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萌

烽煙中的烈火柔情
——陳輝新詩導讀

□丁萌

歷史不會說謊，那場曠日持久的抗日戰(zhàn)爭，對中國人民的影響是永久無法磨滅的。保衛(wèi)祖國，寸土不讓，誓死必爭。對待侵略，殊死奮戰(zhàn)，舍生取義。文學創(chuàng)作者以歷史見證者的姿態(tài)，書寫了這場戰(zhàn)爭給人民與國家?guī)淼膭?chuàng)傷。提起戰(zhàn)爭詩歌，或許我們會想到葉挺的《囚歌》、艾青的《向太陽》、田間的《給戰(zhàn)斗者》、袁水拍的《寄給頓河上的向日葵》、光未然的《黃河大合唱》、牛漢的《鄂爾多斯草原》、戴望舒的《我用殘損的手掌》等，但論起陳輝，卻少為人所知。他把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了革命與詩歌，“詩是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就是詩?！保ā妒碌母琛?，250）①陳輝詩作均見于其詩集《十月的歌》，下文引文只標明頁碼。在某種意義上，他的詩歌并不遜于田間、牛漢等人。魏巍在1990年3月的《文藝報》上撰文《我懷念陳輝》說:“陳輝是一個英雄的詩人和詩人的英雄，是我們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典型?！?/p>

陳輝193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后到晉察冀邊區(qū)當通訊記者，面對日寇侵華，陳輝經過再三請戰(zhàn)，毅然決然來到對敵斗爭極其殘酷的平西地區(qū)。1943年冬天，他冒著被縣城偽軍發(fā)現的危險，穿上日本鬼子的軍裝，大膽進城聯系相關人員，巧妙地騙過城門口兩排日偽軍，并寫下以“神八路”署名的《雙塔詩》。1945年2月8日，陳輝在一次戰(zhàn)斗中拉響手榴彈，與敵人同歸于盡，光榮犧牲，年僅二十五歲。陳輝在不到十年的短暫歲月里，寫了一萬多行詩，曾在《晉察冀日報》、《群眾文化》、《詩建設》等報刊上發(fā)表。1958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陳輝詩集《十月的歌》，田間在《引言》中寫道：“陳輝是十月革命的孩子”，“他的手上，拿的是槍、手榴彈和詩歌。他年輕的一生，完全投入了戰(zhàn)斗，為人民、為祖國、為世界，寫下了一首崇高的贊美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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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輝作為一位成長在烽煙戰(zhàn)火中的詩人，對戰(zhàn)爭與革命的感受是直觀、敏銳的，他的詩作雖然帶有革命的熱血與高亢，卻并不僅限于革命戰(zhàn)爭題材。

