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 眉

桑眉的詩

桑 眉

不是醫(yī)生，是疾病

柜底、床腳、凳子下面、門旮旯里……

散落著藥片，和抿化一半的水果糖，

以及被灰塵掩蓋的痰痕。

在他呼嚕里安睡了五年的女人；

那個可以輕易找到他堅硬的殼的縫隙的女人；

可以用一個眼神牽出他溫柔觸角的女人；

不辭而別好一陣子了。

床上的雙人枕淪為道具。

現(xiàn)在他21：00左右就給臥室栓上插銷，

不敢聽搖滾、不敢敲鍵盤……怕驚動隔壁

一旦被驚動便整夜失眠的母親。

他有時煩他母親，苦著臉、逢人說個不停，

說著說著就哭開了，

但他女人在身邊時，難受時，他會

一把抱住女人，喊：媽。

我想過了，只要能讓他覺得踏實，

他喊我什么都可以，

我其實不是醫(yī)生，是疾病。

（所謂，同病相憐！

左小祖咒跑著調(diào)在唱：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

黑暗是一種勢力，光明也是

找不出確切的詞，

形容他躺在床上被饑餓與嘔吐、腹泄

輪番折騰的感覺。

像失足的人跌入漩渦？

像水銀燈熬盡水銀？

像風(fēng)灌進無底洞？

緩緩地漸漸地慢慢地沉下去暗下去冷下去……

“姐，我為什么要承受這么多？”

“命運總是跟我們玩手段！”

“想死！”

“胡說?！?/p>

傳說中的撒旦、壞分子、不名物陰影

它們畏怯你的民謠、搖滾、南無阿彌陀佛，

以及十字架、火柴、我的和無數(shù)的不打算收回的手……

黑暗是一種勢力，光明也是。

整座鳳棲山都是我的至愛

有時得等他開出花，或結(jié)出果實

我才認(rèn)得出他來

有時竟連果實的名字都會叫錯

但這絲毫不影響我說出愛——

那一叢蔓草

它掬著豌豆大小、蘋果形狀的小紅果

我管它叫“覆盤子”

生意清淡的農(nóng)家院前，那株樹結(jié)滿“豆莢”

莢子炸裂，籽鮮紅透亮

我認(rèn)定它就是紅豆

我摘下幾粒，讓你握在手心

不許丟棄……

喬木參天，蔓草細(xì)柔

青苔嫩綠，像從未墮落凡塵

空氣微涼

你牽她的手在林中穿行……

——整座鳳棲山都是我的至愛。

太平鎮(zhèn)

這一次

她早早來到太平鎮(zhèn)

還是正月間

過年的紅燈籠這一個那一個紛亂掛著

她一一辯認(rèn)

……街巷、店招、門牌……向當(dāng)?shù)厝舜蚵?/p>

一座叫三星橋的橋

她要趁夜幕尚未降臨

去橋上

她多希望時間退回2011年2月20日

鐘表的秒針走得很慢

最好慢到停下來

好等她及時趕到橋邊

等她喚醒水里的浮萍、魚群和周圍的居民

這樣子，哪怕上帝也沒有行兇的機會

太平鎮(zhèn)就真的太平了

一切都還來得及

你拎著一壺酒

在橋上等她

凋零

他們是這么描述未亡人的

要么如槁木死灰卻百世流芳

要么如春風(fēng)蕩漾但惹人輕賤

季節(jié)太畸情

去年把前年的果又結(jié)了一遍

今年把去年的花又開了一遍

她卻要在年年春天哭紅雙眼

有什么法子呢？

她喜歡在灰燼中種植星光

在春風(fēng)中安插殺手

有什么法子呢？

她既熱愛美名

又熱愛春天

他一生只死一次

她卻要在一生中每一個（可能）美好的時刻

（選擇）愴然死去……

愈頹蕩，愈天真

鏡子碎了

被洪水圍困多年的女人

決堤而來

扯下烏云、撕破衣衫，一片一片

砌成墻、砌成大幕

啊，“神的兒女全跳舞”一一

她有時歡快踢踏锃亮靴子

有時愴然止住晃顫足踝

有時坦開胸脯，桃花迸飛

有時露出貍貓弧形的香滑脊背

有時揚著下巴，有時撅著屁股……

她那么不顧一切

仿佛要用盡這浮世的頹蕩!

