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天蓉

自制是一種能力，只有做到自制才會心安理得。有些糊涂事很微小，做了也不會掀起大風大浪，甚至連一個小小的漣漪也不會出現(xiàn)。即便如此，我們?nèi)砸逃龑W生遇事需保持冷靜，緩一緩再做決定，那么糊涂事就可以避免。

一

教室里的花架上，植物很多，顏色卻只有一種——綠色。大多數(shù)孩子為了容易照料，所養(yǎng)的植物以蘆薈和綠蘿為主。去年唯一綻放著的菊花，如今只剩下幾根枯萎的花梗挺直在漆黑的盆里，不甘消失，向孩子們訴說著她曾經(jīng)的美麗。

今日的花架上，多了一盆郁金香。萬綠叢中一點紅，不足以表達她的美。她高挑的身子，穿著簡單的三葉綠裙，優(yōu)雅中散發(fā)著蓬勃之感，玫紅色的花朵欲放還羞，半開著笑臉。連安居的花盆也美得脫俗，淡粉色的外衣加上波浪花邊，如同綻放的花朵。

“這是誰帶來的花呀？”我忍不住想知道這么美麗的花，誰是她的主人。

“王靜怡——”學生們拖著調(diào)子，目光齊刷刷地射向了她。我與她目光觸碰到的那一秒，她害羞地低下了頭。

她是這花的主人，我不意外，她就像郁金香般美麗。

開學第一天，為了讓新?lián)芜@個班教學的老師們，能叫出他們的名字，我想請學生們幫忙畫個座位表。

“同學們誰愿意幫老師畫個座位表？”學生們紛紛舉手。

“老師有兩個要求。第一，字要端正，這樣容易看得清楚。第二，空間感要強，要從老師站著的角度來寫名字，這表是給老師看的，要方便老師。誰能做到？”

舉手的學生陸續(xù)將手收了回去，只剩下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

“好吧，你們兩個都畫，到時候可要擇優(yōu)錄取哦?！?/p>

很快，那個男生交來了座位表，每個名字的“五官”長得還算端正，不過名字們好似喝醉了酒，站不得整齊的軍姿，這隊伍排得歪歪扭扭。

女生上交的速度慢了些，質(zhì)量卻是頂呱呱。秀氣端正的名字，排得整整齊齊。她還特意用尺給每個名字畫了小方格。住在小方格里的名字們特別規(guī)矩，名字與名字間的距離不差分毫。我不由得多看了那女生兩眼，白皙的臉上永遠漾著笑，在開口前，她的笑意會變得濃郁起來。眼鏡背后那忽閃的眼睛充滿靈氣。

之后的每一個任務，從不見她出什么紕漏，總是完成得接近完美。老師們很快對她青睞有加，學生們更是支持她當班長。

今天這美麗的郁金香，毫無懸念地贏得了一片贊賞。

第二天的素材本上，她主動交代了花的來歷，讓我感到一絲意外。

我居住的小區(qū)有一個郁金香花園，滿目的郁金香五顏六色，非常漂亮。同學們能欣賞到這花該多好??！我有了一個主意：“媽媽，我們?nèi)ゲ梢欢溆艚鹣惴诺轿覀儼喟?？這樣同學們也能看到這么美的花了。”“好的。”媽媽爽快地答應了。

我們出發(fā)了。做賊心虛的我，假裝是來欣賞花的。很快，我便中意了一朵粉色的郁金香?！皨專^來。”我招了招手，“這朵?！蔽矣谩盎鹧劢鹁Α彼奶帓呙?，發(fā)現(xiàn)并沒有人。媽媽彎下腰來，摘下我看中的那朵，我卻假裝是用手機在給媽媽拍照。老天保佑，千萬不要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最終，我的計劃成功了。

我知道，我這種行為是不對的，可我也是沒辦法，我都是為了我們班級。我發(fā)誓，我再也不偷摘了，請你們原諒我。我不希望說出這件事后，你們會處處提防我，不和我做朋友。

