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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專列

2017-11-27 18:39:57崔天醍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11期
關(guān)鍵詞:鐵柱

崔天醍

一、出路難尋

虞曙昇身材挺拔,面目略有些黝黑,五官卻繼承了父母俊朗秀美的優(yōu)點,可謂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但正是這種一表人才,與他常年待業(yè)在家的現(xiàn)狀形成了鮮明的諷刺。

虞曙昇的母親虞懿琳曾就讀于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后,在同窗趙易銘的引薦下參加了革命,她陰差陽錯地嫁給了國民黨的高級軍官符希仲,卻在抗戰(zhàn)期間為共產(chǎn)黨從事地下情報工作。解放前夕,虞懿琳在趙易銘的勸說下,帶著腹中的虞曙昇留在了大陸,而符希仲則隨上峰逃往了臺灣。因為此事,虞曙昇母子在十年“動亂”期間倍受牽連。虞懿琳被下放到“五七”干校,虞曙昇則響應(yīng)“上山下鄉(xiāng)”政策,遠赴北大荒。

1968年,虞曙昇本應(yīng)高中畢業(yè),但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他實際讀了一年高中,加上停課,高中階段共在校三年多,成為了后來人們口中的高中“老三屆”。作為首批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虞曙昇被分到了遙遠的“北大荒”,將自己的青春與黑土地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

這一去便是將近十年,無論這十年中道路多么艱難,多么曲折,多么漫長,虞曙昇生活的腳印,都牢牢地鏨刻在了那偏僻的異鄉(xiāng)——北大荒。

直到1977年,政策逐漸放寬,虞懿琳被平反,恢復(fù)工作,由于虞曙昇是家中獨子,母親虞懿琳年邁,需要照顧,虞曙昇才被特批返城,結(jié)束了他長達十年的“知青”生涯。

然而返城后的生活并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順利。一沒學(xué)歷二沒技能的虞曙昇在擇業(yè)的過程中四處碰壁,久而久之,就成了社會閑散人員。好在母親虞懿琳的收入較高,虞家的生活才能維持。

建國后,虞懿琳在趙易銘的介紹下進入紅星通訊社工作,由于其文筆精熟,采編經(jīng)驗豐富,很快便升任為編輯部主任。但由于其身份特殊,十年“動亂”時期,其首當(dāng)其沖成為了批斗對象。但到了70年代中期,隨著國家外交工作的不斷開展,宣傳部門亟需大量外語人才,應(yīng)對對外宣傳報道的巨大需求,英文功底深厚且有對外報道經(jīng)驗的虞懿琳被重新啟用,且由于其解放前就曾參加革命工作,工資收入較普通職工高出不少。

如今虞懿琳已57歲,雖說退休金令她生活無憂,但已過而立之年的兒子始終找不到出路,沒有一份正經(jīng)的工作,這一直是縈繞在虞懿琳心頭的一塊陰影。

10月1日,本是舉國同慶的日子,虞懿琳不想再提煩心的事情,便安慰虞曙昇道:“好了,今天是你30歲的生日,你趙叔叔和馮叔叔兩家人要來家里給你慶祝生日?!?/p>

虞曙昇擺擺手道:“我都這么大了,還過什么生日?”虞懿琳道:“今兒不正好也是國慶節(jié)嗎,咱們幾家人也好久都沒在一起坐坐了?!?/p>

及至傍晚,趙易銘帶著妻子陸秀琴、女兒趙建華,馮治平帶著兒子馮思齊、女兒馮思嘉來到虞懿琳家。馮治平還特地帶來了一瓶葡萄酒,是在友誼商店用外匯券買的。趙易銘看后打趣道:“還是你們航天部好啊,老有外國專家來,總能有外匯券買這些洋玩意兒?!?/p>

馮治平是虞懿琳丈夫符希仲最看重的屬下,他16歲就跟隨符希仲南征北戰(zhàn),后在滇緬戰(zhàn)場上結(jié)識了自己的妻子歐其阿依。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被趙易銘說服,率部起義,隨后被編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九兵團,這支部隊在隨后的朝鮮戰(zhàn)爭中兩次入朝作戰(zhàn),立下了卓越戰(zhàn)功,也付出了巨大犧牲。朝鮮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沒多久,馮治平就脫去了軍裝,轉(zhuǎn)業(yè)到航天部工作。

而馮治平的妻子歐其阿依,后改名為喬依,在解放后讀了衛(wèi)校,畢業(yè)后一直在醫(yī)院做護士,一直做到護士長,可誰知在四十五歲那年,忽然被查出罹患了腦癌,馮治平當(dāng)時傾盡了家財,四處為其求醫(yī)問藥,卻終是沒能挽救喬依的生命。喬依過世后,馮治平很長一段時間都十分消沉,工作也因此受了不少影響。

馮治平笑笑道:“你就別說我了,你們商學(xué)院不是前一陣子還派了一批教授出國訪問交流嗎?你怎么沒去?”

趙易銘當(dāng)初從北大經(jīng)濟系退學(xué)后,一直自學(xué)不輟,解放后,考取了北大經(jīng)濟學(xué)系的研究生,后進入商學(xué)院教授經(jīng)濟學(xué),如今已是商學(xué)院經(jīng)濟學(xué)院的院長。

對于趙易銘的這一選擇,虞懿琳當(dāng)初很是不理解:“你是老革命了,算起來,你三幾年就參加了革命,如今,當(dāng)年跟你并肩戰(zhàn)斗的同志們都在政府部門擔(dān)任要職,你怎么……”

趙易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笑笑道:“懿琳,我年輕的時候,一腔熱血,總以為,戎馬倥傯,揮斥方遒,那才叫人生??墒亲詮奈腋闱俳Y(jié)婚后,特別是我們的女兒建華降生,我才突然體味到,有時候人生,平平淡淡才是真啊。秀琴她是個農(nóng)村姑娘,普普通通,論才華,論相貌,都沒法和你相提并論。但正是她的這種普通,讓我覺得特別踏實。我也想要踏踏實實過我這一輩子。我當(dāng)初參加革命,為的是中華民族的復(fù)興,為的是想讓全體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至于從政、當(dāng)大官,那不是我的初衷?!?/p>

趙易銘與虞懿琳是青梅竹馬,兩人早在中學(xué)時代便是知音,可以說,趙易銘既是虞懿琳的同窗好友,又是她革命道路上的導(dǎo)師。虞懿琳當(dāng)初追隨趙易銘投身學(xué)生運動,后又為了追隨趙易銘,報考了北京大學(xué)。學(xué)生時代的虞懿琳,對趙易銘既欣賞、又崇拜,可惜趙易銘早早便從北大退學(xué),只身趕赴延安參加革命。這也使得兩人之間懵懂的愛戀無疾而終。趙易銘再出現(xiàn)在虞懿琳面前時,他已經(jīng)是一名中共黨員,而虞懿琳則是國民黨軍官的夫人,但即便是這樣,虞懿琳還是走上了趙易銘為她指引的革命道路,并且在這條路上,一走就是一輩子。

虞懿琳笑了笑道:“易銘,你是個真正的革命者,我敬佩你。你能找到你的幸福,我真心祝福你。你上中學(xué)的時候就天資過人,天生就是個讀書的材料,我相信,你一定能在學(xué)術(shù)上有所成就的?!?/p>

陸秀琴的確如同趙易銘所說,普普通通,勤勤懇懇,骨子里透著農(nóng)村婦女典型的踏實、賢惠,與趙易銘結(jié)婚后,便隨丈夫在北京定居。趙易銘將妻子安排在紡織廠工作,作為一名普通的紡織女工,陸秀琴因為踏實肯干,每月都能超額完成任務(wù),曾連續(xù)三年被廠里評為先進工作者,還曾獲得“勞動模范”光榮稱號。

面對馮治平的問話,趙易銘擺了擺手道:“這種難得的機會,還是讓給年輕人吧。哎,不說這些了,把酒倒上,咱們先祝今天的壽星曙昇生日快樂。”endprint

幾位長輩聊得眼花耳熱之際,趙建華湊到虞曙昇面前,輕輕地問道:“曙昇哥哥,你工作的事情怎么樣了?”虞曙昇嘆了口氣,苦笑道:“還沒下文呢。”

兩人談話聲音甚小,卻被坐在對面的馮思嘉一字不落地聽了去。馮思嘉低下頭,略一沉吟,看似不經(jīng)意地對哥哥馮思齊說道:“哥,你聽說了嗎,現(xiàn)在有不少人自己出去‘跑單幫,做生意,別人管他們叫……叫……”

趙建華腦子倒快,大聲接道:“叫‘倒兒爺!”馮思嘉有些不好意思,點點頭道:“對,就是‘倒?fàn)??!?/p>

這一下驚動了馮治平、趙易銘等人,馮治平點點頭道:“對啊,過去咱們管這叫‘投機倒把‘二道販子,如今改革開放了,這倒是個新思路,曙昇腦子活,又能吃苦,沒準(zhǔn)還真是塊做生意的材料?!?/p>

虞懿琳道:“倒?fàn)敗錾狻@事怎么能把牢?還是在國營單位正經(jīng)上班好,踏實,安穩(wěn)。”

趙易銘道:“哎,怕什么?年輕人膽子大,總能找到出路。懿琳,你這老思想可不好,得改?!庇蒈擦詹恢每煞竦匦α诵Α?/p>

二、第二故鄉(xiāng)

虞懿琳下班回到家中,見虞曙昇正盯著桌子上的報紙發(fā)呆,虞懿琳低頭一看,只看到了前幾個字“昔日‘北大荒”,便眉頭一皺。

虞曙昇抬起頭對虞懿琳道:“媽,我想回去一趟?!薄盎啬膬??回……那兒?那兒帶給你的痛苦還不夠多?還想回去?”

虞曙昇微微一笑,笑容中有些微酸澀:“痛苦……的確夠多了,只不過,我回來這幾年,越發(fā)覺得,我雖然恨那個地方,可是,那也是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地方。那里……也許就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吧?!?/p>

虞懿琳沉默了一陣,方才道:“回去看看也好,正好你也去散散心。”

虞曙昇點點頭道:“那天思嘉和建華說的‘倒?fàn)?,我還真仔細想過,只是,要是找不到一個能賺錢的、有特色的東西倒賣,就只能擎等著賠本兒賺吆喝了。這報上說,如今‘北大荒變了樣兒了,所以我想回去看看,看能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趙叔叔說得對,我年輕,有把子力氣,總能找著出路的?!?/p>

虞懿琳嘆了口氣道:“你都這么大了,既然是自己決定了的事情,就去做吧?!?/p>

一望無際的麥田透過綠皮火車的車窗勻速、飛快地向后奔去。經(jīng)過了一整個日與月的輪換,虞曙昇再次踏上了那片黑土地。

拎著軍綠色的帆布旅行包,虞曙昇突然發(fā)現(xiàn),雖然只離開了三年多的時間,但他明顯已經(jīng)不屬于這里了,這片土地對于他來說,忽然變得十分陌生。

這種陌生感來源于街上的人們看他的眼神,在農(nóng)村,忽然闖入了一個外鄉(xiāng)人,必然是會引起當(dāng)?shù)厝藰O大警覺的。

虞曙昇急切地想擺脫這種陌生感,四處找尋他認識的人。終于,一個人的出現(xiàn)拯救了他:“鐵柱!鐵柱兄弟!哎,你別走啊,我是虞曙昇啊,兵團三連七班的虞曙昇,你不認識我了嗎?”

