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麗

思念的距離

□劉新麗

秋風(fēng)起的日子，樹上的葉子亦如成熟的果實，吹彈即落，紛紛擾擾，在空中或狂舞、或輕旋，盡情妖嬈搖擺，然后意猶未盡地匍匐在蒼茫大地之上，成為秋日最尋常又暗喻生機(jī)的一景。

這樣的時節(jié)，想必那方養(yǎng)育過我的、如桃花源般美麗的小鎮(zhèn)，一定已是碧空澄澈，疊翠流金。那五彩斑斕的叢林是否仍留有我童年的印跡？這些年，從未間斷過對它的思念，那是我在黑土地上的童年，亦是我童年的黑土地。也曾幾欲前往，終被許多看似充分的理由羈絆。

桃花源，是?。∷鼜膩聿辉钾?fù)這個名字。我不止一次地在夢中與它重逢，在夢中，四季奇異地交匯在一起：杏花如煙似霧，霧凇美輪美奐，天遼闊，云綿白，水浩渺，大雁呈人字形啾鳴飛過，我和我的發(fā)小們貪婪地采擷著滿山的榛子和野花，然后飛奔著下山，風(fēng)在耳邊呼呼作響，頭發(fā)拍打著耳朵，前路被一條有著茂盛水草的淺淺的小河阻擋，一腳踏進(jìn)去，濕了鞋，濕了褲腳，有幾只青蛙跳起來，蛙鳴疊起，水花四濺。抬眼向天邊望去，橘色的晚霞光芒耀目，懾人魂魄……

夢醒時分，散落在枕間的卻是深長的思念與零星的遺憾。

那片湖??！

湖是美麗的，四季景色各異。春天，湖冰開裂，水的蒼茫與冰的堅硬便是一道奇異的風(fēng)景；夏季，湖水溫涼，我們在那里嬉戲避暑，岸邊樹木蔥蘢，湖對面的紅瓦屋頂建筑與翠綠的樹木倒映在水中，宛如精致的圖畫。月圓的夜晚，湖面波光粼粼，令人生出許多遐想；秋天，湖里的魚蝦是一年中最為肥美鮮香的，是餐桌上的佳肴；冬天，湖面結(jié)了厚厚的冰，那是一個天然的一望無際的大冰場，我們在冰面上恣意徜徉。

那時候，父母工作忙，大多數(shù)家庭都是大的看小的，寒暑假里，他——我的哥哥就成了我的保姆。

我剛出生時，他驚奇地同鄰居講:“我妹妹是個小不點兒，用手絹包著呢！”

他九歲時，我三歲。在我依稀的記憶里，我是他的“跟屁蟲”，總是拽著他的衣襟跟著他東跑西顛，闖蕩在他的“江湖”里。他是不愿意帶著我的，在他眼里我大概就是一個很大的“累贅”，每當(dāng)他厭膩我，丟下我不管時，我頓足大哭，他就急慌慌地遠(yuǎn)遠(yuǎn)地跑過來，掏出那塊不知多久沒洗過的皺皺巴巴的手絹給我擦眼淚擦鼻涕。

他不會抱我，經(jīng)常是兩只胳膊環(huán)在我的腋窩下，將我以投降的姿勢拖回來，我的肚子和脊背總是不情愿地露在外面。

他得來的獎狀都在墻上，那是家里的一道風(fēng)景。他的聰明，他的成績是父母的驕傲。

那一年，那個暑假，炎熱的午后，他和兩個小伙伴要去湖里捉魚。只記得他提著一只白色的搪瓷缸子，我要跟著他一起去，他騙我說：一會兒就回來，捉到的魚全給你。他讓我等著，我伏在窗臺上眼睛眨都不眨地巴望著。但是，似乎就是那一次他再也沒有回來過。

慌亂的父親抱著我跑到湖邊的時候，母親已癱坐在地上，痛哭欲絕，旁邊的嬸嬸大媽怎么拉都拉不起她。大人們用盡了辦法挽救那慘白的身體，他們將他倒立著背著來回地走，卻也未能從那個冰冷的世界將他喚回。

