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紅蘭
(南昌師范學院,江西 南昌 330032)
曹保平導演的電影《烈日灼心》是根據(jù)作家須一瓜的小說《太陽黑子》改編的一部劇情片。該片講述了三個逃犯辛小豐、陳比覺、楊自道在參與一起強奸滅門慘案之后,過了一段隱姓埋名、棄惡從善的生活之后,最終難忍良心的煎熬而認罪伏法的故事。盡管這部電影曾經(jīng)遭到一定的質疑,卻在同類影片中獲得“叫座又叫好”的效果。在第18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上,三位主演鄧超(飾演辛小豐)、郭濤(飾演楊自道)和段奕宏(飾演伊谷春)同時被評為最佳男演員。其中主演鄧超更是憑借這部電影于2016年5月獲得第33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男主角提名。從美學角度看,該片之所以取得這樣的效果,其原因之一就是:影片注意在正與邪、善與惡、情與法、罪與罰等二元對立因素之間保持一種張力關系,打破了傳統(tǒng)電影二元對立的審美范式。所謂“張力”, 英文為tension , 本義為拉緊、拉力、緊張的狀態(tài)或程度,指的是文藝作品內部各要素之間所形成的一種既彼此依存又相互沖突的關系。英國學者羅吉·福勒曾指出:“凡是存在著對立而又相互聯(lián)系的力量、沖突和意義的地方, 都存在著張力?!盵1]在電影《烈日灼心》中,這種張力表現(xiàn)在人物形象塑造、主題表達以及表演風格等方面。
影片中除警官伊谷春之外,還有三個主要人物,他們是辛小豐、楊自道、陳比覺。雖然他們是犯過案的逃犯,但他們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壞人”。一方面,他們是參與滅門慘案的心思縝密、克制冷靜的罪犯;另一方面,他們又是工作中認真負責、為了養(yǎng)女尾巴傾其所有乃至生命的“好爸爸”。善惡兩種因素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種張力關系。例如,三個逃犯中的老大——楊自道在案發(fā)后,做了一名出租車司機。他工作勤勞,盡管一直很需要錢,但面對乘客遺落下的財物卻從不動心,而是仔細記錄并上交,做到了拾金不昧。并且,遇到搶劫路人的搶匪,他見義勇為,挺身而出,結果被劫匪刺傷。受傷后,為免暴露身份,不敢上醫(yī)院,忍著劇痛在家里自己縫合傷口。對待兄弟,他講義氣,認為要不是自己帶他們去宿安水庫,他們就不可能參與滅門慘案,因此一直很自責;對待養(yǎng)女尾巴,他也是盡心盡力,辛苦工作,只為籌集尾巴的生活費、手術費。這是一位心地善良、有膽有識、有情有義、意志堅韌,充滿陽剛之氣的男性形象。影片中的另一位主要人物辛小豐也是如此。由于背負著罪孽,因此他做人十分隱忍、低調。身為一名協(xié)警,雖然薪水低、工作辛苦且危險,但他十分盡責。在抓捕罪犯時,他總是沖鋒在前,多次遭遇性命之憂。在危急關頭,他總是寧可冒著生命危險也要緊緊抓住對方的手。尤其是在雙子大廈圍堵殺手的那場戲中,辛小豐在明知伊谷春不死,他們就馬上要被抓捕的結局,依然緊緊抓住伊谷春的手不放。所謂“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在生死關頭,辛小豐所做出的這種抉擇,讓觀眾清楚地認識到了辛小豐身上善良的本性。另外一位逃犯陳比覺,雖然早就策劃好了逃跑路線,但為了給養(yǎng)女尾巴一個輕松的未來,在東窗事發(fā)后,甘愿跳海自盡。這些情節(jié),讓我們感受到了人性的復雜性。在觀賞影片過程中,我們忍不住會問:“辛小豐三人是善的還是惡的?”又或者進一步追問:“善與惡的評定標準是什么,界限又在哪里?”這種善惡混雜的人物形象,充分展示了善與惡兩種因素在人性中的張力。在七年前,辛小豐見色起意,強奸了女孩,導致女孩心臟病發(fā)死亡。后來為了掩蓋罪行,他們雖然沒有直接動手殺害女孩的外公外婆、父母,一場慘絕人寰的滅門案因他們而起,這是人性之惡。但犯案后,他們一直備受良心的煎熬,因為“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如果說犯罪是其中一只鞋,另一只懲罰之“鞋”終將掉下來。因為,罪與罰如同一塊硬幣的兩面,總是成對出現(xiàn),即使僥幸逃過了法律的制裁,也逃不過良心的煎熬。那犯過的罪就像天上的烈日一樣總在“灼心”。他們既害怕這一天,又期待這一天。這種復雜心態(tài),正是人性之中善惡沖突的表現(xiàn)。