其一，愛國之深。對待革命事業(yè)，勇往直前，舍生取義，這是他對革命的態(tài)度與決心?！拔业臅x察冀呵，/你的簡陋的田園，/你的質樸的農村，/你的燃著戰(zhàn)火的土地，/它比/天上的伊甸園，/還要美麗！”（75）晉察冀作為當時關鍵的革命根據地之一，條件惡劣，戰(zhàn)況危急，時時都有流血與犧牲，詩人不以此為苦，并驕傲與天上的“伊甸園”比肩，得出比伊甸園“還要美麗”的結論，這股對革命的熱情與忠心，無疑是浴血前線的每一位戰(zhàn)士的真實心聲。生命對于每一個人都是寶貴的，但在戰(zhàn)場上每一個人都面臨著死亡的考驗，面對流血犧牲，戰(zhàn)士們從不畏懼?！拔业臅x察冀呀，/也許吧，/我的歌聲明天不幸停止，/我的生命/被敵人撕碎，/然而/我的血肉呵，/它將/化作芬芳的花朵，/開在你的路上?！保?7）或許我們將沒有機會再放聲歌唱，或許我們將為此獻出寶貴的生命，但縱使生命隕落，我們也依舊會化作這片大地上的花朵綻放在革命軍行進的路上，這與“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有異曲同工之妙，肉體消隕，但精神永存。愛國主義，激發(fā)了每一位中華兒女的歸屬與認同心理，對陳輝更是如此?！拔沂菍儆谀愕模?一個大手大腳的/勞動人民的兒子。/我深深地/深深地/愛你！”（77）陳輝成長于農民家庭，背朝黃土地，拾起槍桿鬧革命，他深知勞動人民的不易，也深愛著勞動人民與這片土地，他把祖國比作偉大的農民，而“我”就是這勞動人民的“兒子”，這股血緣之情正如作者反復強調的一樣，深深植根于心中。祖國不僅是偉大的農民，也是偉大的母親，“祖國呵，/你以愛情的乳漿，/養(yǎng)育了我，/而我，/也將以我的血肉，/守衛(wèi)你?。　保?1）這種哺育之恩，讓“我”懂得感恩，不惜用軀體去守衛(wèi)母親。如果為祖國獻出了生命，詩人會怎樣呢？“在敵人的屠刀下，/我不會滴一滴眼淚，/我高笑”（82）。視死如歸，他用“笑”來表達對死亡的豁達。陳毅曾寫下“斷頭今日意如何？創(chuàng)業(yè)艱難百戰(zhàn)多。此去泉臺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中國歷代詩詞名句鑒賞大辭典》，67）首句并非在提問，而是表達視死如歸的決心。生命對于陳輝和陳毅來說，是革命事業(yè)里的一顆閃閃紅星。

其二，仇敵之痛。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是家破人亡的悲慘與苦痛?！皵橙藷艘粋€村莊，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一個草鋪里，有七個病號，五個老百姓。一十二個中國人，燒得什么也沒有了，只剩下一只眼睛。這只眼睛，很紅，很亮，沒有一滴淚水，仇恨地望著紫色的東方?！保?4）詩人并沒有以一種義憤填膺的姿態(tài)將內心的憤怒噴發(fā)出來，反而用一種冷靜的語氣，像在訴說、低語，這種冷敘述背后有著比悲憤抒情更濃烈的情感爆發(fā)力，像魯迅先生肅殺冰冷的文字背后蘊藏著一團死火一樣，“永不冰結，永得燃燒”（《魯迅散文名篇》，14）。在這里詩人用具體數字的展示與對比直觀地表達了敵人慘無人道的殘忍行徑，一個病號都不放過，燒得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只眼睛，“一”的連用讓人不寒而栗，是敵人殺戮百姓的鮮血染紅了大地。在《紅高粱》中，詩人把戰(zhàn)斗場景進一步拉近，“雨點似的槍彈呵，大風暴似的槍彈呵，‘嘶嘶’的從低空飛過來，從我頭上擦過，從我腿上擦過，從我手邊擦過”（238）。槍林彈雨似乎就在我們眼前，子彈在耳邊飛過，頭上、腿上、手邊，通過這些細節(jié)化的觸感描寫，烘托出敵人攻勢之猛烈，也從側面反映出詩人在槍林彈雨中的巨大勇氣。