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家民
張沖曾是國民黨情報方面的中堅力量,曾以反共為業(yè),也曾是暗傷周恩來的“伍豪啟事”的炮制者,后因謀求國共合作而與周恩來交往……張沖逝世后,周恩來竟忍不住掉下眼淚,以致語不成聲,連說:“每念……公誼,迄難忘懷,而且也永不能忘懷!”
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后,在準備放蔣的宴會上,周恩來第一次見到了蔣介石的隨從人員張沖。當他來到張沖桌前,停住腳步,做秘密聯(lián)絡(luò)工作的共產(chǎn)黨人潘漢年連忙將張沖介紹給周恩來。周恩來握住張沖的手說:“來,張先生,為我們在今后的談判中竭誠合作而干杯!”
張沖站起身來,舉杯的手略微顫動。可以說,他是在座的國民黨方面代表中心情最復雜的一位。這種復雜的情感仍然與周恩來有關(guān)。若干年之后,人們才知道,他就是國民黨中統(tǒng)“伍豪啟事”的炮制者。
1932年2月中旬,上海的《申報》《時報》《新聞報》等相繼刊出一則由國民黨中統(tǒng)杜撰的《伍豪等脫離共產(chǎn)黨啟事》?!拔楹馈笔侵芏鱽碓诎讌^(qū)工作時的化名。其時,周恩來早于1931年底秘密從上海到達江西中央蘇區(qū),擔任中共蘇區(qū)中央局書記已近兩個月?!秵⑹隆氛_蔑攻擊中共和蘇聯(lián)政府,進而誣陷“伍豪”其人。
風雨幾度,轉(zhuǎn)眼到了1936年春天,又是這位張沖,又在《申報》上登出一則尋找“伍豪”的啟事,要求被尋者見報后于5月5日去上海北四川路新亞酒店某號房間,與落款者一晤。
然而,張沖這次可不是故技重施,而是出于民族大義,要尋求國共合作。雖說張沖是中統(tǒng)要員,在其任上也搞了許多特務(wù)活動,但因其接觸共產(chǎn)黨情報的便利條件,對共產(chǎn)黨有較多的了解。事實告訴他,共產(chǎn)黨并非“殺人放火”的“洪水猛獸”,特別是中共方面的《八一宣言》對他觸動很大,他對蔣介石“攘外須先安內(nèi)”的政策產(chǎn)生了懷疑。他曾對部下說,當前日寇侵略日亟,共產(chǎn)黨也是有愛國心的,為什么不可以聯(lián)合起來一致對外呢?
《申報》啟事登出后,張沖便派要員晝夜守候在這家酒店的房間里。
鑒于幾年前的教訓,中共中央幾經(jīng)慎重考察,才派出潘漢年與張沖聯(lián)系,開始了兩黨間的秘密談判。西安事變發(fā)生時,張沖作為蔣介石的隨行人員亦被扣押,失去了自由,國共雙方一時失去了聯(lián)絡(luò)。事變和平解決之后,蔣介石為了和共產(chǎn)黨打交道,張沖的作用也日益顯得重要起來。他是國民黨中最年輕的中央執(zhí)委。這時他已調(diào)出中統(tǒng),專事代表國民黨蔣介石同延安和莫斯科秘密聯(lián)絡(luò)。他到西安之前,也有人勸他:“淮南(張沖—— 編者注)你過于冒險,這樣的事干好了千好萬好,如果做不好就會成千古罪人?!睆垱_卻很坦然:“調(diào)查科(中統(tǒng)——編者注)的任務(wù)就是對付共產(chǎn)黨的,但事至今日,我深切感到國共合則興,不合則亡。年年圍剿,節(jié)節(jié)失利;強鄰虎視,外債高筑;民不聊生,國將不國,我自受命以來,夙夜憂懼,將盡我職責,爭取停止內(nèi)戰(zhàn),一致對外。至于個人功罪,在所不計?!闭驗樗倪@種態(tài)度,使他與周恩來的關(guān)系從敵手變成了密友。
