著的,不是他二叔魚麻子老師,而是蕭峰蕭老師。
蕭老師的白腸子,翻了一炕流了一地,把少年差點沒嚇死。
天色微明之際,雞下架狗出窩,牛羊的胃里該添草了。
少年趕緊鉆出冰洞,再從麥草洞里鉆出來,尋他的胖白菜,還有青皮蘿卜,可是蘿卜白菜,早被魚群給啃光了。
少年小魚想不明白他昨晚為啥待在水底下,待在冰窟窿里,踩扁他的夜游動物,最終去了哪里?他也搞不明白,他在睡覺之前,明明是一條草魚,等他睡醒之際,咋就變回了魚小魚?草魚憋住一口氣,能呼吸一晚上嗎?
少年就像剛上岸的落水狗一般,撲棱棱抖動棉衣,甩得身上的冰渣子水珠子,像發(fā)射子彈一樣,砸進土里砸進冰面,砸著了地底下冬眠的刺猬和松鼠,他也顧不上管了。
5
黑壓壓的街道上,沒有任何燈光。因為離陰歷月中月圓的日子尚遠,遙遠的天際閃爍的星星,就顯得更加孤單。
少年想起大人們嚇唬他們時,描述的嚇人的場景。街口轉(zhuǎn)角的老城墻斷面上,有一個不知道是土匪本人還是土匪割下的別人的人頭,血辣辣的脖子往上,人頭能轉(zhuǎn)眼睛說話,碰上不聽話的娃娃,就伸出長舌頭,一口咬掉他的頭。
英武高大的民兵連長,都叫他蓮英娃他爹的,帶著三五個民兵,把一個小鋼炮和兩挺輕槍架在小學操場用石頭墩子和石板拼湊而成的乒乓球案子上,訓練民兵時,給他們手里拿的,卻是榆木楊木核桃木胡亂混雜彎直不一的木頭杠子。
不知怎么搞的,機槍實練演示的時候,怎么就會因為子彈卡殼兒,爆爛了自己的頭?害得沒爹沒媽的小蓮英娃兒,大冬天穿者薄衣爛衫,在雪地里亂跑。
他想起花貓臉一樣的二奶奶的花臉,劉曉慶主演的武大電影《神秘的大佛》里那個薩多爺令人懼怕的變臉,一演到薩多爺變臉前問一句“你看我是誰?”的鏡頭,孩子們不是捂起眼睛,就是被他嚇哭。
他想起看完電影回家的路上,村里的半大小伙說,李連杰的《少林寺》里,牧羊女被王仁則綁成一大字,在香港本土演的,未經(jīng)剪裁的版本里后面是強奸鏡頭。又說日本電影《忘鄉(xiāng)》的幕布上,因為有阿崎婆從高墻上往下撒尿的鏡頭,專門剪過破洞。他影影忽忽聽明白了,其實更不明白他們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當時國家正在打仗,叫對越自衛(wèi)戰(zhàn)爭吧,在電影《自豪吧,母親》里,24個炮管連發(fā)的場景,是多么火熱壯美啊,然而村里已連放了三次電影,說是要致敬逝去的英雄,聽說光是二隊,參軍人數(shù)最多的生產(chǎn)小隊,就犧牲了三個小伙子。
睡不著便胡想的少年小魚,一會兒想東一會兒想西,一會兒害怕一會兒自豪,就是餓得睡不著覺。
然而睡神的心眼多好啊,為了驅(qū)趕少年的害怕,幫他又回到了下午。
別人吃了都消化了吧。不過少年馬上又想,外出化緣的師哥孫悟空,用金箍棒畫一個圈兒,他就是豬八戒,雖然沒有唐僧和沙師弟在旁,只要不出圈兒,就不怕妖怪來襲。
少年悻悻地想,老師何不畫一個圈兒,讓他立在里面?
少年被凍醒在水泥臺面上。他感覺到身子底下冰冷,他跑下平臺,少年到坡頭游蕩,游蕩到傍晚時分。
少年轉(zhuǎn)回村子,他看見麻子李、看見捂著肚子的龐小峰。少年又餓又凍,睡過去就把一切都忘了,他試了幾遍,因為心里憋屈,還是睡不著。
他就想他們學校,村廟改造的學校。
據(jù)村里老人講,村廟修建于清代,民國后漸廢私塾興起新學堂,卻又蓋不起教室,于是就把學校設(shè)在廟里,但都沒有動神像,師生與神靈和平共處。
解放初村廟以學校為主,以神為副。后來興起“破除迷信”,搬倒神像,使廟徹底成為學校。
早讀完又上了一節(jié)語文課,該放學回家吃早飯了。
一溜子大磚瓦房的各年級教室中間,幾排楊柳泡桐雜植的小樹林,滿地的鳥聲唧唧喳渣,樹上沒有鳥,全是小學生的聲音。
少年與同學推推搡搡,正在互相擠鬧,面皮黑紅的翟老師,朝隊伍大喝一聲,別喊了!
