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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正

2017-11-28 15:34陳克海
紅巖 2017年6期

陳克海

我沉默不語,但是心里卻想著:我們每天都在被懲罰。這個島嶼就是對我們的懲罰,我們注定要待在這個島上,互相伴著對方,一直到死亡。

——庫切《?!?/p>

“其實也不難?!?/p>

頭一回面試失敗,羅蔓跑進(jìn)市政府八樓,到父親的辦公室大呼小叫,好像先入為主發(fā)泄一通,就能安撫內(nèi)心的恐慌。羅天昊聽到后來沒戲了,就說:“有什么問題,問問你吳哥,小吳考試有經(jīng)驗?!?/p>

羅蔓沒注意辦公桌后面還趴著個男人,撞見他的眼神,臉騰地就紅了。吳自凡高鼻梁上頂個黑框眼鏡,下巴上的肉溢出了五官輪廓,像極了她在山西讀研時認(rèn)識的一個男人。見她看過來,吳自凡又是搬凳子,又是去文件柜里找紙杯。倒完水,也不說話,仍是訕訕地笑,好像在期待著她說點什么。羅蔓沒好意思接他的眼神,低頭搜羅了幾個問題,吳自凡聽了,開口就是“不難”。一句話頂?shù)昧_蔓不知道該怎么接下去。為了延續(xù)對話,她叫他說得具體點,吳自凡一本正經(jīng)地闡述,首先,然后。隔壁辦公室時不時有人進(jìn)來,吳自凡和他們打了招呼,仍是一本正經(jīng)地對著羅蔓,慢條斯理地分析,邏輯縝密得很。這是二O一三年。一月份的時候,那個山西男人還在微博里@她,說201314。到了夏天,等她研究生畢業(yè),跑去太原,第二個星期還沒過完周末,他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說前妻明天就要回來了。能怪誰?只怨她之前什么都沒打問清楚,竟然不知道他結(jié)過婚。莫名其妙,竟然跟一個已婚男人搞到了一起。想想就糟心。怎么辦呢,她生怕給人添麻煩,稀里糊涂就到了火車站。就是坐上了火車,她還在為那個男人擔(dān)心,不知道他到底陷入了怎樣的麻煩?,F(xiàn)在,看著吳自凡有板有眼地講述,羅蔓聽得心不在焉,喝完水,把個紙杯捏得不成樣子。

吳自凡平日里主要是寫材料。說起來也無非是從網(wǎng)上扒拉,找個格式套一套。熬個十年八年,到了羅天昊的年紀(jì),應(yīng)該也會水到渠成頂替他的位置。只是吳自凡不甘心。他白天上班,晚上學(xué)習(xí),為了有個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主動要求值夜班。有人看不慣了,給領(lǐng)導(dǎo)打小報告,說這個吳自凡,不好好為單位做事,整天凈想著考試跳槽。領(lǐng)導(dǎo)來談話,吳自凡臉皮氣得白一陣紅一陣,半晌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等領(lǐng)導(dǎo)走了,羅天昊安慰他:“沒事,誰都知道不是你的問題,小年輕的誰不想多考考,呆在一個小單位里算啥出息……”這些,羅蔓也是聽父親說的。不寫材料的時候,吳自凡就在那研究考試題。羅天昊說吳自凡有想法,學(xué)習(xí)能力也強,讀了研,又過了司考,還這么樸素好相處,這樣的人,全高郵市怕也不太多。羅蔓有時接不上父親的話,聽得多了,無形之中,對這個考試達(dá)人又多了份好感??上Э剂藥谆毓珓?wù)員,吳自凡都卡在申論上。他抱怨寫不出優(yōu)美的句子?!白植怀烧拢刖湎佣?,為什么一個道理寫夠一千字才是道理?”熟絡(luò)了,吳自凡也會向羅蔓請教,好像她學(xué)的是中文,應(yīng)該懂得其中訣竅。

十年前,因為一個女人,吳自凡留在高郵市,教了四年初中數(shù)學(xué),又跑到福州讀了三年研究生。期間稀里糊涂結(jié)了婚,又回到縣里考了個事業(yè)編,迎來送往的事情也不會做,最后發(fā)配到羅天昊這里,跟著寫材料。見的次數(shù)多了,吳自凡說話不像先前,偶爾也會講點家常。他跟著丈母娘一家人住在人民路竺家巷,“緊挨著汪曾祺故居,”好像因為她念的是中文系,這么描述更容易明白。羅蔓平素也喜歡寫點影評,寫點詩,算是中規(guī)中矩的文學(xué)青年,只是卻從沒想過要去汪曾祺生活的地方看一看。她問故居里都有什么,他說他也沒進(jìn)去看過,里面還住著好幾戶人,好多回路過,都見人端著尿盆出門,碰見熟絡(luò)的人,還問他們吃了沒有。后來不知怎么說到學(xué)習(xí)和工作,吳自凡就感慨,說自己學(xué)成了個呆子,考試還能應(yīng)付,一旦面試,就完全不會了。羅蔓就說理科生多好,簡單,直接,沒有什么心機(jī)。聊到后來,生硬得越來越像是在相親了。

“是嗎?你在山西都學(xué)了些什么?”

羅蔓聽了,有些心慌。該怎么說呢?考研時,她第一志愿填的是東北師范大學(xué),目的也簡單,就是想離父母遠(yuǎn)一點。高二那年,父母離婚,她就一個念頭,考出去。本科卻也只考到蘇州大學(xué)。本科快畢業(yè),沒找到合適工作,和羅天昊商量,說,你喜歡讀書,就再念兩年吧。結(jié)果考得不怎么好,調(diào)劑到了臨汾。上了研,她也沒有心思真的鉆研什么學(xué)術(shù),好些時候犯花癡,就去學(xué)校旁邊的軍區(qū)。她看見清清爽爽的兵哥哥身條板正地站著,仿佛看見了未來。只是這些心思,怎么好意思說得出口?碰到人再問她為什么不讀博,畢業(yè)了找個大學(xué)教書不也挺好?她總是說:“一輩子鉆在故紙堆里多恐怖啊。再說,我爸都快六十歲了?!?/p>

“其實也沒有想象的那么難?!眳亲苑灿纸o她續(xù)上一杯茶水,“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堅持讀下去,可比現(xiàn)在到處參加面試好得多?!彼坪跸肽米约菏〉娜松隼?。剛剛窗外還電閃雷鳴,這會兒又出了太陽。手機(jī)響了,他拿起來翻看,說,又有人在朋友圈曬彩虹。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說:“不過,再提這些又有什么用?既然出來了,好好準(zhǔn)備面試吧。眼光放寬一點,不要局限在小小的高郵市。”他說得那么決絕,好像將近百萬人口的城市,都沒地方容納他的夢想。

羅曼問他,“你這成天一門心思就想考公務(wù)員,萬一哪天考到別的地方去了,老婆孩子怎么辦?”

“現(xiàn)在還顧不了那么多。我已經(jīng)三十三了,只能再拼兩年。要是過了兩年還考不上,就只能一輩子窩在高郵了?!?/p>

羅蔓聽得心頭一酸。男人說得那么悲壯,和她當(dāng)年非要考出去的想法一模一樣。只是幾年下來,她越來越害怕,好像只有回到家里才安全。就像她媽說的,“一個姑娘家,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你看看那個誰,還有那個誰,都是你小學(xué)同學(xué),人家孩子都五歲了?!?母親竟連生個孩子也要和人比較,好像從此她的人生比人慢了半拍。她到底念的是師范,學(xué)過一點心理學(xué),明白母親不過是上了年紀(jì),控制不住嘮叨。她頭一回沒有頂撞李曉妮。那段時間,羅天昊聽見李曉妮手臂長瘤,做了個手術(shù),去醫(yī)院看了一回,竟想著復(fù)婚。親戚朋友都勸,既然離了這么多年,兩個人都沒找下合適的,干嗎還賭氣?羅天昊還問過羅蔓的意見。羅蔓說,日子是你們倆自己過,將來我們大了,肯定也不會住在一起。話說到一半,羅蔓意識到自己冷漠了,又說:“媽媽也不容易,她就是嘴上厲害了些。”endprint

她沒有和吳自凡說什么一起努力的話,只是心底暗暗期盼他真的如他所愿,好像他成功了,也會給她一點進(jìn)取的動力。有一陣子,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羅蔓走到窗臺跟前看蘭花。兩個紫砂盆里,一個養(yǎng)了六株,一個養(yǎng)了三株。晚上吃飯,和父親聊起來,羅天昊還感慨,說這個吳自凡做什么都用心,就是養(yǎng)個蘭草,也搜集了半天知識,把盆和土都用高錳酸鉀浸泡半天,養(yǎng)出來,果真清清爽爽的,跟別人不一樣。

離婚的原因也簡單,無非就是李曉妮看不慣羅天昊了。簡單的一件事情,李曉妮有本事翻來覆去說上好幾天。羅天昊倒是能忍,吵架時遇到羅蔓也在,還會自己找臺階下,說,你媽這是提前進(jìn)入更年期了。羅蔓懶得搭理家里的事,高二時,心血來潮處了第一個男朋友。說是男朋友,也不過是平時上下學(xué),一起走一走,或者到校門口的華萊士吃炸雞漢堡。李曉妮知道后,問她,羅蔓卻死不承認(rèn)。李曉妮說得多了,羅蔓還白眼一翻,氣得李曉妮拿起打氣筒追著打:

“一看那個什么劉宇坤就不是好東西,胖成豬了……我是你媽,怎么會害你?”

羅蔓怎么聽得進(jìn)去呢?李曉妮仿佛看到了女兒即將面臨的人生災(zāi)難,又把自己的慘痛教訓(xùn)拿出來做例子,亂七八糟的話總結(jié)到一起,就是羅蔓找的這個男生還不如羅天昊。一說起羅天昊,李曉妮崩潰了。她說他自私,什么都只顧自己。她的話沒邊沒沿,可能也只有羅天昊明白。到了后來,羅蔓實在是聽不下去,很認(rèn)真地和父母談了一次,說,你們這么湊合著過,不累嗎?還有好幾十年呢,怎么打發(fā)?她當(dāng)時才十幾歲,對人生哪里有什么感觸,好像但凡遇到點事就應(yīng)該火速解決,拖拖拉拉耗著,有什么勁?興許是聽母親說得多了,羅蔓有時候也見不得羅天昊如此窩囊。一個男人,成天寫些毫無意義的材料也就算了,回到家里,聽見李曉妮的牢騷,也不正面應(yīng)答。偶爾想講兩句理,李曉妮的聲音卻更高了。有本事辭去工作,做更賺錢的事去???說到這上頭,羅天昊卻又沒了勇氣。他總能找到理由,比如現(xiàn)在的工作心煩是心煩,好賴有個保障,幾十歲的人了,重新開始,怎么適應(yīng)得過來?李曉妮到后來都不是鄙視。她怨自己當(dāng)年瞎了眼,怎么就看上了這么一個男人。

