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建芬
房思琪,一個十二三歲的聰慧而早熟的女孩,讀過陀思妥耶夫斯基,讀過波德萊爾,也讀過納博科夫和普魯斯特,可最終沒能走出“深目蛾眉,狀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的國文老師設置的“文學迷宮”。國文老師以文學為誘餌蠱惑著思琪,讓遭遇強暴的她選擇了沉默與順從,并以愛的名義自欺欺人、茍延殘喘直至不堪精神分裂的痛苦而發(fā)瘋。
這是臺灣女作家林奕含留給我們的最后一部自傳體小說中的情節(jié),她自殺了。社交媒體上除了痛惜哀悼之聲,更充滿對小說中國文教師的人肉搜索與殺伐之聲。林奕含生前接受采訪時說:“在奧斯維辛之后詩是野蠻的。”我分明感受到隱藏在這句話后的無言的控訴:如果文化沒能制約奧斯維辛,那么從另一個角度看,文化是否也參與了罪惡?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薄爸褂谥辽啤?,使一切文學藝術的審美意識與道德使命殊途同歸。文化一旦不能積淀為內(nèi)在的個人素養(yǎng)和道德情操,只是淪為考試的工具或個人滿足私欲的利器,那么它對孩子造成的心靈創(chuàng)傷將永遠無法愈合。一如高三那年曾經(jīng)是臺南唯一在學測中取得滿分,當時被媒體稱為“滿分級漂亮寶貝”的林奕含,因患重度抑郁癥一再休學,無法獲得她夢寐以求的大學文憑,只能在小說中極盡雕琢之能事,一一展現(xiàn)其豐厚的文化素養(yǎng),卻將自我放逐于無邊的黑暗的深淵。
《周易》中的“君子以厚德載物”,《論語》中的“吾日三省吾身”“里仁之美”“言忠信,行篤敬”,《禮記》中的“君子之愛人以德”,以及《莊子》《墨子》等選文,在臺灣歷年的高考試卷中俯拾皆是。盡管我們訪問過的臺灣許多學校均已大量引進外文教育,以期在競爭中占得先機。在這種情況下,進入美國等西方國家的大學深造,已成了眾多臺灣學子的不二選擇。但這些絲毫沒有改變傳統(tǒng)文化在中學教學中舉足輕重的地位??v觀近十幾年的臺灣高考,對先秦古籍等傳統(tǒng)文化的考查仍是重中之重。因而,如今許多的臺灣學子仍然忙碌地奔走于各類國文補習班,以期在學科測試中獲得高分。
教育的巨大誤區(qū)莫過于以工具性取代生命對于真、善、美的追求,如果教育不回歸“立心”這一終極目標,如果我們不注重引導孩子在文化的殿堂里構建完善的精神高地,以抵御現(xiàn)實中尚存的丑惡與殘暴,那么“有文學癡情然而停留在囫圇吞棗階段”的少女房思琪們,有可能因不堪忍受文學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分裂而再次被粗暴地虐殺。
自殺前八天的林奕含面對鏡頭幾度哽咽:人類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屠殺,是房思琪似的強暴……但這絕對不是一本憤怒的書、一本控訴的書……當你在閱讀的時候,如果感受到了痛苦,那都是真實的;如果在閱讀的時候,你感受到了美,那也都是真實的!
不流于世俗的控訴與譴責,而是關于人的命運的思索與叩問,也許這才是林奕含作為一個作家的大悲憫心。如今,這種“房思琪式的悲劇”,不僅僅在臺灣,在其它地方也屢有上演。
此刻,我想對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說:
文化的終極意義,是救贖。美,不能成為被毀滅的原罪。
王傳生薦自《教師》2017年8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