那叫鐵柱的男子停下了腳步,仔細端詳著虞曙昇,及至他回憶起來,面上卻浮現(xiàn)了一抹尷尬的神色:“啊,虞曙昇……虞大哥啊?!?/p>

虞曙昇討好地笑了笑,道:“是啊,是我,嘿嘿,老鄉(xiāng)們都還好嗎?你哥哥趙鐵栓咋樣?”虞曙昇不提趙鐵栓還好,一提起哥哥,趙鐵柱更加尷尬了:“還……挺好的,還行,呵呵?!?/p>

趙鐵柱又看了看拎著旅行包,風(fēng)塵仆仆的虞曙昇,說道:“你是剛下車吧,要不上家先去喝杯水?”虞曙昇欣然同意,走在去趙鐵柱家的路上,還不斷地道:“我一回到這兒,就跟回到家一樣,看見咱們兵團的人,就特別親切,跟見到親人一樣。”趙鐵柱卻并沒有回應(yīng)他的熱情,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著。

趙鐵柱中等身材,膚色黝黑,一副典型的農(nóng)民模樣,生得十分憨厚,為人也是勤勤懇懇,踏實肯干。趙鐵柱比虞曙昇小十歲,虞曙昇剛到北大荒時,他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

趙鐵柱的家是典型的東北農(nóng)村家庭,一張大熱炕上擺著一只木頭炕桌。趙鐵柱讓虞曙昇坐在炕上,給他倒了一碗熱水。

虞曙昇捧起盛滿熱水的大海碗剛要送到嘴邊,卻見一樣?xùn)|西從趙鐵柱口袋里掉了出來:“鐵柱兄弟,你的東西掉了?!边呎f邊幫趙鐵柱撿了起來。

那是一張女孩子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子生得很是清秀,笑容中卻透著羞澀,兩條油亮的馬尾辮垂在胸前。

趙鐵柱見狀,趕忙搶了回來,不好意思地道:“那個……家里人給我說了個對象?!庇菔飼N笑道:“呦,這是好事啊,鐵柱兄弟長大了,也要成親了??催@姑娘模樣長得挺俊,叫啥名字?打算啥時候結(jié)婚吶?”

趙鐵柱面色微微有些泛紅,道:“叫……常秀梅,不過,我暫時還不想結(jié)婚?!痹谵r(nóng)村,姑娘小伙子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幾乎都已嫁漢娶妻,因此趙鐵柱的想法令虞曙昇有些詫異:“為啥?這姑娘不好?你沒相中人家?”

“沒有,”趙鐵柱搖了搖頭道:“這姑娘特別好,我心里頭是一百個滿意,就因為這樣,我才不能這么早結(jié)婚,我要勤勞致富,要掙好多好多的錢,讓這姑娘過好日子。”

在那個年代,一個農(nóng)民能有這樣的想法,這不由得讓虞曙昇刮目相看:“好啊,鐵柱兄弟真是有志氣!對了,你哥呢?他應(yīng)該娶了媳婦了吧?”

這一問讓趙鐵柱原本微紅的臉頰變得通紅,他低下頭,低聲回答道:“嗯,娶了。”

虞曙昇笑笑道:“我記得當(dāng)年你哥是兵團里有名的光棍兒老大難,這十里八鄉(xiāng)的老少媒婆子不知道給他說了多少個,他都看不上,也不知道到底是啥樣的仙女兒,才能入他的眼。”

趙鐵柱搓著雙手,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正尷尬間,門外傳來了哥哥趙鐵栓的聲音:“我說老二啊,快出來,我跟你嫂子從供銷社買的東西太多,拿不了了,你快出來接接。”

趙鐵柱看了虞曙昇一眼,便出門去接哥哥和嫂子。三人進門后,趙鐵柱忙著收拾東西,趙鐵栓大喇喇地往屋里走,忽地看見坐在炕上的虞曙昇,登時整個人如被冰凍住了一樣,再也動彈不得。

跟在丈夫身后的薛檸被丈夫的這一舉動嚇了一跳,再抬眼去看虞曙昇,竟也同樣呆住了,只是面上的表情更為復(fù)雜。endprint

還是趙鐵栓先開的腔:“虞……虞兄弟,你……你咋來了?”然而虞曙昇并沒有回答趙鐵栓的問話,而是將目光穿過他,直直地看向他身后的薛檸。

趙鐵柱見狀,趕忙打圓場道:“哎,哥,坐下說吧,虞大哥他也是剛……剛來。”趙鐵栓坐在了炕的另一頭,而薛檸則自己搬了一把凳子,尋了個屋里的角落坐了下來。

沉默了半晌后,虞曙昇苦笑著對趙鐵栓道:“原來你等了這么多年不結(jié)婚,就是為了等她?”趙鐵栓低了下頭,復(fù)又抬起,直視虞曙昇道:“俺是真心稀罕她,這十里八村的姑娘,沒人能比得上她。過去那事,是……”

薛檸忽地起身,走過來按住趙鐵栓的胳膊,制止道:“別說了!虞兄弟路上還沒吃飯吧,我這就去做飯?!?/p>

虞曙昇卻站起身來道:“不用麻煩了,你們吃吧,我……我還約了別人,我先走了。”說罷,拎起地上的旅行包,直直地走出門外。

趙鐵栓夫婦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還是趙鐵柱機靈,立刻追了出去。虞曙昇身材高大,步幅也大,趙鐵柱在后面追得上氣不接下氣。

“虞……虞大哥……”虞曙昇站定了腳步,趙鐵柱快步趕了上來:“要不去村口的飯館吃點吧,我……請你?!?/p>

虞曙昇扯了扯嘴角:“還是我請你吧?!?/p>

桌上擺好了拍黃瓜、豬頭肉和老醋花生,虞曙昇開了兩瓶“老白干”,在自己和趙鐵柱面前各擺了一瓶。趙鐵柱見狀,道:“我知道你心里頭不痛快,但這事……它真不能怪我哥?!?/p>

虞曙昇苦笑了下:“我知道,我沒怪誰?!壁w鐵柱續(xù)道:“你不知道我哥想我嫂子想得有多苦,當(dāng)年你們倆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我哥在一旁看著,心里頭又酸又苦。雖說……雖說你成分不好,可我哥也明白,那也輪不上他?!?/p>

薛檸也是北京人,比虞曙昇小五歲,初中畢業(yè),比虞曙昇晚兩年到的北大荒。虞曙昇至今還記得薛檸她們剛到的時候,連里的男青年看薛檸的眼神。那個時候的薛檸只有十六歲,梳了兩只長長的麻花辮,兩只眼睛就如同兩汪清泉,澄澈無比。

虞曙昇從小就喜歡自己造些小玩意,七歲時自己造的關(guān)節(jié)會彎曲的小木偶人就引得院子里的孩子一陣爭搶。下鄉(xiāng)之后,怕被人說是玩物喪志,他就只能自己偷偷地做著玩兒。

但是這個秘密很快就被薛檸發(fā)現(xiàn)了,“虞同學(xué),你在干什么呢?”虞曙昇一驚,趕忙往身后藏,卻早已被薛檸一把搶在手里:“這……這是什么?”一只纖細的小人偶腦袋旁還垂著兩條粗粗的麻花辮,是用稻草編的。

虞曙昇感覺面頰有些發(fā)燙,那是他偷偷比照著薛檸做的,他不敢出聲,低著頭等待薛檸的譴責(zé)。誰想薛檸只是微微笑了笑:“下次,把我做得好看點。”

薛檸從小就喜歡畫畫,時間長了,兩人便形成了默契,一有空閑,兩人便躲在馬廄旁邊的稻草垛后頭,薛檸給虞曙昇畫畫,虞曙昇給薛檸雕小人兒。

青春期的荷爾蒙總能沖破一切禁錮噴薄而出,但虞曙昇也不是全然沒有顧慮:“你……真的不介意我是‘反動派狗崽子?”薛檸低下了頭:“我知道……你家里成分很不好,可是我……還是喜歡給你畫畫兒?!?/p>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這樣的愛情注定是不能公諸于世的。除了兩人一兩個極好的密友略有耳聞外,兵團里的其他人,都不知情。但薛檸和虞曙昇卻不知道,有一個人,對他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趙鐵柱仰脖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嫂子剛來北大荒那會兒,我哥就瞅中她了,那會兒家里給他說了多少對象,他都看不上,給媒人們氣得夠嗆。后來,我哥稀罕薛檸這事教我娘知道了,給我娘氣得啊,罵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嘿,你還別說,我哥在這事上,還真有股子擰勁兒,甭管我娘怎么罵他怎么催他結(jié)婚,他就是非要娶薛檸。我娘那病,打根兒上說,就是被他給氣的?!?/p>

“后來有一天,我哥回家臉色兒就不對,我娘問他他也不理,直到第二天,他才偷摸跟我說,他瞅見薛檸跟你在一塊兒了。我知道這對我哥來說意味著啥,就勸他,說這世上好閨女多得是,干啥非擱這一棵樹上吊死?我哥說我不懂,叫我別管。”

“再后來,出了那事……你走了。那陣子我哥真是一門心思撲在薛檸身上,但凡薛檸有個頭疼腦熱的,他比誰都著急上心。薛檸的農(nóng)活兒,也基本都是他幫著干的。最后那兩年,知青鬧返城,上頭壓得厲害,有一回,也不怎么的,上頭的干部跟知青們沒說對付,就動起手來了。當(dāng)時呼啦啦地一大幫子人,也分不清誰是誰,薛檸也被卷在里頭。別看我哥平時老實巴交的,一沾上薛檸,那就不一樣了。他當(dāng)時也顧不得啥,直接就沖了進去,死命地往外拉薛檸,誰想一個不小心我哥腦袋上就被開了。也不知是誰打的?,F(xiàn)在撩開頭發(fā),他腦門子上還有道疤?!?/p>

“這事之后,薛檸對我哥就不一樣了。我哥剛受傷那陣子,她幾乎天天都來我家照顧我哥。沒過多久,她……就成了我嫂子了。再后來,上頭允許知青返城了,可薛檸已經(jīng)跟我哥結(jié)了婚,失去了返城的資格,便徹徹底底,在這北大荒,扎了根了?!?/p>

趙鐵栓沒有細說的“那事”,虞曙昇至今回想起來,還會感到整個身體在顫栗。那是一天夜晚,月明星稀,頗有古人“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意境,薛檸與虞曙昇相約在稻草垛的老地方見面。

那天,虞曙昇將一張白紙折成了心形,在中央的位置,寫了一個“檸”字。薛檸接過來后,害羞地笑了笑,將折紙收到了口袋里。

那一夜的相約與以往并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虞曙昇并沒有與薛檸一同離開,而是在薛檸走后,自己一個人躺在稻草垛上,仰望星空,愣了兒神,方才離開。

但第二天連里就出了大事。馬廄里的馬走丟了一匹。這在當(dāng)時算是了不得的大事,社會主義資產(chǎn)遭到了損失。連長和指導(dǎo)員下令徹查此事,調(diào)查還沒開始,一封匿名信就寄到了連部,稱有人見到虞曙昇當(dāng)晚曾鬼鬼祟祟地去過馬廄,很晚才離開。

這下倒省了調(diào)查的工夫,連指導(dǎo)員當(dāng)即令人將虞曙昇“帶”到連部,劈頭蓋臉地指責(zé)道:“你本就是‘反動派狗崽子,是黨和人民寬宏大量,才允許到我們兵團來,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沒想到你到這兒來不思悔改,居然連連里的馬都敢偷!真是罪大惡極!無可救藥!”endprint

連長一直坐在一旁抽煙,不發(fā)一言。面對指導(dǎo)員的指責(zé),虞曙昇只有一句話:“昨天晚上我是出去了,但是我沒進馬廄,也沒動連里的馬!”“那你出去干什么去了?!”