對侵略者，每一個中國人都憎恨無比，在詩人眼中是怎樣的形象呢？“嘿，日本鬼子像一只狼，狼要吃老百姓的羊?！薄叭毡竟碜酉褚粭l狗，狗要啃中國人的肉?！保?7）這兩句分別位于詩篇前兩段段首，形式上的反復使得思想感情步步推進。狼是兇殘的，狼吃羊就如日本侵略者對中國人的燒殺搶掠，而狗這個意象更不尋常，當時日本人為了屠戮中國人，在狗場飼養(yǎng)了一批洋狗，野性十足，兇殘暴戾，專門撕食被俘的英勇烈士。不懼危險，勇往直前，是詩人對待兇險的態(tài)度，也凸顯了作者對侵略者的無比仇恨。

其三，人性之光。我們可以從親情、友情、愛情三個層面來看：（一）血濃于水的親情。開篇“母親，在這黑夜里……我親切地呼喚著你的名字。”（119）直抒胸臆，在一個黑夜里突然憶起母親來，然后陷入了回憶。“在我的面前出現了一只搖著尾巴，眼睛吐著綠光的狼或者狐貍，我恐怖地叫了起來，燈，叮當地從我手里滾了下去。這時候，你從房里出來了，匆忙地把我抱回家去，緊緊地吻著我的臉子。”（120）在所有危險面前，母親都會無所畏懼，因為兒子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接著，詩人又把過去的記憶拉近，開始憑借這二十多年與母親的點點滴滴，訴說起母親的不幸遭遇來。在舊社會母親就是個“受傷的女人”，輾轉被賣了幾次，“從這里扔到那里，從那里扔到這里”（122）。那是詩人十五歲的時候，“你從鄉(xiāng)下到城里來找我”（123），然后“就在那一天夜里，你的十五歲的兒子為你整整地哭了一晚”（123），跋山涉水，母親遞給我錢的時候吐出了帶血絲的痰，“我”再也忍不住，潸然淚下。在母親流的血與淚里，詩人長大了，遭遇了成年世界的心酸與哭淚，“那一個人世間最黑暗的晚上，你流著淚，用衰老的手指顫顫地撫摸著兒子年輕的臉”（128），無論遭遇了多大的不幸，母親都會義無反顧地愛著自己的兒子。在詩篇最后，詩人向母親匯報兩個姐姐與自己的現狀，希望母親放心，希望母親要笑得很香很甜。母愛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感情之一，聯想到高爾基的《母親》，當她目睹兒子被捕入獄，冒著生命危險去散發(fā)傳單，即使被捕也毫不畏懼。人世間母愛的表達形式雖然有很多種，但有一點是永恒的，就是對兒女最無私、無畏的愛。（二）超越國界的友情。詩人以一種悲憫寬博的情懷建立起了一種超越國界的偉大友誼，他歌頌莫斯科的友人、捷克的兄弟士兵以及日本戰(zhàn)死他鄉(xiāng)的士兵，尤其是對日本士兵超越常人的憐憫之情，在那個對日本士兵極度憎恨的年代，是非常難能可貴的?！耙粋€日本兵，死在晉察冀的土地上。他的眼角，凝結著紫色的血液，凝結著淚水，凝結著悲傷”，“兩個農民，背著鋤頭，走過來，把他埋在北中國的山崗上”，“在這寂寞的夜晚，在他那遼遠的故鄉(xiāng)，有一個年老的婦人，垂著稀疏的白發(fā)，在懷念著她這個遠方戰(zhàn)野上的兒郎”（26）。死亡對每一個人是平等的，親情也是如此，這位士兵的死亡，會不會讓遠在異鄉(xiāng)的母親難以接受？放下戰(zhàn)爭中對日本人的仇恨，給予他作為兒子和士兵應有的尊重，這寬博的胸襟難能可貴。（三）單純青澀的愛情?！叭碌娘L/吹著杏花/杏花/一瓣瓣地/一瓣瓣地/在飄/在飄呀?！保?7）干凈唯美，杏花飄搖，落在姑娘身上，“哥哥/哪兒去呀？/笑了一笑，/背著土槍，/跑向響炮的地方去了?！