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建偉
船殤(下)
◆ 孫建偉
十一
就像董揚(yáng)仲和朱云軒期待的那樣,寧志號業(yè)務(wù)繁忙,甚至超過了預(yù)期。大戰(zhàn)的勝利給人們帶來的欣喜的確是無法估量的,也足以讓人們生出更多的期待。董揚(yáng)仲和朱云軒翻閱業(yè)務(wù)報表和航程記錄的時候,是一天中最高興的。他們互相問候的話也變成了“今天接了幾單?”或者“下一班出票怎么樣?”董揚(yáng)仲一直在想,現(xiàn)在跑的是國內(nèi)航線,如果能跑國際航線,那真是前景無限啊。而且,國際航線對喬凡尼來說一點(diǎn)都沒有問題。把這個想法對朱云軒一講,朱云軒拍案叫好。這天晚上兩個不會喝酒的男人又喝醉了。不僅如此,他們還成了記者頻頻光顧的對象,有關(guān)客輪的報道屢屢成為頭條,確實(shí)是最大的也是提振人氣的新聞。
連續(xù)幾天,朱云軒像突然失蹤一樣。某天一大早又突然出現(xiàn),董揚(yáng)仲劈頭就問:“儂到哪里去了?害得我快變成相思病了。”
“啊呀,揚(yáng)仲兄見諒,見諒。這幾天我在忙一樁事體呢?!?/p>
“你哪能弄得神秘兮兮?”
“我是想有點(diǎn)眉目之后再跟儂講……”
董揚(yáng)仲打斷了他:“云軒兄,儂這樣子不作興的。我們是穿一條褲子的,有啥事體一道商量嘛。”
“我是想啊,公司業(yè)務(wù)越來越大,我們要考慮做保險……”
“做保險?”
“是呀,儂想,老辰光輪船招商局辦的航運(yùn)水險,吸引了上海最大的老板,利潤不得了啊……”
忽然響起敲門聲,朱云軒對董揚(yáng)仲做了個手勢。打開門,一個員工帶著一個外國人站在門前,員工對朱云軒說:“朱先生,這位先生說是來尋儂的?!?/p>
朱云軒對董揚(yáng)仲說,“說曹操曹操到?!庇钟糜⑽膯杹砣?,“你就是伊薩克斯先生?”
對方回答:“是的,你就是朱先生?”
“鄙人就是朱云軒。伊薩克斯先生,請進(jìn)來說話?!?/p>
伊薩克斯進(jìn)門后,朱云軒向他介紹,“這位是鄙公司董揚(yáng)仲董事長?!庇謱Χ瓝P(yáng)仲說,“這位伊薩克斯先生是猶太人,在美亞保險公司任職,我是通過朋友把他請過來的?!?/p>
見董揚(yáng)仲不解的樣子,朱云軒接著說道:“是這樣的,那天儂不是講了一句寧志號最好跑國際航線嗎,我就想,要跑國際航線,就必須要做航運(yùn)保險。目前上海灘保險做得最大的就是美亞保險公司。1927 年到重慶的長江輪船出了重大沉船事故,就是美亞做的保險。這個美亞的創(chuàng)始人也是猶太人,美國籍猶太人,算起來也是伊薩克斯的同胞。伊薩克斯先生到上海也有好幾年了,現(xiàn)在是業(yè)內(nèi)蠻有名氣的保險專家。我請他來,就是想叫他為寧志號度身定做保險業(yè)務(wù)。揚(yáng)仲兄以為如何?”
董揚(yáng)仲說:“如果真的跑國際航線,海上航運(yùn)保險是遲早的事,云軒兄腦筋真是轉(zhuǎn)得快。不過人家美亞老板肯放他嗎?”
“我只不過叫他來出出主意,真的要叫他過來,付給人家的薪水也是蠻吃價的?!?/p>
“只要有本事,賺鈔票天經(jīng)地義?!?/p>
“我也是這么想,接下來就要搭搭伊的分量了。”
董揚(yáng)仲把手一揮:“云軒兄,我對保險業(yè)生疏,這樁事體就儂講了算。”
連續(xù)啟運(yùn)三個月之后,客輪需要維護(hù)修整,喬凡尼也得到了休息的機(jī)會??茁迦匀恢覍?shí)地跟著他,經(jīng)過他的調(diào)教,已經(jīng)成了二副。這小子雖不及喬凡尼聰明,但實(shí)在,肯下苦功,這一點(diǎn)很得喬凡尼的欣賞。
那天喬凡尼和董菡珠沿著南京路不知不覺地逛到了華懋飯店。與兩年前沉船后的倉皇游走相比,此時此刻的心情完全是天上地下。那時他抬頭仰望華懋飯店瓦楞紫銅皮覆蓋的屋頂,只是匆匆一瞥。留戀無法企及的東西而不得對自己是一種戕害,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器宇軒昂地接受著門童殷勤的致意,然后對身邊的董菡珠做了個先請的示意。董菡珠看他一眼,似乎要證實(shí)他這個動作不是心血來潮,喬凡尼于是重復(fù)了他的示意。董菡珠抬頭挺胸跨上了這幢哥特式建筑斑紋光亮的花崗巖臺階。
他們的目的地是九樓,目標(biāo)舞廳。
華懋店經(jīng)理福瑞迪·考夫曼說過,“住在華懋,就如同身處世界中心”。在這樣的地方跳舞,會是什么感覺呢?
