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生
打我記事起,父親就很在意他的名字。每次自我介紹都要清晰地說明:自己的自,廉恥的廉。遇上情況特殊的,還要表述得更詳細:對,廣字頭,下面一個兼字。工作一輩子,所填的各種表格,所用的幾方印章,還有工作證、醫(yī)療證、會員證、身份證、獲獎榮譽證等等,都是這個名字——自廉。既沒有像舊時文人那樣有名還有字,也沒用過別名和曾用名,就連給子女的書信,甚至是給我留張說事的便條,都要很認真地落款,爸:自廉。有兩次,居然沒有爸的稱謂,光溜溜“自廉”二字。害得我心驚肉跳,爸是不是生氣了?我立馬靜下心來回憶近期所發(fā)生的一切,反省自己的言行,生怕因為自己的失誤得罪了父親,惹他老人家不高興。
遼闊的江南并不都是夢里水鄉(xiāng),父親的老屋坐落在一道貧瘠的山崗上,幾丘薄田散落在門前的小沖,那條發(fā)源于大別山深處的河流,給這方土地帶來希望,也帶來災難。秋冬兩季河水如游絲,勾勒出沙丘裸露的曲線;春季夏季,便是一條大河波浪寬的萬千氣象?!肮瘸鲇陙頋病?,當農人們望著田里的谷穗一粒粒飽滿,一串串變黃,掰著指頭等著收割的時候,江南已是淫雨肆虐,鋪天蓋地,山洪如餓虎撲食,呼嘯而下,勢不可擋。那渾濁的河面,漂浮著水草樹枝,死豬死牛,傳出一股股刺鼻的腥臭,直往上躥的河水吞噬著一丘丘梯田,農民們大半年的辛勞和汗水就這樣打了水漂。
這時人眼前只有一條路——逃荒討飯。
那年,父親的奶奶為了腹中的生命,挺著足月的大肚子,沿著長江邊,挨著洪水走,居然討到了千里之外蕪湖,在異鄉(xiāng)的田埂上誕下自己的骨肉。父親的父親排行老六,很小就被父親的爺爺送給人家當徒弟,若干年后,成了當地有名的“六裁縫”??偹阌辛巳⑵奚拥谋惧X,可是,上天偏不讓這家人人財兩旺,父親的父輩兄弟八人,受困于一個“窮”字,只有老三、老六和老七三家延續(xù)著香火,到父親這一輩,堂兄弟僅有五人。而奶奶在生父親之前,已生育多胎,均早早地夭折。臨到父親呱呱墜地,那哇哇的哭聲引來了滿堂的歡笑,“六裁縫”身著長袍,點燃早已備好的香燭紙炮,揖手叩拜,感謝祖宗的保佑,感謝上天的恩賜。于是,父親有了第一個乳名:天賜。父親的這個乳名我當然不知道,也根本沒有想到,是在后來的那場運動中,幾個叫喊造反有理的人,覺得自廉這名字沒有文章可做,一心地尋縫生蛆,居然跑到村子里追問父親的小名,我們才聽堂伯伯講出了這些往事。
其實,父親的故鄉(xiāng)雖然災難頻繁,但并不閉塞,銜遠山,吞長江,一里之外便有埠頭和集市。特別是兩千五百多年前的孔子周游列國,在這里留下了問津故事。古老的問津書院在歷史的長河中沉浮跌撞,雖篳路藍縷,卻仍然經史子集誦讀之聲延綿不絕,氤氳方圓百里,大別山南麓,孝親敬老,耕讀傳家,蔚然成風。父親到了垂髫入泮的年齡,便被他的父親 “六裁縫”送進了私塾學堂。上學了,該有個啟蒙的名字,交談間“六裁縫”對先生坦露出心底的愿望:獨木難成林,能有個兄弟就好。先生理解了:那就是子子相連了!于是父親學名就叫“子連”。
“自廉”是父親的第三個名字,這名字是他自己取的。
就在毛澤東主席站在天安門城樓向全世界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之后的第三天,父親離開故鄉(xiāng),投考新政權創(chuàng)辦的鄂東地區(qū)青年干部培訓班。兩個月的時間,讓這位年輕的私塾先生有了脫胎換骨的涅槃,全然進入了一片新的天地。他像辛亥革命時革命黨人剪掉辮子一樣,決心不叫“子連”,以示與封建思想決裂,他給自己取了一個滿意的名字——自廉。一來與原來的名字諧音,回家方便老爹老娘呼喚;二來古書把禮義廉恥稱為“國之四維”,而廉恥,乃立人之大節(jié)。飽讀詩書的他早有主張:知廉恥,方為人。于是,就在進人民政府謀事任職的那一天,他在工作筆記的扉頁用心地寫上了“自廉”二字。
有的人把人的名字看成是符號,擺出一副無關緊要的面孔。父親則不然,他視“自廉”為理想,為座右銘,表現在本文開頭所提到的,如有可能,便不吝贅述,詳細地介紹廉字的筆畫。這事,讓我想起了西藏屋脊上的彩色經幡,串于繩索,立于旗桿,如同一座座盛裝的佛塔,讓光禿禿的荒山充滿靈氣和神秘。藏族同胞說,經幡每一次舞動,便是佛經的一次傳誦。父親的名字,就像那經幡上的經文,人們的每一次呼叫,都是一次外力的提醒;而自己的每一次簽名,則是一次發(fā)自內心的保證。
或許是父親的誠心感動上天,上天成全了父親。他像故鄉(xiāng)門前的苦楝樹,普通而又平凡,教了一輩子書,過了一輩子清貧的日子。與母親結婚的那年,他添置了一件青色呢子大衣,當時不可謂不稀罕,穿在他那魁梧的身軀上頗有大人物的風范。然而,也就是這件大衣,其作用不再是御寒保暖,而是過年節(jié)會親友的禮服,裝扮父親的顏面。這件大衣亦如同我的母親一樣,陪伴父親幾十年,他的一輩子再沒有第二件大衣。上世紀80年代,我第一次出遠差,記不得花了幾十元錢,為父親買了件夏天的半袖絲綢襯衣,這是父親夏裝中最貴的衣服,他僅穿過幾次,往往是說好了穿,可臨到取出來,在身上比畫比畫便又舍不得,直到去世,仍整整齊齊地疊在衣箱里。