西安事變后,共產(chǎn)黨人與蔣介石方面開始談判,和談開始還順利。
張沖帶來了蔣介石的口信:共產(chǎn)黨要等憲法公布后才能公開;特別區(qū)恐怕中央的法令不能容;紅軍可以改編為3個師9個團,不可再加。
周恩來對此深表遺憾。張沖私下又告訴周恩來:“顧祝同規(guī)定你們1個師為1萬人,其底牌實為1.2萬人,你們可以力爭超過此數(shù)。”張沖還向周恩來建議通過在蘇聯(lián)留學的蔣經(jīng)國來做蔣介石的工作。
周恩來對張沖的誠意深表感謝。張沖嘆道:“可惜我手中無實權(quán),不然我們還能合作得更好?!?/p>
1937年3月8日,周恩來、葉劍英和顧祝同、張沖、賀衷寒再次會談,彼此認為許多意見大致已趨一致,決定將一個月來的談判做一個總結(jié),由周恩來寫成條文,當晚電告蔣介石作最后決定,以便執(zhí)行。當周恩來把他起草的《三八協(xié)議》草案提交顧祝同后,兩天沒有消息。周恩來去催問,第三天,突然由賀衷寒出面,拿出另一個修改案。周恩來一看,這個修改案對原已達成的協(xié)議作了重大的改動。許多地方令人難以接受,如紅軍改編成3個師后,每師只能有1萬人,共3萬人;服從蔣介石的一切命令;各級副職也由南京政府選派;把停止進攻河西紅軍的一條也刪去了……周恩來有些激動,高聲說道:“這樣的修改我不能同意!”
賀衷寒面無表情,也不搭腔。
“為什么要改成這樣?”周恩來追問。
“因為,”賀衷寒丟掉手中的煙蒂,瞪大眼睛說:“共產(chǎn)黨既然承認蔣委員長為唯一領(lǐng)袖,就應該一切服從南京政府的指揮……”他努力挑選著字眼:“紅軍和蘇區(qū)應該完全置于南京政府的直接控制之下,陜甘寧行政區(qū)仍能算一個地方行政區(qū),直屬所在各省?!?/p>
他見周恩來兩眼似乎要冒出火來,便不出聲了,等待著對方大發(fā)雷霆。
周恩來以尖銳的目光直視著賀衷寒。
回到住處,周恩來對葉劍英說:“應該馬上報告中央,賀衷寒的這一方案,意在利用這一機會,束縛我們。束縛我們愈緊,我們愈難在蔣面前討價還價。這些爭執(zhí)基本上仍是民主政治與紅軍獨立領(lǐng)導問題。”
葉劍英贊同:“這些問題跟顧、賀根本解決不了。賀衷寒這個家伙真是反共習性難改。”
中共中央書記處12日復電周恩來、葉劍英:賀、顧所改各點太不成話,其企圖在于欲使我黨放棄獨立性,而變成資產(chǎn)階級政黨之附屬品。關(guān)于此點,我們必須堅持自己立場,絕對不能遷就……
當晚,周恩來約見張沖。像往常一樣,他雖然一肚子火,但講起來仍然很克制:“由于賀衷寒橫生枝節(jié),一切都有根本動搖的可能。我希望你以原提條文電告蔣先生,否則,只有請你回南京見蔣說明此間的事?!?/p>
張沖見事情出現(xiàn)反復,有些著急。
周恩來看到張沖一副著急的樣子,反而安慰他:“我只是說明我黨不承認賀案,對于兩黨團結(jié)救國,擁護蔣委員長的根本方針并沒因賀案而有所動搖?!彼詭追种S刺地說:“偌大兩個黨,又經(jīng)過這么多曲折才坐下來,豈能因賀衷寒一紙空文給攪散了!歷史會原諒我們稍稍耽誤了會兒?!?/p>
一個月來,張沖與周恩來朝夕相處,頻繁接觸,對周恩來的敬佩又多了幾分。周恩來的這一番話,使他頗受感染。他提議:“我一個人是無能為力的,我們5個人是不是再坐下來談?wù)劊俊?/p>
周恩來很堅定:“我看西安沒什么可談的,我只有見蔣再說了?!?/p>
1937年3月下旬,周恩來飛抵杭州,準備同蔣介石直接會談。