他們當(dāng)仁不讓地成了舞場的主角。在任何一個舞池,只要這對男女聯(lián)袂,別人就都成看客了。他們在“世界中心”旋轉(zhuǎn),而他們正是舞池的中心。一場舞跳下來,他們相擁在一起,幸福在身心快樂游走。
然后他們?nèi)チ酥奈蓓敳蛷d。
董菡珠嚼著一塊汁水鮮嫩的牛排,俯瞰下面的大街,人都成了一個個小黑點(diǎn)。董菡珠笑了。人家小了,自己就成了中心。爹爹說過,上海只有一個華懋飯店,世界上也只有一個。她曉得,爹爹請他的遠(yuǎn)方朋友不止一次來過這里,但從沒帶她來過。這個第一次,是這個叫喬凡尼的意大利男人給她的。想到和他的奇遇,她又笑了,然后盯著他看。喬凡尼用餐巾擦了擦嘴唇,問:“還有嗎?”董菡珠笑得更厲害了,原來他以為嘴上粘上什么東西了。但喬凡尼把食指放到了嘴唇中間,她這才意識到笑得放肆了,趕緊剎車,然后嚴(yán)肅地問:“你是個船長,為什么跳舞跳得這么好?”
喬凡尼做了一個怪臉:“這有什么奇怪的,在我的家鄉(xiāng),比我跳得好的人多得多了?!?/p>
“你的家鄉(xiāng)?”
“是啊,我的家鄉(xiāng)在坎帕尼亞,意大利半島南部。我們那里的人生來就會跳舞?!?/p>
“坎帕尼亞?”
“啊,也許這個名字還不夠著名,我說另一個你一定知道,拿波里?!?/p>
“拿波里我知道,不過我們叫它那不勒斯?!?/p>
喬凡尼詫異了一下,馬上又興高采烈了:“隨便怎么叫吧,你知道就好。拿波里是意大利最美麗的港口,也是坎帕尼亞的首府。吃過比薩餅嗎?那是坎帕尼亞最值得驕傲的食品?!?/p>
“我對比薩餅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舞蹈。我一直沒弄明白,當(dāng)時百樂門廣告上那個‘塔蘭泰拉’是什么意思?”
喬凡尼拿起酒杯跟董菡珠碰了一下,說:“我的家鄉(xiāng)有個叫塔朗托的地方,據(jù)說有一種毒蜘蛛,人們就叫它塔蘭泰拉,一旦被它咬過就很難醫(yī)治,只有跳一種速度很快的舞蹈才能解救。這種舞跳起來狂熱、興奮,就叫塔蘭泰拉,所以也有人把這種舞曲稱為毒蜘蛛舞曲?!?/p>
董菡珠驚訝地說:“還有如此動人的故事啊。你跳的就是這種舞嗎?”
“不完全是,有我自我發(fā)揮的地方?!?/p>
“那我想,你一定被這種毒蜘蛛咬過吧?”
“為什么?”喬凡尼瞪大著眼睛。
“因?yàn)槟闾眠@么好。”
這下喬凡尼忍不住笑了:“哈,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我可沒被它咬過。我是天生跳得好。”
董菡珠故意放慢了語氣:“喬凡尼先生,你是不是自我感覺太好了?”
“我沒有啊,我真的天生會跳的?!彼杨^湊向董菡珠,“這是我媽媽告訴我的?!?/p>
董菡珠嗔道:“你真像個小囡,媽媽都會對小囡這樣說的。”
喬凡尼大搖其頭,語氣非常堅(jiān)定:“不,我媽媽從不撒謊的。”
董菡珠端起酒杯:“好吧,為媽媽不撒謊干一杯。不,為你這個天生的毒蜘蛛舞蹈家干杯?!?/p>
“啊,我真幸運(yùn),我有了一個新名字。你可別小看了這種民間舞曲,肖邦和李斯特都用它的旋律譜過曲。聽過柴可夫斯基的《意大利隨想曲》嗎?它的尾聲就是塔蘭泰拉舞曲。一想起它的旋律,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彼氖趾湍_情不自禁地舞動起來。
董菡珠一直注視著喬凡尼。她想,這個男人太可愛了。法式蝸牛在她嘴里盤桓了好久,似乎為她此刻的想法見證。咽下去的時候,她終于意識到,她離不開他了。她被這個想法蕩漾著,把剩下的半杯酒全喝掉了。
喬凡尼向她蹺了蹺大拇指。
十二
伊薩克斯為寧志號定做的海上保險非常成功,而且他的思路與董揚(yáng)仲常常不謀而合,不由得使董揚(yáng)仲對這個年輕的猶太人刮目相看。
寧志號國際航線開航那天,再次引發(fā)極大關(guān)注。船長喬凡尼也成了報紙上的寵兒。除了香港,菲律賓和新加坡是最繁忙的航線。一圈跑下來一個多月,喬凡尼和董菡珠的相思像荒草一樣滋長。伊薩克斯又一次前來造船公司,接待他的是公司股東董菡珠。第二天,他向董揚(yáng)仲提出要修改合同,他決定加盟董揚(yáng)仲的公司。董揚(yáng)仲內(nèi)心喜歡,正合他的想法。他難以開口,不想被人指責(zé)挖人墻角,人家卻主動了。伊薩克斯其實(shí)是為董菡珠停住了腳步,但誰都沒有覺察出來。
喬凡尼風(fēng)塵仆仆地下了船,然后就看到了伊薩克斯。兩人打了個照面,目光都停駐了一下,隨后各自向?qū)Ψ阶呷?,擁抱在一起。一旁的董菡珠詫異,被擁抱的?yīng)該是她啊,這是怎么回事?
然后她聽到了喬凡尼和伊薩克斯的對話。
喬凡尼說:“如果不是我,你可來不了上海,更來不了這里啦?!?/p>
“你知道我當(dāng)時是怎么熬過來的嗎?我?guī)状蜗胩?,幾次被別人拉住,后來有一句話把我打動了?!?/p>
“哪句話?”