離婚后,羅蔓判給羅天昊,因為還未成年,就跟著李曉妮一起生活。沒多久,釀酒廠倒閉,李曉妮一時沒了固定收入,就跑到市政府賓館搞接待。這樣一份無所事事的工作,并不適合一個講求精益求精的調(diào)酒技術(shù)員。她像當(dāng)年投訴酒廠老板的鋪張浪費一樣,指責(zé)賓館接待的花里胡哨,結(jié)果沒過幾個月,就因為消極怠工被開除了。她甚至跑到南方打過一段時間零工,到底適應(yīng)不了流水線上的機(jī)械作業(yè),還是乖乖回到高郵。坐在家里終歸不是辦法,又去她姐姐的飯店幫忙。羅蔓去臨汾讀書,李曉妮還不放心,跑過來租了處房子,說是給她做做飯,盡盡這些年當(dāng)媽沒盡到的責(zé)任。結(jié)果住了半個月,就開始詢問,說,人家姑娘都跟男朋友出去玩,怎么你都二十三了,天天就窩在家里?羅蔓說,你看得這么緊,我敢找男人嗎?我怕你再拿著個打氣筒追著我打。我丟不起那個人。李曉妮就訕訕地笑,說,你氣性咋這么大呢?多少年前的事還翻出來。羅蔓處過的幾個男人,李曉妮也知道,偶爾她還會把他們的名字翻出來,問問他們最近怎么樣。李曉妮說,按我的經(jīng)驗,家庭很重要,要和睦的,有房子當(dāng)然最好,能省不少勁,父母有個工作也不錯,將來能幫你們不少忙。不過怎么說呢,最重要的還是人要好。羅蔓聽得頭疼,直喊,空有一肚子理論頂個屁用。李曉妮說,你的事情我不想管,下回不要老叫我參謀,你自己主動點。我懂什么呢?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什么也不懂。我來山西不就是想看看你找的那個男生是什么樣子嘛。都說你跑到這里,是因為愛情。羅蔓聽不下去了,又拖長聲音,大叫了一聲:“媽。”

得知父親期望復(fù)婚,羅蔓還打電話回去確認(rèn)了一下。她好像早就料到父親不可能再受得到了母親的嘮叨,劈頭就是一句:“爸,你確定你受得了?”羅天昊避開女兒的質(zhì)問,只說李曉妮可憐。“一個女人活成這樣,不容易,我當(dāng)年但凡爭點氣,你媽也不會氣得身上長瘤?!彼恢趺纯戳诵╆P(guān)于癌癥的介紹,想當(dāng)然地以為女人身上出現(xiàn)的問題都是因為和他慪氣導(dǎo)致的。羅蔓不過是按照自己找對象的經(jīng)驗判斷,以為父母即便復(fù)合,仍得面對那堆問題。羅天昊說現(xiàn)在不一樣了。單位的工作可做可不做,工資也照拿,多數(shù)時間他都守在紙扎店里。照李曉妮的說法是:

“嚯,你爸現(xiàn)在可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繼承人?!?/p>

李曉妮還是那副冷嘲熱諷的語氣。羅蔓沒想到從小賣的那些靈屋紙馬,那些爺爺親手扎的童男童女,竟會成為文化遺產(chǎn)。說起來,羅天昊當(dāng)年高考還因為這些歷史原因受過影響。如今世道竟不一樣了。

要不是李曉妮成天抱怨,羅蔓也不會意識到父親有什么問題。從小到大,她一直在糾結(jié)一個問題,李曉妮為什么老是不高興,起初,羅蔓還做過努力,試圖交流,后來她發(fā)現(xiàn)了,無論她做什么,李曉妮都不會高興?;蛘哒f,在她的心目中,羅天昊并不像李曉妮數(shù)落的那樣不求上進(jìn)。從民辦教師到二中的正式職工,再到市政協(xié)寫材料,哪一步能說得上簡單容易?羅天昊雖然不怎么愛說話,羅蔓卻從沒見過他唉聲嘆氣的樣子,他做什么都笑瞇瞇的。小時候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等父親講童話,盡管講的那些故事爛極了,卻也讓她意識到她的爸爸就是笨拙,也有別人比不上的親切可愛。確實,他們這一家,幾十年了,日子也談不上有什么起色,可他們不也從十來平米的平房搬進(jìn)了一百多平米的樓房?好多個夜晚,他們一家四口還會拉緊窗簾,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些《原野奇?zhèn)b》《黃金三鏢客》之類的老電影。當(dāng)時他們兄妹倆只是為電影里的復(fù)仇、勇氣屏聲斂氣,很久之后才意識到,父親所有的選擇其實都飽含他身為男人的夢想和寄托。和同齡人聊起來,聽說她沒有看過圣斗士星矢,都驚訝得不已,好像她的童年實在凄慘。羅蔓一笑置之,知道有些事情根本和人說不清楚。

研究生快畢業(yè)時,羅天昊還問她的打算。當(dāng)時,羅蔓在一次會議上認(rèn)識了朱東,會散了,這個男人還堅持把她送到車站。她本沒放在心上,以為這些殷勤不過是會議工作人員職責(zé)所系,不料有一次朱東喝多,半夜十二點又給她打電話。男人說的些什么,她都沒聽清楚,倒是掛了電話,一宿舍人幫她分析,說這個男人肯定對她有想法。意思是她得提防著些,誰知道現(xiàn)在的老男人都在打什么主意呢?她聽了,只不過心頭一樂,當(dāng)晚睡得踏實,還打起了呼嚕。到第二天,她跟舍友們逛街,正試鞋呢,朱東又打來電話,問她,是不是對她胡說八道了些不該說的話。羅蔓撩他,說,是了,你不知道你說了些什么,我都聽不下去了。她像是拿捏住他的把柄,又裝出副關(guān)心的樣子,說,喝了那么多酒,還到處給女人打電話,就不怕老婆揍你?她本不是套他的話,朱東卻著急解釋,說他單身男人一個,哪里來的老婆。“再說,我也沒有四處給人打電話,就是突然想起了你?!绷_蔓受不了男人對她抒情,亂七八糟的小說她可沒少看,那些男盜女娼的橋段不都是這樣開始的嗎?她冷靜得很。羅天昊問她有沒有什么想法,羅蔓也正在彷徨,哪里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反正高郵肯定是不想回了。不過,她也沒有說得那么明顯,就說畢業(yè)前還有論文要修改,山西這邊認(rèn)識的熟人也多,看看能不能先找個干的。endprint

或許是有些著急了吧。朱東當(dāng)時不過是順口一講,說是有什么事盡管吩咐。掛了父親的電話,羅蔓還是迷茫得很,也沒多想,就問朱東,太原工作好不好找。朱東說,找個工作容易,問題是看你想要找個什么樣的工作。兩個人就像打太極一樣說了半天,工作的事沒有著落,倒是男人暴露了他的想法,他期待她去太原。羅蔓以為自己足夠克制。父母離婚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她對男女之事非常抵觸。反正到了最后仍是厭倦,索性就不要開始。誰知道運氣不好,竟然招惹上了滿嘴是蜜的老男人。一來二去,習(xí)慣了,竟多了份貪戀。過完二十四歲生日,給他寫短信:

“朱叔,我的本命年過完了,一想到今天是我二十五歲的第一天,還要去背書,你就盡情嘲笑我吧。”

朱東聽出了她在撒嬌。他沒有回應(yīng)她的焦慮,只說他喜歡聽她這么叫他叔叔。好像一聲叔叔就讓他變身成了那個不太冷的殺手。這是聊到某部電影了,羅蔓自然看過。再續(xù)下去,知道兩人還有那么多共同愛好,羅蔓越發(fā)信任起來。

聽說女兒準(zhǔn)備在太原發(fā)展,羅天昊還說,太原那么落后,污染又嚴(yán)重,你受得了?那個時候,羅天昊已經(jīng)在安排退休后的生活。他都五十三了,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有什么出息。他一心想的是去郊區(qū)租幾畝地,過一過自在的生活?!熬拖裎覀儚那翱吹奈鞑科?,能去個沒什么人的地方最好?!绷_蔓說,你一個人過田園生活?不是得男耕女織么?這句話像是把羅天昊的幻想打到了地上。他說,也是啊。也是這個時候,她才想起母親的埋怨:羅天昊除了喝酒吹牛,就是愛做白日夢。羅天昊但凡興高采烈有個什么想法,一定是喝多了酒。她都能想得出來,他穿件暗灰的衣服,摸著肥厚的肚皮,雙腳架在茶幾上展望將來的神情。她不喜歡父親還沒衰老,就已然自暴自棄,如此邋遢。羅天昊又問太原怎么樣。羅蔓什么也沒說。她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劇,《冰與火的游戲》。到點了,去樓下買點吃的。朱東晚上回來,兩個人就迫不及待地做愛。她感覺自己被包養(yǎng)了。只是這些話和羅天昊沒法兒說個明白。羅蔓揉著磨紅的膝蓋,說,正在找工作,每天復(fù)習(xí),累得半死。見姑娘說得含混,羅天昊扣下了電話。

從太原回來,坐的是最慢的綠皮火車。進(jìn)了德州,她想的還是什么扒雞,對于剛剛過去的遭遇,羅蔓仍沒什么清晰的想法。等到上來一對夫妻,不停地和旁邊的人聊天,才意識到他們是要去杭州。兒子在那里談了個對象,他們要和女方見見面。女人的話多些,說這個兒子算是白養(yǎng)了。別人就勸她,說現(xiàn)在交通這么發(fā)達(dá),思想不能太封建,只要孩子自己幸福就好。女人絮絮叨叨的,總之是有太多的留戀和不舍。見推銷什么藍(lán)莓干果的過來,女人又買了四五包,說是路途遠(yuǎn),總不能空手去見親家。羅蔓沒想到這婦人心態(tài)如此矛盾,忍不住笑了一下。不曾想,婦人開始找她搭話了:

“小姑娘,你這是去上學(xué),還是回娘家?。俊?/p>

羅蔓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她啊啊了幾聲,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這趟旅程是要去干什么呢?她完全沒有規(guī)劃。她是被男人活生生從屋里攆走的啊。她爬到上鋪,火車晃蕩晃蕩地往前開著,她舉起一本《包法利夫人》,半天沒看進(jìn)去,腦子亂成一團(tuán)麻,到了后來,忍不住,又流了半夜眼淚。

到了家,羅天昊還問羅蔓想不想去新房子看一看。羅蔓說好,臉上的疲憊落下去,又浮起幾絲興奮,發(fā)光的眼睛好像馬上就轉(zhuǎn)到了怎么布置自己的公主房。推開門,李曉妮左手吊著繃帶,正坐在餐桌邊啃鴨脖,喝啤酒。見他們父女倆進(jìn)門,歪了歪身子,問要不要來一瓶。顯然,李曉妮已經(jīng)默認(rèn)了羅天昊的進(jìn)進(jìn)出出,他們好像從來沒有分開過一樣,你問我答,又說了半天家常。羅蔓知道母親的手做了手術(shù),卻沒想到拖了這么久還沒好。問起來才知道,出了醫(yī)療事故,整個左手無法移動,查了肌電圖,說是橈神經(jīng)受損,需要重新手術(shù)。看著母親對自己的手臂無能為力,有那么片刻,羅蔓想起了自己,仿佛自己的生活不也一樣嗎?她拿起一塊鴨脖,默默地嚼著。羅天昊問是在誰家買的?吃了兩口,又來了一句,囟得還行。有一陣子幾個人都沒說話,她就給朱東發(fā)微信,從母親的病,說到自己,她滿是感慨:老朱,我喜歡你,卻不能接受你有孩子這樣的現(xiàn)實,想到這個問題,我就覺得自己太虛偽。討厭這樣的自己,真的。那個時候,她也不是有多討厭自己,就是感覺需要這么和朱東說一說,心里才舒坦。朱東半天沒回音,羅蔓坐立不安,又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指望能發(fā)現(xiàn)點蛛絲馬跡,那個從前老來家里的叔叔呢?什么也沒有。新裝修完的房子時不時散發(fā)出一股說不清的味道,刺激得她鼻子發(fā)癢,想打個噴嚏,半天也沒打出來。胸口憋得也越發(fā)緊了。她抓了一塊鴨脖慢慢地嚼。聽見羅天昊準(zhǔn)備出門,她也往門口移動,說是回去看看爺爺。

回到矮舊的巷子里,羅蔓松了一口氣。爺爺像是長成了雕塑,多少年了,還是佝僂著背坐在那砍竹削篾。只聽一聲脆響,長長的竹子應(yīng)聲而開,竹節(jié)依次崩裂。她一下子就懂了勢如破竹的意思。羅天昊進(jìn)了院門就坐下來,開始捆扎骨架。纖細(xì)的篾條在父親手下游動生長,不一會兒,一個靈屋就有了模樣。羅蔓不禁看得呆了。她走過去摸了摸那些剛剛剪裁,還沒粘糊的彩紙,又拿著篾片嗅了嗅。爺爺這才看見她,問:“回來啦?”那語氣,好像她不過是離開了一小會兒。

那段時間,羅蔓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有空的時候,她蹲在老院子里陪爺爺說話,或者什么也不說,就看他不停地重復(fù),似乎在琢磨一個人竟然如此有耐心,會把一輩子的時間花在這樣一件事情上面。有兩回,羅天昊大概是看見她無所事事,問她要不要先找個地方實習(xí),羅蔓說也行。她答應(yīng)了,卻也沒有著急去父親的辦公室。有回給朱東打電話,他像是完全忘記了先前曾經(jīng)那么惡劣地對待過她,在電話里哈哈大笑。她問他過得怎么樣,他還是一副頹廢的架勢,說,還活著。她想他年齡跟她相仿佛,理應(yīng)有更多談得來的話,問她到底適合做什么。他說她一個女人,怎么著也應(yīng)該找個有保障的工作。她本來也這么想,李曉妮的教訓(xùn)就明擺在那,可聽到朱東一副女人長女人短的語氣,還是稍微抗?fàn)幜艘幌拢?/p>

“我這么糊涂的腦子適合做那一行嗎?”