在西湖談判中,張沖鞍前馬后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周恩來為了表達對張沖的真誠謝意,特請潘漢年為他倆照了一張合影。
6月4日,張沖陪同周恩來到達九江。廬山北麓的蓮花洞前,已經(jīng)備好了幾乘轎子。張沖指了指轎門,請周恩來入轎。周恩來擺擺手:“用不著。我們步行上山吧,順便還可游山逛景?!?/p>
轎夫們?yōu)殡y地互相看了看,握住轎桿不知所措。周恩來回頭笑笑:“你們就跟著走,腳錢我會照付的?!?/p>
周恩來、張沖在前面走,轎夫們抬著空轎跟在后面。在好漢坡,張沖擦著額上的汗珠子,感慨地說:“你的體力比委員長好多了?!?/p>
“他年紀比我大嘛!”周恩來也走出了汗,脫掉中山服外套,放在左胳膊上。
周恩來被安排住在牯嶺鎮(zhèn)河東路94號仙巖飯店。這個住處在南昌起義前,李立三、鄧中夏、張?zhí)着c蘇聯(lián)顧問鮑羅廷等人都住過。周恩來在各個房間走動了一遭,想起10年前的八一南昌起義,心里不免百感交集。張沖從蔣介石那里回來,告訴周恩來,蔣委員長要接待來廬山的許多要員,要他稍等幾天。周恩來沒有多說什么。
8日晚上,周恩來由張沖和戴笠陪同,來到蔣介石下榻的12號別墅。有了西安事變的“教訓”,蔣介石這次特意把戴笠?guī)?,對廬山周圍的3萬居民作了調(diào)查,凡有嫌疑者一律請其下山??禎傻膭e動隊集結(jié)待命,每日出操的號聲腳步聲相聞,一派草木皆兵。
蔣介石穿著灰色長袍,面帶微笑,站在石階上迎候周恩來。宋美齡和宋子文也站在路邊,笑臉相迎,把周恩來請進樓下的會客廳。
交談不歡而散。以后幾次交談,蔣介石沒有任何松動,周恩來只好攤牌:“我們不能同意蔣先生的提案。”
蔣介石毫無顧忌,連杭州答應的紅軍3個師以上設(shè)司令部的諾言也推翻了,只同意3個師以上設(shè)政訓處指揮。
天并不熱,周恩來的一排扣子全解開了,全身靠在椅背上,反問道:“政治機關(guān)如何指揮軍事?”
蔣介石氣沖沖地回答:“我要你們指揮,你們亦能指揮,這是沒有問題的?!?/p>
“不妥,此案終究不妥?!敝芏鱽砗仙厦媲暗奈募A,不想再談下去。
“我看可以,這個政訓處由你來當主任,康澤輔之……至于毛先生,朱先生,可以請他們出洋。”
周恩來站起來,用文件夾的背脊敲了一下桌子,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一個楊虎城已經(jīng)出洋了,再請朱德、毛澤東隨之,蔣先生,豈非你把我們黨也看作一個地方軍閥而已?”
蔣介石尷尬一笑: “言重了,言重了。在黨與黨之間我們是對等的嘛!現(xiàn)在只是我與你,或者說我與你們共產(chǎn)黨在討論問題?!?/p>
“看來我只有回延安請中共中央討論這個重大問題了?!敝芏鱽韸A上文件夾,朝門口走去, “此問題不能解決時,只有請張沖先生進蘇區(qū)去談了?!?/p>
6月18日,周恩來回到延安。
毛澤東的窯洞里又是煙霧騰騰。在一番爭論之后,毛澤東拿出一頂剛剛得到的國民革命軍的軍帽,戴在頭上試了試,說笑起來:“看來蔣介石是一定要我們戴他做好的帽子,我們就不妨戴一戴吧。反正腿還在我們身上,不行就走嘛!”
1937年3月,國共雙方談判代表周恩來(左一)、張沖在杭州合影
皖南事變發(fā)生后,國共關(guān)系風云突變。1941年2月18日,重慶傳出一條爆炸性新聞:周恩來聲明,在中共所提12條善后辦法未得裁奪以前,中共參政員難以出席參政會。
這無異意味著中共表示決裂!