眾所周知,人性包括理性與感性兩個維度,一方面,人具有飲食、兩性等自然欲求,即馬克思所說的人的自然屬性。它主要包括維持生命存在的食欲、利欲以及保持生命延續(xù)的色欲、性欲等。自然屬性的存在說明人有如同動物般“惡”的一面。正如恩格斯所說:“人來源于動物界這一事實已經(jīng)決定人永遠不能完全擺脫獸性, 所以問題永遠只能在于擺脫得多些或少些, 在于獸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異?!盵2]另一方面,人之所以為人,主要是因為人的大腦有意識機能,這就是俗稱的“理性”。道德、法律、利他行為等正是人類理性的產(chǎn)物。正因為有這些理性因素的存在,人才使自己區(qū)別于普通動物,具有“善”的一面。因此,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指出:“人的特殊功能是根據(jù)理性原則而具有理性地生活?!盵3]人性中這兩個維度的共存表明人性是復雜的,在某些時候,人可能被自己的欲望與私利所迷惑而作惡;但與此同時,人畢竟不同于普通動物,他受到道德、法律等理性之物的濡染,必然有向善的一面。正如警察伊谷春臺詞中所說的那樣:“人是神性和動物性的總和,就是他有你想象不到的好,更有你想象不到的惡,沒有對錯,這就是人,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
由于辛小豐三人是善惡夾雜的人物,因此影片在主題設置方面采用了一種情與理相互沖突的模式,即從法理上說,辛小豐三人由于參與制造了滅門慘案,這種罪孽觸犯了法律,是一定要受到法律制裁的;但另一方面,從他們犯罪之后的表現(xiàn)來看,尤其是為了小尾巴有一個輕松的未來,竟然甘愿放棄生命,這種種良善之舉使觀眾忍不住同情他們,結果陷入了理智與情感的沖突中。這種法律與人情、理智與情感的沖突在影片中主要是通過伊谷春對辛小豐三人的態(tài)度傳達出來的。 一開始,伊谷春對參與水庫滅門慘案的罪犯是一種非常痛恨的態(tài)度。他在對辛小豐講述該案時,用了“手段殘忍、慘不忍睹”等詞匯,指出雖然這起案子目前因為線索少,破案人思路不一,但堅信相關罪犯總會遭到“天譴”。但是隨著劇情的發(fā)展,隨著與辛小豐等人的接觸與了解,一方面,有越來越多的線索將案子的犯罪嫌疑人指向辛小豐等人;另一方面,卻又使他進一步了解到辛小豐是一位可以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一位工作認真的好協(xié)警。面對這樣一個人,他陷入了情與理的沖突中,作為警察,他明白自己必須把辛小豐等人逮捕歸案;但作為曾經(jīng)同生共死的兄弟,特別是在危急關頭總是挺身而出的好同事,他實在是不忍心親手將他送上死亡之路。
在這種情形下,伊谷春陷入了情理兩難的矛盾糾葛中。在影片的末尾,當辛小豐被處死前,他曾對辛小豐說:如此縝密的心思與勇氣,真是可惜,滿臉的痛惜之情。在目睹辛小豐被注射處死時那種痛苦與掙扎的情形時,他更是忍不住流淚。另外一位旁觀者伊谷春的妹妹——伊谷夏也在理智與情感之間,陷入兩難境界。一方面,當她得知自己所愛的人——楊自道是水庫滅門慘案的參與者之后,她十分痛苦;但另一方面,楊自道是自己深愛的男人,當目睹他被逮捕、被執(zhí)行死刑時卻忍不住淚流滿面。情與理,在片中即法與情的矛盾。恰如影片中警官伊谷春所理解的那樣:“法律是人類發(fā)明的最好的東西,在法律面前,善無上限,惡有底線,就是要限制你不可以做什么。法律是介于神性和動物性的合體,它非常可愛,它知道你好又限制你沒法惡到?jīng)]邊兒,哪個人心理沒有那么點兒臟事兒。法律更像人性的低保,是一種強制性的修養(yǎng)。它不像宗教要求你眼高手低,就踏踏實實地告訴你,至少應該是什么樣兒。又講人情,又殘酷無情?!?/p>
