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
吳先生素無大事。平生三好:讀書、訪友、養(yǎng)花。
他喜歡讀書,讀了很多書,但大部分書讀完便送了人。所以他的書房里邊,白墻無雕飾,書架上只立了幾排書,一桌一椅,窗外映入幾叢綠植。書架若是太高太滿,空氣里便有些蠹蟲味道,他這里疏闊輕松,倒是個慢讀書的好地方。
他讀書不為習文,不為學問,不為功名。只是想起什么讀什么,看到什么讀什么。哪怕一本流水賬,他也能孜孜地讀。
杜撰一則,就比如:今晨去一位老先生家約稿,路過街角看到一樹桃花灼灼開;中午在興化府館子里款待久別老友,廚子犯懶,媽祖面里少了一味鮮蠶豆;傍晚經(jīng)過村口露天戲臺子,立在下邊聽了一段草臺班子上演《春草闖堂》,“這禍是丫頭闖,親是丫頭認,要打打春草,要罵罵春草,要殺殺春草……還望相爺與小姐做主!”不巧兜頭下了一瓢雨,淋得人醍醐灌頂,好不快哉。踏著那夜里的微涼,雨后的水汽,歸家去也。
生活本是流水賬,他把這讀書當成了生活的常態(tài),日日流水中的點滴。
讀多了書,自然隨口成章,聽他聊天很得趣。起初若是不大熟識,他只在邊上聽,有幾分像要順著他人意思的小心。我性直,常會圖一時口快,冷不丁便會戳到他人隱痛,甚至不以為意。而他則不然,他曾說,若是他人因我之言而傷,心中難過,我也是不安難過的,耿耿地過不去。
正是這樣,他十分得人緣。因為他的細微和小心,并不是一種卑躬,而是以旁人的舒適來約束自己,天性里帶著一種暖。倘若不小心引起誤會,他當即要賠不是。這是他的習慣,并沒有一種委屈或隱忍,十分自然,不卑不亢。
而他的賠不是,多半送人兩本書,一提水果。像這樣帶著舊時況味、自然而然的人情往來,當下還真是不多見。
我在莆陽書院每隔一段時間,組織一場讀書會,他偶爾來。去年冬天我在書院里以紅泥爐子燒了桂圓棗茶,大家伙兒團團圍住取暖。他見了說,潮汕人做的紅泥爐子才好,鐵絲編成網(wǎng)箍住爐子,不怕迸裂傷著人,且泥料好,耐燒。
隔不久,我去他家喝茶,臨走時他便送了只紅泥爐子,一看,果然別致可愛。聽說因為覺得好看,一口氣買了十余只,送得只剩這一只。他這樂于饋贈的習氣,也像是舊式人家的。
又一日下大雨,我在書院當值,見他踏進門來,合了傘,遞給我一個袋子。打開看,是防震袋包扎的一只配搭的紅泥手把茶壺。
你那爐子少了只茶壺,這下齊了。我還來不及多道幾聲謝,他便趿著拖鞋拎著濕答答的傘,頭也不回地走了。
啞然,這袋里爐子包扎嚴實,還未拆封,分明是托人從潮汕寄來,剛收到便冒雨送了來。他這性情讓人覺得可愛,而且拿人手短,從此掛了心。一日和他說,要寫篇流水賬小記一則。他蕩然講,當成負擔便不好了。
他交友也如讀書,松散率性無負擔。他看了一位地方詩人的詩,稱其語言拙于技巧,沒有修辭的束縛產(chǎn)生的用力感,隨意中留有話的空間,其本人還帶一種中國農(nóng)民式的狡黠。喜歡這位詩人,也喜歡他詩中土地與酒精含混的氣息。聽說他喜歡喝酒,便扛了一箱二十瓶的二鍋頭摸到他家里。詩人獨飲無趣,他便陪飲,而他的酒量,按他自己的說法則是“兩個一”:一瓶啤酒,一杯白酒。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倆隔著一桌酒菜,稱兄道弟,推心置腹。
《幽夢影》一書如同今日朋友圈短語集,下邊還有跟帖。其中一句:有工夫讀書,謂之福;有力量濟人,謂之福;有學問著述,謂之福。隔著兩百余年,我要在這句話下面跟帖道:這三福,莆陽吳先生一人便占了兩樣。學問著述對他而言,又有什么要緊?不如養(yǎng)花種草。
