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國華
漸行漸遠的家鄉(xiāng)
師國華
1
也許是在外面逛得多了,眼界變得挑剔了,也許是對家鄉(xiāng)的期望值太高,近些年,總感到家鄉(xiāng)的風景在不斷的減少、消失,變得越來越平庸。
我的家鄉(xiāng)在秦嶺巴山之間漢中盆地里一個叫做“葉家堡”的村子,它的周圍還有南莊、西垣、熊巷、李莊和花古。說是堡,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堡的樣子,僅僅剩下干涸且大半將被逐漸填平的護城河構架。
當年我們隨母親精簡下放輾轉搬回父親的老家時,屬于整個家庭的最低谷時期。少年不知愁滋味,看到家鄉(xiāng)的第一眼仍是驚奇多于失望。這個平原上的村莊居然有殘缺的城門樓和城墻的遺址,還有環(huán)繞一圈的護城河。
我家搬回來的時候應該是在初夏,河里有成片碧綠的蓮葉,參雜著盛開和含苞的荷花。護城河的水源是灌溉莊稼之后的退水,還有就是蓄積的雨水了。也有幾戶住在護城河的人家在水里種了高筍,最多的還是藻類水生植物。
葉家堡那時只剩了個北門,城墻遺址還在,再加上城墻邊、水邊的一些樹與時綠時黃的田野相匹配,風景指數(shù)也是蠻高的。
最讓我們感到有趣而興奮的,這河里有魚,魚苗最早大抵來自于遙遠的水庫,灌溉莊稼的都是水庫提閘放下來的,一些小魚隨著渠水游了下來,停在了它們的新家。魚的種類并不單調,鯽魚最多,大點的有草魚、鰱魚和土話叫做烏棒的蛇魚,小點的還有黃刺骨、白條,再就是青蛙、黃鱔,記得還有田螺、蚌的貝殼類生物。在那個日子普遍拮據(jù)的時代,釣魚就成了小孩們的一大樂趣,也是幫助家庭改善伙食的一個渠道。不管釣上來什么,大家都是喜氣洋洋。
最神奇的是有一次,二哥居然從城河釣上來一只老鱉,當時不認識鱉,以前也從沒見過,我們都不敢卸鉤,高舉著魚竿大呼小叫地回家,到底是大人見多識廣些,二叔告訴我們那是鱉,是個好東西,這么多年沒聽見誰釣上來過。為吃這個鱉算也費了事,村子里沒有人吃過它,反正知道是大補的,就煮熟了吃吧。鱉會爬到鍋蓋里面的最頂部,因此就用了滾水、平底木鍋蓋。說真的,到底鱉肉有多香,也沒多少感覺,算是糊里糊涂吃了老鱉吧。要是在如今這樣重視環(huán)保的年代,斷然是舍不得吃掉它的。反正,從那以后,再沒有人釣上來鱉。
護城河底全是烏青的淤泥,河水缺乏流動,算不上清澈,卻是我們這幫娃娃們的樂園,到了夏天三五成群結伴在水里撲騰,游的游、看的看,平時在河里釣魚,也給艱難的童年增添了不少樂趣。
2
我們在農(nóng)村時屬于葉家堡大隊第六生產(chǎn)隊,從西門回我家老屋,隊里的大場是必經(jīng)之地。
在大集體經(jīng)濟時代,全生產(chǎn)隊的糧食都要集中在大場脫粒、晾曬,這里就成為全隊儲存、開會、議事的地方。收獲的季節(jié)這里忙碌而熱鬧,農(nóng)閑時這里也不冷清,操勞了一季的鄉(xiāng)親們會湊在一起閑聊,女人們帶了手上能做的活計到這里,娃娃們也跑到這里瘋鬧、戲耍,有時會被某個大人呵斥一聲,這個小群體會安靜或者轉移到別處,但是,管不了多久,嬉鬧的聲音又會響起來。我們六隊的大場最終賣給了四戶人家做宅基地,三叔家的新房就搬到了那里。
伴隨著家庭壓水井的出現(xiàn),依據(jù)邏輯推測,那口吃水井應該比大場消失得更早。那會兒農(nóng)村的井分為兩種,一種是村子里保證人們飲用的吃水井,一種是田野上預防旱災的抽水機井。每個生產(chǎn)隊基本上都有一口吃水井,偶爾也有兩隊共用的,前提是這口井的出水量能滿足兩個隊的用水需求。我們六隊的吃水井在大場一側不礙事的角落,井臺以及周圍地面上都鋪有從深山里運回來的青石板,井臺東頭陰溝邊還栽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樹。水是生活中最不能缺少的,有了這口吃水井,大場的人氣就更旺,人們或者是到井臺邊打水,也有三三兩兩的女人們在那里洗衣服、拉閑話。
這些熱鬧都是以前的景象了,今天的村子變得新派而漠然。
3
新新婆過世了。
新新婆是我媽對這位家族中輩分最高女性的稱謂,是按她們這一輩論的,我們得叫她“太太、老太”。“新”屬于我們當?shù)貙ε可矸莸囊环N形容,指同輩里年齡最小的那個,譬如有大媽、二媽的稱呼,對于三媽或者四媽,倘若她們后面再沒有后續(xù),小叔的媳婦便被叫做“新媽”。這個稱呼其實是指她們剛嫁過來的狀態(tài),多少年過去,她們即使已經(jīng)兒孫滿堂,垂垂老矣,依然會被小輩們叫做“新媽”。
新新婆全家在我們家族中輩分最高,她其實也就比我媽大7、8歲,我媽得按照禮數(shù)喊她“新新婆”,她的女兒與我們兄弟四個都是同學,二女兒比我低三級,我照樣得喊她“婆”?!靶滦缕拧钡姆Q呼中疊加了兩個“新”字,可能是她嫁過來時是全族最小、輩分最高的媳婦吧?