虞曙昇沉默了一陣,方才道:“我睡不著,出去隨便走走?!薄澳阏J為有人會信你的鬼話嗎?”指導(dǎo)員轉(zhuǎn)頭對連長道:“這是性質(zhì)極為惡劣的犯罪!應(yīng)該立刻把他移送公安機關(guān)處理!”

連長吐了一口眼圈,說道:“指導(dǎo)員啊,咱們連里出了這么大的事,要是真移送公安機關(guān)立案處理,這也算咱們連里的事故,算咱們兩個的失職,特別是你,啊,你還是主管政治教育的,這個虞曙昇思想沒改造好,你說,上頭會不會怪罪你?”

指導(dǎo)員一聽這話,言語不由得一滯:“那……你說怎么辦?”“此事疑點很多,要依我說,咱們還是得展開詳細的調(diào)查,要真是查實了,咱們也不能包庇罪犯!所以,再等幾天吧。”

雖說還沒有最后的結(jié)論,但虞曙昇的出身成分在那擺著,如今又背上了這樣的犯罪嫌疑,連指導(dǎo)員指揮全連上下開始日以繼夜地對虞曙昇進行批斗。批斗會上,趙鐵栓自然是踴躍發(fā)言,但真正令虞曙昇感到絕望的是,薛檸居然也寫了一份對自己的批判材料,在批斗大會上一板一眼地念了起來。

虞曙昇那天夜里去過馬廄旁的事,按說只有他和薛檸兩個人知道,事發(fā)后的第二天虞曙昇就被人揭發(fā),他不得不懷疑薛檸。但他心中始終不愿承認這一事實。直到批斗大會上,薛檸慷慨激昂、鏗鏘有力的發(fā)言,才徹底澆滅了他心中的最后一絲希望。

但虞曙昇十分幸運,沒過幾日,連里的馬就自己跑了回來。連長一直很欣賞虞曙昇,也正因為這樣,才使得他逃過一劫,沒有成為“罪犯”。這之后,兵團整編,連長知道虞曙昇在連隊里因為此事的連累而抬不起頭來,便把他調(diào)到了其他的連隊。后來沒過多久,他便在虞懿琳的照顧下返城了。

虞曙昇又要了兩瓶酒,對趙鐵柱笑笑道:“說真的,我這輩子最感激的人就是連長了。我這次回來也主要想看看他,你知道他現(xiàn)在住哪兒嗎?”

“嗨,你剛走沒多久,咱們兵團就改制,咱們這兒成立了農(nóng)場,上面任命他當(dāng)農(nóng)場場長,可這場長當(dāng)了沒多久,他就把場長的職務(wù)辭了,不干了。要說咱這連長可真有邪的,他過去不是一直沒結(jié)婚嗎?結(jié)果有一次出差去了趟邊境,據(jù)說,認識了個蘇聯(lián)妞兒,回來就把場長給辭了,跟著蘇聯(lián)媳婦上邊境生活去了。據(jù)說他現(xiàn)在生活得也不錯。這些年蘇聯(lián)不成了,連長在邊境,把咱國內(nèi)的衣裳啊,暖壺啊,什么穿的、用的,倒賣到蘇聯(lián)那邊,據(jù)說賺了不少錢。”

“蘇聯(lián)現(xiàn)在缺這些東西?”“可不是嘛,當(dāng)然我也是聽人說的,哎,虞大哥,你再吃點……”

虞曙昇離開北大荒的那天,沒有事先通知趙鐵柱一家,他只是遠遠地看著在院子里干活的薛檸。薛檸如今剪了短發(fā),沒有了麻花辮,面色也有些發(fā)暗,但是眉目依舊清秀,看起來十分清爽、干練。她穿著一件粉色襯衫,外面套了一件米色開衫毛衣,下穿青灰色長褲,遠遠望去,與當(dāng)?shù)氐膵D女并沒有太大區(qū)別。她一直在時刻不停地忙碌,虞曙昇盯著她看了好一陣子,終于下定決心,轉(zhuǎn)身離去。

三、國際專列

“媽,聽說蘇聯(lián)人現(xiàn)在特缺生活用品,是這么回事嗎?”虞懿琳嘆了口氣道:“從目前了解到的情況來看,應(yīng)該是這樣的。蘇聯(lián)自建國以來一直將本國大量的資源投入到軍事重工業(yè)當(dāng)中。但是相較于西方,它的經(jīng)濟效率低下,科技水平落后。在與西方的較量中,它只能選擇加大對軍事重工業(yè)的資源投入比率,極大地壓縮民用輕工業(yè)、食品業(yè)的發(fā)展,這便出現(xiàn)了普遍性的民用產(chǎn)品緊缺?!?/p>

虞曙昇點點頭道:“怪不得我們連長在邊境把日用品賣到蘇聯(lián),賺了不少錢。”虞懿琳猜出了兒子心中所想:“怎么?你也想干這個?這風(fēng)險可太大了!”

虞曙昇無所謂地笑笑:“風(fēng)險越大,利潤越大,不冒風(fēng)險怎么才能賺到錢?”

虞曙昇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了舊日的連長李海生,第二次踏上了黑土地。李海生較過去發(fā)福了不少,但面色卻紅潤了許多,顯然是婚后生活十分滋潤。李海生一見虞曙昇,十分激動,捶了他幾拳,又緊緊擁抱住了他:“嘿嘿,你小子!”

李海生領(lǐng)虞曙昇回了自己家,虞曙昇一進門,李海生就指著一位金發(fā)碧眼的中年女性對虞曙昇道:“你嫂子,俄文名叫沙耶莫娃,中文名跟我姓,叫李莎莎。”虞曙昇對其點頭問好道:“嫂子好?!?/p>

當(dāng)初趙鐵柱是這么跟虞曙昇介紹這位沙耶莫娃的:“那個蘇聯(lián)妞兒連長帶回來過一次,我們都見過,嗬,那大長腿,小細腰,金頭發(fā),藍眼睛,高鼻梁兒,別說,模樣還真是挺俊。嘖嘖,跟咱這疙瘩的妞兒比,還真是不一樣,那小鵝蛋臉,白白嫩嫩的,怪不得連長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p>

虞曙昇再看面前這位沙耶莫娃,腰同肩粗,臉色紅里泛著些暗黃,皮膚也粗糙得很,個子倒是高,站起來和虞曙昇幾乎不相上下,但身材的粗壯卻讓這樣身高的女人失去女性應(yīng)有的嬌美。虞曙昇心中暗忖,別說是和她年齡相當(dāng)?shù)难幜?,就算是年近花甲的虞懿琳,看起來也比她令人賞心悅目許多。

李海生似乎看出了虞曙昇心中所想,趁著妻子去廚房的工夫,咧嘴笑笑道:“嗨,她們那兒的女人都是這樣,一生完娃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模樣跟年輕時差得老遠。但我也知足,這些年要是沒有她,我也過不上這日子?!?/p>

虞曙昇見沙耶莫娃回來了,趕忙從包里掏出一個小紙包,遞給沙耶莫娃:“我本想給嫂子買件衣裳,但也不知道嫂子的尺碼,就在商場里給嫂子挑了條紗巾,也不知道嫂子喜歡不喜歡?!?/p>

沙耶莫娃興致勃勃地拆開來看,那是一條紅底白印花的方巾,沙耶莫娃戴上后,膚色倒是提亮了不少,她笑著用有些生澀的中文道:“很漂亮,謝謝你?!逼鋵嵱菔飼N并不會買這女人家的玩意,還是教虞懿琳替他挑的。

李海生笑了笑道:“謝謝你啦小子,還是你們北京好啊,啥稀罕物什都能買得著。不像俺們這旮兒,除了有點糧食,啥也沒有?!?/p>

虞曙昇趕忙接道:“聽說你把暖壺什么的賣給蘇聯(lián)邊境上的人,掙了不少錢?”李海生道:“是啊,我離開農(nóng)場之后,就想著給自己找點出路。這不,蘇聯(lián)現(xiàn)在不行了,國內(nèi)啥用的也沒有,老百姓的日子苦著呢,我呢,就把咱國內(nèi)的東西倒騰過去。怎么?你也打上這主意啦?”endprint

虞曙昇點點頭道:“我回家后,一直沒找到正式工作,我就尋思著,能從北京買點什么,賣到蘇聯(lián)去?!崩詈I烈髁艘魂嚕溃骸氨本└硞冞@旮兒不同,北京是首都,啥稀罕物都有,就比如……就比如你這絲巾,對,這蘇聯(lián)老娘們也愛美不是,要不你倒騰點穿的戴的,保證能有不少人買。”

虞曙昇回到北京后就馬不停蹄地開始籌備,但他發(fā)現(xiàn),商場里的成衣價格,遠高于在裁縫店自己制衣的價格,而一件好一點的的確良襯衫無論如何要十幾元。80年代初期,當(dāng)時的城市職工平均工資只有40元,衣裳算是不折不扣的奢侈消費品,如果按這個進價倒賣到蘇聯(lián),不僅不好出手,利潤也十分微薄。

這一條出路被堵死了,回到家中,虞曙昇有些沮喪,打開收音機,想從新聞尋找靈感。他的眼睛突然定住了,那是一臺“紅燈”牌收音機。在那個年代,結(jié)婚流行要“三轉(zhuǎn)一響”,縫紉機、手表、自行車和收音機,這是每個人家都求之若渴的東西。

虞曙昇打定了念頭,用虞懿琳給他的五百塊錢,買了六臺“紅燈牌”收音機。虞懿琳是有一定級別的國家干部,每月工資八十七元五毛,比普通工人要高出不少,但這五百元,也是她將近半年的工資,這在當(dāng)時,算是一筆不折不扣的巨資。

帶著這六臺收音機,虞曙昇踏上了著名的中蘇國際列車。在虞曙昇眼里,蘇聯(lián)這個未知的國度就像一個大賭場,不懂語言,不懂生意的他就這樣開始了他的人生“豪賭”。根據(jù)李海生的建議,虞曙昇將價格定為了進價的三倍,即一倍進價、一倍費用、一倍利潤。

從北京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在蘇聯(lián)境內(nèi)的不少地方都設(shè)有經(jīng)停站。剛進蘇聯(lián)境內(nèi)沒多久,在伊爾庫斯克站,上來了一伙蘇聯(lián)人,大概有十幾個人。那幾個人一見虞曙昇,立時湊了過來,嘰里呱啦地說些什么。