字里行間中，她明白自己的行為是不對的，并有著深深的自責。可最終，她還是做了，還是沒能抵制鮮花的誘惑。無論如何，她的行為的確與“偷”沾上了邊，她擔心別人知道后會提防她，像提防一個“小偷”一樣的提防她，她的這種擔心的確是存在的。

她既然有擔心，為什么還要將這件事寫在素材本里，告訴老師？告訴了老師，她剛剛收獲的贊賞豈不打了水漂？可能還會影響她在老師心目中的美麗形象，她也不顧？她也許并沒有想到這些，只是單純的信任，她相信老師可以理解她。她是勇敢的，敢于把自己不光彩的一面說出來。這恰恰體現(xiàn)了她光明磊落的一面！她不想用不光彩的手段，獲得贊賞。

我給她打了一個較高的等級，這素材最后能不能成為文章發(fā)在小報上，就看她自己的意愿了?？赡苓€是有擔心，周末在修改素材時，她并沒有選擇這一篇。既然，她不愿再提起，此事就告一段落吧?？晌业男睦锪粝铝艘粋€疑問——偷一朵小花算是小偷嗎？

二

無獨有偶，班上與她住同一小區(qū)的芮軒怡，也做了“偷花”之事。

芮軒怡寫的：

我對媽媽說：“我們?nèi)グ螏卓糜艚鹣惆桑俊眿寢尨饝耍骸昂冒?！”郁金香大盜正在秘密準備行動。

我們準備好袋子和鏟子出發(fā)了。一路上一陣陣狂風吹來，身上冷得直哆嗦。本來就黑暗陰森的夜晚，加上狂風大作和一陣陣沙沙聲，我和媽媽很害怕，心里直打鼓。

到了目的地，媽媽就趁著黑夜，在離馬路最遠的地方挖，這樣看起來模模糊糊的，就看不清我們在干什么了。在媽媽挖的時候我很害怕，不停地催促著：“媽媽快點兒，小心被別人看到！”正在這時候，媽媽突然小聲說道：“有人來了！”我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焦急地說：“媽媽，快撤退！”于是，我們急急忙忙地回了家。

我和媽媽很后悔，覺得不該偷郁金香。要是每個人都把郁金香挖回家，那么花園里不就沒有了嗎？這樣光自家好看，也太自私了！我們這樣不文明，小區(qū)里就會沒有這美麗的風景了！

看來，偷花事件不是偶然，可能還會繼續(xù)上演。

芮軒怡偷花是為了自家，王靜怡偷花是為了班級。想來，王靜怡的行為更容易被人原諒，她錯誤的行為，戴上了“高尚”的帽子。如今，芮軒怡的文章可不可以上報？上了，會不會對她產(chǎn)生很大的負面影響？不上，這偷花行為就當沒有發(fā)生？

最終，我依然打了一個高分，決定權交還給芮軒怡自己。

這個決定，令我有些顫抖。接下來事情的走向誰也不知道，也許是芮軒怡所無法承受的。

她粉粉的嘴唇總是微翹，給每個看到她的人甜美的笑。很少開口的她，有一個醉人的聲音，脆亮又不乏磁性。這聲音在某一天里，居然也會讓人生出乏味來。endprint

一天早上，教室里發(fā)出了響亮的“嗚——嗚——”聲，跑去一看，是她哭了。她趴在課桌上，正哭得傷心，沒有理會我的出現(xiàn)。

“怎么啦？”我俯下身問她。

她依然盡情釋放著傷心的情緒，哭聲反而更大了。我用眼神掃過她周邊的學生，他們紛紛回應我：“她不喜歡她的新同桌，嫌她的同桌臟，就哭了?！?/p>

“??？就因為這呀！”聽到這句話，她止住了哭，淚眼婆娑地望著我。

“要說臟，你的新同桌太小兒科了?！蔽茵堄信d趣地講起我的一個同桌，“我的同桌那才叫臟，鼻涕能拖到膝蓋，關鍵他還不擦，重新把它吸回去了……”