朱東就笑,說:“你要是連這一行都干不好,別的行業(yè)恐怕更不適合。”endprint

她問為什么。他說她太善良。這是什么邏輯。又問他過得怎么樣,他說還那樣,仍是無聊發(fā)呆,偶爾有興致了,寫些亂七八糟的故事。羅蔓就說,發(fā)給我看看吧。朱東就說,你不是在準(zhǔn)備考試嗎?我不過是一個人打發(fā)寂寞而已。羅蔓就來了一句:

“你前妻不是來了嗎?你前妻都來了,還會寂寞???”

她哈哈笑起來。他也跟著笑,笑完了,才解釋,說那些都是過去時了。不過,到了晚上,他還是給她發(fā)了過來??赐旰螅职阉男≌f轉(zhuǎn)給了吳自凡,有段時間她經(jīng)常和人說起這個朱東。大概也是她說得多了,引起了他的好奇。羅蔓就說,扔一篇文章讓你看看,就是這么一個寂寞無聊空虛冷的家伙。吳自凡看了,就提了一句意見,說:“技術(shù)啊什么的都沒問題,故事也編得挺好,不過,他大概年輕,沒當(dāng)過什么領(lǐng)導(dǎo),寫出來的東西沒什么思想。”羅蔓沒想到吳自凡這么考慮問題。她想了想,也不能認(rèn)定吳自凡說的完全沒有道理。確也是,這個朱東成天寫些男歡女愛,關(guān)注的境界實在談不上高大上。

在給朱東的信里,羅蔓也說了自己的感覺:“你的文章總是那么嘚吧嘚吧的,又那么不神經(jīng),讓我覺得這個人好自然,和女人亂七八糟的做愛,還能想出許多狗血的段子,好像自己真的試過那么多次慘淡的戀愛似的。你文章字詞之間的空隙好像有大段的留白,然后你又迫不及待的用干巴的感情去填充它,所以有時候看得有點頭疼,每次我看完總會心里咯噔一下,你寫的東西和你的人為什么讓人激動不起來,可人情背后的天色暗下來,好像一幅被你亂七八糟涂抹的水墨畫,有一種糟糕的美?!彼孟襁€怕朱東多心,又說:“總體來說,老朱啊,你有點感動我了……文字里才是你本我的樣子,很好玩……俗是俗了點……就是怪怪的親切,有種粗俗的炙熱,讓我毅然決然的覺得,我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還不賴……好友們都說:哎,老朱啊就是你那個奇怪的老朱啊,我說,是啊是啊,就是他就是他,只是他們都不知道,你對于我的意義。一起加油吧,保重身體……晚安。”

朱東很快也給他回信了,除了抖漏一些自己的缺點,呼應(yīng)她,也鼓勵她,像是為了表明他的認(rèn)真,又在信末抄了一些曾國藩的話:“昔吾祖星岡公最講求治家之法,第一起早,第二打掃潔凈,第三誠信祭祀,第四善待親族鄰里。凡親族鄰里來家,無不恭敬款接,有急必周濟(jì)之,有訟必排解之,有喜必慶賀之,有疾必問,有喪必吊?!?這是說養(yǎng)成好習(xí)慣的重要了。她到底不甘心,只是感覺渾身像是黏著一層瀝青,用不上勁。看上去是夠絕望的了,可是,忍不住了,又會和朱東說說話。不管他聽沒聽,至少他當(dāng)時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耐心。

只是,有什么意義呢?不能細(xì)想,有些事情她清醒的時候也會感覺虛妄。只是窩在高郵這樣的小地方,她難得有清醒的時刻。那段時間,羅蔓碰到什么事都愿意和朱東說一說,雖然隔著一千多公里,好多事因為書寫,像是回過頭來省察,更多了些耐煩。

就是那個時候,她經(jīng)常去父親的辦公室。說是實習(xí),多數(shù)工作吳自凡都做了,她成天都無事可干。吳自凡鼓動過兩回,叫她一起考公務(wù)員,她只是對考試有些厭倦,嘴里應(yīng)著,卻也沒有真的動手去準(zhǔn)備。老實講,除了未來毫無著落,她漸漸喜歡上了這個小環(huán)境。不大的辦公室,不知是誰買了些不銹鋼的貨架做書柜,擺滿了舊書舊雜志。羅蔓起先只是幫著拾掇,又?jǐn)[了幾盆綠蘿,亂七八糟的架子終于變得清爽了。冬天的時候,高郵又冷,她就打開電熱扇,窩在沙發(fā)上讀書。不全是小說,基本上逮住什么就讀什么。馬歇爾?戈德史密斯的《魔鬼管理學(xué)》,盡管讀得云霧罩,她也能堅持讀完。當(dāng)然,她還是喜歡小說,一本《水滸傳》,金圣嘆的點評本,她更是畫了又點評,批幾句“寫得好”“好有趣”。偶爾從虛構(gòu)的世界中回過神來,她也會納悶,這里說是一個政府單位,怎么這個辦公室就完全被人遺忘了?興致高了,她還會泡一杯濃茶。她雙手握著茶杯,從氤氳著水汽的窗戶望出去,大地一片蕭索,時不時地有幾聲孩子的叫喚遠(yuǎn)遠(yuǎn)地滲過來。她不禁恍惚?;蛟S是被電扇吹得太久,也或許是剛讀過的故事讓她想象,令人激動,她臉色通紅。這些微妙的感覺,她也在給朱東的信里提到了。男人安慰她,說既然暫時改變不了處境,有這么好的心境好好讀點喜歡的書,也令人羨慕。一天堅持讀幾個小時的書也是有益身心的工作。這些年,回頭再看,會懷念這時光的。男人的話又煽情了。她想表達(dá)些什么呢?她只是感覺恐懼,好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她切身體會到了當(dāng)初這個小辦公室的人,和她差不多,也是因為對周遭的環(huán)境不滿,所以才一心打造這么一個小的世界。而在她到來之前,這里早就變得零亂。她不知道其中發(fā)生了怎樣的變故。好像在這個小小的窗口里,她陡然察覺到了一絲人生的殘酷。

這是五月的南方,窗外淺灰色的云層堆積在藍(lán)色的天空上,遠(yuǎn)處樓頂上鋪排了被褥,要不是陽光發(fā)燙,她真想沖到外面,把自己也暴曬一番。窗戶裝了個卷簾,她從來沒把簾子拉下來過。好多時候,她愿意讓陽光打進(jìn)來。好像因為陽光的到來,這個堆滿了文件資料的辦公室才會多少有些生氣,生動起來。吳自凡還說過他有心把辦公室稍微拾掇,變得宜居一些,可總有雜七雜八的事情影響他繼續(xù)下去的心情。房間里倒是掛著幾幅照片,只是從那寒酸的裝裱來看,更像是什么人漫不經(jīng)心地敷衍,粗糙,生硬,多看一眼都會感覺心里麻煩。

朱東罕見地主動打來電話。接通電話之前,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她還是做不到得知他的任何信息時保持無動于衷。她的頭一句話簡直像是帶著指責(zé)。

“奇怪啊,你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你是不是戀愛了?”

“什么?”

“你好久沒有和我說起過你們辦公室的那個男人了。還以為你正忙著戀愛呢?!?/p>

“胡說什么呀?!彼龎旱吐曇?,走到樓道,后來索性下了樓,走到院子里來。她舉著電話,好像是在聽他的話,卻又對著陽光下忙忙碌碌的螞蟻出神。她生恐自己邁得過大的步子打亂了它們的陣形。

“你要真是有了男朋友,我應(yīng)該為你高興。”

這話說得,好像都到了這個份兒上了,他還有權(quán)利嫉妒似的。她踢了一顆石子,看見螞蟻受到驚嚇,一下子慌亂了。朱東的猜測是對的,有那么一段時間,她對吳自凡挺有好感。但好感并不代表喜歡。 不過是因為平日里一起做事,他的善良和懦弱感染了她。他不算特別地聰明,長得也不是很丑,他的眉目和朱東還有那么點神似,是她喜歡的類型。這一點,她早就和他說過了。endprint

隔著天遠(yuǎn)地遠(yuǎn)的距離,朱東好像聽出了她聲音里的激情。他辨認(rèn)得出來,這是迷失的第一步。而羅蔓壓根兒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聽完了朱東的影射,她才耐心地解釋:

“我跟你說過,他只是和你長得有一點像。我不可能和他發(fā)生點什么,我明知他也有孩子了,怎么還可能那么做?”她認(rèn)為他理解她的處境。她不可能完全不長記性嘛?!霸僬f,我提他,是因為和你離開后,我的生活中也沒接觸過別人。再說,他很執(zhí)著,不像你,對什么事情都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一點都不認(rèn)真?!?/p>

說到后來,朱東還是那么一副陰陽怪氣的腔調(diào)。羅蔓生氣了。她肯定聽出了他的嫉妒。她生氣是因為他到現(xiàn)在,還是一點也不理解她。他把她想成一個什么樣的人了?她有那么不自知,自甘墮落?一想到自己內(nèi)心里也是瞧不起吳自凡的,她不禁有些慚愧。朱東說,別生氣,別生氣,我的小盤子,我這不是想你了嘛,我這不是嫉妒了嘛。小盤子是他給她取的綽號,本來是嫌她胖,叫的次數(shù)一多,竟也有些可愛的意味了。他說了一大堆話,說了一大堆,好像就能代表他的真情實意。羅蔓也不知道自己聽進(jìn)去了沒,反正,到了最后,聽到他不停地求自己,羅蔓才好受了些。

上了樓,見吳自凡躺著,就放慢了步子,像是生怕驚醒他。倒水時,吳自凡坐了起來。他去拿杯子,她端過熱水壺,給他續(xù)上了。他喝了口水,又歪過去睡著了。羅蔓百無聊賴。正好隔壁辦公室的姑娘來串門,問想不想出去逛逛。她合上書,跟著出了門。太陽還是毒辣辣的,她感覺身上汗膩膩的,有那么一刻,她想起了朱東天天搓到發(fā)亮的手串。他總說自己滿臉油光,時不時地拿手串往臉上蹭,還自嘲,說自己包漿包得好??吹揭患屹u麻辣燙的,同事問吃不吃,羅蔓說好。一人來了一碗。羅蔓辣得額頭冒汗,腦中放空,完全想象不到剛才還枯坐在電腦跟前做什么數(shù)量關(guān)系,也忘了因為什么和朱東爭執(zhí)。她說做題真是痛苦,同事還勸她,年紀(jì)輕輕,那么苦自己干嗎?好好找個男人嫁了,才是正經(jīng)。羅蔓找不到話來應(yīng)答,只是直吐舌頭。