一二隊站一列,三四隊一列,五六隊一列,七隊單獨一列!
隊伍終于不吵了,翟老師一臉憤怒朝少年喊,你,出列!當著全年級男女生的面,少年“唰”一下紅了臉。
翟老師并不揭露什么,只是大聲質(zhì)問少年,我給你說的事呢?!
少年這才想起那件事情,少年囁嚅著說,我、我,我忘了……其實他心里說,那不是他的錯。
翟老師照著他的屁股就是一腳,吼道,大頭背在脊背上,你一天記啥呢,嗯?今天不準回去吃飯,給我站在這里反省!
少年一聽見罰站、反省,頭嗡地一下就大了。
一個個排列整齊的放學隊伍里,小學生們自豪地吼唱著電視劇《霍元甲》的歌兒,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睜開眼吧,小心看吧,哪個愿臣虜自認?要不就是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就沖出學校的柵欄門,回家吃早飯去了。
少年站在太陽底下,看著自己細長的身影,心里空空落落的。除了恨那個打小報告的人,他不想寫檢討書,他想他沒有錯,為啥讓他寫檢討書?
少年站著站著困了,少年先靠在樹上,看著楊樹的眼睛柳樹的發(fā)梢桐樹上掉下來的黃色面包蟲,金黃金黃的大面包一樣,又肥又胖的蟲子,又帶出了他的饑餓。
少年索性把書包往教室座位上一扔,靜悄悄溜出校門,跑到他們?nèi)£牭膱鲈豪?,誰也不再理會……
霧散了、燈滅了、天亮了。
少年小魚的寒夜過去,他走出葫蘆身兒,一直走到村口葫蘆把兒的位置,就是村小學所在的地方。
再次走過他昨晚經(jīng)過的能嚇死人的街道,奶奶講的鬼街,夢成母親的方老師、方字少一點的萬老師、白腸子的蕭老師、趴鐵軌的魚小剛、毒眼龍的魚麻子、花貓臉的萬奶奶,不知都去了什么地方,就剩下少年一個,甚至連他吃飯的家伙,書包都弄丟了。
同學們個個都背著書包,書包中的鉛筆盒里裝著橡皮鉛筆小刀三角尺,卻裝得有點空,“唰唰唰”地拍著瘦小的屁股蛋兒,像一匹匹歡快的小馬駒,并肩奔向?qū)W校。
少年加入同學的群落,跟他們一起去學校。狗子小黑不知從哪里忽然冒出來,“汪”、“汪”叫了兩聲,問候少年之后,要攆著他進學校。
終于見到家里的成員,少年的心里一熱,但學校有規(guī)定,不準把狗帶去的,他便伸出食指抵在唇邊,輕輕地噓了一聲,小黑心領(lǐng)神會,站在原地不動。少年指一下路邊,意思讓小黑放學時在那里等他。
少年一邊盯著小黑,一邊倒退著走路,直到拐過一個墻角,少年趕忙回頭,跟上前面的同學。
少年沒事人一樣跟在后邊,走進班級坐回座位,值得慶幸的是,書報還在課桌之上,胡亂地撩著呢。他趕緊去除語文課本,加入同學們讀書的隊伍,有板有眼地早讀。
晉升為正校長的蕭老師,逼他給萬老師寫的道歉信,他有沒有寫?回去之后母親有沒有搞體罰,少年早已經(jīng)忘記。經(jīng)過那個饑餓的夜晚,靈魂游走的夜晚,心驚肉跳的小小少年,鬼街上看到的東西,他一生都忘不了。
在別人的眼里,他就是個傻子。卻沒有人知道,經(jīng)過這個叛逃之夜、驚悚之夜,少年觀世的眼光,立體起來活泛起來。
從逃學的那天晚上開始,少年天天晚上夢游,站在魚麻子家門口的神廟里,跟二郎神楊戩一樣,看著兇惡的黑龍,神采奕奕三目炯炯,像開了天眼的神。
兩只正常眼睛之外,眉心豎起一只天眼,以三只眼睛看待世界,少年早慧的魚小魚,變成通靈之人,能看清人間的鬼,能分清鬼界的人。
做一個天文學家,經(jīng)常會因為觀察天象,把自己掉進坑里。做一個環(huán)保學者,七老八十升格為絕對權(quán)威之前,畢竟位卑聲弱。他決定以己手寫己心,做一個文學家、思想家。
然而在文曲星照頂之前,他的職業(yè)身份,卻是一位神漢。繼承萬老師母親的衣缽之后,知生死、明陰陽,所問無不靈驗。
人們得了他的指點,都會按照各人的情況,撇下不同面值的錢幣。
凡是有人給錢,魚小魚同志也不拒絕,但雙眼從不看錢。一幅與己無關(guān)的口氣說,那你就擱下吧,就當給神仙的香錢!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