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 零

望 甘 肅

◆◇ 朱 零

致普拉達(dá)※

“什么是生活？身在夢鄉(xiāng)而沒有睡覺，

什么是死亡？已經(jīng)入睡又失去夢鄉(xiāng)。”

親愛的普拉達(dá)

人世間的生死

你用這短短的兩句話

就做了總結(jié)

如今，你已經(jīng)入睡多年

早已失去了夢鄉(xiāng)

而今夜，我遲遲不敢入睡

我渴望夢鄉(xiāng)，但我更怕

過早地失去

注※：普拉達(dá)（1848—1918），秘魯詩人。

望 甘 肅

天山戴白帽

像年輕的顧城

祁連山的身子斜過了陽關(guān)

像顧城的另一半

兩個(gè)身子依偎在一起

山巒起伏

駱駝和羊群

在山巒間游吟

有幾匹馬兒打著響鼻

像唱花兒的王四哥

突然冒出的高音

從新疆回望甘肅

河西走廊上

布滿了喇嘛游魂民間歌手

以及一兩只奈何橋邊的

禿鷹

在甘肅

戴白帽的不全是顧城

河西走廊上除了酒鬼

偶爾還有似行腳僧般的漢人

他們翻山越嶺

面對洶涌而來的戈壁

肅立無語

從新疆回望甘肅

天山戴白帽

陽關(guān)和玉門關(guān)空無一人

G 先 生

一個(gè)戴著眼鏡的人

與一個(gè)沒戴眼鏡的人對視

是不公平的，歌德說

我極其討厭戴著眼鏡的人

一邊端詳著我

一邊與我對話

五月二日

讀歌德至凌晨，至此句

我恰好戴著眼鏡

不禁一陣心虛

似乎我的眼鏡，是我的利器

能夠穿透他那張

布滿皺紋的臉頰

窺探他的隱私、世俗與喋喋不休

閉眼片刻，我摘下了眼鏡

我不想破壞我們之間的公平

這下好了，歌德先生

讓我們重新開始

洗 羊

水庫的壩基一角，四個(gè)牧羊人

圍住八十多只羊

一只一只地把它們趕進(jìn)水里洗澡

這些綿羊，像新生的嬰兒

乖巧，聽話

牧羊人此刻都成了牧師

洗澡變成了洗禮

它們在壩基圍成一團(tuán)

看上去多么臟

而從水里上來的

轉(zhuǎn)眼間就像換了一件新衣裳

岸上停了三輛農(nóng)用車

洗完澡的羊

被一只只地趕了上去

有的興奮，有幾只

顯得惴惴不安

它們互相擁擠

輕聲呼喚、問候

有一只小羊的母親

在另一輛車上

小羊大聲地叫“媽媽，媽媽”

沒有人能聽見，它的媽媽

也聽不見

不久之后

車子發(fā)動(dòng)了起來

車廂里一片沉默

誰也猜不透遠(yuǎn)方、未來和命運(yùn)

目的地只有牧羊人知道

作為旁觀者

其實(shí)我也能猜到

我的腦海里迅速飄過幾個(gè)地名

波蘭、奧斯維辛、東帝汶、馬尼拉、盧旺達(dá)

……以及

南京

是的

南京

就是南京

影 子

小鳥有自己的影子

高高舉起的屠刀

有自己的影子，草原上飛奔的駿馬

有自己的影子

肉身有自己的影子

疼痛沒有影子

靈魂沒有影子

菩薩沒有影子

一個(gè)人離開另一個(gè)人

中間隔著一個(gè)影子

逃生的路上

有匆忙而凌亂的影子

廢棄的家園

有昔日主人的影子

電閃雷鳴中

有世界末日的影子

絞刑架下，有一具長長的

偃旗息鼓了的影子

一萬個(gè)詩人中

只有一個(gè)能留下

自己的影子

一萬個(gè)航班里

只有MH370

沒有留下影子

我居住的黑橋村

有自己的影子

崔各莊鄉(xiāng)

有自己的影子

朝陽區(qū)，有自己的影子

北京市，有自己的影子

北京市的西邊，有高高的煙囪

那是晨光下的八寶山

投在大地上

最驚心動(dòng)魄的

影子

（選自《詩刊》2016年11月號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