贝掖乙幻?，多不舍得心上人就此離去，可是知道打仗刻不容緩，“姑娘/鼓著小嘴巴/在想/這一聲/該是哥哥放的吧？”哥哥走后姑娘心有余念，聽到槍聲，既擔憂又欣喜，擔憂哥哥的安全，同時又欣喜地猜測是不是哥哥放的槍，尤其是最后鼓嘴巴這一具象動作，把青年男女之間那種羞澀清純的愛情簡單又大方地呈現了出來。除了描寫青年男女之間青澀愛情外，詩人還寫到了一種特殊的“革命愛情”。在《夏娃和亞當》中，區(qū)長被包圍，無處可逃，無奈落腳于鄰家院內，“不要說謊，如果是你的丈夫，呵，你吻一吻他的臉龐！”（98）這一問真的讓姑娘不知所措，如詩中所寫的一樣，在她面前樹立起了一堵封建的舊禮教的高墻，但她“把那火熱熱的紅潤的嘴唇，貼在區(qū)長的嘴上”（98），她還是選擇吻了區(qū)長，“我可以斷定，我看見了，那是最美麗的最崇高的紅色的愛情的熾熱的火光……”（99）我們都可以斷定，愛情之花悄然開放，這種愛情雖沒有普通戀人的相知相識，卻有火一般的生命力，因為那是革命之火，超越生死的愛情之火。

其四，典型之美?！妒碌母琛分械娜宋锎蠖鄶刀家愿锩叩牡湫托蜗蟪霈F，除了革命者典型，詩人還塑造了許多平凡但又獨特的人物形象。值得注意的是，詩人筆下的典型形象并不是我們所說的“扁平人物”（《藝術美學辭典》，253），不是臉譜式的單一性格塑造，而是立體化、多面化的，除了一腔革命熱血的高昂，還有作為人本身所具有的溫暖與情義。作者都塑造了怎樣的革命形象呢？在《守住我的戰(zhàn)斗崗位》中，一位月光下的小戰(zhàn)士，在月夜下對著月色無限遐想，但心中牢記要好好守護自己的崗位，盡職盡責?！秲尚值堋愤@首詩稍顯悲壯，兄弟倆多年未見，弟弟回村哥哥欣喜無比，卻意外得知弟弟在外做了漢奸，哥哥內心復雜無比，“張順死了，寂寞地躺在白楊林邊”（33），弟弟終歸還是被哥哥打死了，“張義，他很平靜”（33）。哥哥內心怎么能平靜得下來，既舍不得兄弟，但又不能背叛革命，張義這個哥哥的形象塑造得很立體、真實，一番掙扎的過程才讓親情與革命的真實性表現出來?！都t高粱》中的史文東是全詩集中讓人印象最深刻的人物之一，“史文東，他的眼睛閃著灰藍色的活潑瑩瑩的光”（134），“史文東呀，他不像一個工作人員，也不像站在群眾面前，給人說話，他像一個小孩子，在天真地笑呀”（148）。詩人筆下的史文東是位年輕帥氣的小伙子，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著實吸引人，他年輕但經驗豐富，無論是做群眾思想工作還是沖鋒殺敵。詩人經常在詩中突出史文東的領導與激勵作用，“史文東的聲音，像飛馳在夜空的槍子，（紅色的照明燈似的呵）在夜里，閃閃地發(fā)亮”（189），“這時候，他像一個勇士。他的話，像一匹桃花馬，勇敢而急馳的桃花馬呵！”（190）“史文東，他又笑了，在這個受難的時候，他那淺藍的眼珠，永遠，永遠閃著快樂的光輝；那光輝，照在人身上，就是勇氣”（208）。烽煙戰(zhàn)火里，史文東與戰(zhàn)士們進進出出，他的勇敢、謀略給詩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詩人在得知史文東犧牲的消息后，“真的嗎？像冬天，落進冰里一樣，我打了一個冷顫，咬著顫顫的嘴唇皮，匆忙地跑進了人堆，我的眼里，不自主地滴落著一顆顆的痛苦的淚”（241）。這一刻詩人把敘述節(jié)奏放慢，把冰冷的心情通過動作細膩地拋了出來，“冷”就是作者身體和心理最真摯的感受。