他所住的厝(房)前有埕(大院),埕上筑亭。旁邊植了兩株數(shù)十年金桂,每到農(nóng)歷八月,花氣襲人,熏破秋夢,左鄰右舍整夜無眠。
于是他和左鄰右舍一招呼,倒辦起了私人桂花節(jié),掛秋幡燈籠,擺流水宴席,恣意狂歡,答謝這如期盛放的濃烈而生機勃勃的八月桂花。
桂花節(jié)成了他自家的傳統(tǒng)節(jié)日,這其中的生之感恩,活之喜悅,不遜于西方的感恩節(jié)。
吳先生除了喜愛那兩株老桂,還喜歡養(yǎng)一些傳統(tǒng)花木。他說恭王府的西府海棠自然是最好的,花開之時,特地上京探花。梅花還是南京的佳,冬日踏雪尋梅好情致。杭州秋天滿城桂花香,他每年都從杭州帶各種桂花酒水糕餅,以饗親友。他看流沙河的《悲亡樹》,寫到布后街上百株名貴花木皆在1949年之后以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為名,砍的砍,伐的伐,片瓦不留,寸草皆絕。悲心猶熾,心痛不已。
他倒是真懂花。一日我說梔子香氣甜絕。他說,梔子花無品,遠看如一團團捏皺的餐巾紙。細想果然如此。
他常說自己雖然愛讀書,卻是個下筆困難戶。就是這么個看似不會寫的人,常有詩情妙語,亦有針砭的敏銳。“茅臺下肚,好詩全無,寫詩還須二鍋頭”?!笆裁瓷c死,都是破事!拿酒來”?!吧诘弁鯂?,人人皆春稗”。“想要吃好喝好,必須保持一個饑餓的態(tài)勢”。
他說好貓不留種,眾人不解。
他一笑,因為是絕代佳人。
我喜歡散文,卻不知何為散人。見了吳先生,對上號了。
素 心 若 雪
我從南方來時,恰是陰雨前夕,仿佛專程為了躲雨而去的。
我從那潮滯黏連之處,一路穿過逼仄的云層,落到這片疏闊清朗的天空下,頭頂日光澄明。這是北京最好的四月春光,我一伸手,挽住了她翩然欲飛的裙裾。
小凡說,南北兩地水土各異,氣息互補,要三年南方五年北方地輪流住著才好。
這里四季如此分明,春天是春天,秋天是秋天。春天漫綠、夏天曳紅、秋天遍黃、冬天盡白,絲毫不含糊。四季一起伏,景易境移,情緒波動也來得快,大喜大悲大濃大淡的,來來去去忽忽剎剎。南方則不然,立春和驚蟄沒有區(qū)別,春分和谷雨亦差別不大,二十四節(jié)氣面目籠統(tǒng),變化幽微。冷也雨,暖也雨,春也雨,冬也雨。雨季漫長得令人郁郁寡歡,心里頭像是數(shù)不清的哀憐愁怨似的。無處可去,輾轉(zhuǎn)反復,便又綿綿如雨。檐下雨,心中雨,淅淅瀝瀝。endprint
小凡兼南北。她有南方的好耐性,素處北方十余年,見慣柳絮團如雪,也見慣雪花飄若絮。身邊朋友少,二三人而已。南來的朋友如候鳥,她卻一頭扎了下去,居然已經(jīng)十年了。她只覺得應該,像是自我成全了十年似的。
她又有些北方的清爽氣,不黏滯,大約是因為天生長著一顆特出的犬牙。不曉得是如何長的,渾身上下江南女子的溫婉,全叫這顆不羈的牙,扭轉(zhuǎn)成幾分落拓的氣概,她的腕下筆墨便毫無女流的柔弱自傷。她的牙無傷大雅地生長著,像是只有她可以使之自然成不突兀而讓人覺得可親的樣子。
于是我在未見她之前,看到她的照片,戴著大大的墨鏡,遮住三分之二的臉龐卻露著牙開懷大笑的樣子,忍不住笑說:若沒有這牙,你就不能這么可愛了。
她連發(fā)幾個開懷大笑的臉過來。
我從亦莊乘車去廊坊見她。遠遠看見人影,便知道是她了,蹦跳如雀子。吉卜賽女子似的裝束,鏤花泡袖的黑上衣,墨綠皴皺大擺裙,腰上系著藍紫色蘇繡瓔珞,腳底下是一雙黑地暗紅綠花的麻料繡鞋,長發(fā)高挽成髻,木簪子束住。一上來便是笑臉和擁抱。