接到中共方面公函的國民參政會秘書長王世杰,立刻去找張沖商談。
張沖在得知皖南事變后,為之震驚,痛心疾首地對部下說:“生死存亡之時,還做這等兄弟相煎之事,可恥!可悲!”他看了國民黨的《中央日報》關(guān)于事變的報道,對其歪曲事實、顛倒黑白的做法非常不滿,當眾將報紙扔到地上,來回踱步,許久不發(fā)一言,氣得飯也不吃。但是張沖又是國民黨要員,雖不滿于頑固派的倒行逆施,同情中共的處境,又不得不秉承蔣介石的旨意,與中共代表周旋。當王世杰將中共拒絕出席參政會的事情一說,張沖也是腦袋發(fā)木,沒等約見,就闖到周恩來辦公室,要求周恩來將這封公函暫行收回兩天,以便他從中奔走,請蔣介石出面與周恩來談話。
周恩來一口拒絕:“10天中,政治壓迫之嚴重和軍事進攻接連不斷,無理已極,實屬忍無可忍!”
張沖陪笑道:“你知道,蔣這個人是吃軟不吃硬,結(jié)果必致大家翻臉?!?/p>
“臉已經(jīng)翻到一半了! 現(xiàn)在所能做的,不過是討伐令,全國清黨,逮捕辦事處人員,封閉《新華日報》,我們已經(jīng)準備著了! 至于見蔣,必不能得到什么結(jié)果,無非是撤過黃河那一套!”
離國民參政會開會只有4天了,談判仍處于僵持狀態(tài)。2月25日一大早,張沖又跑到周恩來那里,一坐就是3個小時,喋喋不休地重復前次的話。周恩來不住地搖頭:“關(guān)于中共參政員的公函不能撤?!?/p>
張沖拱手哀求:“為了國家計,我跪下都可以?!?/p>
周恩來仍是搖頭:“這不是我們個人之間的事,而是政治問題。在新四軍問題后,政治壓迫,軍事進攻,我們的確已無讓步的可能?!?/p>
張沖搔頭: “一朝中總有秦檜、岳飛嘛,我們是忠,他們是奸;我們要顧全大局,他們是不顧全大局的。我看這樣,前函可稱文字有錯,拿回校對一次,以便委員長能見你一次。否則在公函壓迫下,委員長會把火發(fā)到大家頭上,他會說他是被迫而見的?!?/p>
“我不管他是被迫還是自愿,反正見不見都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的。”
“不一定。我根據(jù)各方面可能的意見,提出一些具體辦法,請你報告你們中央好嗎? 一、軍事上,十八集團軍以正規(guī)軍的名義開到黃河以北,其他游擊部隊全部留在華中,配合友軍作戰(zhàn)。二、參政會改請董(必武)、鄧(穎超)出席議會,毛澤東不能來時,指定別人來,另外成立分區(qū)調(diào)查委員會,可以蔣為主席,你為副主席。三、目前軍事進攻停止,政治壓迫要總解決,需請委員長負責糾正,再不許發(fā)生新事件?!?/p>
“談判具體條件我可以報告中央,但沒有必要取回公函,更無必要見蔣?!?/p>
“如果你們不出席參政會,已表示破裂,則一切無從談起,如在公函不撤情況下,政治方面仍堅持12條,委員長無法接受,國民黨亦將大嘩?!?/p>
“我們不是拒絕談判,但絕對不撤回公函?!?/p>
兩人都沉默下來??纯匆堰^了3小時,張沖要告辭,希望明早能得到答復。
第二天,周恩來與毛澤東通電后,再次見到張沖,把中共中央以葉劍英名義起草的電報及毛澤東的意見拿給他看。張沖看過后,說:“這不等于破裂嗎?”
1939年6月,張沖(右一)與周恩來(中)、鄧穎超在重慶機場
“責任在你們。我黨為挽救破裂,才提出12條?!?/p>
“12條中,取消命令,取消一黨專政,今天實在做不到。但昨天3項辦法已答復12條了?!?/p>
“既然如此,我只有回去和中央討論了。”
張沖呆愣了兩秒鐘,懊喪地說:“你如回去,他們又要說你們破裂了?!?/p>
周恩來看著張沖說:“你們不讓我回去豈不更表示壓迫?”
張沖苦笑了一下:“可否你回去討論,參政員公函撤回,董、鄧兩位出席參證會?”