這種情理沖突的主題設置,既推動了劇情的發(fā)展,又凸顯了影片對理智與情感、法與情關系的深層思考,提高了影片的思想深度。在當今市場經(jīng)濟時代各類平面化、淺俗化的商業(yè)電影泛濫成災的影壇上,這顯得尤其難能可貴。
這是一部形式質樸、臺詞精簡的電影,演員的表演尤為重要??v觀整部電影,大部分演員在表演上都做到了準確把握人物性格、心理,并通過語言、神態(tài)、肢體動作等表現(xiàn)出來,可謂動靜得當、張弛有度。例如,辛小豐這個角色,這是一位因為自己一時沖動而犯下罪案的青年。在犯罪之后,由于本性善良,因此幾年來一直活在一種驚恐與愧疚之中,一方面希望自己能暫時躲過法律的嚴懲,但另一方面,由于自己引發(fā)了一場滅門慘案而備受良心的煎熬,常常感到烈日“灼心”。辛小豐的扮演者鄧超通過一些眼神、動作、神態(tài)比較傳神地演繹了這樣一位聰穎、敏感、心事重重的青年形象。當伊谷春跟他聊起滅門慘案時,他十分關注對方所掌握的信息與線索,十分緊張,但與此同時,他卻不得不故作鎮(zhèn)靜,以免被對方識破。甚至為了誤導伊谷春,他有意和臺灣人親近,不惜把自己扮演成同性戀者。在被發(fā)現(xiàn)時,臉上表現(xiàn)出既羞愧又坦誠的表情。飾演者鄧超通過自己略帶木然的眼神、沉靜的面部表情以及寡言少語的神情較好地演繹了辛小豐內向、陰郁的一面。但在另外一些環(huán)境場合中,如追捕罪犯、高樓救人時,飾演者鄧超則采用了比較迅捷的動作、夸張的面部表情以及富有爆發(fā)力的臺詞等,來表現(xiàn)辛小豐英武、果敢的一面。在表演中,該緊張時緊張,該松弛時松弛,做到了張弛有度、動靜得當。其他的表演者,如楊自道的飾演者郭濤以及伊谷春的扮演者段奕宏在表演上也是如此。楊自道是三位逃犯中的老大,一方面,雖然他不是罪案的直接實施者,但畢竟是他帶陳比覺、辛小豐來宿安玩,以致引發(fā)慘案。因此,楊自道認為在該案中他難辭其咎,同樣備受良心的譴責。尤其是面對伊谷夏的示愛,他情感上是欣喜的,因為對方是一位美麗、善良,用自己的全部熱情與真誠來愛自己的年輕女孩,但是從理智上說,自己是一位背負命案、隨時可能被捕的逃犯。這樣的愛情是沒有未來的,如果接受,反而會害了對方。因此,在影片中,當易谷夏向他示愛時,他一開始是喜悅的,但馬上又冷靜地拒絕。這些是通過臉上稍縱即逝的微笑、果斷有力的語氣來實現(xiàn)的??傊谟捌?,楊自道的扮演者郭濤通過自己張弛有度的表演較好地塑造了有責任、有擔當?shù)驼{、內斂、面對愛情卻不敢接受的男人形象。另外,伊谷春的扮演者段奕宏在表演上,也做到了張弛有度。在執(zhí)行公務、辦案時,他是緊張、敏銳的,但在面對不得不親手將自己的同事、同生共死的兄弟辛小豐送上死亡之路時,他內心是痛苦的、矛盾的。演員段奕宏就這樣通過少量的臺詞以及本色自然的表演等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敏銳、果敢、外冷內熱的警察形象。
縱觀整部電影,演員衣著樸實、語言簡練、表演自然流暢。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對當今影壇那種依靠美麗的外表、夸張的表演來吸引觀眾的不良趨向的一種糾補。
總之,這部電影在人物塑造、主題設置、表演風格等方面注意打破傳統(tǒng)的二元對立模式,使該片在情與理、善與惡、松弛與緊張等之中保持一種張力,結果使該片表現(xiàn)出一種扣人心弦的張力美。正如當代電影評論家陳墨先生所說:“大體上說,這部影片(即《烈日灼心》)挺好看的,雖然長達兩個多小時,但觀看的過程中幾乎沒意識到時間長短,始終被影片吸引,沒有不耐煩,這表明影片是挺成功的。這部片子的影像、聲音、剪接、表演、導演都非常好,電影始終都有一種緊張感和力量感。”[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