“他們說,如果你跳了海,那位船長真的太傷心了?!?/p>
喬凡尼再次擁抱著伊薩克斯:“兄弟,你總算沒有讓我傷心。”
伊薩克斯的眼睛濕潤了:“兄弟,你是我的拯救者。”
喬凡尼回過頭來,才發(fā)現(xiàn)站在一旁發(fā)呆的董菡珠,他趕緊走過去,一把抱住她,然后發(fā)現(xiàn)她在微微抽泣。他更緊地抱住了她,沒想到她更放肆地抽泣起來。喬凡尼知道她一定聽到了剛才他與伊薩克斯的對話。他抽出身來,抱住她的頭,吻著她的滿含熱淚的雙眼說:“親愛的阿珠,你一哭,就不漂亮了。”
董菡珠噗嗤一聲笑出來,伸出雙手抱住喬凡尼的脖子,額頭蹭著他濃密的胡子;“我本來就不漂亮,只有你覺得我漂亮?!?/p>
“阿珠,你是我眼睛里最漂亮的女人。是最漂亮的上海女人。來,我給你介紹伊薩克斯先生?!?/p>
兩人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伊薩克斯早就離開了。喬凡尼聳了聳肩,又?jǐn)偭藬偸郑瑔柕溃骸澳阏f,這家伙會生氣嗎?”
董菡珠說:“你去問他呀,我覺得他不敢生氣,因?yàn)槟闶撬恼日??!?/p>
“那真是太好了。他現(xiàn)在是董先生公司的正式員工嗎?”
“是啊,來了快一個月了?!?/p>
“啊……”喬凡尼眼神閃爍地看著董菡珠,董菡珠不解,“你這是什么意思?”
喬凡尼吹了一聲口哨,眼睛直視著董菡珠:“妒忌的意思啊,這也看不出來?因?yàn)樗吹侥愕臅r間比我多得多啊。”
“那我就跟你上船啊?!?/p>
喬凡尼先是兩眼放光,很快又陷于沮喪:“這是真的嗎?啊,董先生不會同意的,你可是他的千金小姐。”
“我想他會同意的,只要我堅(jiān)持?!?/p>
“那我就靜候佳音了,親愛的阿珠小姐?!彼治橇讼露罩?。董菡珠說,“我的臉好像貼著一個鳥窩。”
“鳥窩?”喬凡尼沒反應(yīng)過來。
“是啊,你看,那不是鳥窩是什么?”董菡珠摸了一把喬凡尼的胡子。
“那我把他們?nèi)俊彼隽藗€剪刀的手勢。
“也不要,它們很可愛。有的時候,它會帶給我溫暖。你在船上的時候,我會非常想念它?!?/p>
喬凡尼緊緊抱住了董菡珠,深情地說:“親愛的,我太感謝你了。我的國家有一句諺語,如果沒有愛情,生活簡直不可想象。是的,我不能想象,當(dāng)寧志號航行在無邊的大海和蒼茫的黑夜之中,那種寂寞就會把我包圍起來。如果沒有你,我感受不到任何航行的意義?!?/p>
董菡珠佯裝不以為然:“航行對你才是最重要的吧,我可不敢擠走它在你心中的位置?!?/p>
“親愛的,那就只有把我的心給你看了。”
“哈,喬凡尼,真不錯,把中國男人的那一套都學(xué)會了。不過,我還是很喜歡聽你這么說的?!?/p>
喬凡尼又盯著董菡珠說:“那你剛才說跟我一起上船是真的嗎?”
“當(dāng)然是真的啦。但是,怎么讓你的老板同意,就看你的了?!?/p>
“我就去找董先生?!眴谭材嵯窈⒆右粯颖汲鲩T去。董菡珠捂住嘴,笑意把她的眼角折成了一朵花。
董揚(yáng)仲當(dāng)然不同意董菡珠上船。理由是現(xiàn)在公司太忙,走不開。喬凡尼認(rèn)為這是托辭,他還想說什么,但董事長制止了他,一點(diǎn)也沒有讓步的意思。喬凡尼懊喪地走出了董事長辦公室。
這次上船前,喬凡尼沒跟董菡珠道別,是不敢。他的心情一直陰著。
董菡珠的情緒也很低落。她后悔自己信口開河,對喬凡尼說要跟他一起上船,明知爹爹不會同意還這么說,像是給他挖了一個坑,心中有些不忍。
那天董菡珠問起伊薩克斯航運(yùn)保險的事,伊薩克斯說了一大堆,聽得董菡珠云里霧里。不過伊薩克斯很執(zhí)著,不厭其煩地解釋。董菡珠還是沒完全弄懂,心想猶太人的腦袋確實(shí)是為經(jīng)商長的。說上海人精明算計(jì),跟猶太人一比,就不值一提了??吹贸龅苄蕾p他。爹爹看得遠(yuǎn),有魄力。伊薩克斯對航運(yùn)保險的算計(jì)非常合乎他的心思。她甚至看出來,自從伊薩克斯來了之后,父親對他的關(guān)心漸漸超過了喬凡尼。
十三
伊薩克斯邀請董菡珠去逸園玩,董菡珠想了想,說身體不適,不想去。伊薩克斯認(rèn)真地說,身體不適是因?yàn)槟悴桓吲d,高興了可以提高免疫力,身體就就不會不適了。董菡珠暗自笑了,猶太人就是猶太人,動不動就一本正經(jīng)講道理。想想,喬凡尼那個隱藏在繽紛胡須里的甜嘴會怎么說,他一定會說,親愛的,讓我們?nèi)ツ抢锾?、唱歌、喝酒,尋找快樂。或者他會裝作生氣地耍耍孩子脾氣,然后再來討好她。董菡珠開心地大笑起來。伊薩克斯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董菡珠卻有點(diǎn)不忍了。所以她對他說,你說得對,我要高興點(diǎn),那我們就去逸園吧。