同學們聽著我的講述，一臉的惡心狀。她聽著聽著也笑出了聲。

“我們誰會是十全十美的呢？我的同桌那么臟，我卻時常懷念跟他同桌的日子。現(xiàn)在想想，我當時應該給他指出不講衛(wèi)生的缺點，這樣他才能改正呀！”我轉(zhuǎn)而對她的新同桌說，“看，今天你的同桌用自己的眼淚告訴你，以后要注意衛(wèi)生哦，不然會把人嚇哭的！”

新同桌點了點頭，她不好意思地臉紅起來。

她就是這么一個容易傷心又容易哄的孩子。

那次，她哭得更奇怪。班會課上，她正講著故事呢，講著講著哭了。后來才知道，是她忘詞了。

想象著，她發(fā)表了那篇文章，同學們說點兒什么，她得哭成啥樣啊！

沒想到，她就修改這篇素材，就要發(fā)表這篇文章！她是勇敢到無所畏懼，還是天真到從未考慮后果，我就不去細細研究了，我只期待同學們看到這篇文章時，能來一個“百家爭鳴”，說道說道這“偷花”的是是非非。同時期望，他們能顧忌她的感受，別惹哭了她。

“偷花”事件赫然出現(xiàn)在小報上，理應有的爭論使我感到害怕，乃至產(chǎn)生了我無力招架的幻覺。這情況卻并沒有發(fā)生。小報如同一個無底深淵，這篇文章深藏于此，自然只剩下孤寂了。這種孤寂讓我有種釋然的感覺，在我的心里“偷花事件該如何處理”是沒有答案的，如今，沒有答案便是最好的答案了。

可這種靜寂，幾乎讓我產(chǎn)生了生理上的不言癥。明明感受到股股熱浪襲擊著我的喉嚨，干裂的嘴唇卻忘了如何開啟。四十多雙眼睛，掃過這張報紙，是真的沒有一個人看到？還是看到了，并不在意？還是在意，卻不知道說什么？

也罷，也罷。

我的心里還是有那個疑問——偷一朵小花算是小偷嗎？

三

日子如同呼吸般悄無聲息地一點兒一點兒前行。我們本學期的語文教學已經(jīng)接近尾聲，今天教學的是古詩《池上》，詩中的“偷采白蓮回”令我深受啟發(fā)。該是徹底將“偷”說透的時候了。

面對白紙黑字的“偷花”事件，大家無動于衷。平常的日子，嘴里卻從不缺個“偷”字。還記得我寫過的簡淳嗎？簡淳就因被懷疑偷錢，他媽媽被氣得歇斯底里。可見“偷”字在我們班里是多么的敏感。

我發(fā)現(xiàn)，班上一有丟東西，那些學習不太好、習慣不太好的學生就會成為懷疑對象。懷疑來懷疑去，最后都會因沒有證據(jù)而不能“定罪”?？蓱岩蓞s并不會消失。在這種猜疑的生活中，有時忽略了同學間的友情。

“同學們，請拿出筆和本子。從現(xiàn)在起，你不可以發(fā)出一個音，也不可以看旁邊同學。接下來，我會問幾個問題，你用筆回答就可以了?！蔽议_始了我的計劃。

“第一個問題：我們班有兩位同學偷了花，你猜會是誰？”我故意將“偷花”兩字說得特別響亮。

果然不出所料，在我巡視中看到，大部分學生猜測是平時表現(xiàn)不好的同學。

“第二個問題：她們是王靜怡和芮軒怡，你猜她們?yōu)槭裁赐祷?？”當聽到名字的時候，許多學生違反了規(guī)定，發(fā)出了疑惑的聲音。我制止了他們，要求他們認真答題。

學生們聽到她們的名字后，都為她們偷花找了很好的借口。由于王靜怡的花已經(jīng)拿到班級來了，更多的學生已經(jīng)猜對了她的動機。部分學生回想起芮軒怡寫的文章，也答對了她的動機。學生們不說，并不代表沒看到文章。