除了對革命者典型形象的塑造外，詩人還為我們刻畫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物形象：純潔含羞的姑娘、平易近人的將軍、為革命大膽獻吻的姑娘、偉大又平凡的母親。在《十月的歌》中，用數據統計，共出現了大大小小五十多個人物形象，在豐富的人物長廊中，我們能感受到每一個人物身上所透露出的人間真情，革命情誼也好，愛情友情也好，陳輝不是為了寫詩而寫詩，也不是僅僅為了革命在寫詩，而是用自己的經歷、拿自己的親身感受去譜寫最真實的詩歌，去抒發(fā)最真摯的感情。

其五，自然之愛?！哆^東莊》是詩人回到東莊所寫，寫景抒情融為一體，“該斑駁了吧，/那矗立在陽光下的泥墻，/那曾經寫過我的/仇恨的言語，/曾經貼過我的/淺醬色詩句的/古老的泥墻！”（10）詩人稱東莊為第二個故鄉(xiāng)，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看那斑駁的城墻上曾經寫下的宣傳詩句，一切都是這么熟悉，仿佛夕陽都溢滿了香味。詩末詩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神奇的比喻，“黃昏，/又張開了/黑色的胸膛”，為什么美好的回憶是黑色的呢？向上文追溯，“總有那么一天，/把中國的災難走完……”（12）是這份悲憫的情懷讓詩人心情突然變得沉重起來?！读轮{》是一組組詩，表達了對莊稼豐收的喜悅，“黃黃的天，黃黃的土地，黃黃的大麥粒，在笑，在笑哩！”（43）到了一年的豐收之際，一片片金黃的麥子鋪在大地上，莊稼人辛苦耕作半載，終于有了收獲，內心的喜悅躍然紙上?！毒荞R河之歌》是由五首民謠組成的，每一首都用輕巧明亮的句子，表達詩人對拒馬河的眷戀與喜愛，“拒馬河邊的高粱肥，拒馬河上的麥苗長”（65），“拒馬河上的月兒一彎彎”（66），“拒馬河上的月兒水汪汪”（66），“拒馬河上的月兒亮晶晶”（67），農民對樸實的大地有著深厚的感情，連用的排比為我們層層渲染拒馬河的美與民風的樸實?！兑?，我們躺在大山嶺上》是一首很唯美的抒情詩，詩人躺在大山嶺上，對著一望無際的夜空開始遐想，“沒有星星，沒有月光，沒有被單，沒有草房，夜，我們休歇在大山嶺上”（116）。條件雖然艱苦，但詩人和戰(zhàn)士們一起以地為床，以天為被，夜里就這樣安靜地躺在大山嶺上，對著夜空放聲歌唱?！耙梗緜儯暫艉舻?，躺在大山嶺上。我們的鼾聲，很香甜，很香……”（118）夜空下戰(zhàn)士們互相依偎，睡得正濃，畫面感極強，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時代，求一方寧靜，如此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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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烽煙戰(zhàn)火中成長，陳輝的筆是憤怒的，但這種憤怒并沒有讓詩歌的藝術形式僵化，并沒有讓他局限于一成不變地去吶喊、去狂吼、去呵斥。其詩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

