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泉
一地的碧綠與金黃。
長不過三米,寬不過丈許,高不過三尺。就是這么一個小土丘,父親仍然如生前一樣沒讓它荒廢半寸,一棵一棵的小草像父親生前的一個一個愿望勃勃的生長著,土丘的周圍除了莊稼就是野草。莊稼就是這個季節(jié)沿江或者江南一帶特有的油菜或者小麥,而油菜這時已經(jīng)開花,滿曠野都是金黃色。草也是江南普遍特有的那種狗尾草、芨芨草以及叫不上名卻年年相識相似、又年年準時醒來的其他雜草。
可這并不能代表父親,更不能代替父親說話。父親早在二十年前就不說話了。但我有時的確能聽到他在說話,即便是在繁華的都市,即便是在夜深人靜之時,即便是陰陽相隔,我都能聽到。類似于這些草,類似于通過這些草,通過這些嫩嫩的綠準確而又準時地進行傳遞。是像當(dāng)年一樣準時叫我醒來還是準時叫我睡下?
這可能就是我這個年齡的人特有的一種現(xiàn)象:我能不能把它叫做饑餓?因年輪的遞加而產(chǎn)生的感情饑餓。
感情饑餓與肉體饑餓有什么不同?其實,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因了某種缺失而產(chǎn)生的某種需要,甚至是強烈的補充式的需要。因時代的原因,那個年代的每一個父親都只知道把肉體饑餓“責(zé)無旁貸”地承受著,作為感情的饑餓,他們只是無聲無息地傳遞,特別是對子女的感情。父親也是如此,他把前者全部通過物質(zhì)方式投送給了我們這些子女,實際也就把后者即感情饑餓義無反顧地留了下來。這就是我現(xiàn)在感到饑餓的原因嗎?
我感到吃驚。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我饑餓的感覺不顧一切地越來越強烈,比二十年前更加強烈。這不得不讓我想起北島的詩句“你召喚我成為兒子|我追隨你成為父親”。父親的身影及其生前一切活動不是離我越來越遠,而是“追隨”著我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似乎在反向而行,迎面走來。
但迎面而來的父親仍然不過一小塊一小塊的碎片,雖努力拼搭卻怎么也拼搭不起來,像一個餓到極致的人,面對一桌佳肴,反倒無能為力、無從下嘴。我懂得這個道理,因而我此刻無法強迫自己繼續(xù)下去。我只是靜靜地坐在這里,坐在父親的旁邊,默默地注視著遠方,并不是守候,也不是等候,而是讓它慢慢融化、融入。
這靜靜地坐著,等待融化、融入的姿態(tài),是在代替父親凝視嗎?
父親的這個方寸之地是生前他自己的選擇。他雖然只讀了半年私塾,好學(xué)的他其實也是饑餓的他卻成為了遠近聞名的半個先生,甚至比鄉(xiāng)村的某些先生還要先生一些。因為他饑餓,所以他不斷尋找可食之物來生存。這種為了生存的尋找讓他不僅打得一手好算盤,還讓他上至星空二十八宿,下至山前屋后風(fēng)水均略知一二。特別是一手好算盤,雖然沒有現(xiàn)在電視上看到的心算那么神秘,但記得小時候看他打算盤是一種享受。特別是他遠遠地就能準確地知道并指出打算盤的人錯在哪,這讓我在同齡孩子中得到了一種高出一頭的驕傲,并因此驕傲地出了些莫名的風(fēng)頭。似乎父親的這種本領(lǐng)與我有關(guān)聯(lián),我的童年也因此有了一種光榮的感覺──現(xiàn)在的許多孩子可能不知算盤是什么東西,更不能想象它在上個世紀的農(nóng)村所承載的功能與作用。父親雖然沒正式當(dāng)上生產(chǎn)隊的會計,但卻做著會計的事。因為那把算盤,生產(chǎn)隊長有時不得不讓父親這個“雞肋”偶爾“重用”。
我到現(xiàn)在也無法知道父親成為“雞肋”的原因(我想他也不一定知道)。但他曾沾沾自喜地告訴過我,就是這偶爾的“重用”,他的那把算盤,為我們這個家少說也多算了千把斤糧食,起碼救活了我們姊妹中的一個。我曾調(diào)侃父親,原來生產(chǎn)隊長沒叫您當(dāng)會計是這個原因呀!父親感嘆并無奈地指著我搖頭。我們一共兄妹七人,除老大在江西,二姐出嫁外,其他均在一起,這么個大家庭,一個個吃起來如狼似虎,我記得每頓飯母親都要煮一大盆米,一石稻(少說也有一百二十斤吧)不要一個星期就吃光了。吃得人心慌呀,父親告訴我,他實在是沒辦法,要不抓著機會多算一點,哪還有你呀,早就餓死了。他同時也告訴我,我如果沒多算,這多算的糧食也會不翼而飛的。你沒法知道倉庫里的糧食是怎么沒的,我家吃與別人家吃有什么不同嗎?
我真的不能也沒法評判父親這個邏輯的對與錯。這或許就是生活邏輯與數(shù)理邏輯的區(qū)別吧!
坐在這個土丘上,我感覺眼前很是茫然??粗伙L(fēng)撩撥得綠油油的油菜,我突然想到,父親生前有過這油菜般綠油油的生活嗎?答案是否定的。我記憶中,他連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土灰色或者土灰色的補丁。他說,這樣好洗,也省了買洗衣粉的錢。他選擇這個地方作為他的歸宿,主要原因是不是想要好好綠一下,好好在母親面前綠一下,好好地偷偷地為他們倆補償一下,享受這生前從未享受過的油菜的花香,讓他們倆感受一下荷爾德林那“詩意的棲居”?父親當(dāng)然不知道荷爾德林是誰,但他卻會背陶淵明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文。他那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僅靠自己的記憶力記下的唐詩宋詞毫無保留地傳給了我,讓我很早就知道了李白的只言片語,也知道蘇小妹三難新郎官之類的民間故事。父親記下的這些碎片實際類似于身旁的芨芨草,只要曬干了就易燃,且燃后很快消散,剩下一小堆灰不溜秋的灰燼。引領(lǐng)他向前的仍然是他身邊的油菜、水稻以及類似的一切。父親曾偷偷告訴過母親,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好好吃一頓用新炸的菜油炒一大盆米飯,旁邊放一盆紅燒肉,讓他吃,那該有多香!
前些日子,我在《文學(xué)報》上讀到龍應(yīng)臺寫的一篇題為《做父母的有效期》的文章。從龍應(yīng)臺這篇隨筆的角度出發(fā),我無疑過了做兒子的有效期了。
可我無法知道我在做兒子的有效期內(nèi)做了些什么?可能什么也沒做。我甚至將兒子的有效期,顛覆成了父母的有效期。他們在他們的有生之年,一直在履行他們做父親母親的職責(zé)。而我,我們這些子女卻連一碗簡單而樸素的菜油炒飯都成了奢侈,沒能讓他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