新新婆前面生了4個閨女,在那嚴厲的計劃生育政策還沒有出臺之前,她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42歲高齡時還生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比她大女兒的小兒子還小2個月。新新婆和她大女兒錯前錯后懷孕,一時間成為遠近村子茶余飯后談論的稀奇。新新婆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在農(nóng)村普遍重男輕女的大環(huán)境下,老來得子的事情倒是給她賺回了不少面子。
新新婆于我們家有恩。我們家全是男娃,兄弟多嘴多,糧食便不夠吃;母親是外地人,以前又是單位上的,不太會做農(nóng)活,我家的糧食差額全靠父親郵寄回來的工資購買,每年都有一段接不上茬的日子,新新婆家都是女娃,省下的糧多,總是接濟我們,等收了新糧或是父親的工資寄了回來,我媽再設法給她家還上。新新婆與我母親相處得最好,教她做農(nóng)活,教她用當?shù)氐囊安俗鲲埵〖Z,帶她學會好多農(nóng)村的事情。
新新婆逝世的當晚,已經(jīng)住在縣城的老母親專門給我打電話叮囑,“娃,你可是吃過新新婆糧食的,能抽時間就回來一趟吧”。
新新婆家的房子還是在靠近村子南門的城河旁邊,房子是改建后的新房,大的位置沒有變多少,我還是能從其中想起小時候在這附近奔跑、打鬧的記憶。因為母親搬進縣城的緣故,加之我在外地工作,這幾年我回村的次數(shù)逐漸少了,親戚間彼此寒暄,能張口就叫上名字的越來越少,還有一些與我打招呼的小字輩臉面都完全陌生。
新新婆被安葬在她家的自留地里,與我父親的墳塋隔得不遠。再有一個月就是清明了,周圍的油菜花正在次第盛開,這座泥土堆壘的樸素新墳,很快就會融入田野的整體色調。
4
家鄉(xiāng)已然變得繁忙,繁忙的背后多了些沉寂和稀疏。大部分年輕人都出外天南地北地打工,有點辦法的、發(fā)展得好的,便設法在城市扎住根。我們的村子現(xiàn)在時興織草簾,留守在家的人被草簾機拴在自家院子里,即使隔著院墻與鄰居說話,手腳也舍不得閑著,那一根根稻草織成了草簾,是要換錢的。
以前大隊部和村小的所在地如今是村兩委會、診所、理發(fā)店和商店,兩家商店還都兼帶開設麻將館。人氣相對集中的還是這片村子的中心地帶。
1981年我從家鄉(xiāng)的小路走向了外地,三十多年間我漸行漸遠,時間慢慢淡化曾經(jīng)的記憶,故鄉(xiāng)的許多風景也在變化中消失,我們之間變得稀疏、模糊。
然而,趨于平庸的家鄉(xiāng)也畢竟是我無法割舍的家鄉(xiāng),離開家鄉(xiāng)的路和返回家鄉(xiāng)的路是一樣的,只要惦念,遲早還是會記起。
師國華,男,陜西漢中人,副研究館員,曾在《民間文學》、《文化月刊》、《朔方》、《女子文學》、《文學青年》、《綠風》、《參花》等刊發(fā)表過作品,主編或者合編過三本著作正式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