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
我在街上走著的時候
城市淹沒在鏡子里
影子慢鏡頭地展開,頭發(fā)呼救
嘈雜的聲音走到陽光下
這時我看見城市上空
有一朵邊緣發(fā)亮的云
停在那里,旋轉著
像一只羔羊,無依無靠
在我之前一定有許多人看見它
有許多人一定沒有看見它
在我之前它一定已經(jīng)在那里
只在此刻,沉入我的眼底
像一只被宰割的羔羊,血沫散開
它微微地呼喊,邊緣清晰
我在此刻看見它,默然
絕沒有想到以后的事情
就像我看見人們什么都不想
便走過了又一條街道
聽到少女們說:我們飛吧
風馬上就掀起了她們的裙子
半分鐘后我穿過另一條街道
我低下頭那朵云就消失了
那羔羊最后的顫動
在逐漸渾濁的眼底又停留了片刻
坐在窗前,一朵云飄了過來
去年我曾把它寫得很柔軟
像一只小羊睡在紙上
此刻它很近
輕輕地觸著玻璃
像是早先的熟人
看著我不開口
它知道我每天在紙上干的事情
它又在請求把它寫進詩里,睡一會兒
于是我的眼前展開一片麥田
在金黃的火焰盡頭,樹林傾斜
一片云,又一片云
沾滿了麥芒和花粉
高大的稻草人把臉藏在云里
于是我的筆在紙上拐了個彎
于是一個少女在我的詩里拐了個彎
像黃花沒入麥田
當我殘缺不全地從詩里出來
發(fā)覺孤獨了整整一個早上的云
已離我很遠
它就要消失了
為了在最后一刻抓住它
我匆忙寫下氣候和光線
那朵云已消失無蹤
這次它未能在紙上留下重量
就像那始終伴隨我們的東西
并不能在心中留下痕跡
已是春天,窗上的霜漸漸稀薄
它曾在玻璃上畫下遠山和糾結的樹叢
它曾把一個少年引上無人的小徑
讓惟一亮著的燈陷在下沉的網(wǎng)中
當然,這些都是回憶
它無法挽留正在消失的一切
讓那個少年在窗上走出更遠
直到今天——一個白色的陷阱
無疑,霜是冷暖交戰(zhàn)的產(chǎn)物
在夜里,像一群孩子扒著窗戶
窺視我們溫暖的生活
睜大晶狀的眼睛,而陽光最初的閃耀
也是從窗上的霜中開始的
越來越響亮,像一陣贊美
我趴在窗臺上,看窗上的花紋
漸漸化成一片水汽
和我的呼吸一起,把窗子
變成氤氳的鏡子
我們就透過這模糊的鏡子觀察事物
在語言和真實之間
觸摸到潮濕的冷意
你們站在遠處,隔一段時間
就冒出來一句“想你呢”
然后倚靠在我不認識的樹上
掏出葉腋下的花,你們是一些女人和水果
或者是每天早上拉動卷尺量地盤的喜鵲
有時我捏捏果柄脫落后變得扁平的凹處
那里總是軟的,繼續(xù)著潮濕和深
我聞聞氣味,然后
在粗糙的樹身上擦去指紋
而動過手術的鮮艷水果,終于
連塞尚的口袋都撐不起來了
“想你呢”,爛穿了底的電池
冒著化學氣泡
用死亡原諒了我,但這一次
我要側身走過,把手插在更深的褲兜里
草地邊緣一棵開花的梨樹
一只喜鵲在草地中央用力撕扯著什么
繃緊的尾巴微微顫抖著
我一開始沒有走近
梨花、喜鵲與這個中午
梨花落了滿地,風刮著
風似乎是在我走近時刮起來的
梨花、風與我,還有樹上的蜜蜂
構成了某種關系,我擔心
蜜蜂的翅膀會被打濕
因為天色暗了下來
當我走開,喜鵲又回到草地上
打量著什么
更遠處,又閃現(xiàn)出另外的梨樹
我發(fā)現(xiàn)的事物越來越多
甚至一對無言的壓縮在一起的情侶
它們構成的中午讓我頭暈
如果我沒有進入
如果我只是路過呢
可是太晚了,雨開始落了下來
我不在雨中時,梨樹、喜鵲和雨
會不會合成一個身體,消失上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