亞爾培路上這家逸園的經(jīng)營范圍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它的主業(yè)——法商賽狗會逸園跑狗場。除了跑狗,還在它的五層大廈里開設(shè)了舞廳、西餐廳、酒吧間、咖啡室、彈子房、乒乓房和小型電影院。完全是“娛樂總匯”的做派。1945年底恢復(fù)營業(yè)后,當(dāng)年無奈去了大后方的上海人陸續(xù)回歸,逸園的鼎盛程度甚至超越了戰(zhàn)前。
伊薩克斯還是第一次去逸園。剛到上海聽人談?wù)撘輬@,是那種驚訝和艷羨的神態(tài),他也不由自主生出了神往。以他現(xiàn)在的消費(fèi)水準(zhǔn),去這樣的地方當(dāng)然不在話下。向董菡珠發(fā)出邀請,是覺得這位董事長的女兒美麗活潑,還帶著一點(diǎn)嬌嗔,這就是上海人說的“小姐脾氣”嗎?倒也可愛。上次目睹董菡珠和喬凡尼的舉動,他才意識到他們是戀人關(guān)系,所以他就選擇了退場。不過邀請一位漂亮女士去娛樂場所,一直是他的憧憬。這和戀人關(guān)系是兩碼事。
踏進(jìn)門,董菡珠就被爵士樂粘住了,兩只腳就不由自主地動起來,伊薩克斯亦步亦趨跟著舞動的董菡珠,饒有興味地欣賞著董菡珠舞動的身材。他不否認(rèn),這種身材和這種韻律感對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極具殺傷力。但他不知道,對董菡珠來說,喬凡尼的舞蹈才是她真正的殺傷力。
走進(jìn)去才知道原來這是一個餐廳。一個餐廳樂隊(duì)的演奏,居然有這么高的水準(zhǔn)。兩個黑人樂手十分明顯地突兀在一群菲律賓人中間,那臺電風(fēng)琴的聲音尤其悅耳。對董菡珠輕盈舞動的身體來說,什么地方都可以成為她的舞池。樂隊(duì)成員用眼神向她集體致意。這樣一來,董菡珠索性放開了,樂隊(duì)的演奏更加動聽,食客們看著董菡珠,把她當(dāng)成專門請來的伴舞女郎。
樂隊(duì)一曲終了,菜也上齊了,伊薩克斯對董菡珠做了個請的手勢,董菡珠坐下。伊薩克斯說,“不感謝我的邀請嗎?”
董菡珠舀起一口法式奶油蘑菇湯,很滿足的樣子,脫口就說:“味道像以前一樣正宗。”又對伊薩克斯說,“對呀,我很感謝。你來過逸園嗎?”
“不,我是第一次。但我早就聽說過這里?!?/p>
“看起來現(xiàn)在逸園的上海老板比老早法國老板有魄力,場子鋪得這么大,苗頭不小啊?!彼膊还芤了_克斯能聽懂多少,自顧自說著上海話。伊薩克斯聽懂了大半,其實(shí)他的英語比滬語也好不了多少。他附和著說:“老板有鈔票,越做越大。”董菡珠剛咽下一個法國蝸牛,向伊薩克斯伸出大拇指,“說得好。我祝愿你也越做越大。”伊薩克斯笑得很開心,舉起酒杯和董菡珠碰了一下,“借你的吉言?!倍罩楹鋈粏枺骸耙了_克斯,你會跳舞嗎?”“不,我只會欣賞?!薄澳翘上Я?。這里的舞廳雖然不如百樂門專業(yè),但這里有我最喜歡的法式蛋糕,一曲跳下來,還能品嘗美味,真是太美了?!笨吹揭了_克斯有點(diǎn)沮喪的樣子,董菡珠又安慰道,“不會跳無所謂的嘛,到這里來玩,就是尋開心的呀?!币了_克斯突然問:“你會騎馬嗎?”董菡珠夸張地叫了一聲,“騎馬,你會騎馬?”伊薩克斯把食指放在嘴上“噓”了一下,“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你會跳舞,我會騎馬,很正常啊。如果你想學(xué),我可以教你?!薄罢娴模昧?。我太想學(xué)了?!币了_克斯看了她一眼,“不過,這個年齡學(xué)騎馬可能有點(diǎn)晚了,我十歲就學(xué)了?!薄安煌恚灰_始,就沒有晚的。但是千萬不能告訴我爹爹啊?!薄盀槭裁矗俊薄安粸槭裁??!?/p>
一個月后,董菡珠一套騎馬行頭配備齊整。上裝精致,馬靴锃亮,一頂帽子戴在她的頭上,干練灑脫。這套行頭一裝束,不僅她自己心跳加速,周圍人的眼神也毫無吝嗇地寫著艷羨。陪伴在她左右的伊薩克斯更是驚嘆。
