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馮 唐
帶著詩和香水離開
文 / 馮 唐
我盡管從三歲起就開始吃粽子,但是到了很大年紀,還沒怎么讀你的詩。人們說,吃粽子的習(xí)俗和紀念你有關(guān)。公元前278年的春夏之交,秦將白起攻破楚都,你選擇徹底離開,走向曠野,走向水,再也不留戀所謂的文明,人們開始吃水煮的箬葉或蘆葦葉包裹的飯團,紀念你沉入水中的樣子。我和多數(shù)人一樣,吃東坡肉的時候會背“明月幾時有”,但是和多數(shù)人一樣,吃粽子的時候很少會背“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原因也簡單,盡管你的粽子和東坡的肉一樣簡單好吃,但你的詩歌比唐詩宋詞艱澀很多。
那時候,秦始皇還沒統(tǒng)一文字,戰(zhàn)國七雄用的漢字差異很大,發(fā)音和詩律很可能各不相同,思想意識更沒有統(tǒng)一。你描述的意象更本真、原始、自在、荒涼、刻骨,人、神、巫繚繞,和天地草木禽鳥更接近一點,和現(xiàn)代文明養(yǎng)育的現(xiàn)代人更遠一點?!暗鄹哧栔缫豳猓藁士荚徊?。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能解釋清楚這《離騷》第一句的現(xiàn)代人,一萬個里可能也沒有一個。
我從三年前開始,背唐詩宋詞感到一點點膩,一絲絲文明的腐朽盤踞在看似明澈清麗的字句里。我開始往更高古的詩歌里找慰藉,開始常讀《詩經(jīng)》和《楚辭》,常想在我們文明的源頭上,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男女、花草、天地、時間、祖先、戰(zhàn)爭、道義。
在和世界產(chǎn)生巨大矛盾時,你堅決地選擇了離開。你在流放之地的河邊溜達,遇上一個披著儒家外衣的漁父。你說,你被放逐的原因是“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漁父開始和你講人生的道理,圣人與時俱進,世人都濁,你就攪渾水,世人都醉,你就對瓶吹。你回答說,“做不到啊,我遍識花草,我熱愛美人,我有潔癖,從靈魂到胴體”。漁父搖搖頭,覺得你的自戀癥已入膏肓,放棄了對你的治療,不再和你理論,但是儒家的仁心作祟,臨去時還是唱道:“滄浪水清泡龍井,滄浪水臟做足療。”
在和世界產(chǎn)生巨大矛盾時,儒家的漁父們選擇積極雞賊地面對。生在盛世,努力的方向用張載的話概括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充分用好自己這塊材料,讓世界因為自己而更美好。生在亂世,努力的方向用孟子的話概括就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照顧好自己,有機會就讓自己閃爍一下,沒機會就管理好自己,不要讓自己的大毛怪控制了自己,帶著自己做很多的傻事兒。到了時局實在不可收拾,盡管無限貪戀豆?jié){油條、院子妹子,漁夫們也會選擇離開,保命第一,保身心自由第一,“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小杖則受,大杖則走”,三十六計,走為上。
我十五歲的時候,青春逆反,血液里禽獸飛舞,我覺得你屈原很牛,寧可玉碎決不瓦全,非絕學(xué)不學(xué),非班花不娶。我三十歲的時候,見了些世事,也做了些世事,班花也都嫁給了別的中年男人,我認同漁父們,有機會橫刀立馬,就多做一點,無常是常,一朝天子一朝臣,沒了機會,就收拾起雄心,愛古玉古瓷、讀《周易》、聽春雨,不知春去幾多時。
如今,我四十五歲,我以兩天一章的速度重讀漁父們皓首窮經(jīng)寫成的《資治通鑒》,這一遍,漸漸不再在意那些漁父重點提示的帝王術(shù),而是越來越貪看這么多生死糾纏里面的荷爾蒙和人性。我時常想起你的句子,比如,“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在和世界產(chǎn)生巨大矛盾時,我越來越認同你的做法,保有精神和肉體的潔癖,不管時俗,不管當天的天氣,不再給傻子們?nèi)魏螘r間,不再把欲望推給明天,帶一具自身的肉身、一本古老的詩、一瓶飽滿的酒、一瓶遙遠的香水,找一小時、一天、一周、一月的時間,找一條河、一個湖、一段公路、一座山,用詩罩心,用酒罩頭,用香水罩身,暫時不在如同死。
星空之下,時間之外。到哪里去?從哪里來?一切必失,只有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