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瑤

每天上班，都要經(jīng)過一條雙車道，開車大概十分鐘，道路左邊是一片小山丘，右邊是湘江的一個小洲，這里的人都叫它月亮島。

年少時，還沒有到城里來，在我住的那個小鎮(zhèn)上的人，提到月亮島就感覺很遙遠，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天天看著就是無法靠近。我的童年最大的愿望就是去那個島上看看，看是不是真的像月亮一樣。

小鎮(zhèn)靠江，江邊有一個碼頭，離水面十幾米，?？恐凰逸喆?zhèn)上的人去城里，就要來碼頭坐輪船。小時候，我們都愛到碼頭玩耍，幾個小伙伴從最下面一級臺階往上面跳，一級級跳，不能漏，看誰最先到達上面就算贏，輸了的小伙伴要去水里捉魚、捉螃蟹給贏的一方。我經(jīng)常輸，有時候是力氣不夠，有時候是故意輸，那樣，我就可以到水邊捉魚、捉螃蟹，我蹲在水邊，翻開石頭找螃蟹，不厭其煩地捉了又扔進水里，然后又翻開一個石頭，開心地看著那些落荒而逃的小螃蟹，我不顧上面的小伙伴叫喊，在心里嘲笑他們在岸上傻傻地等著。一到夏天，漲水的時候，幾十級的臺階就會淹沒在水里，輪船就長高了，和河堤一樣高，我們沒有臺階可跳，船上的大人不準我們上船，時間一久，輪船就成了我們心中的執(zhí)念，想著什么時候自己也可以很風(fēng)光地坐上輪船，去城里，看看月亮島。

輪船分上下兩層，每層大概可以坐三四十人，船票是六塊，還送一杯綠茶。低層船艙里可以看錄像，一臺很小的電視機就放在船艙后面的板子上，后面擺著十幾排椅子，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在我進城讀書的那幾年，每周都要坐輪船往返小鎮(zhèn)，而每次都是在錄像廳看錄像，綠茶我從來不喝，錄像廳的片子基本都看過了，而且不止一遍。有時候，去晚了，沒有座位了，我就會爬到上面一層。上面是敞開的，四面沒有遮擋，可以看到沿江的風(fēng)景，船的速度很慢，河水泛著白色的浪花，在后面拖起一條長長的尾巴，靠著欄桿，我會把手伸出去，風(fēng)輕輕地撫慰手掌，柔軟一團，不時，會有幾滴飛起的水珠落到手臂上，頭發(fā)上，涼涼地沁入心田。當(dāng)我把頭放到手臂上，船就會經(jīng)過月亮島，遠遠看去，一排排白樺樹將她遮得嚴實，周圍全是水，像是一座孤島，卻又彌漫著生命的氣息，近一點，會看到島上青草極為茂盛，也很整齊，布滿整個島嶼，青草和水相連的部分，是沙土，接近白色，還有一點黃，沙土上有大大小小的石塊，毫無規(guī)則，隨處可見。當(dāng)輪船駛過，月亮島慢慢向后，我就想，石塊下面一定有很多的小蝦小蟹吧。

到城里工作以后，每天都會開車經(jīng)過月亮島，它離我如此近，所望之處，仍是大樹，青草和沙土組成，綠的，更綠的，是這個夏天的本色，一個個土坑，或者土堆，很扎眼，還有些被腳印模糊的青草，東倒西歪，現(xiàn)在是漲水季節(jié)，原本清澈的水面已經(jīng)混濁，水面散落一些紙屑，菜葉，這些都是人們在島上游玩、野炊留下來的。聽當(dāng)?shù)厝苏f，這里一到夏天，會有很多人游泳，露營，這些人會帶上鍋碗瓢盆，燒水，做飯，這些都是我小時候玩的過家家啊，那時候?qū)W校組織去河邊野炊，每個同學(xué)各自負責(zé)帶一件用品，有的背鍋，有的拎碗，有的負責(zé)帶菜，都是自己家里種的，黃瓜、土豆、茄子、辣椒，我那時候帶得最多的就是米，因為家里的米每年都有人送，是遠房親戚自己家種的，像鍋、盆什么的家里都要用，母親不準，唯有這米，母親隨我取，所以每次我都是很辛苦地背一袋米。為此同學(xué)們還總愛取笑我，叫我“米包子”。

在月亮島的上游，立著一個標志，是半月的形狀，也是月亮島的標志，每次上班都在標志那里拐彎，去另一個方向，好幾次我都想停下來，到島上面走一走，感受一下兒時想象中的月亮島。至今為止，我都沒有一次上過島，每次都只能路過，拐彎，但它的輪廓我都已經(jīng)刻進的心里，我熟悉它，如同它熟悉我一樣，它每天同樣也注視著我的每一次經(jīng)過。

在城里安家以后，回小鎮(zhèn)的時間越來越少，每次回去，不用坐輪船了，芙蓉北路修到了鎮(zhèn)上，開車只需半個小時，相比輪船，提前了兩個小時，慢慢地汽車取代了輪船，沒有輪船后，碼頭也荒廢了，長滿了青苔，野草，成了蝴蝶蜻蜓的處去。后來，小鎮(zhèn)新修了河堤，碼頭就消失不見了。好幾次，沿著河堤，尋著碼頭的方向，我隨處找了一塊石頭，靜靜地坐著，看著身下的青草肆意瘋長，小螞蟻四處亂撞，江水不停地拍打水邊石塊，竟有些惆悵。像是在懷念碼頭，眼盡處，尋不著當(dāng)年的碼頭，才明白，相伴了幾十載的碼頭，這一刻，永遠消失了。再往上游方向望去，那是月亮島的方向，月亮島并不在我的視野中，而我卻隱約看得見它，而且頑強地很有沖擊力地在我眼前明晰起來。

我想，那一定是我心中的月亮島。

輪船，碼頭已經(jīng)消失，逐漸也會從我的記憶中淡出，唯有這月亮島，每天陪伴身邊，每一次路過，我都會搖下車窗，感受一下它的氣息。而現(xiàn)在，兩車道已經(jīng)不滿足現(xiàn)在的車流，原本十分鐘走完的路，現(xiàn)在要半個小時。時間的變長，讓上班的人們開始焦躁，一時間，喇叭聲不斷，不知什么時候，路的左邊多了幾臺挖土機，沿途用圍擋遮起來，大家都在猜測是要建房，還是要修花園，又或者擴建馬路。直到有一天，小山丘不見了，路的右邊開始種上一排又一排的樹，是很大很高很直的那種，才知道政府要開發(fā)建設(shè)月亮島，這個時候已經(jīng)不準人們?nèi)u上游玩了。隨著月亮島開發(fā)消息的傳開，周邊的房價蹭蹭蹭地猛漲，翻了不止一倍，很多同事后悔當(dāng)初沒早點買一套房，向我訴說著遺憾，我不以為然，說：有月亮島在，一切都在。

漸漸地，月亮島周邊越來越熱鬧了，而我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我不知道這份想要逃離的心情來自哪里。七月初，隨著湘江水位猛漲，月亮島也進入了全封閉施工，全路段禁止通行，上班要繞很遠的路，在這個快節(jié)奏的城市，時間都是一分一秒地計算著，時間的延長，讓人多了一份郁悶，月亮島將會怎么樣，我不知道。

輪船消失了，碼頭也消失了，月亮島不會消失，然而，改造后的月亮島，還是兒時記憶中的月亮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