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記得五歲的時候,我與長我三歲的哥哥就開始收集各色各樣的香煙片了。經(jīng)過長久的努力,我們把《封神榜》香煙片幾乎全部收齊了,收藏在一只金盒子里——這是父親給我們的小小保險箱。這里面還有父親用爛泥做的大兵。盒子外面掛著一把玲瓏的小鎖。小鑰匙就由我與哥哥保管。
我八歲的那一年,父親退休了。他要帶哥哥北上住些日子,叫母親先帶我南歸故里。這突如其來的分別,真讓我們兄妹十二分的不快。我們覺得難以割舍的還有那唯一的金盒子,與那整套的《封神榜》香煙片。它們究竟該托付給誰呢?兩人經(jīng)過一天的商議,還是哥哥慷慨地說:“金盒子還是交給你保管吧!我到北平以后,爸爸一定會給我買許多玩意兒的!”
金盒子被我?guī)Щ毓枢l(xiāng)。在故鄉(xiāng)寂寞的歲月里,童稚的心,已漸漸感到孤獨。我寫信告訴哥哥說金盒子是我寂寞中唯一的良伴,他的回信充滿了同情與思念。他說,明年春天回來時給我?guī)гS許多多的好東西,使我們的金盒子豐富起來。
第二年的春天到了,我天天在等待哥哥的歸來??墒峭蝗灰粋€晴天霹靂似的電報告訴我們,哥哥竟在將要動身的前一星期,患急性腎臟炎去世了。我已不記得當(dāng)這噩耗傳來的時候,是怎樣哭倒在母親懷里的,仰視淚痕斑斑的母親,孩子的心,已深深體驗到人事的變幻無常。我除了慟哭,更能以什么話安慰母親呢?
金盒子已不復(fù)是寂寞中的良伴,而是令人傷感的東西。我縱有一千一萬個美麗的金盒子,也抵不過一個親愛的哥哥。我雖是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卻懂得不在母親面前提起哥哥,只自己暗中流淚。每當(dāng)受了嚴(yán)師的責(zé)罰,或有時感到連母親都不理解我時,我就獨個兒躲在房里,閂上了門,捧出金盒子,一面擺弄里面的玩具,一面流淚,覺得滿心的憂傷委屈,只有它們才真能為我分擔(dān)。
父親安頓了哥哥的靈柩以后,帶著一顆慘痛的心歸來了。我默默地靠在父親膝前,他顫抖的手撫著我,早已嗚咽得不能成聲了。
三四天后,他才取出一個小紙包說:“這是你哥哥在病中,用包藥粉的紅紙做成的許多小信封,一直放在袋里,原準(zhǔn)備自己帶給你的?,F(xiàn)在你拿去好好保存著吧!”我接過來打開一看,原來是十只小紅紙信封,每一只里面都套有信紙,信紙上都用鉛筆畫著“松柏長青”四個空心篆字,其中一個,已寫了給我的信。他寫著:“妹妹,我病了,不能回來,你快與媽媽來吧!我真寂寞,真想念媽媽與你??!”那一晚上我整整哭到夜深,第二天就小心翼翼地把小信封收藏在金盒子里,這就是他留給我唯一值得紀(jì)念的寶物了。
三年后,母親因不堪家中的寂寞,領(lǐng)了一個族里的小弟弟。他是個十二分聰明的孩子,父母親都非常愛他,給他買了許多玩具。我也把我與哥哥幼年的玩具都給了他,卻始終不舍得把這只小金盒子給他。有一次,被他發(fā)現(xiàn)了,他跳著叫著一定要。母親帶著責(zé)備的口吻說:“這么大的人了,還與六歲的小弟弟爭玩具呢!”我無可奈何,含著淚把金盒子讓給小弟弟,卻始終不忍將一段愛惜金盒子的心事,向母親吐露。
金盒子在六歲的童子手里顯得多么不堅牢??!我眼看他扭斷了小鎖,打碎了爛泥兵,連那幾個最寶貴的小信封也幾乎要遭殃了。我的心如絞著一樣痛,趁母親不在,急忙從小弟弟手里搶救回來,可是金盒子已被摧毀得支離破碎了。我真是心疼而且憤怒,忍不住打了他,他也罵我“小氣的姊姊”,他哭了,我也哭了。
一年又一年地,弟弟已漸漸長大,他不再毀壞東西了。九歲的孩子,就那么聰明懂事,他已明白我愛惜金盒子的苦心,幫著我用美麗的花紙包扎爛泥兵的腿,用銅絲修補起盒子上的小鎖,說是為了紀(jì)念他不曾晤面的哥哥,他一定得好好愛護(hù)這只金盒子。我們姊弟間的感情,因而與日俱增,我也把思念哥哥的心,完全寄托于弟弟了。
弟弟十歲那年,我要離家外出。臨別時,我將他的玩具都理在他的小抽屜中,自己帶了這只金盒子在身邊,因為金盒子對于我不僅是一種紀(jì)念,而且是骨肉情愛之所系了。
作客他鄉(xiāng),一連就是五年,小弟弟的來信,是我唯一的安慰。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念了許多書,并且會畫畫了。他又告訴我說自己的身體不好,時??人园l(fā)燒,說每當(dāng)病在床上時,是多么寂寞,多么盼我回家,能坐在他身邊給他講香煙片上《封神榜》的故事??墒且驗閼?zhàn)時交通不便,又為了求學(xué)不能請假,我竟一直不曾回家看看他。
然而,恍惚又是一場噩夢襲來。一個電報告訴我,弟弟突患腸熱病,只兩天就不省人事,在一個凄清的七月十五深夜,他去世了!在臨死時,他忽然清醒起來,問姊姊可曾回家。我不能不怨恨殘忍的天心,在十年前奪去了我的哥哥,十年后竟又要奪去我的弟弟,我不忍回想這接二連三的不幸事件,我是連眼淚也哭干了。
哥哥與弟弟就這樣離開了我,留下了這一只金盒子,給予我的慘痛該是多么深?但正因為它給予我如此慘痛的回憶,使我可以捧著它盡情一哭,總覺得要比什么都不留下好得多吧!
幾年后,年邁的雙親,都相繼去世了,暗淡的人間,茫茫的世路,就只丟下我踽踽獨行。如今我又打開這修補過的小鎖,撫摸著里面一件件的寶物:貼補爛泥兵腳的美麗花紙已減退了往日的光彩,小信封上的鉛筆字也已逐漸模糊得不能辨認(rèn)了。可是我痛悼哥哥與幼弟的心,卻是與日俱增,因為這些暗淡的事物,正告訴我他們的離開是一天比一天遠(yuǎn)了。
(摘自《愛與孤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