其一，張弛有度。《禮記·雜記》言：“張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保ā断惹貎蓾h文論全編》，355）他的詩不以一種筆調貫穿全詩，同時詩意盎然，即使是描寫戰(zhàn)爭，也能在烽煙戰(zhàn)火中輔以詩意，給人以溫柔的力量美。我們舉以下三個細節(jié)：（一）“太陽像一個紅盤子，從黃色的地平線上升起來，把土地，把村子，把早晨的露珠，照得鮮紅、透亮。”（155）從字面看，我們眼前是八月的早晨，清爽安逸，但卻在美夢中孕育著犧牲的鮮血，這里的“鮮紅、透亮”不僅僅指示太陽，更指村民無辜犧牲的鮮血，因為緊跟這句就是“槍聲響得更緊了”，在一陣陣槍聲中描繪出的晨陽，并不僅僅贊美清晨的美景，還有革命的血液在大地上流淌，大地愈發(fā)顯得透亮、通紅。（二）夜里戰(zhàn)士們做好伏擊準備，一起在雨夜里潛行，上文的氣氛還是緊張兇險的戰(zhàn)斗場面，到了夜里前進之時，節(jié)奏突然慢了起來，“二十個孩子，二十顆年青的心，走進了微雨的八月的夜里”（175），“八月的夜空，很高很藍。谷地里，秋蟲唧唧唧地叫喚”（175）?？諝庵蟹路鹉苈犚姷未鸬挠曷?，谷地里的蟲鳴聲在作響，一片靜謐之景，讓畫面帶出了戰(zhàn)斗，但緊接著“一百個聲音，一千個聲音，一萬個聲音，無數的聲音；老頭子的聲音，小姑娘的聲音，年輕人的聲音；尖銳的，高亢的，銹鐵似的，憤怒的聲音呵，仇恨的聲音呵，都喊起來了！”（176）畫面從田間、谷地一下子又回到了戰(zhàn)場，各種不同的聲音如排山倒海一起而來，一片火海，混亂不堪，像歌曲中的音階越來越高，把心中的悲憤一點點爆發(fā)出來，直至滅亡。（三）在戰(zhàn)爭的激烈場面中，詩人也不忘詩意的表達，“一顆顆手榴彈，從他的手里，拋出去了，一朵青煙，像一朵淡藍色的火花”（205）。硝煙滾滾，戰(zhàn)士勇敢地擲出了手榴彈，青煙與淡藍色的火花，是詩人眼中戰(zhàn)士昂首的姿態(tài)，拋手榴彈的動作被描繪得如此有詩意的美感，尤其是淡藍色的火花，火花本為火紅，卻用藍一反常態(tài)，給人以獨特的韻味感?！坝辏谏挠挈c，粗暴的雨點，開始降落了，敲打著受難的平原。”（233）伴隨著激烈的戰(zhàn)斗場面，雨又下了起來，開始敲打受難的平原，“受難”兩字有一種寬慰的力量感，似一位母親，對著自己受難的兒子百般心疼。除了《紅高粱》，在其他詩作中陳輝亦是如此，他從不用一種筆調勾勒全篇。在《夏娃和亞當》中面對敵人刁難區(qū)長的危險現狀，姑娘終于在百般掙扎后選擇吻了區(qū)長，“你，像突然掉進了灰色的海洋，你惶惑地低下黑色的頭發(fā)”（98）。面臨著即將死亡的窒息時刻，一切都靜止在姑娘這個溫柔的動作中，短短幾句背后蘊含著姑娘百般掙扎的心理活動，還有誓死保衛(wèi)區(qū)長、勇敢沖破封建牢籠的堅定決心。陳輝這種一張一弛的筆法是很獨特的，其中蘊含的濃濃詩意也是意味深長的，烈與柔互相纏繞，力量與美融為一體。

其二，意象獨特?！八囆g思維的過程，離不開形象；對生活的感受，也需外化為具體的形象才能完成自我建構，為欣賞者所感知?！保ā端囆g美學辭典》，224）簡言之，即把抽象的感情通過具體的意象來表達出來，這與中國古代文論對意象的解釋頗有相似之處，“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中國古訓辭典》，436），“神用象通，情變所孕”（《言者我也——〈文心雕龍〉批評話語分析》，474），都強調內心的情感需要通過具體的意象來表達出來。在陳輝的詩作中，他總是善于把內心的情感去投注于相適應的意象上，且意象不凡，被賦予了人的神態(tài)。