虞曙昇見那幾個人相貌不善,又人數(shù)眾多,心中不免膽怯,回身就跑。此時旁邊一個懂中文的蘇聯(lián)人攔住了他,說道:“你別害怕啊,這幾個人是問你,從中國來帶了什么東西沒有,他們想買。”

虞曙昇問道:“他們想買什么?”那人道:“你有什么他們就買什么?!庇菔飼N以四倍的價格賣了兩臺收音機后,就表示不賣了。那伙蘇聯(lián)人自然很不高興,要求他繼續(xù)賣。充當(dāng)翻譯的人倒是笑了笑:“不賣是對的,到了莫斯科,能賣更高的價格?!?/p>

賣完貨后,虞曙昇請“翻譯”抽了包煙,“翻譯”還熱心地教了他幾句基本的俄文:“一是阿進,二是得娃,三是特力,四是切逮烈,五是比牙氣……”

到了下一站,虞曙昇聽到有人敲列車的車窗,便過去查看,原來又有蘇聯(lián)人想要買東西,正巧蘇聯(lián)的列車員走了過來,虞曙昇便示意他打開窗戶,誰想那列車員搖了搖頭,沖他伸出了手。

虞曙昇會意,從包里掏出之前賣貨所得的五盧布,遞給列車員。列車員笑了笑,為他打開了窗戶。虞曙昇又以五倍的價格賣掉了兩臺收音機。最后兩臺收音機則是在莫斯科,同樣以五倍的價格出手。

第一次“淘金”之旅的順利令虞曙昇信心大增,他將第一次賣貨所得的全部資金都變成了貨物,大到收音機,小到打火機、清涼油,只要是蘇聯(lián)人喜歡的、利潤高的商品,都成為了他的“獵物”。

虞曙昇的錢越賺越多,膽子也越來越大。久而久之,他逐漸摸索出了些自己的“門道兒”,由于火車限制每位乘客攜帶的貨物重量,他便買通了相熟的列車員,前一天晚上,在火車出發(fā)前,偷偷先將貨物放進車廂。而到了蘇聯(lián)境內(nèi),虞曙昇干脆斥巨資五十元人民幣,買下了列車員的備用鑰匙,鑰匙可以打開列車的車廂門、車窗還有茶水間。這樣無論列車??空镜臅r候是白天還是晚上,他都可以自由地出入火車,或者透過車窗賣貨。

一次回來的路上,虞曙昇決定去看看他當(dāng)初的“領(lǐng)路人”,老連長李海生。他在二連浩特下車,轉(zhuǎn)車又一次踏上了黑土地。

李海生對于虞曙昇的造訪十分興奮:“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回農(nóng)場去看看呢,你跟我一起去吧?!弊詮纳洗闻c薛檸重逢,虞曙昇便對那個地方有些抵觸,但李海生這么說,他也不好拒絕。

虞曙昇重回農(nóng)場,得知了趙鐵栓罹患肝癌的消息。弟弟趙鐵柱為了給哥哥湊醫(yī)藥費,四處打零工,甚至顧不上照顧自己的新婚妻子和剛出生的女兒。

虞曙昇再見到趙鐵柱的時候,趙鐵柱明顯憔悴了許多。趙鐵柱生性好強,并沒有多談哥哥的病情,只是說:“我哥現(xiàn)在挺穩(wěn)定的,我嫂子一直照顧他呢。”

虞曙昇見趙鐵柱不愿多說,便也沒有勉強,只在臨走的時候,從包里掏出了三千元人民幣:“這錢,是我這次去蘇聯(lián)賣貨掙的,給你哥看病用吧?!?/p>

趙鐵柱大驚,道:“你……這是干什么?你的錢,我不能要?!庇菔飼N把錢往趙鐵柱手里推了推,道:“拿著吧。錢我還可以再掙,但是人要是沒了,就永遠沒了,拿去救你哥吧!”

趙鐵柱道:“不行!我不會要的,我知道,你沖的是我嫂子,要是讓我哥知道了,他會生氣的,我不能要你的錢!”虞曙昇溫和地笑笑:“鐵柱兄弟,你真的錯了,這錢,我真的是給你哥的。薛檸是個好姑娘,其實當(dāng)初,我就一直在猶豫,以我的出身,是配不上她的,我也給不了她幸福。你哥這些年對她這么好,這么照顧她,我……打心眼兒里感激他。所以,這錢是給你哥的,跟你嫂子無關(guān)?!?/p>

一沓子錢放在趙鐵柱的手上,就如同一塊燙手的山芋。趙鐵柱掂著它,沉默了許久方才道:“找個地方,我請你喝點酒吧,我有話想跟你說。”

還是同樣的飯館,同樣的“老白干”,同樣的下酒菜,趙鐵柱卻如同一顆心被放在了油鍋上煎烤,備受折磨,再也沒有過往的輕松。趙鐵柱開了一瓶“老白干”,“咕咚咕咚”往自己嘴里灌了大半瓶,眼見一瓶就要見底,虞曙昇趕忙攔住了他:“鐵柱兄弟,你這是要干嗎?還一口菜沒吃呢。少喝點,別喝壞了身子?!?/p>

趙鐵柱放下了酒,咧了咧嘴:“都說酒壯慫人膽,你就讓我壯壯膽吧?!庇菔飼N不解:“你跟我說話還用壯什么膽?”

趙鐵柱也不直接回答他,只是自顧自地道:“你知道我哥是咋病的?”“咋病的?”虞曙昇猜到其中怕是還有自己不知曉的委曲,趕忙問道?!澳腔啬阕吡酥?,我嫂子突然就跟變了個人一樣,說啥也要回北京。我哥本以為她是想家了,想回去看看,就說陪她一起回去,誰知道嫂子她說……要……要和我哥離婚,自己回北京生活?!眅ndprint

“我哥瘋了似的勸她,有一次還下跪求她,還有一回,我哥準(zhǔn)備了一瓶農(nóng)藥,要當(dāng)著我嫂子面喝下去,說她要跟他離婚,他就也不活了??上н@些招兒都沒用,我嫂子就跟吃了秤砣似的,鐵心要離婚回北京。我哥心里頭這個恨吶,他把你恨透了,說都是你回來,把我嫂子的魂兒勾走了?!?/p>

趙鐵柱苦笑著道:“你知道,我哥這輩子沒啥本事,一輩子最大的驕傲就是娶了我嫂子這么個從城里來的漂亮媳婦兒,可她要是不要我哥了,我哥就真沒臉活下去了。就這么的,他倆人是天天鬧天天吵,直到有一天,我哥在爭吵中突然暈了過去,我嫂子給他送到了衛(wèi)生所。當(dāng)時衛(wèi)生所的大夫就說不好,也沒查出啥來。又去了縣里的醫(yī)院,又轉(zhuǎn)到市里去,一路復(fù)查,終于確診了?!?/p>

“這下子他們倆終于不鬧騰了。我哥得知了自己的病,讓我沒想到的是,他居然跟我嫂子說:‘離婚吧,你走吧,回去吧。回到北京,找個好人家嫁了,但要是你還念跟我的夫妻恩情的話,俺就一句話,你嫁給誰,也不能嫁給那個姓虞的!”趙鐵柱說到這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知道,我哥是真恨你。但是他能放我嫂子走,我也挺意外的。可誰知道,我嫂子更讓我意外,她跟我哥說:‘我不走了,哪兒也不去了,我要留在這兒照顧你,就算你趕我,我也不會走的。這下我跟我哥都愣住了,我們都沒想到我嫂子能為了他留下來,照顧一個病人?!?/p>

趙鐵柱突然停了下來,低著頭,沉默了好一陣。虞曙昇乍聽得此事,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趙鐵柱抬起頭來:“你知道俺有多苦嗎?那事兒,我不說,對不起俺的良心,說了,對不起我哥?!壁w鐵柱說著,竟有些哽咽,淚珠兒從眼眶中流了出來,七拐八拐地方才掉在了地上。虞曙昇有些驚訝,伸手握住趙鐵柱的手,安慰道:“鐵柱兄弟,你咋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趙鐵柱長嘆了一口氣,似是下了很大決心一般:“其實,我嫂子要走,這事不能怨你,更不能怨她。這一切,都是當(dāng)初我哥自己造的孽!你還記得咱們連里的那匹走丟的馬嗎?”

虞曙昇一聽趙鐵柱提起此事,眼珠里立刻映射出別樣的光芒?!澳翘煲估锬愀疑┳酉嗉s,你以為只有你們倆人,其實我哥一直在后面悄悄地看著你們呢。我哥喜歡我嫂子,那陣子沒事就偷偷跟著她。那天晚上他看見你跟我嫂子在一塊,好像也聽見你倆說的話了。他當(dāng)時心里頭恨得跟什么似的,也不知怎么,就鬼迷了心竅,等你們都走了之后,他自己偷偷進了馬廄,放走了連里的一匹馬。又連夜寫了一封舉報信……后來的事兒,你就都知道了?!?/p>

虞曙昇聽完趙鐵柱的講述,心里五味雜陳,他苦笑了幾聲,仰起脖子往嘴里灌了一整瓶酒。趙鐵柱知道虞曙昇的心情,便也沒有攔他。“當(dāng)時我嫂子并不知道這些事,你看她在大會上那么積極地批斗你,其實她心里頭也不好受。她跟我哥結(jié)婚之后,有一回,我哥在家里喝多了,才把這事告訴了我嫂子,我嫂子當(dāng)時就跑到院子里,哭得特別傷心。我哥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一人窩在屋里不敢見我嫂子,我就只能出去安慰我嫂子。我嫂子估計也是心里憋屈,不知道該跟誰說好,就跟我說,起初她也不信是你偷的馬,可那晚除了你倆沒人去過馬廄,她沒干,就只能是你了。你又是那個……出身不好,連里的人一說,也不由得她不信?!?/p>

“我嫂子說,她當(dāng)時不相信自己喜歡上了一個偷馬的賊,卻又不得不信,她心里頭比誰都難受都痛苦,這難受勁兒后來就成了對你的恨了,所以她才會在批斗大會上……那天知道了真相,她心里別提有多愧得慌了,總覺得對不起你,卻再也沒機會跟你解釋了……”

“那天你來的時候,我嫂子攔著我哥,不讓他告訴你,是因為我哥畢竟是她的丈夫,她還是想維護他的??墒侨缃?,我哥這樣,我嫂子還天天端屎端尿地伺候他,是我們老趙家欠她的,所以我不想讓你再誤會她了?!?/p>

那天,虞曙昇跟趙鐵柱都喝多了,最終,還是虞曙昇的酒量更勝一籌。等趙鐵柱醒了的時候,虞曙昇早已踏上了回北京的旅途,陪伴趙鐵柱的,只有塞在他懷里的三千塊錢。

四、一枚婚戒

隨著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不斷深入,國內(nèi)生產(chǎn)力飛速發(fā)展,到了80年代中期,批量生產(chǎn)成本不斷下降,而人力資源成本不斷上漲,這使得服裝成衣價格下跌,價格優(yōu)勢和便利程度促使更多的消費者選擇到商場購買成衣,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裁縫店數(shù)量不斷銳減。

虞曙昇在生意上的敏銳嗅覺令他極早地就開始涉足成衣買賣,隨著國內(nèi)成衣價格的不斷下降,他的利潤也不斷攀升。虞曙昇銷路大開,在倒賣普通衣裳的同時,他的目光逐漸盯上了當(dāng)時的“尖兒貨”——皮大衣。

“虞阿姨,曙昇哥哥?!薄斑?,思嘉來啦,快進來坐吧?!薄鞍⒁涛也蛔?,我答應(yīng)幫曙昇哥哥找的貨源我給他找到了,我今天來是帶他去看貨的。”

馮思嘉帶著虞曙昇敲開了南城極為偏僻的一個小胡同里一間院落的門。“師傅,您這兒有皮衣嗎?”“這地上不都是嗎?沒看見吶?”院中的人正拿著一把大刷子,蘸著黑顏色的染料,一把一把地刷著皮衣。

為方便進貨,虞曙昇剛買了一輛“桑塔納”小轎車,但是胡同狹窄,沒法進車,虞曙昇只能把車停在街邊,自己拎著兩大包皮衣,朝車里走去?!笆飼N哥哥,我?guī)湍隳命c吧?!薄安挥貌挥?,哪能讓你拎這么重的東西呢?”