勤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父親在身體力行著這古老的家訓。
其實,旁人不理解:建國初,在人民政府工作,負責一個地方的財糧供給;轉入教育界,又經手一所師范學校的新建。隨后,長期擔任中學校長,能不沾公家的光?可父親還真的沒有,用他的文縐縐的話說:沒多吃一碗飯,沒多拿一分錢,對得起大寫的人字。
國家困難的那三年,老百姓口糧嚴重不足,我們家上有老,下有小,情況就更嚴重。一天,母親步行近二十里地去城里看望父親,正趕上吃午飯,父親端回一小碗雜糧米飯——大約三兩,自己轉身出了房門。母親嘗了一口,便想起我吃糠坨子的痛苦表情,連忙用桌上的紙包好飯,正要裝進口袋時,父親回來了,母親撒謊說自己吃完了,父親頓時嚴肅起來:“果然的,這樣快?”還說不能帶回去,人家知道了會提意見。讓母親更沒想到的是身為主管幾百上千人后勤的主任,居然老婆來了也不能添加一份中飯,母親只好拿出那個紙包,讓餓著的父親吃掉。若干年后,母親多次提及這件往事,有時是夸父親講原則,有時是調侃父親一生死板……無論是褒是貶,父親總是沉默,不說一句話。
父親是嚴父也是慈父,我上小學三年級就跟在他身邊。那天,走進學校食堂,一股熱乎乎的香味直往喉嚨里鉆,啊,好長時間沒見到的白米飯,父親給我買了三兩,我狼吞虎咽,三兩口就扒了個精光。“還要,”我把空碗伸到父親面前,廚房的師傅連忙說:“來,加一鍋鏟?!备赣H裝著沒聽見,把自己碗里的飯菜倒進了我的碗里,微笑著說:“莫慌,慢點吞?!钡诙?,父親碗里多了幾塊紅苕,我碗里多了幾口飯,以后,天天如此。我后來弄清楚了,父親在集市上買回了紅苕,補貼口糧供應不足。
父親的作風清廉和治學嚴謹,使得他在一大群教師中嶄露頭角,成為我們縣為數不多的由縣人民委員會任命的中學校長。就在他為自己所熱愛事業(yè)傾情奉獻之時,天空飄來了厚厚的烏云,一夜之間,父親戴上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高帽子,那一年,他才四十歲。接下來便是無休止的游街批斗和勞動改造。更為荒唐的是,同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一道編入民兵營,遠赴到西北深山修鐵路。在那里,一連好多天吃不上蔬菜,父親雖在營部,仍和民工一樣鹽水泡飯,不搞半點特殊,堅持到會戰(zhàn)勝利。第二年,患肝硬化,回老家養(yǎng)病,工資六折,雞蛋、黃豆和豬肝,這些醫(yī)生叮囑的必備飲食,成了父親的奢侈品,今天吃了沒明天。盡管如此,父親仍咬緊牙關,多次婉言謝絕單位和朋友的饋贈。父親說:不欠人情債心里安!他一面堅持鍛煉,一面自學中醫(yī)——到田畈挖草藥,硬是靠信念、靠意志戰(zhàn)勝病魔。十年后,終于重返三尺講臺,再任高中校長,遂了人生愿,開始了第二春。
俗話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清則無友。父親深諳“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的道理,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講規(guī)矩但不脫離人,有性格但不刺傷人,盡其所能地幫人。在文脈流長、知書達理的故鄉(xiāng),父親的學問受到了一灣老少的尊重,他為鄉(xiāng)親們做得最多的事就數寫春聯。那些年,老家前后幾十戶人家,臘月二十幾就開始送來紅紙,“先生,勞慰你哈!” “沒事,手出的?!贝竽耆那宄?,母親黎明即起,灑掃庭除,侍弄好雞和豬。父親便在堂屋中擺開四方桌,一邊裁紙磨墨,一邊背誦楹聯詩詞,盤算著去年王家添人進口有喜事,大門上該溢滿喜慶;今年方家讀書成才有愿望,后門口該貼上祈禱……直到最后一筆揮就,往往是日頭偏西,懸腕寫了一天的父親一邊捶腰,一邊樂呵呵地跟鄉(xiāng)親們拉家常,說了許多過大年的吉利話。鄉(xiāng)親們樂呵呵地出出進進,不時遞上一支紙煙,有的還送來了心意,或幾只雞蛋,或幾塊黍米粑,或一條自家腌漬的臘魚,父親黑下臉一概拒絕:“我們還是不是叔伯啦,送東西就見外了吧?!薄?生的不親住的還親嘞,不就是寫幾個字,安得上送東西來,快拿回去?!?/p>
父親就是父親,時時處處,一滴一滴,自我清廉。他有句口頭禪:心安理得,人生快樂!
是??!自廉,不茍取。他人之財不覬覦,非己之物不伸手,心地坦然不設防,一覺睡到大天光。
這就是我的父親。