“八月的月光，溫暖地照在我的頭上；八月的天，藍得像發(fā)亮的海洋?！保?87）此時詩人正在與金大眼商量敵情，看到這個年輕的小伙子如此專注，不由心情飄蕩起來，把二人頭頂的月夜比作藍色的海洋，但黑夜里怎會有藍色的海洋？“他的話，像一匹桃花馬，勇敢而急馳的桃花馬呵”（190）。史文東總是在眾人面前表現得非常勇敢，在遭遇不利的情況下總能身先士卒，以自己的言語和行動來激勵戰(zhàn)士，因而詩人把他的一席話比作“桃花馬”。桃花馬為古代名馬，是指毛色白中有紅點的馬，杜審言在《戲贈趙使君美人》中寫：“紅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馬上石榴裙?！笨梢娞一R為非常美麗的駿馬，用此意象來代指史文東的話，真是獨出心裁?！翱?，咯，敵人的機關槍，開始咳嗽了；機關槍的子彈，像紅色的痰?！保?93）槍聲被比作咳嗽的聲音，子彈射出去像紅色的痰，把詩人內心的厭惡具象化為人的咳嗽與吐痰，文字所表達的張力被放大。“一顆顆手榴彈，從他的手里，拋出去了，一朵青煙，像一朵淡藍色的火花，在閃耀里，淡淡的開啦?！保?05）這段話美感十足，手榴彈落地被比作綻放在大地之上的藍色火花，落地爆炸會塵土飛揚，這一過程如花朵開放，還是淡藍色的火花，不得不讓人佩服詩人敏銳的才思。

其三，形式自由。“我的歌聲是自由的，海燕般的在暴風雨里飛翔。任何形式都不能束縛它，也正如任何鐵的閘門，關不住白天的來臨一樣?！边@是詩人在志愿書中寫到的，他的詩亦是如此，跟隨內心的情感流動，以情感線索為抒情脈絡，自由采用新形式新寫法，呈現出節(jié)奏鮮明、自由靈動的特點，主要運用到以下三種手法：（一）排比與回環(huán)。在《獻詩》的末尾，作者用五個排比式短句描寫花朵的顏色，“紅的是忠貞，黃的是純潔，白的是愛情，綠的是幸福，紫的是頑強”（77）。這些五顏六色的花是什么呢？是戰(zhàn)士們死后的靈魂綻放在行軍路上的花朵，如此絢爛多姿的花色也是對戰(zhàn)士們無畏犧牲精神的崇高贊揚。在《紅高粱》中，一個長句中會出現不同長度的排比句，如“跳動的平原，恐怖的平原，惶亂的平原”（157），“從低空飛過來，從我頭上擦過，從我腿上擦過，從我手邊擦過”（238），均為三個排比規(guī)整的斷句，而“吞掉平原，吞掉人民，吞掉土地，吞掉老娘們的破被，吞掉孩子的小手指，吞掉河邊的紅高粱”（158），“一百個聲音，一千個聲音，一萬個聲音，無數的聲音，老頭子的聲音，小姑娘的聲音，年輕人的聲音”（176），則是在一個長句中加入了兩種排比，詩句的形式比較靈活。這些詩句都是描述戰(zhàn)爭中人民的處境與作者的切實感受，畫面感得到了強化，融入了視覺與聽覺，如聲音的排比，排山倒海般洶涌而來，給人以感情力量上的震撼感?！对鹿馇分猩舷鹿?jié)不斷回環(huán)重復的馬蹄聲引起了讀者別致的想象，“馬蹄呵，踏碎了月光，馬兒呵，飲著河水，戰(zhàn)士呵，扛起鋼槍”（91），與“馬蹄呵，踏碎了月光，馬兒呵，揚起了灰塵，槍兒呵，縱情地歌唱”（91），上下交相輝映，馬蹄聲清脆入耳，河水潺潺，戰(zhàn)士放聲歌唱。不僅有馬蹄聲，詩篇上下還以星星、月亮等意象來進行回環(huán)重復，像一首優(yōu)美的鋼琴曲，不同的篇章交織在一起，形成相互環(huán)繞的美感。在《鐵匠和他的刀子》中，全詩上下間隔出現了五次“火花，在爐子里閃亮，火星，滿屋子飛揚”（99），每一次出現都伴隨著打鐵的具體動作，這種回環(huán)使得詩篇讀起來鏗鏘有力，蕩氣回腸。