在馬術(shù)學(xué)校里兜了幾圈,董菡珠就有了不錯的感覺。伊薩克斯覺得,董菡珠聰明伶俐,極具天賦。可看到那個白俄教練的眼神,真想扇他。幾次試騎之后,董菡珠就說要外放了。伊薩克斯有點(diǎn)不放心,董菡珠很堅(jiān)持。白俄教練說,美麗的姑娘,讓我?guī)е阍囈辉嚢?。伊薩克斯心想,要帶也是我?guī)?,哪兒輪得到你呀。他瞥了一眼白俄教練,對董菡珠說,來,跟我走。董菡珠笑了,勒了勒馬頭。伊薩克斯兩腿往馬肚子上一夾,馬就乖順地跑了起來。董菡珠緊緊相隨。伊薩克斯放慢了速度,示意董菡珠跑在他的旁邊,兩匹馬并駕齊驅(qū)。為了讓她放松,伊薩克斯和董菡珠說著話。走到羅別根路的時候,迎面駛來兩輛轎車,似乎玩著追逐的游戲,汽車輪胎與柏油馬路摩擦發(fā)出尖利的嘯聲。董菡珠的馬忽然驚了,兩條前腿高高尥起。董菡珠在馬接近挺直的脊背上,發(fā)出尖利的叫聲。伊薩克斯立即翻身下馬,勒住高高昂起的馬頭,捋著馬鬃,安撫著它,它的眼睛里盡是驚恐。再看董菡珠,臉色煞白,連連干嘔。伊薩克斯把她從馬上扶下來,她一下子就倒在他的懷里。這讓伊薩克斯有點(diǎn)始料不及,又有點(diǎn)慶幸。等董菡珠漸漸恢復(fù)了平靜,伊薩克斯說,和跳舞比起來,騎馬是不是更刺激?還想繼續(xù)嗎?董菡珠咽了咽口水,為自己壓驚,說,那還用問,當(dāng)然要繼續(xù)啊。不就是騎馬嗎?不信我征服不了它。董菡珠整了整裝束,踏上馬鐙翻身上馬,那樣子很輕捷,像一個熟練的騎手。伊薩克斯向她伸了伸大拇指。
伊薩克斯越來越為董菡珠傾倒。董菡珠的馬術(shù)水準(zhǔn)直線上升,以一種鶴立雞群的狀態(tài)徜徉于一群中外騎手中,出乎他的意料,也超過了他的預(yù)期。而他就是這個風(fēng)姿綽約的女騎手的陪練。他浸潤在沉默的幸福之中。不過,這種不能言說的幸福不會假以時日變得淡漠,反而會釀成一種疼痛。所幸他的冷靜和內(nèi)斂恰如其分地平復(fù)了這種越來越明顯的痛楚。董菡珠的確使他心醉,但相對于戀愛,他更要婚姻。他反復(fù)權(quán)衡著這種可能性,他不想輕易出手。如果遭到拒絕,那將給他帶來多大的難堪。從小他就對失敗有一種天然的抗拒,因此他要求自己只有成功沒有失敗。他至今沒有戀愛過,就是因?yàn)閷賽鄣目謶?,恐懼遭拒,況且還有喬凡尼,這個滿臉大胡子的意大利佬。他一旦加入,戀情就變成了一個三角。這還是樂觀的,如果董菡珠直接拒絕了他,對他的打擊將更大。他像為寧志號設(shè)計(jì)航運(yùn)保險那樣精確地分析著他的戀愛運(yùn)程。
董揚(yáng)仲已有所察覺,這些日子女兒經(jīng)常跟著伊薩克斯出去騎馬,伊薩克斯進(jìn)進(jìn)出出的高興都寫在臉上。他其實(shí)蠻中意這猶太小子,他和他的經(jīng)營理念,生活態(tài)度有不少競合??上畠汉退麤]緣分。
喬凡尼剛下船,第一件事就找董菡珠,但兜了一圈竟然見不到人。公司里誰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急匆匆跑到董事長辦公室,董揚(yáng)仲正埋頭工作。見喬凡尼進(jìn)來,就站起來擁抱了他一下,說:“我的大船長,又一次凱旋。祝賀你啊。哎,你好像不高興啊?!眴谭材岷敛谎陲椬约旱牟粣?,“董事長,阿珠呢,怎么到處找不到她?”董揚(yáng)仲說:“連我也找不到她,聽說又愛上了騎馬?!眴谭材岬难劬孟褚獜陌枷莸难鄹C里爆出來,“騎馬?我的天哪。在哪里?”董揚(yáng)仲把手一揮,“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你自己去找吧?!眴谭材釃@氣,“連你都不知道,我到哪里去找?”
傍晚時分,董菡珠一身香汗去了喬凡尼的宿室,喬凡尼一把抱住她,董菡珠立刻像一顆棉花糖那樣在他的懷里軟化了。喬凡尼終于放開她時董菡珠說:“好像過了一個世紀(jì)?!?/p>
“我找了你一天,還以為你失蹤了?!?/p>
“瞧你多酸啊。嗨,你會騎馬嗎?”董菡珠撇撇嘴。
喬凡尼說:“我已經(jīng)有馬了,船就是我的馬?!?/p>
“那我就更要騎馬了,你在水里走,我在陸上跑,一個水里一個陸上,正好。猜猜我的教練是誰?”
“這和我沒關(guān)系,我可不想猜。”
“你猜一下嘛。”董菡珠發(fā)嗲。
喬凡尼摸了一下她的臉:“我試試,聽說西郊有個馬術(shù)學(xué)校,教練好像是個白俄。”
董菡珠點(diǎn)點(diǎn)頭說:“你還很懂行的,不過不是白俄,這個人你認(rèn)識?!?/p>
“不會是伊薩克斯吧?他會騎馬?”
“我說你一定猜得到,就是伊薩克斯,他的騎術(shù)很高明,馬術(shù)學(xué)校的白俄教練都服他?!倍罩橹刂氐赜H了喬凡尼一口。
“真的嗎,所以你就迷上了騎馬?”
“是啊,騎馬太有意思了。”
“我可覺得沒意思。”喬凡尼垂下了頭。
“為什么?”
“因?yàn)橐了_克斯當(dāng)你的教練?!?/p>
“你不是中國男人吧,你也吃醋嗎?”