那一天，那樣慘烈的一幕，雖然模糊，卻像石雕一樣頑固地住在我心里——至今。

從此就失去了你啊，哥哥！

他走后，父母悲傷過度，疏忽了對我的照顧，導(dǎo)致我高燒近四十度，住院五十多天，出院后虛弱得幾乎不能走路?？上肽嵌螘r間家中何等混亂，縈繞在空氣中的郁慟和父母心頭的悲戚無法排遣。

我從來沒有問過父母關(guān)于哥哥溺亡的原因與細(xì)節(jié)，我不想去殘忍地揭開他們心頭那最深最痛的疤。雖然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我們?nèi)栽诒M力回避關(guān)于他的一切。尤其是母親，每到話題邊緣，便轉(zhuǎn)身不再開口。那一刻，她的背影是寥落而憂傷的。

有一天，微醺的父親從箱子的最底層拿出一個紙包，他打開來讓我看，那是幾張哥哥小時的照片，照片里還有我和一些親戚。哥哥站在陽光下，瞇著眼，臉頰上有一個淺淺的酒窩。這是他走后，父親第一次讓我看他的照片。在我三歲的記憶里，一些重大的事件還有些印象，比如，哥哥的離去。但是他的樣子他的臉，真的已經(jīng)很模糊了。我默默地盯著這些照片，我和他，我們，竟是這樣的相像！

我不敢抬頭看父親的臉，只感覺父親的眼淚簌簌而下。他一定是一個人常常拿出來翻看這些照片的，否則怎么會那樣嫻熟地就摸到了這個紙包……

多年后，我?guī)状蜗雽Ω赣H說：你老了，那些照片我來保存吧。可話到嘴邊，又退縮了，我不知怎樣去開口。

哥哥的溺亡在我心里一直是一個謎。漸漸地，聽鄰居講，當(dāng)年哥哥同另外兩個小伙伴去湖邊捉魚，他和其中的一個先撈了幾條小魚上了岸。另一個小伙伴還在水里，而且進(jìn)入了深水區(qū)，一會兒，便傳來了呼救聲，和哥哥先上來的那個孩子嚇得拔腿便跑。哥哥跳進(jìn)水里去救人，他不諳水性，結(jié)果，兩個少年都被水吞了去。

上學(xué)時，羨慕那些有哥的女孩兒，她們從不被欺負(fù)，一句“找我哥去！”大概就會嚇退對方，而這句話，再與我無緣。成年后，甚至為人妻，為人母后，這種羨慕、缺憾與思念，仍絲絲縷縷地伴隨著我。

也曾幻想著某一天，一家人圍坐桌前，或是某一個除夕夜，他突然背著行囊、頭發(fā)蓬亂、略顯疲憊地佇立在門前，并歉意地解釋說，他這些年只是遠(yuǎn)行了一場，以后的日子再也不會離開……

有時，我甚至唯心地認(rèn)為，他是否已輪回轉(zhuǎn)世？那么他這一世一定是多福多壽的人，只因他前世的善良！

我多想知道這一世他在哪兒？他是誰？

如果命運給予的苦痛，終會被時間的牙齒咀嚼得破碎、零落，直至失去了當(dāng)時的苦澀與辛辣，變得淡而無味，無影無蹤該有多好！

十二年后，我們搬離了那里，那是父母的傷心地，他們不想進(jìn)進(jìn)出出、有意無意間便瞥見了那個湖。

我們回到了位于黃土地上的一座城市，也是父母親的出生地。在這里，我曾一度倔強(qiáng)地認(rèn)為——那片黑土地，是故鄉(xiāng)。我，無論在哪里，永遠(yuǎn)揮不去鄉(xiāng)愁里的漫天星光。黑土地上有哥哥曾經(jīng)的身影，有我們成長的記憶。而我是漂泊在外的游子，是被風(fēng)吹走的蒲公英的種子，是散落在棋盤外的一粒棋子。離家多年的孩子多想回去看看母親，重溫她那顆寬容炙熱的心，重回她廣袤豐饒的胸懷里。

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地，我理解了父母親除了哥哥的原因，為什么會如此熱切地要回到這片土地上來，因這里同樣有著他們太多的眷戀與無法追溯的美好時光以及豐盈的記憶，這些，都令他們無法割舍，無法放棄。他們的根就在這里。

我的根也應(yīng)該在這里的，可我的心為什么總思念著那里，那片浩渺的、讓我愛憎難辨的——興凱湖？

責(zé)任編輯 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