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文亞 文
直到永遠(yuǎn)
桂文亞 文
小學(xué)一年級時,我很喜歡隔壁班的一個小男孩兒。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好像一頁漂亮的鋼筆字帖,清楚干凈。我每天都會看到他,看到他就由衷地露齒一笑。
有一次放學(xué)時,同學(xué)們排著隊有條不紊地經(jīng)過一株巨大的鳳凰木,四五個淘氣鬼男生突然沖出濃濃的樹蔭,四散奔跑?!靶∽痔笨拗χ臅?,追打著那些糊了一臉鼻涕的孩子,從那天起,我決定不再喜歡他了。
我潛意識中認(rèn)為,一個勇敢的小男孩不應(yīng)該像個撒潑耍賴的三歲娃娃一樣,坐在泥巴地上胡亂踢動著自己的雙腳,嘴巴張得像無底洞那樣大。于是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決定離開他。
小學(xué)二年級,我喜歡過林明信。
他是班干部,門門功課都在90分以上。可是他真正吸引我的,是性格中剛猛的那一部分。我們班、隔壁班或者馬路上的什么壞學(xué)生,只要和他過不去的,一律被揍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剛開始,我很為這種威武的表現(xiàn)折服,于是有一天,當(dāng)他打扁了一個外號叫“肉包子”的小胖子時,我鼓起勇氣走過去大聲說:“他活該!”
“活該個屁,你少啰唆!”林明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用力一揮手,我看著他好像馬上要噴出火焰的恐龍眼睛,不禁嚇得倒退了好幾步,從那一刻起,我就開始討厭他,而且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許多恐怖動作:他沒事就摳鼻孔,還順手把鼻屎粘在桌腳邊上;他喜歡上課脫球鞋,用力張開腳趾頭,然后在腳趾縫里上下左右不停地摩擦。
到了三四年級,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有什么值得說的。印象中的那些男生,除了扯女生的頭發(fā)、滿口粗話,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地方。
五年級時,周君終于出現(xiàn)了。
他有一張方正的臉,鼻子有點兒大,厚墩墩的嘴唇也有點兒大。可是我喜歡他鋼刷一樣的濃眉和那種總是帶著學(xué)者神態(tài)的專注眼神。他像一塊靜靜伏臥在溪底的鵝卵石,也像一座莊嚴(yán)的活火山。
周君就坐在我前面,每次模擬考試,數(shù)學(xué)考卷都會往桌面下垂。我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看到他早已演算完畢的應(yīng)用題。周君是班上的前三名,我沒有什么猶豫的理由吧,趕快照抄不誤。
可惜好景不長,這種美好的日子很快就被坐在旁邊一大早就偷吃零食的王臺生給毀了。出于強烈的嫉妒心(因為我從來不跟他玩扔沙包),他向老師告密了。
老師立刻把周君調(diào)到中間第一排,把那個功課比我還爛的李金龍換了過來。
李金龍不但功課爛,對付女生的方式更是空前絕后得爛上加爛。每天午休,他趁著老師不在,總是拿椅背用力地頂我的桌背。我忍無可忍,揮起木頭做的鉛筆盒蓋,劈頭就拍過去!痛得李金龍當(dāng)場彈起來,我也本能地站起身,推開椅子撒腿就跑!
我沖出教室,像上了發(fā)條的沒頭蒼蠅般奔向操場。操場上亂哄哄的,打球的打球,跳橡皮筋的跳橡皮筋,還有更多人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我看到了當(dāng)值日生的周君,正提著兩桶水慢吞吞地朝我們這邊走來。
“李金龍要打我!”我氣急敗壞地求救。
“你讓開!”李金龍那面孔真是兇惡。
“不要隨便欺負(fù)別人!”周君放下一桶水,冷靜地說。
“呸!”李金龍把口水吐在手掌上,準(zhǔn)備開打的樣子。
“聽到?jīng)]有,不——準(zhǔn)——欺——負(fù)——人!”