（二）自由的長短句?！?939年5月，陳輝在抗大學習結束后，被分配到華北敵后抗日根據地，擔任新華通訊社記者。同時，他與田間、邵子南、魏巍等同志都是晉察冀詩會會員。”（《解放軍烈士傳第八集》，724）田間那種靈活多變的詩歌創(chuàng)作手法影響了他，他的詩在形式上，也較多地采用靈動不一的長短句，例如“月光下/烈焰在我心里/燃燒，/延水，/像一條閃光的帶子，/在遠方/吼叫。/我握著槍/守著我的/戰(zhàn)斗的崗位”（2-3），又如“夜，同志們，鼾聲呼呼的，躺在大山嶺上”（118）。這種長短句的表達方式有一種靈動感，形式上給人以視覺的沖擊，讓人感受到情感的間歇與纏綿，字里行間存在著一種溫情的詩意。（三）節(jié)奏與律動感?！袄掀抛?，/拉起風箱。/風，/呼呼地/呼呼地/灌進了爐膛?！保?00）這是鐵匠開始打鐵前的準備工作，風開始呼呼地灌進爐膛?！拌F錘兒叮當，鐵錘打在鐵砧上。”伴隨著敲打鐵砧的聲音，鐵匠開始打鐵了?！耙恢皇峙e起了紅的烙鐵，一只手舞動了鐵錘，叮當，叮當，叮叮當……”，“水灑在磨石上，/磨石，/發(fā)出聲音，/霍霍地霍霍地/響！”敲打的聲音節(jié)奏鮮明，叮當叮當、一錘一錘響徹房間，水灑在磨石上發(fā)出霍霍的聲音，身體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擺動起來，這種字里行間的律動感給人以極大的視覺與聽覺享受。在《紅高粱》中，我們經常被詩人的敘述節(jié)奏所帶走。“腳步更近了，高粱葉不安地地響。他們過來了?！保?26）緊張的呼吸聲與高粱聲音同步進行，讓人分不清是哪一種聲音?！霸谄皆?，沒有月亮，夜都是明亮的。紅高粱，挺著胸膛，的笑聲，和我們的輕輕的腳步，在一塊，開始合唱?！保?15）上節(jié)還在商議如何處理漢奸的事情，此時語調一轉到了夜里的高粱地，讓我們與月夜一起合唱，由此全詩的美感、節(jié)奏感交相輝映。

陳輝以自己的一生，在抗日戰(zhàn)爭的烽煙戰(zhàn)火里勇往直前，把寶貴的生命獻給了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yè)。陳輝的一生雖然短促，卻有萬行詩句存世，且大部分詩作內容充實，形式多樣，語言質樸，抒情靈動自由，意象豐滿豐富，可謂是一筆柔情寫人生，一生為國以終身?！傲一鹑崆椤辈粌H可指其人生，更是對其詩歌特點的一種詮釋。對于陳輝及其詩歌，我們不可以今天的標準加以判斷，以為他是革命詩人，藝術成就一定不高；以為他人生短暫，文學作品就不豐富。在那樣的戰(zhàn)爭年代，生活變動不居，隨時都有可能死在前線，他如何可能對詩歌藝術精雕細刻，又如何可能在形式上有更多的講究？有一些急就章是自然的，在藝術上不是那么豐富也是自然的。就其現有的作品而言，我認為其思想不可謂不豐富，其情感不可謂不深厚，其語言不可謂不獨到，其形式不可謂不自由，并且從其形式的構成與節(jié)奏的講究看，已經算是相當不錯了。詩是多種多樣的，每一個時代也有自己不同的詩歌標準。正是在此意義上，我們才要選取這樣一位“革命烈士”的作品向讀者進行介紹，希望今天的人們不至于忘記中國歷史上還有這樣的一位詩人，他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沒有想要成為詩人而成為了真正的詩人，他的人生本身就是詩意化的，本身就是一首了不起的亮麗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