走了一截,市場嘈雜的聲音鼓鼓囊囊地擠了過來。羅蔓這才意識到她很久沒逛街了。在太原的時候,朱東雖然也沒怎么陪她逛街,超市卻是經(jīng)常去的?;氐礁哙],除了上下班,她竟然很少出門。同事看到內(nèi)衣商店,邁不動腳了。同事新?lián)Q的文胸咔哇咿得很,羅蔓無意中觸摸到了她那硬挺的雙乳。她不是同性戀,碰到女人的肉體,也不習(xí)慣,只是腦中突然就蕩出一股邪念,想著,這要是朱東的手,會是什么情景。結(jié)果,她又在試衣間里幫同事解胸罩。同事在里面花樣翻新地試,她呢,坐在外面給朱東發(fā)微信:看到年輕的臉和稍微豐滿的腹部,我覺得時光真美妙,仿佛你在我身體里變成了另外一個生活的自己,每天按時上下班,不再亂七八糟的掀出情緒給他人看。那是更加淡然又頑固的自己,也像三十多歲的你。

發(fā)出去了,她又覺得這一切挺沒勁的,這是要干什么呢?她撤回了消息,起身拿了兩件還算滿意的紋胸,去了試衣間。

把同事送回家,她一個人騎過漫長的路,看著人來人往的匆忙,忽然意識到自己身處高郵,和朱東差不多不在同一個世界。像是丟了魂似的,她歪歪扭扭往家騎,根本沒注意到梧桐樹葉篩下來的斑駁金光。突然聽到后面忽然有人喊她:“小盤子……”羅蔓停下來,四周看了一圈,又繼續(xù)往前走。肯定是幻聽了,她揉了揉頭,像是不可思議,怎么過去了這么長時間,她還沒把這段關(guān)系理清楚呢?她想起朱東說過的很多話,又挑不出來哪句是他講的,只感覺他老在耳邊說,哎,小盤子你應(yīng)該這樣,不應(yīng)該這樣。而她竟然都照著做了。這種感覺很愉快,好像這樣,她就認(rèn)定自己可以克服情緒去做一大堆想不明白的事情,并且做得很棒。唯一有點遺憾的是,當(dāng)她離開了家人和同事,一個人回到家里癱坐在沙發(fā)上的時候,就忍不住想他一下,甚至?xí)?xí)慣性叫兩聲老朱。

這些隱秘的恐慌,她從沒和人提起。甚至和其他男人聊天,聊著好像很開心實際上很無聊的話題時,她也會走神,想著如果換做是朱東,會怎么說??偸沁@樣,她會模仿他的語氣說一遍,可是他們的對方,他的回答總是很糟糕,或者百無聊賴。

老朱,我想你了,你問我用什么想的,告訴你我真的是用心去想的,想你的好,只屬于你的,一個笑容或者是一個傻氣的眼神,想我們一起讀書的時光,想你的大嘴猴睡衣和那間裝滿書的房子,那是我的家。我知道我不能回頭,因為回頭就變成石膏像,但依舊時不時的拉著你的影子向前走,好像從來你就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我不敢經(jīng)常騷擾你,因為這樣挺無恥,既然不能接受你的孩子,我又何必如此霸道自私,你該有你自己的生活和忙碌。對不起,寫到這里我又覺得自己犯了什么錯誤,罪不可赦,理應(yīng)受到上帝責(zé)罰。于是上帝每次都罰我看不到喜歡的人,只會偷偷地哭,這樣的感覺真不妙。老朱,你是不是覺得我想多了?在理想和現(xiàn)實面前是不是原本就有涇渭分明的大河難以逾越?我又不自知的覺得現(xiàn)實里應(yīng)該飽含理想的成分,而這樣的想法本身就在虛與委蛇的現(xiàn)實里不斷地膨脹,變成睡夢里和迷茫中的一針興奮劑,朦朧過后又覺蒼涼。我也明白,其實不該這樣。

告訴你一個小秘密,我除了喜歡看書,還喜歡看情色電影。看過的電影不勝枚舉,開始只是好奇,到后來成為兩個月一次狂看的習(xí)慣,從法國看到韓國,還有中國的禁片,包括你推薦的《感官世界》。最愛的還是韓國八九十年代的情色片,我甚至想把畢業(yè)論文寫成身體,也是由于這個。后來我分析了一下,可能與沒有性生活有關(guān)系,而身體到一定階段是需要的,這樣的落差很大。認(rèn)識你之后我就不看了,可是回來又會想看。這兩天回看了幾部之前看過的書,看完了能管很久……這一年多來,我就是靠這個堅持過來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奇怪的愛好,可能有男人就不會這樣。我想對說什么呢?我是說,老朱,我想你了。我想你了,但并不代表我就想任何一個男人。

老朱,我想告訴你的是,無論我以后變成什么樣子,走什么樣的路,擁有什么樣的家庭,但我始終是你的小盤子。希望在遭遇世事百態(tài)之后,依舊能在你這里找到自己本來的樣子。老朱,我又想哭了,你得容忍我忍不住掉眼淚的毛病。

最近轉(zhuǎn)季,注意身體,想你。endprint

碰到這樣的時候,她總要漫無邊際地瞎想一番。她喜歡給他寫信,盡管他的回信總是短,還不及時。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時候,她認(rèn)為自己還有愛的能力。

和人聊天,她開口閉口總要提起幾句老朱。就是一些普通的瑣事,她也是一副神往的語氣。要不是吳自凡點撥,羅蔓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在干什么。那回和吳自凡聊得久了些,羅蔓再次提到了朱東對她人生的一些建議。她才起了個頭,吳自凡就問:

“你成天都在說這個朱東,你們這是在搞異地戀嗎?”吳自凡見過朱東的照片,有一回用她的手機(jī),見她把他的照片做成了屏保。憑直覺,吳自凡認(rèn)為手機(jī)上的這個男人并不適合羅蔓,那男人看上去也太老了些。

“不是,我們早分了手?!?/p>

“那還提他干什么?”

“我只是感覺他算是聊得來的一個朋友。心理學(xué)家馬龍?龔特不是說過嘛,每個青少年都需要一個成人助其成長,但這個人不能是他們的父母?!?/p>

“天,你都二十六七歲了,還在把自己當(dāng)青少年?”

吳自凡的話確實不算好聽,羅蔓受了回刺激,也認(rèn)真想了想她跟朱東的關(guān)系。是有那么些畸形。他都把她拋棄了,為什么她就從來沒想過憎惡下他,反而要那么依戀他?很多時候,她跟他講一些似是而非的話,在她的想象中,好像那就是愛情的模樣,而朱東呢,竟然也有那么大的耐心敷衍她。毫無疑問,她把他當(dāng)成了備胎,而他呢,因為完全不用任何成本,所以也樂意跟她周旋。

她總想著自己還年輕,這些事情有什么好認(rèn)真的呢?誰怕誰?。克攘艘豢谒?,又吐了出去,好像萬事都輕松得很。

見父親總是臉憋得通紅地蹲在院子里,不咳了,又在那擺弄篾條,羅蔓問他,還有沒有別的不舒服的地方,羅天昊卻什么也不講。羅蔓就說,爸,你不能什么都硬扛著,去看看醫(yī)生吧。之前李曉妮的手術(shù)是在高郵做的,家里人都懷疑一個小地方的醫(yī)生怎么做得了這么復(fù)雜的手術(shù),可李曉妮固執(zhí),說是熟人,是她妹妹的同學(xué)。誰知出了事。能怎么辦呢?索要賠償是沒法兒張口了。熟人倒是熱心,說就是去了上海做手術(shù),也是全額報銷。不過家里人還是人心惶惶,畢竟手術(shù)費營養(yǎng)費誤工費,亂七八糟加起來,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只是這些都不是目前最擔(dān)心的,要操心的是去了上海怎么辦。頭一個想到的還是去找熟人。去上海華山醫(yī)院給李曉妮做完橈神經(jīng)重建手術(shù),羅天昊也給自己做了個檢查。醫(yī)生看了片子,說他的肺部有一個漏洞。羅蔓脫口而出,問是不是肺癌。醫(yī)生既沒否認(rèn),也沒確定,就說還得做一個病理檢查。聽說還得做什么胸腔鏡微創(chuàng)手術(shù)治療,羅天昊連句多話都沒說,就起身出了門。新買的房子還欠有房貸,兩個孩子工作也不穩(wěn)定,他不想因為自己多活幾天,又把整個家拖到赤貧的困境。羅蔓跟醫(yī)生又問還有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案,醫(yī)生說,不想動手術(shù),也可以吃點中藥,保守治療。羅蔓說了謝謝,連忙和李曉妮追出去,問羅天昊怎么了。羅天昊說聞不得醫(yī)院那股腐敗氣味,想早點回高郵。

羅蔓還是堅持到醫(yī)生建議的那家中醫(yī)研究所開了一大包中藥??吹缴碇状蠊拥哪贻p人,打開一個個抽屜,把或黃或黑的藥末放在秤上,羅天昊還感慨了一句,說還是中醫(yī)比較人性化,不會動不動就要把你身上的東西切掉。

坐汽車回高郵時,李曉妮因為做完手術(shù)不久,上車睡著了。倒是羅天昊一直拿著手機(jī)看自己的臉,左看右看了半天,好像還是不放心,問羅蔓,他的臉色是不是不太正常。羅蔓能說什么呢?她有很多年不和父親生活在一起,也根本不知道父親的生活規(guī)律,這回倒是在一起呆了半年,她也沒怎么注意到父親。她以為父親的臉和大多數(shù)中年男人的臉一樣,褪去了光澤,變得蠟黃,甚至鬢角冒出些褐色斑點。這能說明什么呢?她認(rèn)真看了看父親,說可能是累的。再后來,一家三口都沒再說話。羅天昊坐在靠窗的位置,準(zhǔn)備向后仰躺著,卻又整了整衣領(lǐng),好像生怕人看見。躺了一陣,他索性轉(zhuǎn)過頭,直瞪著窗外。窗外的世界綠意盎然,沒有誰關(guān)注到一個中年男人的恐懼和絕望。

晚上到家后,羅蔓做了個蒲包肉,又燉了條魚。見女兒把菜端上桌,羅天昊又剝了幾個咸鴨蛋。直到他打開一瓶匯金酒,羅蔓才意識到父親準(zhǔn)備喝酒。

“剛開了這么多藥,還喝酒,不好?!?/p>

盡管李曉妮也反對,到底頂不過羅天昊的固執(zhí)。他說得那么凄哀,羅蔓差點哭了出來。

“我這輩子差不多完了。就讓我痛快喝點吧?!?/p>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還能怎么樣呢?李曉妮臉還是僵著,說,給我也倒一杯。結(jié)果,羅蔓給自己也倒了一杯。他們還碰了一下杯。碰了杯,羅天昊李曉妮還是沒說話,羅蔓就說,祝爸爸媽媽身體健康。這頓飯吃得特別難受,好在后來喝了些酒,一家三口的臉上才和緩了些。中途,羅光皓打來電話,問起父母檢查的結(jié)果,羅蔓本想著離開客廳到一邊跟哥哥好好說說,羅天昊卻把電話要了過來,說他媽手術(shù)做得挺成功,不要擔(dān)心。喝完酒,父母早早就躺下了,羅蔓收拾完,站在窗前,看著外面萬家燈火亮起來,有一刻特別悲傷。

吃了開的中藥后,羅天昊總說整個人精神了許多。有事沒事,都要去臥室的化妝鏡前照一照。可能意識到時日無多,他不再像先前那么平和了,總是上網(wǎng)搜一些偏方,一個不管用,又會喝上幾天酒,好像完全是自暴自棄了。

“我總感覺喘不上來氣,好像有個人在里面吹口哨?!?/p>

“你是沒有休息好,可能出現(xiàn)幻聽了,就像飛蚊癥?!绷_蔓聽得瘆人,好多時候她以為那些鳩鳴聲是父親在打呼嚕。

“睡不著的時候,我恨不得把肺拎出來洗一洗。”