“萬萬做不到。這樣做將成為歷史上的滑稽劇。這不是侮辱我們嗎?”
“如果董、鄧不出席,他們不會讓你回去的?!?/p>
周恩來嘴角掠過一絲譏諷:“我本來就準備在此待捕的?!?/p>
“不說這個了?!睆垱_又說,若董、鄧不出席,主席團將來選毛先生成立調(diào)解委員會,豈不成了單相思?
“你曉得我們開會贊成不贊成你提的那套辦法呢? 國民黨請客吧,被請者為‘奸黨’,還要客人來捧場,對我們豈不是侮辱?”
“罵人者并不能代表中央,我是代表中央說話的。你們出席一人也好,請你報告延安?!?/p>
“一切談判我都報告了延安。中央說出席的希望決不會有的。”
張沖再也沒有力氣談下去了,站起身來時,搖晃了一下,差點摔倒。
第二天就要開會了。蔣介石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他讓侍從室從早到晚向王世杰詢問消息。3月1日清晨,參政會二屆一次會議就要開幕了,蔣介石又讓張沖去請董必武和鄧穎超,遭到拒絕。會議又延期一天,還是不見董、鄧的身影。會議開始后,蔣介石無精打采地拿起講話稿,念一段,停一停,希望共產(chǎn)黨人會推門進來。可是奇跡沒有發(fā)生。
張沖積極為國共合作奔走呼號,但他已預感到國共關(guān)系將跌入低谷,自己也可能要遭受頑固派的毒手,心情十分沉重。一天,他突然想起要立個遺囑交代家屬:“我一旦身遭不測,你必須把保險箱里我和周恩來先生歷年往來的信件全部燒毀,不留一書半紙?!?/p>
1941年6月,張沖時常高燒不退,忽冷忽熱,一查是染上了惡性瘧疾。他起初并不在意,仍努力為國共合作之事奔走操勞,可漸漸不支,不得不住進醫(yī)院。周恩來聞訊后,多次去醫(yī)院探視,坐在病榻旁問長問短。張沖抬頭望著周恩來,又談起國共合作之事。周恩來勸他:“國共之間的事由來已久,不是一時一地能夠解決的,你現(xiàn)在病重,最要緊的是調(diào)養(yǎng),等你病好了,我們再接著談。”
張沖眼中滾過一層淚光:“看來我是不行了,但我的后繼者中也不乏愛國之人,請你和他們保持聯(lián)系,一定不要使國共關(guān)系冷淡下來。”
周恩來緊緊握住張沖的手:“你還年輕,不要想得太多,安心養(yǎng)病,過幾天我再來看你?!?/p>
可是,8月11日,當周恩來聽說張沖病情惡化,急匆匆趕到時,病榻上躺著的已經(jīng)是不再說話的僵冷的張沖的遺體。
當時,正值日機轟炸重慶,加之天氣酷熱,政敵刁難,醫(yī)護不周,年僅38歲的張沖在重慶郊外的山洞里病逝。
那幾天,周恩來心情十分沉重。與張沖交往,特別是到重慶以來的許多往事涌上心頭。在重慶,凡周恩來提出要見蔣介石,或蔣介石要見周恩來,都由張沖代為轉(zhuǎn)達和安排,并居中周旋。在顧問處??山拥街芏鱽泶騺淼碾娫挘鴱垱_通常都是這樣開頭的:“喂,我是淮南,你是恩來嗎?”關(guān)系融洽如同老友。周恩來在重慶曾家?guī)r的住所處在特務(wù)的嚴密監(jiān)視之下,張沖不顧個人安危,盡力保證周恩來順利地進出,開展工作。一次,重慶都郵街發(fā)生了所謂的“民眾”搗毀蘇聯(lián)駐華使館的不幸事件,張沖于大風大雨中陪伴周恩來在現(xiàn)場勘查,以保護中共代表的安全。周恩來之所以能在1939年春到安徽、浙江等地視察慰問新四軍、回鄉(xiāng)省親等,同年夏天又順利返回延安開會,都與張沖的大力協(xié)助分不開。