“我的上帝,這個世界沒有哪個男人不會嫉妒自己心愛的女人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玩?!?/p>
董菡珠把喬凡尼的頭攬過來,胡亂地搓著他的頭發(fā):“真沒想到啊,你這么灑脫的男人還會嫉妒,上海人叫小家敗氣?!?/p>
喬凡尼從董菡珠的手里掙脫出來:“我什么都灑脫,但對愛情從來不灑脫。”
“看你的樣子,我都后悔跟你說了?!?/p>
“董事長早就告訴我了。連他都不知道你在哪里?!?/p>
“爹爹是逗你玩的,他才不管我騎馬不騎馬呢。你是想阻止我嗎?我可不想聽到這樣的話。”
“我可阻止不了你尋找刺激。不過伊薩克斯這家伙一定是故意勾引你的?!?/p>
“好了,別再吃醋了,你剛下船,好好睡一覺。明天我不去騎馬,分分秒秒陪著你?!?/p>
十四
第二天,喬凡尼和董菡珠直奔華懋飯店。
上次喬凡尼就對她說過,他一定要帶她到這里最豪華的套房來一度春宵。十樓的沙遜閣餐廳包房據(jù)說就是當(dāng)年沙遜的私人臥室兼書房。董菡珠挽著喬凡尼進(jìn)入包房的時候,不禁感嘆。壁爐上方有一張沙遜叼著雪茄面對黃浦江沉思的畫像。喬凡尼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像沙遜那樣,點(diǎn)燃一支雪茄,俯瞰黃浦江。看他故作姿態(tài)的樣子,董菡珠忍不住笑了起來。喬凡尼先是忍著,終于也憋不住笑了。董菡珠笑著說:“一個開船的家伙模仿一個超級大富翁,是什么感覺?”“哦,太棒了,無與倫比!至少,當(dāng)年他就在這里,這個樣子吸著雪茄。”董菡珠的目光圍著他打轉(zhuǎn),喬凡尼說:“你在干什么?我的大胡子沒看夠嗎?”董菡珠說:“喬凡尼,你這人太自信,不過自信的人很幸福。對不對?”她挑釁似的看著他。喬凡尼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啊,你說得太對了,我一天到晚都很幸福?!薄翱墒亲蛱炷??嗯?”喬凡尼拉過壁爐旁的一把椅子坐了下來,答非所問:“聽說,沙遜先生常常在這個壁爐旁和他的大亨朋友們商量大事,我們今天也來商量一件大事怎么樣?”董菡珠看他嚴(yán)肅的樣子,問:“什么大事?”“當(dāng)然是你和我之間的大事啊!”“那你說,我洗耳恭聽?!眴谭材嵬蝗灰话驯ё《罩?,湊近她耳朵說:“為了你剛才翻我的老賬,看我怎么收拾你!”
兩人孵在大理石浴缸里。這樣的肌膚之親還是第一次,喬凡尼驚嘆董菡珠纖細(xì)的肌膚,像極了玉白的中國瓷器,溫潤,細(xì)膩,真有怕打碎的錯覺。董菡珠在這雙把舵的粗礪的大手撫摸下醉了,醉得沒有了知覺。
兩個禮拜后,被突然失蹤的喬凡尼和女兒弄得心情極壞的董揚(yáng)仲才收到從拿波里發(fā)來的一份電報。電報說他們已在喬凡尼的老家訂婚,要在那里度過一個開心的假期,然后回上海舉辦婚禮。董揚(yáng)仲氣哼哼地把電報紙揉成一團(tuán),心里說,小姑娘真是無法無天,連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個??蛇@不都是喬凡尼的功勞嗎?哼,這意大利小子竟敢私自帶走我的女兒。罷了,一個巴掌拍不響。董揚(yáng)仲恨恨地在心里數(shù)落女兒,阿珠啊,我從不干涉你的感情選擇,我可不是頑固死板的人,但你們總得告訴我是嗎?跟我來先斬后奏這一套。頂煩人的還是航班,船票都賣出去了,不能按時啟航,公司要違約賠鈔票,說不定還要把國際航班業(yè)務(wù)取消掉。這是公司一塊肉頭啊,儂喬凡尼難道不曉得休假期嗎?再不回來,下一個航班怎么跟得上?想到這里,他當(dāng)即就去郵局按來件地址發(fā)了一份加急郵件,要求他們終止假期,立即返回。但郵局告訴他,即使是加急,到拿波里也要好幾天。董揚(yáng)仲忍不住在電報紙上捶了一拳。
可惜喬凡尼和董菡珠早已去了威尼斯,董揚(yáng)仲的電報成了一張廢紙。
將近一個月,喬凡尼和董菡珠終于重新出現(xiàn)在董揚(yáng)仲面前。董揚(yáng)仲臉色鐵青著,不說話。董菡珠第一次怯怯地站在爹爹面前,等待他的發(fā)落。喬凡尼卻坦然地對董揚(yáng)仲說:“董事長,我愿意為我的超假期承擔(dān)責(zé)任。”
董揚(yáng)仲瞪了他一眼:“我問你,推遲航班,你知道公司要賠償多少嗎?”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敢承擔(dān)責(zé)任?簡直荒唐。我看你這家伙就是太任性。”
“董事長,我和阿珠小姐是去我的老家訂婚,這件事太重要了。再說,我本來是想早點(diǎn)回來的,但是她……”他瞄了一眼董菡珠,發(fā)現(xiàn)她正瞪著他,后面的話就縮回去了。