我見生人怯,常常大氣不敢出,一徑地手足無措,唯恐怠慢。但有兩個女子,一見便心中澎湃,竟忘了怯。一個是采采,她寫五律,氣息疏闊不拘。一個是小凡,她專書法,氣息亦相通。
我見了小凡,心中豁然明亮。當時情境,這感覺來得如此真實,事后描述起來卻顯得虛幻。我向人描述時,友人竟說:感覺像遇到于吉了??晌抑啦⒉蝗绾紊衩兀苍S只像是久居地下樊籠,看到了一種明亮的感動。
相見恨晚。但小凡卻說,若早幾年,我們不能如此默契。她的早幾年和我的早幾年,都不是今時今日的我們,是沒有任何交集的,彼時或在某種巧合下見了面,亦是轉(zhuǎn)瞬相忘。
有些人注定要相遇,有些事注定要發(fā)生?;蚝没驂?,我常常是不判斷也不拒絕。我只知道,我需要光時,自然會趨光。我若被光灼傷,必然要避至蔭處。
我們在書室里并坐,墨香縈縈,一張書案上有棕色藥劑瓶,插著一朵干枯了的緗色月季,另一張書案上擺著魚缸,藻綠的水里,金魚的鱗光不定。她這書室,靜動相宜。有時我們聲昂,驚到了魚,那錦色鱗光便在藻綠間舞了起來。是這樣的妙不可言。
我們初見便視彼此透明,這是我極少經(jīng)歷的真,把身上層層包裹盡卸的赤誠。所謂酣暢,亦不過如此。
我們從書室到餐館,從餐館到小凡友人鐵軍的農(nóng)舍,又從農(nóng)舍到她寓所的后菜園。載欣載奔,追著我們短暫的相聚時間,語言在口中跳躍,舞不夠似的。
間或我們會同時從嘴里說出同一個詞語,然后相視一笑,便如拈花會意似的喜悅。
這明亮而向上的喜悅蛻化了我,心中便有瓷器破碎的清脆感,長久困住我的細口斗彩瓷瓶,這長久舍不得破壞的華器,應聲而碎。
我從南方來時的躲雨之意,像也忘了。只把一種情緒顛倒: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來思,楊柳依依。
暮春四月楊柳新,鐵軍的小四合院農(nóng)舍里,飄著滿天飛絮,香椿樹的芽一撮一撮地生長。鐵軍,你地里的菜苗都活了,小凡說。
雞秧踽踽,在院子里嬉。少了兩只鵝,我們對鐵軍提議,看家護院,金剛似的,比金剛又貌美。鐵軍在農(nóng)舍種菜養(yǎng)雞、飼養(yǎng)金魚,他像學生解算術(shù)題,講究步驟,心無旁騖地養(yǎng)著金魚,是那種認真勁兒。
小凡對土地豈止認真,簡直癡迷。她來京十年,種地六年,把寓所后面的荒地開墾成菜園。我和人搶過地。她笑吟吟地和我說。我亦沾沾自喜地告訴她,我門前的地也是搶來的,還振振有詞同物業(yè)理論,這塊地只有在我手里,才是物盡其值。
我寫了出來,也不怕遭人譴責。因為,我們就是這樣的,不以這壞為壞,當是天然罷了。
我們可以蹲在土地上,長久目視一芽萌發(fā),也可以蹲在土地上,長久目視一花閉合。
有一極好的常會出言棒喝的朋友在我侃侃時說,農(nóng)民種一輩子地,也不會告訴你,他對土地的認知。初聞之下,心中剎然一驚。而后又釋然,人真正是更需要載耕載言的。如小凡,她以筆墨在宣紙上耕耘,她感知這筆的氣力,墨的韻致,紙的生熟,她寫得出,便說得出。她亦能開墾足下的土地,且種且收,以此悟彼。
言不怕妄,但要真。有妄言便知己妄,才知斂靜。小凡言真,她說他人或自己的好,是丟開了私念的坦蕩,她說與己廝斗,亦是發(fā)于內(nèi)心。
臨行之時,她立身而起展開一幅贈我的字。她說前日在寫時,便知是要寫給我。
是:素心若雪。