“爸,你要相信。好多病都是因為自己嚇倒了才加重的?!?/p>

就是到了這個地步,有時候市里組織一些節(jié)目,比如搞什么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摸底,羅天昊也會化好妝,坐在攝像機(jī)跟前安靜地講述。他講得那么頭頭是道,別人完全意識不到這是一個活在死亡陰影中的人。有一回,羅蔓在朋友圈看見朋友曬照片,說是去個泰國,自由行,來回雙飛,才四千塊錢,就對羅天昊說了。她的意思是,父親出去走一走,說不定心情會變好一點。誰知羅天昊聽了,眉頭一飛,說,有這功夫,還不如去鳳凰,去佛山,去邯鄲。他對紙扎真是上了心,一心想的是看看同行們的成績。endprint

“你看爸爸寫了一輩子材料,誰也不關(guān)心。倒是祖輩留下來的紙扎,突然間被市里搞成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我總不能白占上這個遺產(chǎn)傳承保護(hù)人的名號,什么都不做,對吧?”說到這些,羅天昊來了精神,也顧不上再談?wù)撟约旱牟×耍樖帜闷痼鷹l,隨便繞上幾段,就有了個造型?!澳憧?,做什么都是個熟能生巧。你讀了這么多年書,肯定也知道什么是最適合自己的。爸爸要不是在機(jī)關(guān)荒廢了這么多年,恐怕也不至于才得到一個市級的遺產(chǎn)傳承人?!绷_蔓喜歡看見父親雄心勃勃的樣子,好像一旦重新振作,整個家里都不再是那種壓抑的氣氛。

那個時候,她又和高中同學(xué)劉宇坤聯(lián)系上了。到部隊上錘煉了幾年,他又轉(zhuǎn)業(yè)到高郵,去了消防隊上班。以前的胖墩墩,現(xiàn)在竟出落得氣宇軒昂。一米七八的個子,穿著軍裝,寡言少語,性感極了。微信上一條一條地打字,太慢了。后來她打開了語音。再后來,她等不及,索性撥通了電話。高中畢業(yè),劉宇坤考到東北,畢業(yè)后又去了部隊。好幾回都試著聯(lián)系她,卻沒打聽到她的地址。她問他為什么要回高郵,他憨憨地說,哪有為什么呢?在別的地方混不下去了。這話說得。太尷尬了。她想起了自己從太原那個老男人家里落荒而逃的情形。她問他現(xiàn)在的工作怎么樣?他說,挺好的,我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有那么多兄弟。他說了那么多,卻又表露了一點遺憾,說單位全是男生,連個年輕的女人都沒有。“倒是有個做飯的阿姨,可人家都當(dāng)奶奶了?!?/p>

和劉宇坤重新好上的那大半年,羅蔓沒怎么給朱東打電話。偶爾,她也有困惑,感覺她和劉宇坤的相處,并不是什么愛情,而是兩個身處困境的人在相依為命。她總是提醒他,說她那么在乎他,為什么他就不能更愛她一點。劉宇坤聽不得她成天說些愛恨情仇,生活不是一點點地過下去嗎?非要把這些字眼掛到嘴邊?羅蔓也不是要把這些字眼掛到嘴邊。她從來沒參加他和朋友的聚會,他好像也沒想著要把她介紹給他的家人。偶爾吵起來,他梗著脖子說,有本事,咱們結(jié)婚???他說得那么輕巧,好像結(jié)了婚就解決了所有問題。結(jié)婚不是需要準(zhǔn)備很多東西嗎?他也不提。吵的次數(shù)多了,她反而認(rèn)定,他和她的矛盾,跟電影電視劇里的男歡女愛也沒什么兩樣。天底下的愛情差不多也就是個這。她想起沒碰到劉宇坤那一陣子,她的生活也沒什么起色,好上以后,做了一番美夢,以為生活馬上就有大的不同??涩F(xiàn)在呢,她開始意識到他和她一樣,都困在了高郵,因為找不到更好的出路,所以才把火氣發(fā)泄到對方身上。意識到這一點,她又多了些恐慌。

有一回兩個人走在街上,竟然遇到了羅天昊。羅天昊看見女兒,瞪了一眼,掉頭就走,羅蔓都沒來得及喊一聲。晚上回到家,羅天昊破天荒地沒有看電視,而是坐在沙發(fā)上,好像是在硬等她回來?!斑@就是你處的男朋友?怎么嘴巴那么笨,都不知道喊人?”他像是想說點別的,卻又住了嘴,端起茶幾上的杯子咕嘟喝了一大口。家里到處飄散著中藥味,她打開窗戶,想著該怎么和父親解釋。

羅蔓知道父親對劉宇坤不滿意。他認(rèn)為他的女兒該找個什么樣的男人呢?他自己的婚姻都處理得亂七八糟,又怎么好意思指責(zé)她?雖然沒有明確地反對,他的態(tài)度卻擺了出來。再見到劉宇坤時,羅蔓就有些心不在焉。這個時候,倒是劉宇坤話多了起來。他說他有個鄰居,五十好幾了,是個京劇迷,天天大清早一起來就練聲,吵死個人?!澳阏f人到了一定年紀(jì)怎么就喪失了對自己的判斷了呢?就像你爸爸,還要折騰什么紙扎傳人?!贝蟾攀怯幸欢螘r間她跟他說過羅天昊。她當(dāng)著外人說起父親的時候,本意是要表現(xiàn)那么一點謙遜,也可能從那些沒話找話的閑聊中,不經(jīng)意帶出了些鄙視。但她從沒覺得父親的所作所為有什么不堪,就是身為一個失敗者,那也沒什么好譴責(zé)的,畢竟,那是她的父親。

“我爸爸怎么啦?他又沒有打擾到別人?!彼霝楦赣H辯解,可說到最后,連自己也感覺無聊起來。這有什么好爭的呢?或許他并不是要嫌棄她的父親,不過是恰巧印證了羅天昊的判斷:劉宇坤就是嘴太笨了。

從鳳凰回來,羅天昊又給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辦公室打了個報告,竟然得了一筆經(jīng)費。他把小院的墻打開了,又搞了個玻璃櫥窗,展示他的作品。羅天昊還請市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題了幾個字:羅天昊紙扎工作室。背景加上了LED燈,掛在了院門口。要是在燈光下遠(yuǎn)遠(yuǎn)看見,還挺瘆人。不過,羅蔓早就習(xí)慣,看到父親干勁如此充足,也跟著莫名的歡喜,就像小時候,碰見爺爺趕集回來,總盼著能帶來不一樣的糖食果餅。好多時候免不了失望,到了下一回,她還是要伸長脖子。完全不由人。見姑娘回來得這么早,羅天昊還問了一句。羅蔓說:

“我是不是成了多余人了?娘不親爹不愛的?!?/p>

“你不是在搞對象嗎?”

“早不在一起了?!?/p>

羅天昊放下手頭的篾刀,嘆了口氣,說:“不在一起了也好。你們天天吵,我早就聽不下去了?!?/p>

羅蔓這才知道她和他原來成天在吵架。她竟然從沒意識到。吃了飯,她看著父親和爺爺仍坐在院子里忙活。他們基本上不怎么說話。羅蔓看了一陣,又站起來走到巷口,試著給朱東打了個電話。電話竟然撥通了。朱東好像沒想到她會打電話來。問他在干嗎,他說在出差。羅蔓聽得那頭像是有人在唱歌,就說,出差還不忘去歌廳嗨啊。朱東就說,這不朋友們熱情好客么。說了幾句,她也聽出了朱東的心不在焉,就掛了電話。她在街上溜了一圈,抬頭看著天上,月亮就掛在樹梢。她走了兩步,再抬頭,月亮還是不緊不慢地跟著。她想起小時候,和哥哥在街上玩,也是看月亮,兩個人都弄不明白月亮為什么老在身后跟著。哥哥就說,妹妹你站在這兒別動,我跑到前面,你看月亮?xí)粫遗堋=Y(jié)果回來,哥哥說月亮跟著他跑了,她說怎么可能,月亮一直就在那呀。因為莫名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她有些想哭。她總是碰到點什么事情就要哭。在太原的時候,朱東稍微對她好一點,她也總是哭。那個時候,朱東應(yīng)該是煩她了。他總是說,我他媽最煩女人哭了??伤惺裁崔k法呢?誰讓她是雙魚座啊。這個時候,她又想,朱東煩她是對的,劉宇坤離開她也是對的,誰讓她的眼睛水這么不值錢呢?她抹了一把淚,小聲咳了一下,四顧無人,才把胸挺起來。她走得那么沉穩(wěn),好像心腸真的可以硬起來了。endprint

只要不談工作上的事,吳自凡聊天的興致還是挺高的。本來,她對他還存有一點偏見,背后羅天昊沒少說過吳自凡。那些話也談不上閑話,只是話里話外,免不了帶出一些看法,比如說這個吳自凡一心想考公務(wù)員,都快成范進(jìn)了。誰知道,有回看見羅蔓在那看小說,吳自凡慢悠悠來了一句:

“你應(yīng)該看看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p>

“是社會學(xué)方面的書?”

“一本小說?!?/p>

“一聽名字就倒胃口?!?/p>

“什么啊,那是本勵志的書。你要是看到更多人因為工作,因為婚姻,因為酒精遭遇的困境,就會想著更努力,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因為說到了工作,吳自凡不知怎么談到了他的父親。他說他爸一輩子都在他媽的陰影下生活?!吧蟼€世紀(jì)九十年代就出門打工,幾十年了,就只會刨板,連開機(jī)臺都不會。我媽這么說也不公平,畢竟我爸靠著這份堅持,硬是把我還有我弟弟供到了大學(xué)。我上大學(xué)那會兒一年學(xué)費就要八千塊,好多政府工作人員一年工資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數(shù)。當(dāng)然,這也是我后來才了解到的。我平時也很少想起我爸,只有我媽埋怨的時候,我才會想起那么一副畫面,一個中年男人成天往鋸木頭的機(jī)器上抬木頭,一抬就是十一二個小時?!?/p>

或許正是從小因為朝不保夕擔(dān)驚受怕,聽說他都進(jìn)了有編制的事業(yè)單位,還想著考公務(wù)員時,他媽說:“現(xiàn)在不是挺好的嗎?也穩(wěn)定。你成天在單位不好好工作,還一心二用,不怕領(lǐng)導(dǎo)對你有意見?”他學(xué)著他媽的語氣,好像還在納悶她為什么會如此容易滿足。

他說他這輩子可能也就這樣了。不過他為他的弟弟驕傲。一個毫無背景的人,上了大連理工,畢業(yè)了又考到氣象局,因為專業(yè)素質(zhì)過硬,很快得到重用?!斑€娶了個漂亮的媳婦兒。我弟可比我腦子機(jī)靈多了。他們氣象局也沒什么事,大連不是靠海嘛,他又搞微商,賣海鮮干貨,好家伙,收入比工資高得多。好幾回,我跟他說起考公務(wù)員這本經(jīng),他就說,哥,都什么時代了,你怎么還想著什么鐵飯碗。和我弟弟一比,我感覺自己太沒出息了,年齡越大,就越是恐慌,生怕一輩子就這樣了?!?/p>

這個時候,羅蔓才意識到,吳自凡過得也不容易。她能說什么呢?她想象不出來他的掙扎。后來兩個人又說了些別的,不過,臨下班,她又鬼使神差地登錄京東,買了本《革命之路》。

她對外國小說并不怎么喜歡。主要是那些長句子,拗口,費勁,就像沼澤地里的藤蔓,遠(yuǎn)遠(yuǎn)一看,倒也清爽,等到自己上手,想要理出個頭緒,并不容易。收到《革命之路》,她也就翻了個開頭。翻完開頭,她想法不少,一心想找吳自凡聊聊。誰知幾天不見他來上班。和羅天昊一說,才知道吳自凡家里出了點事,他爸的三個手指頭被機(jī)器切掉了。