董揚(yáng)仲自言自語:“哼,我早就猜到?!苯又鴮谭材嵴f,“喬凡尼你給我聽著,承擔(dān)責(zé)任的事以后再跟你算賬,現(xiàn)在趕快回去休息,明天一早出航,決不允許再節(jié)外生枝。”又對董菡珠說,“你太無法無天了,眼睛里還有我這個爹爹嗎?回去好好想想?!倍罩榘蛋祽c幸,爹爹總算給了一個臺階。
董揚(yáng)仲說的節(jié)外生枝就顯示了他的擔(dān)心。可寧志號是公司的支柱,又廣受大眾矚目,它的動向常常是報紙的熱門新聞。對董揚(yáng)仲來說,他的生命已經(jīng)和寧志號連在一起了,他的后半輩子都離不開這條船了,當(dāng)然他也離不開喬凡尼。這趟航班喬凡尼走得很辛苦,相當(dāng)于疲勞駕駛,但他精湛的駕駛技術(shù)和豐富的經(jīng)驗(yàn)彌補(bǔ)了這一切。這讓董揚(yáng)仲稍稍感到一絲欣慰。
婚禮在國際飯店隆重舉行。媒體的關(guān)注也很隆重,可記者們都自感詞匯老套貧乏,異國戀情,郎才女貌,俊男倩女,似乎都涵蓋不了這對婚禮上的男女主角的形象。
國際飯店正在觥籌交錯,千里之外的東北戰(zhàn)場已是槍林彈雨。
內(nèi)戰(zhàn)比人們的預(yù)期要快得多。即便是上海,也依稀聽到了槍炮靠近的腳步。
寧志號成了越來越多的人們趕赴香港的選擇。
隔一天發(fā)一次的航班使喬凡尼的疲勞變成了常態(tài)。雖然已與董菡珠結(jié)婚,但兩人見面的時間比婚前更少。喬凡尼看得更多的是拖家?guī)Э冢は浒?,肩提手扛。人們擁擠著喧嚷著謾罵著,爭先恐后,神情緊張,翹首以盼。踏上船甲板,如釋重負(fù)。直到汽笛發(fā)出一聲長鳴,才漸漸安靜下來。其實(shí)寧志號已有超載之嫌,這讓喬凡尼聯(lián)想起十年前康蒂羅莎號上猶太難民的上海之旅。但他堅(jiān)信,只要不出意外,他的駕駛技術(shù)可以保證客船的航行安全。如果一條船可以承載人們的安全,那么作為這條船的船長是幸福的。再者,他要報答他的董事長兼岳父,更要報答董菡珠。
那天船出吳淞口,白云晴空,湛藍(lán)如洗。船上的人們也漸漸有了笑容。接近南丫島的時候,馬尾一般的卷云越來越濃,越來越厚。遠(yuǎn)方的建筑像是被揭去了一層灰色的翳障,忽然清晰起來。又過一會兒,海面像被灌了鉛一樣地污濁起來,船艙被海浪拍打得像個醉漢。喬凡尼從駕駛室里看出去,一波接一波的海浪爭先恐后地叩擊著遠(yuǎn)處的山崖,發(fā)出沉重的吼聲。喬凡尼心里一緊,像是臺風(fēng)的前兆。在他的航行生涯中,憑借準(zhǔn)確的預(yù)判,化解過多次災(zāi)難氣候。他決定在臺風(fēng)到來之前快速繞過這片區(qū)域。
但是,臺風(fēng)的到達(dá)超過了他的速度。
船體開始劇烈地晃動。觸礁了。慢慢向一邊傾斜。船艙開始進(jìn)水。人們陷入了極大的驚恐,慌不擇路,擁擠不堪,夸張地罵罵咧咧,夾雜響亮或者凄慘的哭聲、呵斥聲和指責(zé)聲。喬凡尼聽不懂人們在罵什么,董菡珠對他說過,和西方人遇到災(zāi)難時祈禱上帝不同,老天爺卻是中國人的出氣筒,也許他們在罵老天爺吧。他不知道老天爺是誰,反正是虛擬人物,也是高高在上的。不過他覺得自己也一定會成為被罵的對象。因?yàn)樗谴L。
油艙開始泄漏。船體傾斜加劇。
卡米洛聲嘶力竭地喊著讓兒童和女士先上救生船,他甚至用上了生硬的上海話,重復(fù)喊著“小人”“女人”,可他發(fā)現(xiàn)那些壯漢根本不理會他,一個肘子就把婦孺擠了下去??茁鍛嵟囟⒅鴫褲h們,用意大利語痛罵。喬凡尼厲聲阻止了他,然后告訴他,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必須是最后下船的兩個人,哪怕船體傾倒,還必須盡最大可能幫助更多的人脫身。
十五
在寧志號觸礁的地點(diǎn),海事當(dāng)局連續(xù)幾天勘察的結(jié)論稱,從在船艙內(nèi)部的尋找和打撈情況看,只有少部分乘客逃離了這次海難。但因無法證實(shí)逃離者的去向,所以只能將他們列入失蹤人員之列。
站在那個地方,董菡珠無聲地哭著,任淚水在臉頰上蜿蜒。這時她已有身孕了。
她想起喬凡尼曾跟她講起過在黃浦江自沉康蒂羅莎號,爹爹也講過,她當(dāng)時聽了也深感震撼,那個場景和眼下只在水里探出桅桿的寧志號是一樣的嗎?這就是喬凡尼的宿命?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就是為船而生的。
難道一定要為船而死嗎?不。不。她下意識地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嘴,仿佛這句話會從嘴里漏出來。一旦漏出來,就成真的了。海事當(dāng)局說的是失蹤啊。那么,喬凡尼是罹難者還是失蹤者。即便是失蹤,那又意味著什么呢,只是災(zāi)難的另一個頗為委婉的說法而已。對于他們的親人來說,和罹難比起來,哪個更殘酷呢?
董菡珠一襲黑衣罩在微微隆起的肚皮上,她的眼淚已經(jīng)干涸了。她忍不住想,肚皮里的小囡看得見我在哭嗎?