怒目圓睜的李金龍伸出拳頭,還沒來得及揮過來,嘩啦啦,一桶涼水當(dāng)頭澆下!李金龍像被強力膠固定了的冰棒,呆立在操場上。
“我們走,不要理他?!敝芫崞鹆硪恢谎b滿了水的鐵桶,對我笑一笑。
不用說,老師肯定氣壞了。老師說,我們兩個人欺負(fù)一個人,行為非常惡劣,罰我們在黑板前面站一節(jié)課。
我感到空前恥辱,眼淚不由自主地從眼眶里像跳豆一樣蹦出來。蹦,蹦蹦蹦!一滴滴滴進地面上的一個小凹洞里。
這是個小凹洞,我從來沒注意過的小凹洞,當(dāng)跳豆眼淚不偏不倚地落進洞里時,最好有一只蟲子路過,可以立刻把它淹死!
我應(yīng)該滴一個小水塘,讓所有路過的蟲子們不是被咸死就是被淹死!
我開始虐待自己的眼睛,不停地擠弄它們。我瞄準(zhǔn)那個小洞洞,恨不得每一滴眼淚都蹦進去。
長長的下課鈴響起來了,我沒有聽見,周君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老師要你回座位,她說你不理她,要我來勸勸?!?/p>
我的新工程還沒有完成,我不走。
“你好傻,不可能填滿的啦?!?/p>
我笑了起來,原來周君一眼就望穿了我的秘密。
這之后,我就和周君成了好朋友。我偷偷地送給他一張自己畫的賀年卡、一小袋從弟弟那兒贏來的日本花紋彈珠,還有好吃的棒棒糖、酸梅和橄欖。
周君最喜歡講鬼故事,我喜歡聽也喜歡講給他聽。他說晉朝時有一個叫嵇康的人,常常在深夜彈琴。有一天晚上,房間里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人,剛開始的時候臉看起來很小,過一會兒臉就變得像芝麻大餅?zāi)菢哟?,身體也愈拉愈長。它的皮膚黑得發(fā)亮,穿著一件白單衣,腰上系著草帶,腳不沾地地飄在那里……
“如果你遇到鬼怎么辦?”周君問。
“鬼怕口水,對,吐口水?!?/p>
“鬼還怕桃樹、蒜皮、麝香……”周君說。
“你怎么知道得比我還多?”
周君想了一下,很認(rèn)真地回答:“是鬼告訴我的!”
“去你的大頭鬼!”
我們終于小學(xué)畢業(yè)了。畢業(yè)典禮舉行完畢的第二天晚上,周君站在我家門外面吹口琴《珍重再見》。我趕快跑出去。
“送給你的禮物。”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玻璃瓶,里頭閃著綠瑩瑩的寶石之光?!鞍?!好美??!”我把手穿過竹籬笆,歡喜得不得了。
好多好多閃著光的螢火蟲,好漂亮的綠色小星星?!澳睦镎业??”我輕輕地問?!敖烫煤竺娴牧肿永??!彼÷暬卮稹!澳悴慌鹿硌??那里有好多墳場。”
“我有吐不完的口水。”他笑著搖搖頭。
說著說著,我們隔著竹籬笆蹲了下來。我用手指撫摩著光滑而清冷的瓶身,像對著魔幻水晶球許愿的長發(fā)公主。
“上了中學(xué)以后,我們不能每天都見面了?!蔽艺f,心里覺得酸酸的。
“不會。我做完功課就在你家的竹籬笆外吹口琴?!?/p>
“好,一定哦!”我說。
那之后沒多久,聯(lián)考放榜,周君考上第一志愿,我卻榜上無名,天天在家挨罵。不久之后的一天,信箱里出現(xiàn)了一封信,上面寫著我的名字。
為了我上學(xué)方便,爸爸決定舉家搬到市區(qū)去住,這樣,我就沒辦法在你家竹籬笆外吹口琴了。不過我可以寫信給你,保持聯(lián)系,直到永遠(yuǎn)。
你的朋友 周君
周君哪里會想到,還來不及等到他寫信告訴我新地址,我們也搬家了。爸爸要調(diào)到南方工作,我們?nèi)叶家w過去。
整件事情就這么簡單得令人傷心,我與周君從此失去了聯(lián)絡(luò)。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直到永遠(yuǎn)”。
選自福建少年兒童出版社
《班長下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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