恰恰地正中下懷。我在歸途琢磨這四字,只覺得一切都是恰恰地好,沒有遺憾。我便一改人間以憾為美的固執(zhí)。心有所動,回復她四字:相映晶瑩。
愿此心無礙,相映天真,透且明,宛若新生。
看 花
撣一撣霜塵,把厚重的冬衣收起,掛至衣櫥深處,冬天也就過了。
又是春天。每年這個時候,只覺得世間繁亂而美,每一天都是新的、鮮的、活的。
那些花兒從不搭理料峭春寒,只管去開,簡直任性。街旁、路邊、公園、小區(qū)、陽臺,小巷深處,幾處轉(zhuǎn)角,家家庭院,甚至蕪地,甚至荒郊,無花不在,無色不歡。
住家的時候,父親愛樹不愛花,只養(yǎng)了一株薔薇,一株三角梅,三盆建蘭,余下植物都是只綠不紅。家養(yǎng)的薔薇四季都開花,總是開了謝,謝了開,一直孤獨。三角梅也不是人家圍墻上密密垂下的極為繁茂燦爛的樣子,孤零零一小株,開了花,淡淡一抹玫紅,星星疏疏的可憐樣。而建蘭這樣幽素的花,若無成心觀賞,常常會忽略她的存在。
附近一所學校,草木怡人。春夏秋冬,一年到頭都有花可賞。閑時無事,常去走動,看各式的花開花落。最常見的,春有廣玉蘭、木筆、迎春、碧桃、紅花楹、藍花楹、白木蘭;夏有睡蓮、木槿、扶桑;秋有芙蓉、菊花、桂花;冬有三角梅、茶花。南方氣候溫潤,有些花在北方只開一季,到了南方,一年四季都能開。
話雖如此,一年之中唯有春天的花最為爛漫。
雨水過后,連日陰有小雨,涼薄森冷。這樣的天氣不愛出門。但就是不出門吧,花香花色還如水一樣漫開,盈盈四溢,一徑地開到跟前來,叫人心生感動。積攢了一整個冬天的焦躁啊,疲憊呀,憤懣、落寞、孤獨,都散了。
晨起聽人喚:來看,桃花開了。果然,樓前草坪里三五株碧桃開了花,深深淺淺的紅,雖然只開了稀疏幾枝,全然沒有灼灼其華的樣子,心里頭依然充滿喜悅。又聽人笑吟吟地問:天氣預報周末轉(zhuǎn)晴,山上看桃花不?欣然回答:當然去的。
去年寒冷,春來陰雨連綿,一直持續(xù)到四月底,等我去了山上,花期已過。剩了一兩株遲開,乍見之下,覺得是一種奇跡。心里免不了自作多情地想,一樣花開為底遲?好像她專程等我來,有如天賜際緣。
今年斷不可再錯過全盛花期。挨到周末一看,果然是個晴天,頓時歡欣雀躍。
出門俱是看花人,或全家老小,或攜友二三,或情侶為伴,甚至獨身一人,踏著春光而去的。擠擠挨挨的人流,笑靨如花。單看這樣的場面,便覺動人——春意盎然啊!
入了園子深處,置身花海,才驚覺桃花的魅力,妖精般令人著迷、癡狂。難怪唐寅要說: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早開的幾株開始有些敗了,花萎枝頭,花落滿地,沾了衣袖,濺了足底。在一片絢爛中死亡,簡直轟轟烈烈,感覺不到悲涼,反而有些理直氣壯。而開得最遲的那幾株,待她零落時,便有些近黃昏的凄清、孤獨和惆悵。
眼前的景致這般繁華、熱鬧,凈著高興去了,大概誰也不會執(zhí)著于花落孤零吧。顰卿葬花在此刻顯得多余。誰說死亡一定慘戚?亡也可以如此率性而熱烈。
看不盡時,迷醉如癡,她不管你。臨惜別時,頻頻回顧,她不管你。走遠了再轉(zhuǎn)身一望: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兀自開成妖精的笑靨,不迎不送,仍是不管你。做人比起草木,真是太過多情了。
下山路上,逢人便道看花回。
“山上桃花開了。去看過桃花了嗎?我剛從那兒回來……今天是看花好天氣。”
責任編輯 林東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