為了表示感謝,虞曙昇請馮思嘉在后海邊上新開的飯館吃了頓飯。飯后,兩人沿著后海散步,馮思嘉突然抬頭對虞曙昇道:“曙昇哥哥,我知道建華姐姐一直喜歡你,你這些年來回跑這么辛苦,也該有個人照顧你了?!?/p>

面對馮思嘉的問話,虞曙昇一時間有些尷尬:“呃,建華啊,我一直都把她當(dāng)妹妹看,沒想過別的。”“那……我呢?”馮思嘉似乎耗盡了所有勇氣,下了很大決心,方才問道。

“你……”虞曙昇遲疑了一陣,道:“你也是我的妹妹啊?!币婑T思嘉原本充滿了希望的眼眸頓時黯淡了下去,虞曙昇又補充道:“思嘉,其實你很好,特別好,你長得這么漂亮,又善良,性格又招人喜歡,周圍有不少男孩子追你,我配不上你,我這每天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也沒個安定時候,你應(yīng)該和更好的人……”endprint

“別說了……”馮思嘉打斷了虞曙昇,“再好的人,也比不上我心里的那個人,你就別勸我了。”

馮思嘉身材嬌小,相貌繼承了母親少數(shù)民族的特質(zhì),清秀柔美,特別是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十分惹人憐愛。她自幼很得父親馮治平寵愛,特別是母親喬依去世后,馮治平心疼這個年幼喪母的小女兒,更是對其百依百順。在父親的呵護下,馮思嘉心思單純,為人也直率,即使偶爾有些小女孩兒家的嬌氣,也并不惹人生厭,反倒教人想要保護她。

虞曙昇不是不明白馮思嘉的心思,只是他的心里,也有一個無法忘卻的人。馮思嘉笑了笑,似乎是為了轉(zhuǎn)移剛才尷尬的話題:“其實我真的很羨慕我媽,雖說她早早走了,可是她一輩子,都被我爸疼著愛著。我還記得我媽得病的那些年,我爸每天下午都跟單位請假陪我媽去看病,為這事,單位還組織批斗過他,還讓他寫了檢查。當(dāng)時我媽需要雞湯補身體,我爸就去求部里的專家,把國家特供的雞買來給我媽熬湯??杉词故沁@樣,我媽還是走了……后來我問過我爸,付出了這么多努力,還是沒留住我媽的性命,他自己的前程也被耽誤了,他后悔嗎?我爸說,沒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你媽是我的妻子,我的愛人,就算再來一次,就算知道結(jié)果,我也得拼盡全力救她!”

馮思嘉低了下頭,似乎在努力憋住眼角的淚水:“我這輩子,如果能像我媽一樣,被一個男人這樣愛過,我就知足了?!?/p>

馮思嘉又道:“曙昇哥哥,不管怎么樣,你永遠都是我的哥哥,將來,無論是建華姐姐,還是別的什么人做了我嫂子,我都會真心祝福你的?!庇菔飼N只得低聲道:“謝謝你,思嘉?!?/p>

是夜,虞懿琳戴著老花鏡,低頭翻看China Daily,虞曙昇湊過來道:“報上有啥新聞?最近蘇聯(lián)又缺啥了?”虞懿琳將報紙“嘩”的一聲合上了,把鼻梁上的眼鏡摘了下來,緩緩地道:“我說你這心思一天到晚就放在生意上,也不考慮考慮自己的事兒。”

虞曙昇道:“生意的事兒不就是我自己的事兒嗎?”虞懿琳道:“你別裝糊涂,我說的是婚姻大事。建華和思嘉兩個孩子對你的心思你也不是不明白,可你心里頭,到底是怎么想的???”

虞曙昇捋了捋頭發(fā),道:“我還能怎么想?我現(xiàn)在就想著多掙點錢,讓你過好日子唄。”虞懿琳道:“我退休工資就夠吃夠花了,用不著你。我知道,你心里頭是不是還放不下北大荒的那姑娘?”

“哎呀媽,你怎么跟沒文化的老太太似的,成天就知道催兒女結(jié)婚?!庇蒈擦盏溃骸拔乙矝]催你結(jié)婚吶,我剛提了一句你就這么大反應(yīng)……”

馮思嘉沒想到,自己居然“一語成讖”,趙建華真的成了她的嫂子。馮治平和趙易銘向虞懿琳通知這一喜訊的時候,虞懿琳也感到十分意外。在趙建華和馮思齊的婚禮上,虞懿琳笑著恭喜趙易銘道:“老趙啊,你這一樁心愿算是了了,你瞧兩個孩子,多般配啊,端的是郎才女貌,珠聯(lián)璧合。”

馮思齊身穿一身深灰色毛呢西裝,系一條紅色的條紋領(lǐng)帶,胸前別“新郎”的佩花,頭發(fā)以發(fā)膠定型,英俊挺拔。趙建華身著一身淺灰色毛呢西裝,燙了一頭“大波浪”,胸前別“新娘”的佩花,站在馮思齊身邊,平日里性格有些像男孩子的她,今日倒顯得十分小鳥依人。這在當(dāng)時,可以說是最“時髦”的婚禮裝束。

趙易銘哈哈笑道:“我們的虞大編輯就是會說話。”而陸秀琴竟在一旁偷偷拭淚,似在感喟獨生女兒的出嫁,虞懿琳趕忙過去安慰她。

正當(dāng)此時,兩位新人過來敬酒,虞曙昇趕忙站起來道:“恭喜啊,恭喜你們,青梅竹馬,修成正果?!瘪T思嘉站在虞曙昇身邊,微微一笑道:“哥,你以后可得好好對建華姐姐……啊不,是嫂子?!壁w建華哈哈笑道:“好啊,你哥要是敢欺負我,你可得給我出頭啊!”

趙建華舉起酒杯,轉(zhuǎn)頭對馮治平、趙易銘、陸秀琴和虞懿琳道:“爸、媽,虞阿姨,我小的時候……不太懂事,有些任性,謝謝你們這么多年對我的照顧和愛護。我過去……”趙建華拿眼瞄了一眼虞曙昇:“很長一段時間都沒發(fā)現(xiàn),其實最愛我的人,最適合我的人,最值得我珍惜的人,就在我的身邊,可是我卻差點辜負了他的真心。”趙建華甜蜜地笑了笑,看著身旁的馮思齊,又道:“不過好在我醒悟得不是太晚,還有一輩子的時間,珍惜他、愛護他?!?/p>

馮思齊寵溺地看了一眼妻子,轉(zhuǎn)頭道:“爸、媽,虞阿姨,你們放心吧,我肯定會一輩子對建華好的?!?/p>

80年代中期,一輛“桑塔納”小轎車的價格是二十多萬,虞曙昇為了買車,找朋友借了十萬塊錢,才湊齊了購車款。虞曙昇在生意上很有魄力,這次北上蘇聯(lián),他決定加大投資,爭取盡快掙夠了錢,把欠款還上。

虞曙昇一口氣進了二百件皮夾克,一百條裙子,由于當(dāng)時國內(nèi)“老頭衫”十分流行,他又以兩元一件的價格,買了一百件“老頭衫”,還有五十套童裝。為了裝這些貨,虞曙昇買了四張火車票,包下了火車上的一間包廂。

火車一開進蘇聯(lián)境內(nèi),虞曙昇就把自己的包廂布置得像一間小商場一般,以便蘇聯(lián)人從窗口一眼就能看到琳瑯滿目的衣服,吸引購買。火車停站后,有幾名蘇聯(lián)人走進了虞曙昇的包廂。蘇聯(lián)人本就身材高大,五六個人同時進來,一時間包廂里連轉(zhuǎn)身的地方都沒有了。

虞曙昇雖說個子不矮,但和蘇聯(lián)人比起來還是略遜一籌,只見其中兩個蘇聯(lián)人各自拿起了一件“老頭衫”,高舉過頭頂查看。這一舉動十分怪異,虞曙昇登時起了警覺,但兩人站在虞曙昇面前,又舉著衣服,完全遮住了虞曙昇的視線。待得虞曙昇出言制止時,那兩人迅速將衣服丟在床上,同其他人一道離開了包廂。虞曙昇抬頭查看自己放在上鋪的貨物,發(fā)現(xiàn)一包皮夾克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這一下可把虞曙昇氣得不善,中蘇國際列車上盜賊猖獗,他是早有耳聞。但他過去進貨量不大,并不惹眼,又十分小心,倒并沒有慘遭匪幫“光顧”過。

虞曙昇立志要找回那一包皮夾克,便用列車員賣給自己的備用鑰匙,鎖上包廂的門。他敲開了隔壁包廂的門,隔壁住著幾位公派出國的中國人,都是戴著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巴?,我的東西被人偷了,我要去找回來,麻煩您幾位幫我看下包廂?!蹦菐讉€應(yīng)了,并且走出了包廂,站在了虞曙昇的包廂門口。endprint

虞曙昇從車頭找到車尾,特別是火車一進入蘇聯(lián)境內(nèi)加掛的兩節(jié)蘇聯(lián)車廂,他一間一間地打開包廂的門查看,“唰”的一聲,包廂被打開后,蘇聯(lián)人在驚愕的同時,難免對虞曙昇咒罵不止。

找遍了整趟列車,都一無所獲,虞曙昇回到了自己的包廂。一打開包廂的門,虞曙昇頓時傻了眼,整個包廂都被洗劫一空了!虞曙昇匆忙敲開了隔壁包廂的門:“不是讓你們幫我看著嗎?我的貨怎么全沒了?”其中一人無奈地道:“同志啊,你剛走沒多久,有一伙蘇聯(lián)人就來找我們,說他們手里有一批寶石,價格便宜,把我們拉到了包廂,教我們仔細看看?!?/p>

虞曙昇明白,自己是中了“調(diào)虎離山”之計了。虞曙昇憤怒至極,前去找列車上的中國車長理論,聲稱自己要報警。沒過多久,一名濃妝艷抹,佩戴著兩只夸張的金耳環(huán)的女子前來找虞曙昇“談判”。