揖別明月，或皈依

趁著茶未涼人未散

我們掀開綢布

拭擦琴弦

趁著彌天的劫灰尚未落滿古箏空曠的胸腔

趁著絲弦瑩亮如韶華

我為你撫一曲《流水》吧

為揖別明月——

你且取一枚小小雪菊簪上衣襟吧

你且噙一瓣菊香親吻我的額角吧

你且拾起一粒水珠

淺淺嘆息：

來！來我懷底

我在這里為你建造一座廟宇

“悕惶獨自歸”——中秋翌日，夜，與友游都江堰

從沒去過的西街

或許有遠(yuǎn)方或天涯的誘惑

我們像流浪漢一樣

在掛著馬燈的門口歇了歇腳

分了支香煙

你憂傷嗎？姑娘。

你從奔騰江水中打撈歌謠

你憂傷嗎？少年。

你用江水釀酒，用酒穿腸

你們把藏在吉他中的馬蹄引出來

來敲打似是而非的衷腸

??！一個時辰之前如同沸鼎的南橋

只剩下路燈照耀江水了

江水抱柱而過

有游龍入海的磅礴

我們立在潮頭

代替人類悕惶

我們這三個浪蕩子

搖晃著啤酒瓶

搖晃著浮世的貪、嗔、癡……

被千年的月光貶成影子

被自己踩踏

像一枚石子，被一腳踢進漆黑河床

——去吧！這空蕩蕩

仰止堂傳來笛聲

許多人在仰止堂

朗讀，聽朗讀；鼓掌，悄悄話……

秩序散漫卻又井然

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詩人砍來修竹

抽出一片薄膜

用腮暖了暖，用唇潤了潤

呼喚堂外秋風(fēng)

邀請檐下蝴蝶

和上一曲《花兒與少年》

那些路過草堂的人

尋杜甫而不遇

就把馬蹄在青翠笛孔上停了停

夕光照耀

墳頭愈來愈矮

親愛的父親只剩下一塊無名石碑

雜草愈來愈高

親愛的父親的父親只剩下出袖的

手掌，和柴刀……

夕光照耀——

孩子的馬尾辮在發(fā)光

孩子的白T恤在發(fā)光

孩子的黑紗裙在發(fā)光

山風(fēng)不合時宜地吹送，她手中

那朵小菊的芳香……

遺世人獨立，或錯位

那棵樹，那些枝條和葉子

隔著陽臺、陽臺上的雙層玻璃

與我為鄰

我們同在一座城市、一座院子

像兩個相互愛慕的異教徒——

渴望廝守又秉持戒律

而她顯然比我勇敢、深情

在窗外，不舍晝夜

眼看就要逸出最高那格窗框了

就要擋住飛機路過的身影了

她仿佛立下志向:

擾亂航線

阻擋離別消息

而我眼疾加重，左眼青光、右眼散光

150度輕微老花……

并不適宜穿透霧霾捕捉飛行物

卻執(zhí)拗地趁那晨昏蒙影

端坐陽臺

——我望著天。樹望著我。

簡介：桑眉，原名蘭曉梅(寶梅)，祖上畬族，生于1972年冬，居湖北四川兩地；現(xiàn)供職于《青年作家》雜志、《草堂》詩刊。十五歲開始發(fā)表作品，作品散見各文學(xué)期刊，入選《2009～2010中國新詩年鑒》《2010年中國詩歌精選》《21世紀(jì)詩歌精選》《最美悲情詩．中國卷》《新世紀(jì)詩典》《四川新世紀(jì)詩歌選》等年度選本；有作品被譯為德文、韓文；曾出版?zhèn)€人詩集《上邪》《姐姐，我要回家》、合集《詩家》。

詩觀：以“我”入詩,詩意生活。我習(xí)慣把“我”裝扮成“你”或“她”,放置在詩中,而我則像旁觀者,在詩外見證她的悲欣交集。我試圖，用寫作來消解、泯滅俗世層層加載的負(fù)荷，偶爾去烏有國漫游，撿石頭、拾星光、把喜悅之心重新安放入懷，再回到俗世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