過了兩星期,吳自凡才回來。他說起單位制度的不人性化,成天正事沒有一件,還要把人像囚犯一樣套著。羅蔓沒怎么聽見他說粗話,這回聽見他抱怨,還有些不適應(yīng),好像只有在他如此直露地問候祖宗八代時,才清楚地看清了他的出身。又過了一段時間,大概是他緩了過來,看見了她桌上擺著的《革命之路》,才說起他爸的事。

“我一直想去我爸打工的地方看一看,上學(xué)的時候沒錢,等到上班了,又沒時間。我爸其實年齡早超了六十歲,按道理,交不了保險,就沒法兒打工了??晌野帜兀植桓市脑诩掖糁?,就辦了個假身份證。年齡是改小了,畢竟上了歲數(shù),反應(yīng)大不如從前,結(jié)果就出了事。這回我去他所在的工廠一看,完全超越了我的想象。照我過去的理解,都二十一世紀(jì)了嘛,那工廠不說多么干凈講究,至少也規(guī)范,去了漳州才知道,郊區(qū)密密碼碼的,全是廠房,不是刨板廠,就是是曬板廠,只是每一個廠房都非常簡陋,石棉瓦房下擺兩臺機(jī)器,每天大卡車拖來一兩車木頭,電閘一開,工廠就算是運轉(zhuǎn)了。我爸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呆了三十來年。你成天聽到的都是機(jī)器切割木頭的轟鳴,下了班,吃完飯,根本不想再說一句多話,還得攢著力氣,準(zhǔn)備第二天繼續(xù)鋸木頭。我覺得我爸都快成一根木頭了,每回給他打電話,就是問,吃飯了沒有?你那邊天氣怎么樣?好像天氣實在是太重要了。不過對于刨板的人來說,天氣確實重要。一下雨,刨掉的板曬不干,就沒法兒繼續(xù)干活。不能干活,就少掙一天的錢。只是你能想象嗎?我爸在我心目中,不說多能干,也算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當(dāng)家人,可他竟然在一個又一個類似的工棚里刨了三十年板。結(jié)果到最后,十個手指頭還被機(jī)器鋸掉了三個。我爸看到我時,還不讓我找老板理論,說要是老板發(fā)現(xiàn)他的身份證是假的,指不定還會怎樣找他的麻煩。我爸就是這樣一個人,一輩子老實得像個阿彌陀佛,老到五六十歲,手指頭都被鋸掉了,成了個殘廢,想的還是怕給別人帶來麻煩?!?/p>

那段時間,只要單位有人叫喝酒,吳自凡都會答應(yīng)。好幾回,他像是為了答謝,還主動約人。有一次,羅蔓也跟著去了,就在門口的蒼蠅館子里,五六個人就著面目不清的盤子,喝完兩瓶白酒,又叫啤酒。吳自凡并不能喝,就是膽子大,不管是誰和他碰杯,都是仰口一脖子。白酒怎么能這么喝呢?羅蔓看著也揪心。結(jié)果就多了。喝多了的吳自凡,有些喜怒無常。高興的時候,會滔滔不絕說中午碰到的某個人如何有趣。好像有段時間大家都知道他正和老婆鬧矛盾,喝酒的時候,那個六十來歲的老男人就說,有什么好死纏爛打的,大不了離了,再找個小的。緊接著,就對另一個老頭說,不行,把你家姑娘介紹給我們小吳,你家姑娘不也三十好幾了?介紹的人說完,又對吳自凡說,到時候你真娶了他姑娘,就可以帶著你岳父一起去嫖娼,你岳父是老嫖。旁邊的老頭就說,要真娶了我家姑娘,嫖娼的事可不能干。老頭說得那么認(rèn)真,好像真把他當(dāng)成了女婿候選人。不知道是喝了酒高興,還是知道自己的婚姻還有無限可能性,喝完酒,吳自凡又跑到辦公室和人到處描述他喝酒的情形。羅蔓不太喜歡吳自凡不自重的樣子。更可怕的是,要是哪一回喝得不高興,他有本事在單位皺著眉頭罵人。那一回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和老婆吵架了,反正喝完酒,兇神惡煞的,像是要殺人。罵完了人,他還沖過來想摟她,幸好單位又進(jìn)來人,她才躲過他的騷擾。知道了吳自凡酒品不好,下回再叫她時,就不去敷衍了。她想,這個吳自凡要是如此不知節(jié)制,恐怕很快就會醉生夢死,墮入稀里糊涂的中年生活。就是這個時候,她也壓根兒沒想過要擔(dān)心自已的安全,還在為吳自凡的未來困惑。endprint

羅蔓也沒多想就撥通了朱東的電話?!拔腋阏f過那個跟你長得巨像的胖子嗎?就是我辦公室的吳哥。那個一心想考公務(wù)員的。我懷疑他是不是自暴自棄了,平時那么自律的一個人,現(xiàn)在成天都在喝酒?!?/p>

“喝酒也是一種社交啊?!?/p>

“什么啊,他成天就跟隔壁辦公室的在門口小館子里喝爛酒?!?/p>

“中年生活不都是個這嗎?”

“你不也中年了?你中年了,還挺講究的嘛,我在你家窩在沙發(fā)上看個電視,你還嫌我不求上進(jìn)。你知道吳哥他老婆是怎么抱怨的嗎?她說她知道他是個鳳凰男,也許平日里在單位是不容易,那也不應(yīng)該一下班就往沙發(fā)上挺尸,不是看劉老根,就是看鄉(xiāng)村大舞臺。吳哥還反問他老婆,那他應(yīng)該看什么?結(jié)果兩個人因為出身問題又吵了一架。他第二天到了辦公室,還要把這些話講給我聽,搞得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接話?!?/p>

“興許他對你有那么些意思?!?/p>

“還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我跟你說,我特別討厭他喝多了還毛手毛腳?!?/p>

朱東邪惡地笑了起來,好像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胖子欺侮她的場景。電話里閑聊總是這樣,聊著聊著,她就被他帶到輕浮的地方,感覺整個人都不清爽起來。和上班多年的他相比,她還是生澀了些。她以為看到了一些生活的真實,就能和他找到一些共通的話題。好多時候,她還會嘻嘻哈哈地跟他開玩笑,說,老朱啊,我要是在高郵混不下去了,還得去太原投奔你。朱東怎么說呢?朱東總是說好。他說得那么好聽,好像他早就把前妻孩子那堆問題解決掉了。

羅蔓有時候為自己竟有這樣油膩的想法感到惡心。她在感情上從來都不是嫉惡如仇的么?怎么吃了一回虧,還想吊著老男人的膀子呢?

到了秋天,大姨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說是藥廠的車間主任。她一聽到這四個字就想把電話給砸了。她不是討厭工人,只是想起母親當(dāng)年的遭遇,好像一下就看到了灰敗的過往。大姨問她見不見。她怎么愿意呢?她給朱東寫信,自嘲,說她怎么說也曾經(jīng)是高級知識分子的女朋友,怎么一下子掉了這么多檔。她時不時把這些話說給朱東聽,好像只有他能理解她的困境。

春節(jié)期間,羅天昊又進(jìn)了一批貨。羅蔓和羅光晧從早到晚都在門口站著,幫著看攤。賣得最好的是對聯(lián)。對聯(lián)看上去也普通,不過都是好話,像什么“接財接福接平安,迎春迎喜迎富貴”??吹竭@樣的話,她還順手拍了張照片給朱東微信了過去。她說這么俗套的一句話,她家二媽掛了整整二十年。果真應(yīng)了這祝愿,孩子也考上了公務(wù)員,媳婦也生了個大胖小子。她說她也開始迷信了。原來美好的祝愿會成真,有心則靈。她說,過年了,不在你身邊,沒資格問你吃喝,就祝你平平安安吧。朱東回得很慢,卻也表現(xiàn)了好奇,好像她們家的生意實在有意思。羅蔓枝枝蔓蔓地講,她們家賣春聯(lián)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她出生前,剛開始只是賣賣紅紙,到后來,羅天昊自己寫寫對聯(lián),再后來變成了雜七雜八賣一堆。當(dāng)年賣的人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多,最高峰的一年她們家賣過一萬多元。站在門口,每天吹得冷颼颼凍兮兮的,卻也能接觸到各種各樣的人??匆娝麄兲暨x春聯(lián)的時候,羅蔓就在想,這些人,有些摳門,有些幽默,有些隨和,有些吹毛求疵,即便如此,他們的目的都是為了來年生活得更好。她像是輕聲對著朱東說:我們所謂的理想,也不過是像他們一樣好好地享受最俗套的幸福,你說呢?天太冷,里三層,外三層,她恨不得把衣服全堆身上。笨是笨了些,她卻也有小小的歡樂。風(fēng)吹得她的羽絨服臌脹起來,如同臌滿了風(fēng)的帆,好像和朱東漫無邊際地說些話,心就暖和起來了。

這一年,她二十六歲,研究生畢業(yè)一年半,工作遙遙無期,還在一個不知道該怎么描述的辦公室實習(xí),心里潑煩,卻也暗暗地期待著什么。

過完春節(jié),她穿著一身從太平鳥買來的玫紅色新大衣,來到單位??粗约褐蒙淼霓k公室,還是幾十年前配置的辦公桌,屎黃色,漆也起皮了。面積倒是大,只是要這么大有什么用呢?吳自凡還擺了一張沙發(fā)床,時不時地把偌大的身軀往上一躺。有一回,她困極,趁他不在,也想在上面午休一下,結(jié)果被上面的氣味熏著了。

“這是不是太荒誕了?難道我命中注定就該一輩子窩在這兒?”

她這么問朱東,其實并不是希望得到對方的鼓勵,她什么都知道,就是希望對方配合她,做出一點點反應(yīng)。她那么說的時候,還為去年的自己感到臉紅。她竟然年紀(jì)輕輕,就渴望找個地方安享一生。

突然就讀不進(jìn)去小說了。有一天,她看到吳自凡桌上的《國家公務(wù)員考試教材》,拿過來翻了幾頁,竟然一下子看了進(jìn)去。過去,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以為熬過時間,就能逃避世事,只是她還得時不時地看望李曉妮,只要在母親跟前呆上一陣子,羅蔓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多么愚蠢。李曉妮從不評價自己,但卻總能一眼看到別人的不是,總結(jié)起來就一句話:世人困守在原地,卻渾然不自知,都是一樣的愚頓。她怎么能竟然習(xí)慣這一切呢?突然決定全副身心地投入考試,羅蔓整個人精神了不少。她寫計劃,做筆記。羅天昊見了,也暗暗駭異,好像沒料到自己稀里糊涂的女兒,會突然成為一個明白人。想法是不錯,就是碰到數(shù)量關(guān)系時,她頭疼得很。有兩天她傻傻地坐在電腦跟前看數(shù)量關(guān)系的視頻,沒來由生出一股困惑:學(xué)了快二十年,也沒把數(shù)學(xué)學(xué)好,就這么胡亂做一通題,會有效果?

