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彝族,1982年生,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人,自由撰稿人,現(xiàn)居廣東東莞市。2011年6月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2012年發(fā)表作品。曾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寫小說和散文,作品發(fā)表于《鐘山》《花城》《民族文學(xué)》《散文》《天涯》等。獲第五屆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第二屆廣東省有為文學(xué)獎——“大瀝杯”小說獎,2016《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等。
他站在袁崇煥塑像前沉思了一會兒,然后走上去牽著馬籠頭說,我愿做他的馬前卒。
這馬前卒是我的丈夫。我后悔來此之前給他打扮一新,買了改良白西裝、商業(yè)牛仔褲、198元吉利牌皮鞋;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牙縫里連一粒食物渣滓都找不見。所以這個馬前卒現(xiàn)在看起來笑容干凈,還很時尚。
早就想來這里牽馬,終于牽上了。他又說。
我聽完他的話更后悔給他這般裝扮了。馬前卒應(yīng)該是這樣的:頭發(fā)有些亂,有些長,眼睛有神,耳力不弱,胳膊有幾條疤痕但是很粗壯,指甲縫里有黑色的像煤灰那樣的東西(常年喂馬應(yīng)該這樣,或許當馬前卒之前還干過挖煤這樣的工作),雙腳有力,腳穿……草鞋?……或者光腳;他腰間要隨時備一把大刀,然后要有不凡的武功,衣服可以破舊。
但他現(xiàn)在不是這個樣子。
其實他內(nèi)心就是馬前卒的樣子,是我自作主張將一個王牌馬前卒改扮成了蹩腳的時尚男人,所以這身行頭在當時就不太討他喜歡。
你說我怎么可以看到他的內(nèi)心——馬前卒的內(nèi)心?我為什么不可以?
他是一個馬前卒。他是一個寫詩歌的馬前卒。他寫了很多關(guān)于飛鳥、詩人之死、大海、高山、平原,還有彝人吉狄阿拉等等這樣的詩歌,但他沒有寫袁崇煥。他早晚會寫的,并且我相信他的詩歌不會起句就來幾聲“嗚呼壯哉悲哉”——干巴巴的吼叫。不過他倒是提醒我應(yīng)該在這樣一個早晨溫和地喊一聲“早安,石碣”。而且就在這戰(zhàn)馬前喊,目光要像袁崇煥的目光,方向要向袁崇煥看的方向,血液的味道要像這早晨的湖水,心中要裝著剛剛從枝葉間落下的陽光。
他此刻立在馬前,個頭剛好是馬前卒的個頭,提醒我看的陽光正好從枝葉間掃下來,先從馬背上的袁崇煥身上往下落,滑過馬背,最后落到他身上。這時候他看上去又像個書生了。好像馬背上的袁崇煥也做回了書生,他走下戰(zhàn)馬,然后領(lǐng)著他的書童——在袁崇煥面前他不是馬前卒就是書童——走進他的書房,然后他們磨墨,寫詩,留下這石碑上的字。
陽光從馬前卒身上斷開了一下,是一只黑色的鳥從枝葉間劃過去,將這陽光劃斷了?;蛟S不是鳥,是一大片來得不合時宜的烏云。
你要牽多久?我指著這匹戰(zhàn)馬,問袁崇煥的馬前卒。愿意終身做他的馬前卒,終身牽著它。他像寫詩歌一樣回答我。他揚起臉,一片樹葉正好打在他的臉上。這畫面真古老。
這時候陽光又落回他的身上,那只黑色的鳥飛遠了。他沒有放開手,面對著袁崇煥,眼睛不高不低望著他的主人。我想他要終身牽著這匹戰(zhàn)馬,馱著他的主人,以倒退著的姿勢走路。我立在一棵落著葉子的樹下,感覺自己是一只黑鳥,或者一片烏云。我是應(yīng)該走開呢,還是留下來當另一個馬前卒,我拿不定主意。
這時候吹起一陣微風(fēng),菊花和月季花混雜著的味道從秋風(fēng)里飄來。我干脆坐下來等待馬前卒從他們的戰(zhàn)場歸來。
我坐到一張圓桌前,看到袁崇煥落在石頭上的詩句。我再想一想他的馬前卒落在我家里的詩句,覺得有些傷感。我當然知道這馬前卒牽著的只是一匹石像馬,可他那么認真,眼神那么肯定,好像他真相信這戰(zhàn)馬夜行千里,他與主人再走八百里就可以迎來黎明。
走吧,我站起來喊他。這時候確實是黎明,比黎明更高幾尺的陽光爬在樹梢,非常光亮地照在湖水上。
我將他喊醒了。他扭頭沖我笑笑。
我們經(jīng)過一道紅色大門,穿過那竹林小道看見一座有些破舊的亭子,那像是在戰(zhàn)火中被燒毀的房子。他扶住那半面發(fā)黑的墻壁沉默了很久。
這回我沒有喊他。我半靠在另一邊的老墻上想一些事情。我想剛才的戰(zhàn)馬,然后是這眼前的馬前卒。
對了,我得告訴你,這馬前卒以前是干什么的。說來他的人生也像一個戰(zhàn)場。他確實是挖煤的,十五歲,長得正好是牽馬的年紀,手指甲和幾個關(guān)節(jié)上有黑色的煤灰,右邊臉上也有一顆煤灰(像眼淚痣),它們已經(jīng)長進肉里。你看看,他生來就是馬前卒的命。但他此刻很自由,他可以選擇自己成為誰的馬前卒。他從前可沒有這樣的自由。他要推著那煤車在狗洞一樣窄的彎道里跑出蝙蝠的速度,這樣一天可以多掙一點錢。他當時的心里只有錢,因為他母親臥病在床。可是最后他被埋在煤堆里十小時,十小時沒有陽光,他說,陽光是黑色的。他們之中死了一個,他爬出那狗洞一樣的煤道時說,我命真大。之后他來到南方,離開了那黑色的陽光。
現(xiàn)在他立在南方的石碣小鎮(zhèn),給袁崇煥將軍牽了一個世紀的馬,陽光溫和,秋風(fēng)不冷。
我們走到湖邊,像兩個馬前卒從黎明走到更深的黎明。湖水倒映著南方的楊柳,這楊柳還是綠的,它們只在冬天沉睡。它們所在的這座城市總是比在其他城市睡得晚?,F(xiàn)在這柳枝在水里挑著幾片白云,走出許多波紋。
湖邊開著龍船花,這是我到這里很久才認識的花,可能它并不叫這個名字,我一向沒有好記性。龍船花里含著幾滴露水,我將那露水趕下來放進嘴里。
我們可以回家了嗎?我問身邊的馬前卒。
他向我轉(zhuǎn)身,這姿勢就像打馬的中年人,有些遲鈍但不算十分難看,向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我們往回走,路過戰(zhàn)馬,路過炮臺,路過破舊的亭子,路過披著詩歌的石頭,路過袁崇煥目光遠看的方向,我們從那里往家的方向趕。當我們走出大門,回頭看了一下,袁崇煥高高立在臺階上,他的腳下菊花飛黃,月季飛紅,陽光沒有任何阻礙地落在他身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