后來,虞曙昇才知道,那女人正是這伙匪幫的“大姐大”,但當(dāng)時虞曙昇又氣又怕,甚至連那女子的長相都沒看清楚?!按蠼愦蟆闭f道:“我知道,這伙人在這列車上惹事了,報警就算了吧,要我說不如這樣,你這次損失了多少‘綠的(即美金),我教他們給你補上就是了?!?/p>

虞曙昇明白,強龍不壓地頭蛇,就勉強答應(yīng)了“大姐大”提出的條件,收下了對方“補償”給他的三千美金。按照當(dāng)時的匯率,這三千美金折合人民幣一萬元左右,這遠不及虞曙昇那批貨的價值。蘇聯(lián)列車長又在蘇聯(lián)車廂的廁所夾層中找到了虞曙昇的“老頭衫”,將其歸還給他。虞曙昇無法,只得吃下這個“啞巴虧”。

為了彌補損失,虞曙昇在莫斯科一下車,就趕緊將自己手中僅余的老頭衫拿出來賣。一名蘇聯(lián)老太太走到虞曙昇跟前,看了他手中的衣服沒幾眼,就使勁用手指著一個衣服上的位置。虞曙昇起初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及至他看清楚了才發(fā)現(xiàn),那件“老頭衫”上有一處很大的破損,是后來縫補上的。

虞曙昇趕忙從包里掏出了另外一件,發(fā)現(xiàn)也是同樣的問題。連續(xù)拿了幾件,都是一樣。虞曙昇這才醒悟,自己這次進貨,是“打了眼”了,進了一批殘次品。眼見老太太搖搖頭,要走,虞曙昇趕忙攔住了她,將價格降了一半。只見老太太盯著衣服看了一陣,虞曙昇本以為她不想買了,誰知她抓起一件,就扔進了自己籃子里。

最終虞曙昇的這批“老頭衫”都以成本價出手?;氐铰灭^后,虞曙昇心情很是煩悶,這次真可謂是“禍不單行”,這一趟算下來,刨去路費和住宿費,基本上是血本無歸。

可誰知“屋漏偏逢連陰雨”,虞曙昇正坐在房間中唉聲嘆氣,一名陌生人就敲門進來了,那人進屋后,只是四處看了看,問虞曙昇:“一個人?在屋里坐著呢?”虞曙昇心覺莫名其妙,便點了點頭。

那人走后沒多久,就又來了兩名壯漢。那兩人一進屋,開門見山地道:“兄弟,我們最近比較背,賭輸了不少錢,你看你能不能借我們點錢?”虞曙昇行走“江湖”多年,明白這名為“借”,實為搶,便道:“你們想借多少錢?”其中一人道:“就借三千美金吧。”

兩人走后,又來了一人,一進門就掏出了一把斧子。斧子是蘇聯(lián)人家中常備的物件,用來剁連骨肉。那人將手中金光閃閃的電鍍斧子在虞曙昇面前晃了晃,道:“兄弟,你可別炸啊,不然我廢了你!”說罷,揚長而去。

虞曙昇躺在回北京的列車上,心想,這一趟不僅血本無歸,更是搭上了全部“老本兒”,更何況自己之前買車還欠了十萬塊錢,想不到自己的“倒?fàn)敗敝?,就要就此劃上句號?/p>

從北京站下車后,虞曙昇本想找哥們兒馮治平喝酒解愁,想想又作罷,想到他新婚燕爾,不忍打擾。虞曙昇自己一個人從東單溜達到了西單,直到天已黑透,才回到家中。

虞懿琳一見虞曙昇的神色,便已猜到了七八分。但虞曙昇卻擺擺手,并不愿意細說:“沒什么大事兒,大不了把車賣了唄?!庇蒈擦盏溃骸澳悄阋院?,打算怎么辦?”虞曙昇道:“現(xiàn)在不比幾年前了,機會這么多,大不了我給人‘扛大個兒去,活人還能讓尿憋死?我就不信我還沒出路了?!?/p>

虞懿琳沉默了一陣,轉(zhuǎn)身回到自己房中,過了一陣,她拿了一只精致的首飾盒子遞給虞曙昇,道:“這枚貓眼石戒指,是我跟你父親結(jié)婚的時候他送給我的,戒指上的寶石有兩克拉左右,質(zhì)地瑩潤,通體無裂紋,戒指的黃金戒托,也有兩克多重,如果賣給懂行的人,至少能值一萬元人民幣,希望能解你的燃眉之急吧?!?/p>

在當(dāng)時,一克黃金的價格是八十多元,一克黃金就相當(dāng)于虞懿琳這個級別國家干部一個月的工資,一枚戒指至少得三四克重,對于普通人家來說,是無法企及的奢侈品。而在80年代,對于剛剛結(jié)束物資匱乏時代的大陸來說,金綠貓眼這樣名貴的寶石,根本是尋常人家無法接觸到的事物,也并沒有統(tǒng)一的市場定價。所以虞懿琳也不知道她的戒指究竟值多少錢,只是認為“一萬元”這個數(shù)額很大,也許能符合戒指的價值。

虞曙昇打開了那只小巧的絲絨首飾盒,拿出里面的戒指,拈在手中,對著燈光查看。那枚戒指做工精巧,設(shè)計別致。虞曙昇道:“這戒指你留了那么多年,你真的舍得賣?”

“動亂”時期,過去的老物件丟的丟,毀的毀,早已遺失殆盡。虞懿琳唯一留下的兩樣?xùn)|西,一件是這枚婚戒,另一件,就是她與符希仲的結(jié)婚照片。為了保存這兩樣?xùn)|西,虞懿琳發(fā)揮了她過去從事情報工作的本領(lǐng),與“造反派”斗智斗勇,這才使其幸免于難。

虞懿琳嘆了口氣道:“要是這東西,真能對你有所幫助,也不枉我留了這么年?!?/p>

為了給戒指找買家,虞曙昇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同為國際“倒?fàn)敗钡鸟R義東。說起他和馬義東的相識,還得從那把他花了五十元買來的鑰匙說起。在中蘇國際列車上,虞曙昇拿著列車員的備用鑰匙,一見列車將要停站,便趕忙打開了自己面前的車窗。外面的蘇聯(lián)人“呼啦”一下子就圍了上來,一個車窗前聚集了幾十人。

這時,旁邊一位與虞曙昇年歲相仿的男性說道:“兄弟,幫幫忙,能不能也把我這扇窗戶打開?!碑?dāng)時已是深夜,列車員都已入睡,沒人過來開窗了。

虞曙昇聽此人口音,也是北京人,便二話沒說,走過去幫他打開了車窗。那人同樣是前去蘇聯(lián)“倒貨”的,只不過入行比虞曙昇晚了幾年,所以并沒有列車員的鑰匙。endprint

列車重新開動,那人的貨也賣出去不少,便走過來向虞曙昇表示感謝:“兄弟,謝謝你了啊?!庇菔飼N笑道:“甭客氣,出來賣貨都不容易?!薄拔医旭R義東,家是崇文的,我聽兄弟你的口音也是北京的吧?!?/p>

就這么一來二去地,虞曙昇就和馬義東成了生意上的伙伴。后來虞曙昇買車,也是馬義東找了幾個“倒?fàn)敗迸笥褱惖腻X。

虞曙昇拿著戒指找到了馬義東。馬義東舉著戒指端詳了半天,道:“兄弟,你這東西的確是個好玩意兒,只不過,這買主兒實在是難找。你想想,這一般老百姓家,誰掏得起一萬塊錢啊?像咱們這樣兒的人吧倒是掏得起這個錢,可是誰舍得花一萬塊錢買個戒指???”

看著虞曙昇情緒低落,馬義東便也坐在他身邊陪他唉聲嘆氣。忽然,馬義東心中靈光一閃,道:“哎!兄弟,我想起來個人。他沒準(zhǔn)能買你的戒指!”

五、鴛夢重圓

馬義東帶著虞曙昇來到了北京飯店。在當(dāng)時,北京飯店主要是用來接待外賓的地方,內(nèi)部裝修得富麗堂皇,虞曙昇還是第一次走進來。虞曙昇顧不得細細觀瞧,跟著馬義東上了電梯,來到了一間套房門口。

房門打開,馬義東領(lǐng)著虞曙昇進門,只見房間里坐著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頭發(fā)卻染得烏黑,老者身穿銀灰色毛呢西裝,鼻梁上戴一副眼鏡。在他的身旁,站著一位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相貌酷似老者,文質(zhì)彬彬。

馬義東介紹道:“周老先生,這就是我的那位朋友?!庇洲D(zhuǎn)頭對虞曙昇介紹道:“這位是從臺灣來的周老先生,和他的公子小周先生。”

虞曙昇趕忙伸出手來,恭敬地對周老先生道:“周老先生您好,我姓虞,虞曙昇?!敝芾舷壬c他握過手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和藹地道:“哦?是喜形于色的于?還是余音裊裊的余?”

虞曙昇撓著頭發(fā)道:“都不是。是……”虞曙昇文化程度不高,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姓。馬義東是個戲迷,趕忙接話道:“是霸王那個虞,霸王別姬那個虞姬的虞?!?/p>

周老先生的眼皮不易察覺地跳動了一下。幾人寒暄了一番后,馬義東用眼神示意虞曙昇,虞曙昇趕忙掏出了首飾盒,遞給了小周,小周將首飾盒打開后,端舉到了父親面前。周老先生用顫抖的雙手將戒指取出,對著陽光細細查看了許久。

這期間,虞曙昇的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他一會兒害怕周老先生不要他的戒指,一會兒又擔(dān)心周的出價太低。虞曙昇坐在椅子上搓著手,如坐針氈。

過了將近十分鐘的工夫,周老先生終于將戒指放回了盒中,開了口:“我聽小馬說,這戒指是令堂的結(jié)婚戒指?”虞曙昇點點頭。周老先生又問道:“那令堂現(xiàn)在可還安好?”“多謝您關(guān)心,我媽身體挺好的?!?/p>

周老先生欣慰地點了點頭,道:“你這戒指我要了。”虞曙昇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了地。“只不過,這價格嘛,我出三萬美金?!?/p>

虞曙昇大驚,“噌”一下站了起來,道:“這戒指,它不……不值這么多錢啊?!瘪R義東趕忙攔住了他,對周老先生堆笑道:“真是太太感謝您了,我代表我們北京‘倒?fàn)?,北京人民,感謝您!”

周老先生微微笑道:“戒指我是要了,但我有一個條件。我這次來大陸,有一個很大的心愿,就是想深入大陸的民居,看一看大陸的老百姓是怎么生活的。你現(xiàn)在還跟令堂一起住吧?鄙人想攜犬子,前往府上拜訪,不知是否方便?”