又在重復(fù)萬劫不復(fù)的老路。有那么一陣子,她做不進(jìn)題,望著對面的吳自凡,在想這些中年男人到底有怎樣的糾結(jié)和不甘。他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fā)上,好像什么都不顧忌了。

這一年春天,朱東說他打算辭掉目前的工作。羅蔓在太原的時候,朱東就說過他厭倦了現(xiàn)在的生活,想回鄉(xiāng)下去。問去鄉(xiāng)下干什么,他說去養(yǎng)豬。當(dāng)時羅蔓聽了,心里急,說干什么不好,非要去做殺生的營生。結(jié)果,男人也只是說說而已。后來,她明白,男人和她講這么些喪氣的話,也無非是表演給她看的,好讓她更加決絕地離開。所以,這回男人說辭職的時候,羅蔓想也沒多想,說,辭吧,別成天抱怨了,你還那么年輕。朱東說,差不多快定了。一個掛靠在三本院校的民營學(xué)院,要招一批老師。他本來口才不好,又容易緊張,去試講了一次,基本上沒戲了,誰知有個主管領(lǐng)導(dǎo)看到了他的簡歷,竟然做主把他聘上了。羅蔓說,這是好事啊,還能接觸到更多年輕人。要是換從前,羅蔓肯定會一驚一乍,為他有一條更好的出路歡呼,可現(xiàn)在呢,兩個人的對話寡淡如水,她不知道是不是吳自凡的提醒讓她變得聰明了些。朱東好像還很激動,他說只要去了學(xué)校,拿到年薪,他就不會像從前那般窘迫。羅蔓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委婉的暗示,還是在為他過去的猥瑣致歉。到了最后,她仍是很禮貌地說:“這下你有假期了,有空了來高郵看我?!彼浪粫?,她呢,也就是順口一說。endprint

羅蔓沒想到吳自凡的妻子會跑到辦公室來。這天,她正歪在沙發(fā)上讀《革命之路》呢,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走了進(jìn)來。羅蔓起先沒看出她的不正常,見她對著自己笑,也跟著笑了笑。那女人像是來過無數(shù)次似的,走到吳自凡的辦公桌前東翻西翻,過了會兒,就扭過頭來和羅蔓說話。

完全是控訴了。她說吳自凡不負(fù)責(zé)任,太自私了,孩子生下來,就沒怎么操過心。吳自凡也說過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過于匆促,只是理由一經(jīng)他的妻子說出口,要更沉重。“要不是婚前懷孕,我肯定不會那么草率地走進(jìn)婚姻?!?/p>

結(jié)了婚,她本來也想認(rèn)了命。誰知吳自凡卻總想著考公務(wù)員。還不能說,一說他就講適應(yīng)不了南方,精氣神全不在這里。還口口聲聲聲稱被她套在南方完全是因為責(zé)任,是因為習(xí)慣,是因為家里的壓力。他有什么責(zé)任感?家里的大務(wù)小事,全不用心。她是想著好好教育孩子的,從三歲到十八歲的規(guī)劃,她都做了。目的自然是不想讓孩子重復(fù)父輩的老路。誰知她才起了個頭,吳自凡就沒有耐心聽進(jìn)去了。他認(rèn)為她太法西斯,沒有考慮孩子的感受。很多問題都達(dá)不成一致,看到兩口子吵得這么厲害,好多親戚都聽不下去,勸他們索性離了算了。她也真的去咨詢過律師,誰知道她再次懷了孕。

羅蔓看了看她的肚子,在想該怎么接她的話。

“你不知道吳自凡好多次酒后都提起過你,他說他們辦公室新來了個姑娘,說話溫柔,又有上進(jìn)心?!?/p>

羅蔓根本沒想到一個女人會當(dāng)著完全陌生的人如此鄙視自己的丈夫。她聽得心驚肉跳。等到再見到吳自凡的時候,她幾乎是大松了一口氣,說:

“恭喜啊,吳哥?!?/p>

吳自凡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好像鬧不明白有什么好事值得慶賀。又聽羅蔓說剛見過他的妻子,吳自凡馬上就來了一句:“她是不是又跟你說了我的不是了?”羅蔓還沒回答,吳自凡又說:“我算是把她毀了。你不知道,當(dāng)年我們結(jié)婚時,其實并沒怎么想好。我壓根兒不知道她的性格那么極端。比方說,平常戀愛,要是知道對方還跟異性說話,嫉妒也算正常,問題是我們結(jié)婚這么多年,她還是這么一副態(tài)度。她總認(rèn)為我每天在辦公室算復(fù)習(xí)并不是真的在復(fù)習(xí),而是背著她,和別的女人有來往。剛開始,我還會辯解幾句,后來見她如此固執(zhí),也懶得解釋。這幾年來,她確實對我很好,人也還不錯,為我付出了很多。但感情的事真的是不能勉強,我好像對她始終沒什么熱愛和激情,也不喜歡這個城市。這些年來,爭吵,泄氣,很消磨,很疲憊,連感恩的心態(tài)都快被消磨掉了。我們年紀(jì)這么大了,不能再拖了,再拖就是害人害己,全軍覆沒。我一定要考上省里的公務(wù)員,要不然我們就完蛋了?!?/p>

吳自凡雖是這么說,但羅蔓卻疑心他的妻子懷疑上了她。難道我天生就是當(dāng)?shù)谌叩拿??她終是沒忍住,和朱東說起這攤糟心事,朱東還笑話她,說,真是沒想到啊,真是沒想到你怎么凈遇到些爛桃花。羅蔓卻是一點玩笑也開不起來。

國慶前一個星期,羅蔓接到朱東的電話,說是學(xué)校到南方交流學(xué)習(xí),他臨時開小差,跑到高郵來了。他沒來的時候,羅蔓還幻想過他突然到來,只是這回來了,她又有些措手不及。她在高郵生活多年,好像也沒覺出這里有什么可玩的地方。后來不知怎么想到了竺家巷。她說去汪曾祺故居看一看,朱東卻痞痞地說,看不看什么故居不重要,能看看你就好了。話雖是這么說,騎上電動車帶著他往竺家巷拐時,他也沒反對。巷子比她想象的要更破,更窄。潮濕的墻壁上鋪滿了苔蘚,跟她生活的小區(qū)簡直不像是一個世界。誰料到會在這里撞見吳自凡呢?他套件松垮的白背心,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往繩子上晾衣服。吳自凡也看到了她,喊了一聲,抱著孩子走出來??吹诫妱榆嚤澈蟮哪腥?,吳自凡略微遲疑了一下,扭過頭問羅蔓:

“這是?怎么不介紹一下?”

朱東伸出手,說他是她的朋友,路過,順路來看看她。吳自凡本伸出手,結(jié)果孩子從背上滑下來,他又連忙去摟孩子。

“到屋里坐坐吧。”

吳自凡的妻子正在看電視,電視里放著《甄嬛傳》。見他們仨進(jìn)來,往里讓了讓,又指揮吳自凡找杯子泡茶。泡好茶,她開始埋怨吳自凡,說他不管家里的事,有空就往外跑,亂七八糟的事快把她壓垮了。她說起吳自凡的不是時,頭頭是道,一點也不覺得別扭,壓根兒沒意識到同樣的話,兩個星期以前剛和羅蔓說過。她好像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出得門來,羅蔓繼續(xù)往汪曾祺故居騎,進(jìn)去一看,里面住著好幾戶人。坐在天井邊打盹的老人,見他倆在門口探頭,看了一眼,又低下了頭。羅蔓還伸過頭往里掃了兩眼,感覺也沒什么可看。門內(nèi)擠擠挨挨地放著沙發(fā),茶幾,柜子。朱東說,不看了,不看了,我們吃點東西去吧。羅蔓說,想吃什么?朱東說,隨便。羅蔓就說,帶你去吃我們這著名的陽春面吧。朱東說,去年還說我來了請我吃小龍蝦的啊,怎么才一年,待遇就降得這么快?羅蔓說,你不是有哮喘嗎?做一回愛都幾天緩不過來,不怕吃這些刺激的東西把命丟在高郵?羅蔓說得如此直接,朱東的面色都變了。他像是被她拿住了短處,求饒似的,說,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吧。吃了面,朱東像是若有所思地來了一句:

“剛剛我們碰到的那個神經(jīng)兮兮的男人,就是你天天和我說跟我長得巨像的吳哥?”

“他不神經(jīng),神經(jīng)的是他的老婆。”

“那是你天天和他在一起。你不知道尼采說過一句話,與惡龍搏斗日久,自身亦將成為惡龍?!?/p>

“什么呀,他學(xué)的是哲學(xué),他的心理建設(shè)可比我們搞得更好?!?/p>

眼看著就要鬧崩了,朱東才討?zhàn)埶频恼f,帶我看什么汪曾祺故居有什么意思呢?你不是常說你爺爺?shù)募堅昝?,帶我看看你的別居吧。

羅蔓帶著他遠(yuǎn)遠(yuǎn)地走了一圈,朱東還在那里胡說八道,他說他還是喜歡她在信里描述的一切,是瑣碎了些,卻也給人想象。什么話。明顯是說來了一趟反而失望了。羅蔓說,高郵太小了,真沒有什么可看的。

后來又說到了工作。她說目前做的任何事情都找不到尊嚴(yán),只要提起這回事,她感覺就像吃進(jìn)了無數(shù)蒼蠅?!皢栴}是還吃不進(jìn)去,蒼蠅的翅膀還在你的喉嚨里嗤啦嗤啦地?fù)潋v。”endprint

“意思是你準(zhǔn)備一個人跑掉,還是跟著別人一起走?”

“什么意思?”

“你不是說吳自凡也在籌劃著離開他老婆嗎?”

“你真是沒勁。”

朱東訕訕地還要說些什么,羅蔓也不問他的意見,徑直去了汽車站。到了汽車站,羅蔓突然來了一句,這就是我當(dāng)年搞對象的地方,你知道,做學(xué)生的時候又窮,又沒地方可去,我和男朋友就在這里一呆一整天。那個時候,我們好像有很多話,又好像一句話也沒說,可是在一起,輕松得很。朱東說,和我在一起不輕松嗎?羅蔓說,你明白的,這種感覺完全不一樣。我不見你的時候,還很想你,可看到了你,一切都糟糕透了。

朱東背著包走進(jìn)車站,羅蔓就騎著電動車走了。背后少了個人,她頓時感覺輕松不少。雨越下越大,她擠在一個商場的門臉下避雨。狂暴的風(fēng)扭打著樹枝,揪扯著賣房的巨幅廣告招貼。羅蔓慶幸及時地躲到了屋檐下。要是晚來一步,恐怕就被淋著了。她聽著人們談?wù)撘恍┈崿嵥樗榈氖拢孟裱矍暗谋┡熬跋笸耆挥脫?dān)心。果真,沒過多久,先前還雨氣蒸騰的街面,一下子清風(fēng)陣陣。她推出車子,繼續(xù)往前走。之前很多回,走在回家的路上,總會有些恍惚,她總是幻想那個喜歡她的老男人叫著她的名字,然而現(xiàn)在,她耳根清凈了。

查分那天,羅蔓緊張得要死,看到自己連初試都沒過,她反倒松了一口氣,好像從此不用再在這上頭糾結(jié)。有什么好糾結(jié)的呢?她本來也沒怎么認(rèn)真準(zhǔn)備?;蛘哒f,她認(rèn)真準(zhǔn)備了半天,也沒怎么復(fù)習(xí)進(jìn)去??偸遣荒芗芯Γ实偷脟樔?。人總該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有緊迫感,為了夢想,是該努力的時候了。這些道理,她都懂。問題是,她總感覺沒什么希望,閑時看看雜書,刷刷微博,胡亂看看,時間就過去了。她甚至都有些悲觀,想著死亡不過是遲早到來的節(jié)日,那期間的經(jīng)歷,又有什么意義?那時,她還沒看到愛因斯坦的話,年紀(jì)輕輕,就思考人生終極,結(jié)果活活把自己弄得快抑郁了。好在她讀了些書。因為多讀了些書,又像是說服了自己,及時跳脫出來。給吳自凡打電話,他說他進(jìn)面試了。羅蔓恭喜完他順利入圍,又向他討教經(jīng)驗。吳自凡還是平靜地回答:“沒事,多練練,你還年輕。這種考試,也就是個熟能生巧,多考幾回,自然就能找到規(guī)律……”

掛了電話,羅蔓走到院子里,和羅天昊說自己考砸了。羅天昊放下篾刀,說:“姑娘啊,你能考上,有個穩(wěn)定工作,爸爸自然高興,但沒考上,也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人這一輩子短暫得很,重要的是,你得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想要干什么?!?/p>

羅蔓差點想說自己的夢想就是做一頭豬,混吃混喝,又感覺這個時候油腔滑調(diào),太不正經(jīng)。她想父親肯定是在安慰她,才說這么些冠冕堂皇的話。后來說起了吳自凡,羅天昊說吳自凡為了考試,請了一星期假,結(jié)果又被人參了一本。