半年多后,喬凡尼和董菡珠的兒子誕生了。董菡珠為她取名喬念,就是想念喬凡尼的意思。
董揚(yáng)仲并未因?yàn)閷幹咎柡ky放棄客輪業(yè)務(wù)。幾年后,他在香港注冊了分公司,融資購入一批貨輪,開辟新的遠(yuǎn)洋航線。
1951年,原美亞公司老板邀請伊薩克斯去美國他的新公司發(fā)展。伊薩克斯臨行前對董菡珠說,如果她愿意,他想帶她和喬念一起赴美。董菡珠問為什么,伊薩克斯說,他要報恩。當(dāng)年喬凡尼救了他,把他帶到了上?!,F(xiàn)在他要離開了,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來報答。董菡珠又哭了。沒有喬凡尼的痛苦讓她變得越來越多愁善感。她對伊薩克斯說,她同意他把喬念帶去,但她自己要留下來陪爹爹,直到他終老。伊薩克斯的眼睛也濕潤了。
很多年后的一個夏季,在棉蘭老島的一個山區(qū)里,迷了路的德國記者于爾根被蒙上眼睛,由人推著走了很長一段路。即使蒙著眼睛,他也能感受路途的艱難。布條被摘去的時候,于爾根發(fā)現(xiàn)四肢已被荊棘劃出了一道道血痕。然后他看到了面目古怪衣著奇異的居民,聽到了古怪的語言。遠(yuǎn)眺,周圍全是高山和大片森林。目光收回到他站著的地方,就是一個簡陋的草舍。難道這是一個原始部落嗎?正當(dāng)他心情忐忑地做著各種揣測的時候,一個頭發(fā)花白身形高大的白人老頭被幾個人簇?fù)碇蛩吡诉^來。于爾根深感驚訝,這里還有白人?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老頭漂亮的銀色胡須,老頭微笑著擁抱了他。然后對他身邊的人說了句什么,那幾人就退了出去。老頭嘿嘿笑著說:“你是來跟我搭伴的嗎?”于爾根不知如何應(yīng)對。老頭接著說:“除了我,你是第二個來這里的白人。”
于爾根不解其意,非常茫然。老頭說,“別緊張,你一定是迷路了。幸虧你迷路了,否則我這輩子都見不到我的白人同胞了?!?/p>
于爾根這才松了一口氣:“那他們……”
老頭笑著說:“他們沒把你怎么樣吧?當(dāng)時對我們可沒這么客氣?!?/p>
緊張過去后,于爾根迅速恢復(fù)了他的職業(yè)習(xí)慣,問老頭:“你是怎么到的這里?真是太不可思議了?!?/p>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居然在這里生活了這么久??晌叶纪爽F(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
“現(xiàn)在是1986年?!?/p>
老頭陷入了沉思,很久他才重復(fù)道,“1986年。這么說,我在這里已經(jīng)呆了三十多年了。不知道我的卡米洛兄弟怎么樣了?!?/p>
“卡米洛是誰?”
“說來話長啊。那年我們的船遇上了特大臺風(fēng),觸礁傾倒。我和我的大副卡米洛帶著乘客們盡力逃生,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漂流到這個地方??墒呛髞恚沂冀K沒發(fā)現(xiàn)卡米洛,至今沒有他的音訊。我?guī)鰜淼臅r候他不滿二十,一直跟著我,可是最后我還是把他弄丟了?!崩项^哽咽了。
于爾根不停地寫著。
老頭說,其實(shí)他早就想離開這里,但這里山高林密,全是當(dāng)?shù)厝说牡乇P,想要走出去太難了。曾有人偷偷離開被當(dāng)?shù)厝俗セ?,遭到殺戮。畢竟他們?dāng)年漂流到這里,人家收留了他們,雖然形同扣押,畢竟讓他們生存了下來。時間長了,他們和當(dāng)?shù)厝水a(chǎn)生了信任感,他反而放不下了。他和一起漂流到這里的朋友們改變了當(dāng)?shù)厝说牡陡鸱N,也嘗試過幫助他們與外界溝通,但被頑強(qiáng)地拒絕了。后來他覺得也許這樣的堅(jiān)持是對的,為什么一定要改變別人的選擇呢?
于爾根深表贊同,然后問起老頭的國籍。老頭說,“我是意大利人,還是上海人。你聽說過‘shanghailander’嗎?”于爾根想了半天,不明白。老頭哈哈笑著說,“你太年輕了,當(dāng)然不明白。幾十年前,也許更早的時候,許多生活在上海的西方人就把自己稱為shanghailander。不過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資格這么叫,因?yàn)槲沂巧虾5倪^客,駕著船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但是后來不一樣了?!庇跔柛吹嚼项^的笑紋像一朵綻放的花一樣?!案嬖V你,我娶了上海妻子,一個非常漂亮的上海姑娘?!?/p>
于爾根驚訝了,想不到在這個未開化的山區(qū)里還藏著這樣一個故事。太令人驚訝,太令人感動,太美妙了。他為自己的這次意外收獲簡直要蹦跳起來。但老頭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他一下子跌落到了低谷:“記者先生,我跟你說這些可不是讓你寫報道出名的。”
“為什么?”
“因?yàn)槟阋粚?,這里就會變成另一個模樣了。我剛才說過,我不希望他們的選擇被改變,除非他們自己?!?/p>
“但是先生,難道你要在這里呆一輩子嗎?”
“不,我一定會走的。你別忘了,我是上海人,我要回上海去。也許我的妻子還等著我呢。不過,這么多年了,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她。如果能再見到她,我將送給她一份禮物?!?/p>
“太浪漫了。可以向我透露那是什么禮物嗎?”
“哦,小伙子,這可不行。這是我的個人隱私?!崩项^捋了一把胡須。
于爾根無言以對,但似乎還不甘心:“我還不知道先生的名字呢。”
“這好辦,就叫我意大利老頭吧?!?/p>
“那好,我答應(yīng)你不寫報道,但我會永遠(yuǎn)記著意大利老頭的。”于爾根在采訪本上刷刷寫了幾個字撕下,遞過去說,“可愛的老頭,如果哪天你覺得可以讓我寫了,照這個地址告訴我,好嗎?”
“一言為定?!?/p>
于爾根信守承諾。一年多后,他收到一張照片,是他熟悉的意大利老頭,一個東方女子深情地?fù)碇?。雖然是側(cè)面,但能真切感受到兩位老人的激動。照片背面有一段留言:于爾根先生,我已經(jīng)回到上海,也找到了我美麗的妻子。謝謝你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意大利老頭喬凡尼和他的妻子董菡珠。一九八八年于上海。
那一天,年逾古稀的喬凡尼特地選在已經(jīng)更名為龍柏飯店的沙遜別墅和董菡珠舊夢重溫。他鄭重地把自己寫了將近四十年的情書交給董菡珠,董菡珠淚流滿面。喬凡尼對她說,他的人生就像一條船一樣,遭遇過無數(shù)次驚濤駭浪?,F(xiàn)在,他的人生又重新開始了。董菡珠深情擁住了喬凡尼。
為他們拍照的,是他們的兒子喬念。
(全文完)
發(fā)稿編輯/張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