虞曙昇反應(yīng)過來周老先生話的意思后,忙不迭地答應(yīng)道:“方便、方便?!敝芾舷壬溃骸斑@枚戒指,你先拿回去,至于錢,等到了府上,我們再交易?!?/p>

得知家中要有貴客光臨,虞懿琳特地去市場買了一條兩斤多的大鯉魚,回來紅燒,并在餐桌上備齊了四葷四素、四冷盤、四干果,還開了一瓶葡萄酒。

虞懿琳還拿出了她“壓箱底”的衣裳,一件暗粉色絲絨旗袍,外披一件米色開司米披肩。

菜剛端上桌,墻上的掛鐘正巧指到十一點整的位置,門鈴就響了。虞曙昇道:“嘿,這臺商還真準(zhǔn)時?!庇菔飼N一路小跑著去開門,虞懿琳也站起身來,準(zhǔn)備迎接客人。

虞曙昇把周老先生和小周迎進門后,只見小周扶著周老先生,一步步地朝虞懿琳走去。走到虞懿琳面前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虞懿琳,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夫人,真的是您?。 ?/p>

虞懿琳雖一言未發(fā),面色也是大變。周老先生續(xù)道:“夫人,我是周漣啊,您還記得我嗎?”虞懿琳眉頭緊皺,仍舊沒有回答。周漣摘下了眼鏡,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道:“這么多年了,您一點都沒變,還是那么漂亮……”

原來周漣正是虞懿琳丈夫符希仲的老部下,他當(dāng)初隨符希仲一道前往臺灣,后來臺灣解禁之后,周漣離開了軍界,投身商場,并且在符希仲的資助下,生意逐漸有了出路,做得風(fēng)生水起。

虞懿琳自幼受的教育便是大家閨秀應(yīng)處變不驚,可令她慚愧的是,她此刻雙手竟然不受控制地顫抖不止。她緩緩地道:“曙昇,招呼客人坐吧?!辟e主入座后,周漣娓娓道來:“前幾年,大陸提出兩岸三通政策,這才教我們有機會能回到大陸。其實我這次回來一方面是輔助犬子尋找機會,開拓大陸的市場;另一方面,就是受符將軍之托,回來找尋你們母子的?!?/p>

虞曙昇一聽此言,心下一動,趕忙側(cè)目觀察母親的反應(yīng)。只見虞懿琳雙目猶如深潭,難以揣測其內(nèi)心所想,虞曙昇不由得在心底嘆了一口氣,心想:“這么多年了,這剛過了幾天好日子,他居然又出現(xiàn)了?!庇菔飼N心內(nèi)惴惴,不知道周漣的這一突然造訪,究竟會對自己的生活,造成什么樣的改變。

“我在北京呆了有一個多月,四處打探消息,都沒有您的消息,誰想天無絕人之路!那日小馬先生來找我說,有人要典賣結(jié)婚時的寶石戒指,我想大陸的普通人家斷斷是沒有那等珍貴的物件,便心存了一絲希望,沒想到真的是公子。”

“您是不知道,這些年符將軍都是怎么過來的,您走的那天,軍座在飛機上幾欲發(fā)狂,要不是符老將軍跟我們一塊兒攔著,他差點兒要從飛機上跳下去。到了臺灣以后,他的日子也不好過。我經(jīng)??匆姡粋€人呆坐著,口中喃喃地喊著您的名字。符老將軍一直催他再娶,為符家延續(xù)香火,可他總說,您肯定還活著,還在等著他,帶著孩子等著他,他不能娶別人,不然將來他沒法再來見您。為這事,符老將軍幾乎是飲恨而終的……”endprint

周漣說著說著,又不免老淚縱橫,從懷中掏出了手帕,輕輕拭淚。虞曙昇心想,這老頭兒可真夠多愁善感的,進家門沒幾分鐘的工夫,這都哭了兩回了。

虞懿琳一直低垂著眼眉,似是要說什么,卻總是欲言又止,最終才道:“這些年也辛苦你了?!敝軡i道:“我何來辛苦之說?真正辛苦的人是軍座啊。當(dāng)然,我知道,您這些年一個人在大陸帶著孩子,也是艱難。夫人,周漣今日,只求您一句話,軍座一直在等您,您……愿不愿意他回來?”

虞懿琳緊咬著嘴唇,許久才道:“我……現(xiàn)在恐怕不能回答你。”“好,那我等著您。這段時間我會一直住在北京飯店,您什么時候考慮好了,就教公子前去通知我?!?/p>

周漣說罷,起身要走,又忽地想起了一事,便用眼神示意兒子。小周自包里掏出了一只大牛皮紙袋,周漣將其放在了桌上,道:“虞公子,這是我之前答應(yīng)你的三萬美金。”

虞曙昇見狀,趕忙拿出了早已準(zhǔn)備好的戒指。周漣接過來后,打開盒子,又對著燈光端詳了許久,感喟道:“都半個世紀過去了,這寶石,還是這么晶瑩圓潤,光彩照人。我想,人們之所以用寶石來裝點結(jié)婚戒指,意義就在于,一份真摯的感情,再久的時間,都不會消磨掉它的忠貞、堅持散發(fā)出的迷人的光芒。”

周漣對虞曙昇道:“這戒指,我先帶回去。等你父親回來的時候,再由他親自戴到你母親的手上吧?!庇謱τ蒈擦盏溃骸胺蛉?,今日多有打擾,見諒。周漣這就告辭?!?/p>

虞懿琳趕忙道:“曙昇,送送客人?!庇蒈擦漳缸悠鹕硐嗨停軡i趕忙道:“夫人,留步;公子,留步?!痹掚m這樣說,但出于禮貌,虞曙昇還是一路將他們送出了樓門。

虞曙昇一進門,就劈頭蓋臉地道:“你是不是想讓賊老頭回來?!我跟你說,這輩子誰我都能原諒,唯獨他,就是不行!你想想看,這些年,他把你,把我,把咱們家害得有多慘?!如果不是因為他,你怎么會在‘干校受那么多苦,受那么大的屈辱?還有我!從我還不懂事兒的時候,我就被人歧視,被人看不起,一直到北大荒……大大小小的批斗,沒有一次不是以我為對象的,即使批斗的主要對象是別的人,也要讓我掛著鐵牌站在臺上陪斗!我從小就在想,這究竟是為了什么?為什么?還不是因為我有一個反動派的爹!這么多年了,我受他連累這么多年了!我甚至連這個反動派的面都沒有見過,就白白受他連累這么多年!”虞曙昇說到激動處,手“啪”地拍了一下桌子。

在虞曙昇剛剛記事的年齡,他總是滿懷羨慕地看著院里的小孩兒,牽著父親的手。虞曙昇幼年生活還算得上衣食無憂。可父親,卻成為了他幼年最渴望的“奢侈品”,甚至在他五歲生日的時候,他許下的生日愿望都是:我想有個爸爸。

再大點的時候,虞曙昇便開始自己勾畫父親的形象,在他的想象中,他的父親一定是高大威猛,是天底下最為英勇的英雄。他將故事里戰(zhàn)斗英雄的形象在腦海中幻化成自己的父親,想象著他在戰(zhàn)場上英勇殺敵,回到家鄉(xiāng)接受百姓簇擁與愛戴的橋段,這一橋段在他的腦海里演繹了無數(shù)遍,每次演繹,他的父親或是手持沖鋒槍在最前線沖鋒陷陣的普通士兵,或是擎著一把手槍運籌帷幄指揮千軍萬馬的軍官,戰(zhàn)場上的故事每次都大不相同,唯一不變的是,父親回到家鄉(xiāng)后,胸前佩戴百姓贈送的大紅花時,一定是一手將年幼的他抱起,雙手舉過頭頂。

但再美好的夢境都會被現(xiàn)實擊個粉碎。當(dāng)他進入小學(xué),填檔案時,他的出身成分一下子引起了同學(xué)和老師的關(guān)注。這之后,虞曙昇便再沒有接受過公平的對待,無論是選班干部,入少先隊,評“三好學(xué)生”,通通都與虞曙昇絕緣。從小被“邊緣化”的境遇造就了他一副看上去玩世不恭的心態(tài)。他開始逃課、打架,做一些與他“反動派狗崽子”身份“相符”的事情。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班里處于中下游的水平,好在那個時候并不以學(xué)習(xí)成績論英雄,他就這么一路上了高中,直到去了北大荒……

虞曙昇永遠忘不了,在北大荒,薛檸是唯一一個沒有嫌棄他出身成分的知青。也是因為有了薛檸的出現(xiàn),他的性格才發(fā)生了外人不易察覺的變化。他逐漸開始消弭自己對這個社會的怨恨,逐漸開始學(xué)著善待自己周遭的人。

虞曙昇一手支著桌子,緩緩地坐了下來,用干澀的聲音說道:“有時候我想,老頭子要是當(dāng)初戰(zhàn)死在戰(zhàn)場上,死在日本人手里,該有多好。起碼,還能混個烈士當(dāng)當(dāng),也不至于,成了被人唾罵的反動賊子。”

虞懿琳“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虞曙昇,過了許久才道:“你去跟周漣先生說吧,我不愿意再見他……但是,有件事情需要你記住。你的父親,他不是賊,他是抗日英雄,是應(yīng)該和烈士一樣,被尊敬的英雄?!卑殡S著話音,一滴悲傷而又決絕的淚珠,轟然落地。

虞曙昇再次來到了北京飯店:“周老先生,真是抱歉,我母親年紀大了,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她不愿意……再見他了?!?/p>

見周漣沒有答話,虞曙昇又掏出了那個牛皮紙袋:“這是您給我的三萬美金,這錢,我不能要?!?/p>

周漣將紙袋往虞曙昇手里推了推,道:“這兩件事沒有關(guān)系,這錢是我用來買戒指的,你放心收下就是。我絕無以此要挾之意。更何況,令尊與令堂的感情,也不是能用這三萬美金買來的。”

虞曙昇默然,只是低頭不語。周漣道:“多謝虞公子前來告知。既然如此,我在大陸的使命也完成了。我也該回去了。”

虞曙昇起身準(zhǔn)備告辭,走到門口時,周漣突然叫住了他:“回去好好善待令堂罷,她真的……很愛你?!?/p>

從北京飯店回家的路上,虞曙昇反復(fù)掂量著周漣的話語,不知不覺,思緒突然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天,虞曙昇放學(xué)回家,突然發(fā)現(xiàn)從街邊一直到家門口,都貼滿了大字報,紙的顏色有黃有白,內(nèi)容卻都相同:國民黨反動派遺屬虞懿琳與資產(chǎn)階級反動派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趙易銘搞破鞋。無論任何年代,這類桃色新聞總是最能引起人們興趣與關(guān)注的。

原來,趙易銘由于學(xué)術(shù)上的不同觀點,得罪了學(xué)院的一位新來的老師,那人便翻出了趙易銘少年時與虞懿琳的戀愛舊事,大做文章,稱兩人至今還不清不楚,趙易銘常年背著妻子陸秀琴與虞懿琳“暗渡陳倉”。endprint

虞曙昇當(dāng)時還沒踏進家門,就從門口看到馮治平正在勸慰虞懿琳,旁邊還有一幅形似上吊繩的布條,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聽馮治平勸道:“你可千萬不能想不開,你想想,你要是走了,剩曙昇一人可怎么辦吶?我知道,這事,雖說是趙老師他們單位的人挑的頭,但那個方主任也逃不掉干系。你不答應(yīng)嫁他,他懷恨在心,才誣陷你跟趙老師。”

虞懿琳年輕時便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年逾不惑,風(fēng)韻不減,容貌未改,較之少女并不遜色,反倒更勝一籌。當(dāng)時的革委會主任方主任一見虞懿琳頓時驚為天人,見其守活寡多年,便提出要虞懿琳嫁他。其實,如果虞懿琳同意下嫁方主任,她便結(jié)束了自己“反動派遺屬”的身份,這在當(dāng)時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