說了一陣子話,羅蔓還是無法緩解焦慮。和閨蜜們在微信群里聊天,得知好幾個人都閃婚了。她說她這個不上不下的年紀(jì),太尷尬了,就是想找個結(jié)婚對象,呆在高郵也不好找。結(jié)果李婭來了一句:

“來北京吧,北京的大齡男青年多的是。”

很難說是不是因為朋友的這句鼓動,羅蔓執(zhí)意去了北京。

在北京生活是難,不過,也沒想象的那么恐怖。先是跟李婭租住在通州,連工作也是李婭介紹的,在《祖國》雜志做一名編輯。最難熬的是頭兩個月,跟李婭擠在一起,許多年沒見,開始還好,有說不完的話,時日一長,兩個人下了班,基本上就回到各自的小房間做自己的事。起先她想這樣也不錯,至少有時間做自己的事了。等到一個人坐下來,偶爾聽見隔壁李婭和男友弄出來的響動,隱秘,又壓抑,好像時刻都在提防著她。她又不自在了。她戴著耳機(jī)看《馬男波杰克》,看《丑陋的美國人》,看《無恥家庭》,感覺又把高郵的生活習(xí)慣直接復(fù)制到了北京。有一回趁著李婭和她男朋友睡著了,羅蔓沒忍住,撥通了朱東的電話,響了半天,也沒人接。幸好沒人接,她其實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翻了半天微信微博,仍是無所適從。放下手機(jī)前,她把他的電話從通訊錄中刪除了。

五月份,她開始獨立做完一期采訪,閑了下來,聽見人們又在熱議國考。她點開網(wǎng)頁,看見這一年公務(wù)員面試的真題,多了一道即時追問環(huán)節(jié)。追問等于即時提問,最考驗人心理素質(zhì)。她也沒多想,撥通了羅天昊的電話:

“吳哥怎么樣?他進(jìn)了嗎?”

“差一點,比第一名少0.05分,惜敗……”

羅蔓聽完,心里好像有一根針掉下來,很疼。

“還有機(jī)會嗎?”

“35歲截止了吧……”

窗外,霞光透過暗黑色的云層,像是馬上就要炸裂開來。她不知怎么想起吳自凡說過的一句話:“人這一輩子,怎么活都是一輩子,要是細(xì)細(xì)算下來,最好的光陰怕也那屈指可數(shù)……”她腦子里盡是他那張方方正正的臉,想不明白時間是怎樣把人折磨成這副模樣。她嗓子發(fā)干,半天蠕出一句話來。

“他還好?”

“一直在說,差一點……”

羅蔓沒勇氣給他打個電話。她總想著,打了,也是白打。人生就是一場苦熬,那些孤寂,還得他自己去承受。

羅天昊在那頭問她最近怎么樣。她說挺好的,最近換了個房子,比以前大了些,“能洗澡”。好像能住到一間帶沐浴的房子真是幸福。她又問媽媽怎么樣。羅天昊還是淡淡的,說:“好著呢,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老了耳背,還是她沒以前那么嘮叨了,我好像越來越聽不清楚她在說什么了?!?/p>

羅蔓笑了起來,她想著媽媽一直嘮叨不停,而爸爸默默忍受的場景,也并沒有從前假設(shè)的那般難過。她本來還想問問他們復(fù)婚的事,可又感覺突兀地說起這些,實在無聊。

采訪的時候,認(rèn)識了個同行,聊起來,竟離高郵不遠(yuǎn),算是半個老鄉(xiāng)。有一回,單位組織大家去軍區(qū)俱樂部跳舞。她問他去不去。結(jié)果說,去那干什么啊,我們自己去唱歌吧。結(jié)果到了歌廳,他嚎完一曲《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就抱住了她。那個時候,她在想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掙扎一下,表明她不是個隨便的人,不知為什么,等到他舌頭伸進(jìn)來的時候,她反而忘情地迎合著他。只是見他還要進(jìn)一步動作,她才咬了一口,低聲喊道:endprint

“不好,這里不好,到處都是攝像頭。”

再后來,又結(jié)識了幾個男人。認(rèn)識的人多了,她給自己定了一條規(guī)矩,不找同行了。別人問起來,她理直氣壯得很:

“我都這么神經(jīng)了,再找個文藝青年,日子怎么過?”

這么說的時候,她倒不是完全否定過去的生活,她就是想找個人踏踏實實過自己的小日子。北京是足夠大,只是她要求的也不多,有一個人天天守著,就行了。有一回,她正和介紹的男人吃飯,手機(jī)震動了,一看是朱東,她頭一個反應(yīng)是怕旁邊的人聽見,就借故說是要去洗手間。到了外面,本想掛掉電話,還是接了,問什么事,朱東說他在北京,問她有沒有空,最好晚上見一面。他說得那么理氣氣壯,好像她活該就應(yīng)該去為她服務(wù)似的。她本來沒那么大氣,知道他還惦記她,心里還有那么些滿足,只是聽他這么一說,又忍不住生氣。他把她到底當(dāng)什么了?一個性工具?關(guān)于過往的羞辱,懦弱,全都疊加到了一起。她冷冷地說:

“不要再騷擾我了,我有男朋友了?!?/p>

原先她愛哭,這個時候,她竟然沒有哭。做了那么多不正確的事,她頭一回認(rèn)為自己總算做對了。她感覺自己不再是那個懦弱的毛妹了。不忙的時候,她就窩在家里看書,說是要節(jié)制些,亂七八糟的書可沒少忙。聽到單位領(lǐng)導(dǎo)說讀書就如同走親戚,有那么幾家心里就踏實了,可她還是看到微信上、微博上別人的推薦,忍不住就買來,好像只是為了驗證一番。偶爾讀到頭疼了,就坐在飄窗前抄古詩,有一回,抄到杜甫的“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整個心仿佛也真的騰挪到那虛空的境界里了。

每天下班,仍是不緊不慢地走,有兩回像是特意試探,她繞了一截遠(yuǎn)路。看起來是多走了幾步,心底卻有小小的歡喜。那些紅底白字的廣告牌,那些走路的人,和原來的路,區(qū)別不大,感覺卻是不一樣了。為了徒步更舒服,她咬咬牙,買了雙哥倫比亞的鞋。就這么走,也不像是徒步了,只是盡量用自己的步子丈量,好像竭盡可能拓展自己的空間。某個周五,她竟然買了張去五臺山的火車票,到得沙河鎮(zhèn)已經(jīng)四點半。錯過了去東臺頂看日出,也沒什么。兩天走下來,大腿根都酸痛,她仍是天天惦念再出門。平日里,她走在路上,也喜歡往空闊的地方跑。戴耳機(jī),聲音總是開到最大,有時候,就是空手,看到菜市場了,也愿意進(jìn)去游蕩一會兒。夜色悄無聲息地裹過來,她仍是慢吞吞地走,好像分外享受這空無一物的自由。

過年沒買到高鐵票,和李婭坐了躺慢車,擠回高郵。路上李婭問她,一起處的幾個男孩,最滿意哪一個。羅蔓這才想起來,她沒心沒肺的,把朱東、吳自凡都和李婭說過。她說得那么興奮,很容易讓人誤會,以為她對他們都有那么點意思。羅蔓就笑,說,我媽對他們都不滿意。說完了,好像又過于決絕了,又補了一句,“我媽倒是看好朱東,就是那個比我大好幾歲的男人。我媽就是那樣一種思想,總想著男人大幾歲,會讓著女人點。也不知道我媽是從哪里得到的這些經(jīng)驗?!彼f完了,心底又暗暗駭異,沒想到自己會把所有的責(zé)任推到母親頭上。鐵軌哐當(dāng)哐當(dāng)撞擊著,就像為她翻騰的心思放著背景音樂。她看著起伏的蘆葦,看著蘆葦在金黃色的陽光里起伏,看著不斷閃過的湖面,才意識到火車到了南方。她想起之前的懦弱,委曲求全,竟然把那么多時間用在埋怨,用在指望男人身上,長吁了一口氣。她感覺背有些疼,站了起來,雙腳打開,雙手吊在行李架上,還是不得勁兒,又塌下腰去,雙手像是要竭力夠住地面。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嗵嗵跳動。

到了家,羅天昊李曉妮有說有笑的,那么多天,也沒再為什么事爭吵。偶而李曉妮的聲音高了些,羅蔓聽得不自在,羅天昊倒是坦然得很,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媽,一輩子了,就是個這。他現(xiàn)在就連什么紙扎非特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也不多想,說都是虛妄。有空的時候,他仍會紙扎店忙乎上一陣。先前他還擔(dān)心他們家的本事沒人繼承,現(xiàn)在卻想開了:

“據(jù)說都有了3D打印技術(shù),做出來的東西比我們弄的要好的多。時代就是個這,干嗎非要跟自己過不去呢?”

“你不是惦記這些都是文化,是歷史,是情懷嗎?”

“那也沒必要天天自己把自己壓著。”

正說話呢,來了兩個剃著平頭的年輕人,說是要買個花圈,扎幾個小人。問做什么用,說是要扔到欠債人的窗前。原來是放高利貸的。新年大吉的,把這么些東西擺在人家門口,造孽啊??煽腿颂岢隽艘?,羅天昊也不好說不賣。羅天昊和他們聊了一陣天,年輕人說,也是被逼得沒有辦法了,才想出這么個計策。他們談?wù)摿税胩旃砩?,又說起幾千年來的規(guī)矩。

羅蔓遠(yuǎn)遠(yuǎn)聽了一陣子,也就進(jìn)了門。羅天昊收拾完屋里的一切,進(jìn)得門來,也坐下看電視。期間,羅蔓提了一句,問,吳哥最近怎么樣?羅天昊看了她一眼,說,你是說吳自凡嗎?還不錯啊,我們單位不是分了一套福利房,一百五六十平米的房子,就在市中心,一平米才要四千。他貸款買了一套。就連他愛人也不說他的不是了,兩口子正忙著裝修房子呢。羅蔓掏出手機(jī),編了條“過年好”的短信群發(fā)了出去,她本來還想也問候朱東一聲,卻死活想不起他的電話了。正捉摸要不要上網(wǎng)查從前的通話記錄,窗外已經(jīng)放開了煙花。一家大小都跑到院子里去看。

她本來百無聊賴,這個時候聽見外面人們的談笑聲,還有口哨聲,也套了件羽絨服,走到街上去。出來看煙花的人并不太多。在屋子里滲透進(jìn)來的喧嘩和熱鬧,勾起了她那么強烈的沖動,不曾想,出來才覺出,星空寂寥,只不過是些稀稀拉拉的響動。她湊過去,觀望了一陣,又把拉鏈往上拉了拉。也是拉的時候,才想起,這衣服還是從朱東那里拿的。當(dāng)年從太原逃離的時候,正下雨,她穿個半袖,凍起一身雞皮疙瘩。朱東說,穿我的衣服吧。有好幾年,她給他打電話,都會說起這件衣服,她說她整個人套在里面,就像是被他抱著一樣,特別地溫暖,踏實。她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這衣服居然還在家里面,還在她隨手可及的地方呆著。衣服終是舊了,拉鏈都拉到了脖頸上,感覺風(fēng)還是沒遮沒擋地往里掃蕩。又往屋里走。坐在屋里,又聽見不知什么人大嚎了一嗓,她像生怕錯過什么一樣,又趴到窗前,跪在沙發(fā)上呆望了一陣。煙花在黑沉沉的夜幕里肆無忌憚地綻放著,她都沒來得及看清它們的樣子。她很想努力記下它們的模樣,到頭來卻了無印象??戳税胩?,等到膝蓋酸疼,才扭回身子。熱水壺開了,響起尖利的鳴哨。她端來臉盆,放進(jìn)涼水,又摻上開水,把酸麻的腳放了進(jìn)去。她看了看膝蓋,剛剛還是嚇人的紅印子,現(xiàn)在竟然又恢復(fù)了正常。

責(zé)任編輯 吳佳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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