“第三個問題：你認為偷花這一行為可恥嗎？”

部分學生表示理解她們的做法，大部分學生還是認為偷東西是不對的。也有學生認為，偷個花還不至于說“可恥”這么嚴重。

“第四個問題：《池上》中的小孩，偷了白蓮，為什么白居易還是那么喜歡他，覺得他天真無邪？偷花的她倆，在我們眼里卻是不對的？”

這個問題的回答可謂五花八門，最天真的回答是：因為那小孩不懂藏蹤跡。言下之意，不懂得藏就是天真，懂得藏了，就是不良行為。最沒邏輯的回答是：因為那小孩采的是鄉(xiāng)下的蓮花，鄉(xiāng)下蓮花多。她們采的是城市里的花，城市里人多花少，都像她們那樣做會被采光。言下之意，人少就可以隨便采別人的東西。最有經(jīng)驗的回答是：電視劇里不也經(jīng)常有人采樹林里的一朵花什么的，他們采的是野花，沒有主人的花是可以采的，詩中的小孩估計采的就是野白蓮……

我佩服孩子們的豐富想象力，可這些答案并不是我想要的。

“同學們，老師設計這些問題是為了告訴你們以后要注意幾點。第一，不要戴有色眼鏡看同學，一說到‘偷，就判定是某些同學所為。第二，不要隨便給人貼上‘偷的標簽。她倆的這一行為肯定是不對的，但并不意味著她倆就是小偷了。第三，無論有多少理由，都不能將錯的變成對的。王靜怡為了大家都能欣賞到美麗的花，心是好的，可行為是不妥的?！?/p>

可能一下子說太多了，學生們還在咀嚼我剛剛說的話。

“第四，問題本身也會出錯，不要一味地相信?！冻厣稀分械男『?，并沒有偷東西?！睂W生們一臉驚訝地望著我，“更多的人認為，詩中‘偷采白蓮回中‘偷，指的是‘悄悄的意思。”

“??？怎么會這樣？”學生們一時無法將剛才的思緒抽回，不由得埋怨，“老師真壞！”

我清了清嗓子，一臉嚴肅地說起來：“老師只是想說，采一朵花不足以成為人人喊打的小偷，但每一個人要抵制住一切誘惑，遵守做人準則！”

一個月后，我把她倆找來。

“同學們知道你倆偷花后，有沒有什么反應？對你們有沒有造成什么影響？”我無法放下懸著的心。

“沒什么反應，沒人再提起?！蓖蹯o怡朝芮軒怡望了一眼。

芮軒怡朝她點了點頭，表示贊同：“沒什么影響?！?/p>

“這事說開了倒好，本來我還一直提心吊膽，怕同學們知道我偷花?！币幌蚴枪怨院⒌耐蹯o怡又笑開了。

“對啊，有時候藏著一個秘密也會很累的。這件事本是小事，你們的媽媽肯定也認為采一朵花沒什么，不然也不會幫你們一起去‘作案了?！?/p>

我總還想說點兒什么，她們的疑問幫到了我：“老師，你偷過花嗎？”

“老師小時候一定也采過別人家的花，那時候不知道什么是偷，只知道好看就采了?，F(xiàn)在看來，那就是偷了?！蔽依^續(xù)說道，“前些日子我?guī)е杜?，她看到路邊有漂亮的月季花，想采來插在自己的小辮上，我告訴她要找花的主人要。雖然費了好長時間才找到花的主人，但，得到允許采的花才漂亮?！?/p>

我已經(jīng)找到那個疑問的答案：偷一朵小花也是偷。只是，摘花的人沒意識到，善良的人們永遠會選擇理解和原諒這些摘花的人。

如今，教室里的郁金香早已凋零，只剩下干枯的花梗。我卻清晰地記得她盛開的笑臉，記得她曾是我最好的教育素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