但虞懿琳只說了一句話:“我這輩子,永遠只是符希仲一人妻子,絕不另嫁他人!”這才令方主任惱羞成怒,出手報復(fù)。

馮治平倒是想出了一招幫虞懿琳避禍:“不如這樣,你寫一封聲明,就說你自愿斷絕與……與符希仲的夫妻關(guān)系。現(xiàn)在不都流行劃清界限嗎?你也跟他劃清界限。其實啊,現(xiàn)在那些跟自己愛人、父母劃清界限的人,不少人回家,關(guān)起門來,該怎么過日子還怎么過,這就是個形式。你寫了這個聲明,你跟曙昇的日子以后也好過些?!?/p>

馮治平?jīng)]想到,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的虞懿琳,此刻卻倔強得要命:“這個聲明我不寫,曙昇如果愿意寫聲明跟他斷絕父子關(guān)系,我不攔著。但是我不寫?!瘪T治平不解:“為什么?你何必為了一個再也見不著的人,搭上自己的一輩子?”虞懿琳淡淡地道:“我這輩子絕對不能做對不起他的事?!庇菔飼N當(dāng)時聽到這話,不由得一愣,他從小就備受趙易銘的照顧,也知道母親與趙易銘是莫逆之交,他一直認為,母親是無奈錯嫁給了符希仲,而她心中真正愛的人還是趙易銘。那天的話,突然改變了他多年來的看法,令他震驚不已。當(dāng)時的他雖然沒辦法理解母親對父親的感情,但母親那天的言語卻如一道驚雷一般砸在他心頭,并在他心中留下了永遠的烙印。

虞曙昇沉浸在回憶中,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家門口,他剛要抬手按門鈴,卻如同觸了電一般,把手縮了回去。他轉(zhuǎn)身下樓,飛也似的奔向北京飯店……

三個月后。虞懿琳裹著披肩剛在沙發(fā)上坐下,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袖口有些微破損,便起身去找針線。正當(dāng)此時,門鈴響起。虞懿琳顧不上找針線,轉(zhuǎn)身去開門。

門打開的那一剎那,虞懿琳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凍住了。門外的那人用顫抖得已不成調(diào)的聲音喚道:“懿琳。懿琳?!币豢诳嗨嶂畾庥可狭擞蒈擦盏暮韲?,致使她半晌沒法作聲,只是呆呆地站著。

年逾古稀的符希仲用一雙干枯、布滿了皺紋卻依舊有力的手緊緊地攥住了虞懿琳的手,道:“懿琳,讓我好好……看看你。”符希仲身旁拎著行李的虞曙昇道:“今后有的是時間看呢,別站在這兒看啊,快進屋吧。”

虞懿琳這才反應(yīng)過來,將兩人讓進屋里。虞曙昇扶符希仲坐定后,抬眼看到呆望著符希仲的虞懿琳,不由得笑道:“媽,你有什么想問的就問啊,比如他在臺灣又娶了幾房小老婆,生了幾個孩子之類。”

虞懿琳低首斂眉,好似剛出嫁的新婦一般,欲語還休,半晌才道:“你……是怎么來的?”符希仲激動地道:“是曙昇啊,是曙昇去機場接的我?!庇蒈擦諉柾赀@句后,竟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低著頭不作聲。

符希仲從懷中掏出了首飾盒子,顫顫巍巍地將其打開,時隔將近四十年,符希仲再次將那枚寶石戒指,套在了虞懿琳的無名指上。

虞曙昇拍了拍虞懿琳的肩膀,道:“行了,我知道,這個時候,我不該呆在這兒。我先出去了,你倆有什么話,慢慢兒說吧?!?/p>

符希仲變賣了他在臺灣的全部家產(chǎn),回到大陸定居,與虞懿琳破鏡重圓。兩人乍一重逢,似乎有無限的話要和對方說,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一日,虞懿琳正與符希仲執(zhí)手坐在陽臺上,共敘舊事,忽聽得門鈴響,虞懿琳著急去開門,符希仲還不忘在后面囑咐:“慢點兒,別摔著?!?/p>

門外是一名三十出頭的少婦,穿了一條湖藍色的連衣裙。她見到虞懿琳,客氣地問道:“請問,這里是虞曙昇家嗎?”虞懿琳點點頭:“是,不過他沒在家?!蹦巧賸D禮貌地微笑道:“您就是虞曙昇的母親虞阿姨吧?是這樣的,虞曙昇之前借了我一筆錢,但是我……我現(xiàn)在還沒攢夠錢全部還他,所以只能先還給他一部分,剩下的錢,我會慢慢還給他?!闭f著,掏出了一個信封,“這里面是一千元人民幣,麻煩您幫我轉(zhuǎn)交給他。”

虞懿琳接過了信封,問道:“姑娘你貴姓???我轉(zhuǎn)交的時候也好跟他說清楚?!鄙賸D微笑著道:“我姓薛。謝謝虞阿姨。再見。”還沒等虞懿琳反應(yīng)過來她的身份,便已不見了蹤影。

當(dāng)晚,虞懿琳將薛檸的錢交還給虞曙昇:“看樣子,她已經(jīng)從北大荒回到北京了。你要是還放不下她,就趕緊去找她吧?!庇菔飼N不置可否地搖搖頭道:“回北京了又怎樣?我找她說什么……”

虞懿琳皺眉道:“難道你是嫌她結(jié)過婚?”虞曙昇趕緊擺手道:“不是不是!只是我們倆已經(jīng)分開這么多年了,要想重新開始,實在是……太難了。”一旁的符希仲終于有機會插話了,聲音溫和,卻又不容置疑:“我跟你媽都分開快四十年了,還能重新開始,你怕什么呢?”虞懿琳溫柔地看了一眼丈夫,笑容甜蜜。

虞曙昇的突然造訪令薛檸有些驚訝,更有幾分尷尬。簡單的寒暄過后,兩人便陷入了沉默。終于,虞曙昇鼓起勇氣開口,卻還是說起了一個令人掃興的話題:“當(dāng)年的那事,我都知道了?!毖幍椭^道:“那事,是鐵栓對不起你,我在這兒給你賠不是了?!?/p>

虞曙昇仰頭嘆了口氣道:“都過去了。我聽說了,他人已經(jīng)不在了,所以你才回的北京。老趙這一輩子,也不容易。努力了半天,到頭還是一場空。”虞曙昇忽然拉住了薛檸的手,道:“薛檸,咱們倆之間……還有可能嗎?”

薛檸緊抿著嘴唇,皺了下眉頭,把手從虞曙昇手中抽出,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虞曙昇,聲音略帶哽咽:“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可是如今,我是個寡婦,你也不再是當(dāng)初因為出身成分飽受歧視的人了,你現(xiàn)在自己做生意,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配不上你?!眅ndprint

虞曙昇一把將薛檸的肩膀扳了過來,嚴肅地道:“在我心里,你永遠是那個坐在稻草堆上給我畫畫兒的、連隊里最美的女孩兒,這么多年,也許世道變了,我的身份變了,但我對你的心從來沒有變過!”

薛檸早已是淚流滿面,虞曙昇又道:“這半年來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曾經(jīng)一夜之間一貧如洗,卻也因此,讓我媽和我爸在分離了四十多年后破鏡重圓。經(jīng)歷了這些事兒,我越發(fā)覺得,人這一輩子,能有一個跟自己相愛相伴一生的人,才是最最重要的,比什么都重要。薛檸,你愿意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在你八十歲的時候,還能陪在你身邊,幫你找老花鏡,給你打洗腳水嗎?”

薛檸破涕為笑,認真地點了點頭。虞曙昇將薛檸攬入懷中,兩人相擁,好似時間都靜止了一般。

六、往事如煙

在父親符希仲的資助下,虞曙昇重新踏上了中蘇國際列車,重新開始了國際“倒?fàn)敗钡纳睢?/p>

1989年,東歐各個社會主義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制度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變,東歐劇變直接影響到了蘇聯(lián)內(nèi)部政局,伴隨著政治上的風(fēng)起云涌,百姓民生也隨之遭到了劇烈沖擊。

蘇聯(lián)國內(nèi)日用品緊缺的問題日益嚴重,這讓越來越多的中國人看到了商機,紛紛加入國際“倒?fàn)敗贝筌?。虞曙昇,作為這一行業(yè)的先行者,早已積累了后入行者所不具備的經(jīng)驗資本與物質(zhì)資本,隨著生意越做越大,他在同行們還忙著“跑單幫”的時候,率先注冊成立了“曙昇國際貿(mào)易有限公司”,走向正規(guī)化。

符希仲回到大陸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訪妻子的“舊愛”趙易銘,感謝他多年來對虞懿琳母子的照顧。而符希仲的老部下馮治平對于這位曾經(jīng)的老長官也是敬重有加。因此自從符希仲回來以后,三家的關(guān)系并沒有疏遠,反倒更加親近了。

2011年,北京。

虞曙昇今天是專程陪父母定做參加云南國殤墓園遠征軍將士遺骸歸國安葬儀式的衣裳的。

店員帶著虞懿琳夫婦前去挑選布料。虞曙昇則坐在店里頭等候,忽然,他的手機響了,一條短信顯示,他公司的賬戶入賬一百萬元。他仔細回想了下,最近公司里的應(yīng)收賬款都和這個數(shù)字對不上,他不由得有些詫異,趕緊撥通了秘書小劉的電話:“喂,小劉啊,我看咱們公司新入賬了一筆款項,你幫我查查這是哪兒來的?!?/p>

幫父母定做完衣服后,虞曙昇回到公司,秘書小劉來和他匯報說:“虞總,那筆款項的來源查到了,是子衿服飾有限公司給咱們打來的。就是您那個侄女趙采蘋的公司?!?/p>

“哦?!庇菔飼N恍然。趙采蘋并不是他的侄女,趙采蘋是趙鐵柱和常秀梅的女兒。當(dāng)初趙采蘋只身一人來到北京求學(xué),畢業(yè)后又在北京打拼,虞曙昇竟然不計前嫌,對趙采蘋照顧有加。后來趙采蘋辭職創(chuàng)業(yè),虞曙昇更是鼎力相助。

小劉又說:“子衿的趙總說,她們公司如今融到了兩輪投資,盈利穩(wěn)步上升。她說,您當(dāng)初借了她一百萬給她創(chuàng)業(yè),后來她要還您錢,您也不讓,就把這筆錢當(dāng)作了您入股的資金。如今,這是給您的分紅?!?/p>

虞曙昇笑著嘆了口氣說:“哎,采蘋這孩子也真是……”小劉說:“趙總還說,她雖然不是您的親侄女,但是您以德報怨,不計前嫌,是她這輩子最崇拜的人,她一直把您當(dāng)成她的親伯父?!?/p>

虞曙昇笑笑:“以德報怨……哎,過去的事,都過去了,這孩子,這么多年了,還提它做什么……”虞曙昇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明白,他給了往事一條出路,放它們離開,可它們卻沒有如煙般散去,而是翩翩而來,重新出現(xiàn)在了他的生活中。只不過,歸來的它們,無比美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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