這年夏天,國民黨當局已同意周恩來北返延安,但當周恩來到重慶珊瑚壩機場時,檢查人員卻借故刁難,要他出示離境證件,否則不準離開重慶。雙方爭執(zhí)不下時,適逢張沖到機場為周恩來送行。張沖眼見情況有異,對周恩來說了一聲:“你等我一下。豈有此理!”他知道這是頑固分子在蓄意制造分裂。他立即驅(qū)車趕到蔣介石侍從室,找到侍從室主任賀耀祖,一起去見蔣介石,取得蔣介石手令后,又趕往機場,親自將周恩來送上飛機,看著飛機升空才放下心來。
張沖為人為政,都富有正氣。當重慶《新華日報》的發(fā)行屢遭特務(wù)破壞干擾時,周恩來曾向張沖提過這個問題。起初他不以為然,認為是夸大事實。后來周恩來就陪他去現(xiàn)場。在親眼目睹了特務(wù)毆打報童、撕毀報紙的情景后,張沖也感到氣憤,隨即采取了制止措施。皖南事變發(fā)生后,1941年1月18日,《新華日報》營業(yè)部主任涂國林被特務(wù)拘捕,周恩來當即通過張沖迫使當局將人放回。2月中旬的一天,《新華日報》發(fā)行部又遭破壞,張沖親自陪同周恩來趕赴現(xiàn)場,于寒冷的黑夜里,在曾家?guī)r憲兵隊門前盤桓交涉兩個小時,最終迫使憲兵隊退還被扣壓的報紙,周恩來隨即將報紙親自分給圍觀的群眾。當夜,周恩來身邊的外事干部陳家康送張沖上車時,張沖問陳家康對近日之事作何感想,陳家康是年輕有為的紅色外事干部,他慷慨陳詞:“成功,是國家民族之福;不成功,堅持到死不變?!睆垱_聽后喟然長嘆:“我死必在君先!”
此語竟然成真。
張沖口出悲言,實為有感而發(fā)。他力促國共合作,必招致國民黨頑固派的忌恨,意欲除之而后快。在國民黨內(nèi)的一次高干會議上,當張沖談到國共應繼續(xù)合作時,與會的一個死硬派反共人物竟破口大罵,還猛然將茶杯擲向張沖。張沖遭此侮辱,頗為灰心,加之對時局的擔憂,自感回天無力,心情極為壓抑,甚至有過必要時以自殺來證明自己的念頭。然而,不待他實施自己的念頭,病魔竟搶先奪走了他的生命。
周恩來十分悲痛。
經(jīng)請示中共中央同意,周恩來為張沖追悼會捐送了3萬元。追悼會上,周恩來寫了“安危誰與共?風雨憶同舟”的挽聯(lián),還即席發(fā)表了歷時20分鐘的演講。其中說到:“我與淮南先生初無私交,且隸兩黨,所往來者亦悉數(shù)公事,然由公誼而增友誼,彼此之間輒能推誠相見,絕未以一時惡化,疏其關(guān)系,更未以勤于往還,喪及黨格。這種兩黨間相忍相重的精神,淮南先生是保持到最后一口氣的!”
周恩來望著靈堂中張沖微笑的遺像,忍不住掉下眼淚,以致語不成聲: “我與淮南先生往來何止二三百次,有時一日兩三見,有時且……于一地共起居,而所談……輒屬于團結(jié)御侮!每念……公誼,迄難忘懷,而且也永不能忘懷!”
來參加追悼會的人很多,許多人聽到這里,都不禁唏噓嗚咽起來。事后,連特務(wù)頭目徐恩曾都感嘆道:“周恩來很厲害,做宣傳工作竟然做到我們家里來了!”
其實他說得并不對。此時的周恩來并非是來做宣傳工作的,他的悲痛發(fā)自內(nèi)心。
只可惜,迫于形勢,張沖去世后,大量珍貴的信件被毀,體現(xiàn)周恩來與張沖間的公誼私情的字跡難以再現(xiàn)。
蔣介石退出大陸后,周恩來對張沖留在大陸的子女格外關(guān)照。張沖長子張炎遵照周恩來的囑咐進了華東軍政大學讀書;女兒張雪梅則早年就在家鄉(xiāng)參加了革命,與其夫邱清華解放后都擔任了重要領(lǐng)導職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