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院子里有一棵樸樹,明顯是從什么地方移植過來的,已經顯出了蒼老之相。小區(qū)里有不少樹如此,并非土生土長,而是輾轉再三,從出生地挪到一個地方集中,由懂得植物生存道理的人砍去某些枝條先種起來,需要時挖出來,移到需要處種下。
有的主人不滿意這個樹種,又會雇人挖起來,種到一個空地上,反復折騰幾次,幸運者算是能夠安定下來,開始休養(yǎng)生息,讓根系親和陌生的土質。為了防止倒伏,工人們在樹干上釘了許多大釘子,以便木樁撐住,幾次下來,一個樹干就集中了不少鋒利的釘子。早先叫了工人來拔過一次釘子,無奈扎得太深,有一枚釘子的頭拔了出來,身子卻永遠留在里邊。
這讓我很不舒服,就像一枚飛箭進入人體,醫(yī)者只把箭翎剪了,讓箭鏃和血肉黏在一道。他們反而說以后會化掉,像蚌含沙而蘊為珍珠,簡直是鬼話。忽一日,見到一架木梯,便找來一把羊角錘、一把老虎鉗,自己來處理釘子問題。這些粗大的釘子進入樹身久了,被木質緊緊擠壓著,以至于拔出一枚都相當費勁。只不過終了,五枚釘子都成功地從樹干中取出,聽著從高處扔下來時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我從搖搖晃晃的木梯下到地面時有了滿腹的歡喜。
如果不是一個人感同身受覺得疼痛,對一棵樹表示憐憫,同時自己又具備強大力量,明了拔取的方法,那么這棵樸樹至死都是身懷釘子。
一棵有能力長到摩天的大樹對于扎入體內的釘子,居然無能為力,只能逐漸地壯大,使釘子越發(fā)渺小。釘子是最易于進入對方內部的一種物質,它的尖銳、冰冷、堅硬,一有來自外在的力量,就突兀而起,而要拔出來又特別困難。也許那個釘釘子的人也覺得不妥,想著日后要記著去把它拔出來,誰知時日過去,已經忘得一干二凈。
今日的木匠已經不是魯班的傳人了,他們荒疏了榫卯的組合功夫,而借助釘子。打釘機一梭子過去,木板已相擁在一起,這使工作進度迅疾起來。
早先請一個木匠到家,管他吃住,把一些曲里拐彎、歪瓜裂棗般的木頭疙瘩扔給他,讓他做這個,或者做那個。木匠不吝惜汗水,卻吝惜一枚小小的釘子。他又是鋸又是刨,又是鑿孔,又是做榫頭,一個進入,一個含納,嚴絲合縫,然后像庖丁解牛輕松地坐下來歇息,卷一支煙,吸著。釘子是機械的產物,各種形式的釘子天數(shù)一般地生產,天數(shù)一般的房屋正在裝修,如果像舊日木匠那般,速度會慢得讓人受不了——盡管慢生活會使人放松,但是慢到做了兩年的木工活還沒了結,還是會讓人懷疑慢生活的合理性。
現(xiàn)在參觀一些古建筑,講解員說木料的組合找不出一枚釘子,參觀者也不為之感動,并不覺得因此就有美感——他們對兩種材料如何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并不在意,更不以為榫卯組合是一門藝術,那么,釘子的盛世就到來了。
越來越多的人用釘子——一枚小小的釘子居然有如此大的力量,它的身體鉆入木墻、土墻,僅僅露出一個頭觀望世界,就可以掛一個沉沉的鏡框,或者一袋重物。我當年的房東,有一面土墻幾乎都打入大小不一的釘子,掛上農家大大小小的物件。一堵墻就是一個儲存器,靠一枚枚釘子來承擔,除了不占地面的位置,又高高掛起遠離了地面的潮濕,使人覺得巧妙不過。
人們會根據物的重量選擇釘子的承受度。粗細和長短是有比例的,越粗的就越長,釘在墻上足以把一個人掛上。從粗到細有許多的序列,有著相應的功能。一個運用釘子的人,對分寸的感覺著眼于恰當,否則不是太長打穿過去,就是太短了沒有達到那個部位。那時每一家都有一把羊角錘,正面擊打釘子,反面可拔出釘子。一枚釘子可以反復利用,有的釘子在反復進出時失去了筆直的造型,惜物的人舍不得丟棄,會翻來覆去地敲打它,使它再次筆直。當人們舉著錘子擊打釘子時,釘子的價值就產生了。
和釘子不同的是螺絲釘,它不是直接進入的,往往借助螺絲刀,擰著,螺旋式地緩緩進入,顯示出咬合的緊密。這也使螺絲釘具有象征的傾向——深入挺進,咬住不放,顯示出固守不移的狀態(tài)。與直截了當進入的釘子不同,它更堅韌,更需耐性,以慢速度擠入。慢在這個時候顯示出了力量,如同一個人徐緩中進展的人生。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螺絲釘被賦予革命性的含意——每個人都是渺小之至的,但釘于一處就可以產生作用,其中含有不思遷、不移易、絕對服從的說教。我顯然受到這一理論的影響,幾十年間服務于一個單位,不生游移之心。其中也緣于這個職業(yè)鼓勵了一個人的自以為是、自行其道,是很有樂趣的。時光匆匆,把這種觀念吹老,更多的人反螺絲釘?shù)墓潭ǘ?,不斷地棄舊迎新,哪一個槽口也不能留他太久。這也使他們充滿探魅的活力,不斷探索前路,體驗新鮮,感受陌生,挑戰(zhàn)角色,直到一把年齡才樂意稍稍滿足。像孔夫子,五十多歲,歷聘諸國十四年,皆在奔走中,直到六十八歲回到魯國。此時,他坐了下來,捶著已不靈便的腿,不走了。那么,刪《詩》、《書》,系《周易》,作《春秋》吧。
以前我覺得樹木是大地的釘子。它的生長是天意的,也許是風把種子刮到這里,或者飛鳥把糞便中的種子排泄到那里。它們生長起來后,抽枝散葉越發(fā)茂盛,風雨是撼不動的。就算雷劈火燒,也是原地生原地死。后來我的想法變了——拔釘子的人來先挖坑,接著動用吊車,即便一棵樹再蟠龍奇崛,虬干堅實,也抵不過吊臂的偉力,有如旱地拔蔥,那些隱秘的地下根須帶著泥塊裸露在眼前。此時,任由人去擺弄了。
當然,大地最大的釘子是建筑,無數(shù)的水泥樁釘入地下,幾十米,幾百米,許多高層在這些樁上矗立起來,可捫星月。這些巨大的釘子展示了一個城市的繁華,人居其中感受到它的富足,還有擁擠、嘈雜,尤其是它的堅硬,使城市的柔和大為削弱,婉曲不再。人們在堅硬中生,堅硬中長,長居,已成了必然,就是見了電梯作垂直起降的堅硬氣味也習以為常。
外出,到偏僻山鄉(xiāng)欣賞老房子,全木質結構,氣息安和,讓人覺得和祖先近了,說好啊好啊??墒屈S昏來了,回去的心就急切起來,沒有人愿意住下,覺得還是城里的堅硬更讓人快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